她曾经触目惊心的写道:“我躲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看着囚笼外阳光耀眼而烂漫”;辽远而神秘的西部,一座不起眼的小寺庙里,云游的和尚目光慈悲,看着她良久,只是说了四个字——“一世二生”。

他和她,到了今天这个局面,究竟谁欠了谁?

原本想好的解释,此刻全然的落空了。他自认为在命悬一线时可以冷静如狼,而群敌环伺时亦可以举重若轻,可现在,情况又一点点的复杂起来。她若是一直失忆,该怎么办?她若是记起来了,又该怎么解释?而自己攥着这份忐忑不安,又该等待多久?

司年还是虚弱,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仿佛初生的婴儿。医生的意见是转到邻市的一个海滨疗养院,或许有助于病人的恢复。当天下午,司年就被送到了那里。而她一路如同失去知觉般沉沉睡着。

林季常并没有陪着她一起去。他站在楼层的顶端,看着不远处繁闹的工地,那是关南酒店的选址。不时传出的打桩声,忙碌的人群来来回回,欣欣向荣,就像自己对整个家族,有着重生般的期待。

只是这种程度的忙碌,就足以在大半的时间里,忘却一些东西。林季常觉得满意,而林季飞也在昨天低调的搭乘飞机去了国外——他有一瞬间并不想这样轻易了结这件事,可是末了,还是轻描淡写的说了句“知道了”。

对于自己来说,司年没有死;而对于林季飞来说,林氏已经易主。

孰胜孰败,已经不用再去言说。

再见到司年的时候,是在海滩边。林季常孤身一人,立在延绵海岸线上。最浓烈馥郁的春季,他想起了那幢被烧毁的别墅,此刻原野上花朵如星子般烁烁绽开,耀得人不敢直视。

她亦是一个人,正弯腰蹲着,仔细的在沙砾间寻找着什么。

他一步步的向她走过去,在数米之外停下。他想,那种感觉竟然是害怕,可又不知道在害怕些什么。是怕她认出自己,还是怕她认不出自己?

可其实,终归是一样。这两种结局,不见得这个会比另一个更好一些。

纤细的手指像是工艺品,她在这样充满童趣的金褐色的海滩上仔细寻找,然后握住一片小小的扇贝,拂去了表面上的褐色泥土,仿佛得了珍宝。

她慢慢的抬起头,唇角滑出浅浅的弧度,明艳的美丽在瞬间绽开,似乎有纯净的天使在她身侧打亮了柔和的光芒。

对她来说,是个陌生的男人。司年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有些羞怯的转过身,赤着脚,向相反的方向走去,离开。

林季常立在原地,目光没有追随而去,却望向碧蓝色的大海,那里像是一块巨大的翡翠。倾城的美丽,却易碎。

结局停在这里,他们隔了数年,相对坐着。他对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讲述他们之间所有的故事。英俊的男人,唇间仔细的倾吐心间的温柔,于是连那个故事也一并显得迷人。司年听到最后,竟然有那么一瞬间,耳边仿佛听到海鸥的叫声,辽远的传来,就像他恰到好处的抿起唇,目光掠起了浅浅的心事。

“所以游艇的事故,那些医疗保险金,都不是真的。”

林季常温和的笑了笑:“是啊,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会比较好。对我来说,那也不是难事。”

他替她天衣无缝的掩藏起过往,而仿佛对应,她被烈火融去了锋芒毕露的性格。

这段过往,如果不是一方的执念和无法放弃,只怕就会这样,再也没人提起,像是一汪春水,最后潺潺的在汪洋中悄无声息的消逝。

章殊皱起眉头,颇为不悦的停下了汇报,向前探了探身子:“老板……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林季常抬了抬手指,又微微阖了眼睛,示意他在听着。

黑色的衬衣显得他肤色近乎苍白,眼下有浓浓的青影,像是烙印的魔咒。章殊啪的合上了文件夹,仔细的看着他,然后淡淡的说:“你这副样子,倒像是私生活不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纵欲过度?”

他终于微微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像个孩子一样:“是么?”

“那你介不介意和我说说,昨晚怎么样了?”

林季常但笑不语,潜台词似乎是:“我知道你会问。”

章殊对于他的意义,他其实并不是很清楚。有时候很像妹妹,可更多的时候,他总会觉得,这个女人会自不量力的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着自己,仿佛通晓一切的女神。

他既无意说,章殊靠回椅背,忽然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她骗了我,然后偷偷逃出去?”

其实那段往事,知晓的并不是只有那两个当事人。章殊第一次见到司年,是在那个新年的派对上。她看见他们俩,他当众高调的宣布自己对这个女伴的珍视。她觉得那个女孩子和一般人比起来,有些清冷,可是眼底深处分明是灼热的。许是这种反差,让自己忍不住想去靠近。

自己的父亲和林季常的父亲算是老兄弟,她和林季常并不陌生,自然也耳闻他素来的行径,这样一幕花花公子转性的画面,岂不叫人感动?于是对他身边那个女生愈加好奇。而司年对自己似乎也另眼相看,在场这么多的女孩子,独独自己被单独邀请,约好了下次再来的时间。

章殊还记得那天,如同整个世界都被冻住,嘶嘶的往外冒着寒气。她在自己的公寓里,靴子、围巾、绒帽、口罩、大衣,几乎不让自己有一寸裸露的肌肤。林季常派人来接她,她下车的时候,看见一个女孩子立在门口,远远的向自己招手。

这样的寒风,自己畏缩得恨不得裹成粽子,可是司年站在那里,穿了V领的海蓝色薄毛衣,露出修长白皙的颈,高贵如同天鹅的姿态。司年见到自己的打扮,有一瞬间眼里露出清澈的笑意,仿佛期待已久。她请自己喝茶,又拿出了糕点,她们坐着聊天,很快自己就开始瞌睡,最后只记得司年带自己去了二楼,然后说:“这是我的房间,你好好休息,不要客气。”

最后章殊是被粗暴的摇醒的。

林季常近乎凶狠的抓着她,目光中全是怒意:“司年呢?”

这一觉睡得有些奇怪,漆黑色,一丝梦都没散佚出来,醒来了也觉得头疼,章殊其实只穿了一件很薄的背心,被一个年轻男人这样抓着,难免有些不知所措。最后他几乎一把把自己甩在了床上,怒气冲冲的走了。

她遍寻自己的衣服,却又没有,最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拿了衣服给她,她便换上,被悄悄地送出了门。

路过客厅的时候,自己忍不住惊吓了一跳,分明看见司年穿了自己的衣服,下巴被林季常狠狠的抬起来,男人的声音带了无可奈何的暴躁和凶狠:“你以为你这样逃得出去?”

她却并不惧怕,只是轻轻易易的撇开了眼神,看到章殊,目光中有些歉意,沉默而苍白的一笑。

那是章殊最后一次见到的司年。从那以后,病床上的她,或者是如今的她,都不再是那个带了神秘的华美气息的女子了。

她笑,珍珠色精美的指甲贴在脸颊上,意有所指:“我在榆林的时候迷倒她一次,也算是报复了。你说,要是一切重来……她会不会还像那时候一样反抗,然后逃跑?”

有细却强烈的光芒破尘而出,林季常抬了抬眸子,似乎被激起了内心深处的某一点触动:“你想说什么?”

章殊轻轻咳嗽了一声,耸了耸肩:“我想,我们遇到了一些小麻烦。关北这部分的追加投资中是台湾方面王先生负责的。这次他们似乎犯了点小小的错误……转账做得不仔细,追加投资里,至少有三分之二,是从石峰的一个账户里转去台湾,再从那边过来的。”

“所以,我顺便查了查,王先生这几年风生水起,出国度假似乎首选地都是意大利。”

意大利,黑手党的发源地。西西里岛上有一群以荣耀和权力为毕生信念的男人们,黑衣,背着猎枪,随时会凶悍的对着侵入自己地盘的敌人发出致命的一击。那一年林季飞出国去了那里,当时林季常听到那个消息,淡淡的说:“那个地方适合他去。”

他的手指拨弄着钢笔,轻轻一旋,那支笔打着旋向桌子边缘滑去。

思索了片刻,他唇角一勾:“他如今在石峰还剩下多少产业?”

“说不上多,可是足够应付台湾方面对关北的投资。”

“很好,那就是说……我的哥哥,终究还是耐不住寂寞回来了?”

“我一直以为,你对他,太宽容了。”

是,当年他确实可以下手更狠一些。可是最后还是放弃了。对这个哥哥,他并没有多少感情,在司年被送入医院治疗的时候,有一刹那,他甚至动过杀机。可最后,到底还是放了他一马。现在回想起来,并不是仁慈,那大约是一种萧索的心意,无可为,无不可为,仅此而已。

章殊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复又把她喊住:“顾恒波和那边的股份加起来,再拉拢些散户,就超过了林氏的持股。”

章殊怔了怔,下意识的避开他的眼睛,说了句:“对啊。”

“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去找顾恒波,他说对方的条件开得太苛刻,没法接受?是我重新又找他,劝他入股。”

章殊慢慢的转过身,继续听他说下去。

“现在看来,似乎是欲擒故纵。还真有一个圈套,就等着我跨进去,岌岌可危。”

章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声音最后却哑了下去,最后曼妙一笑:“我了解了,老板,辞职信我自己会递上来。”

林季常坐在那里,因为穿了黑衣,连俊美的轮廓都显得分外深沉,脸上则是叫人琢磨不透的神情。

章殊嫣然一笑:“老板,我知道你也不是不信任我。可是我不想折磨自己。我不会背叛你,可是我爱他。与其两边难做,不如就此退出好了。至于你们俩,斗得天翻地覆,就看各自造化了。”

有一瞬间林季常嘴角抿出了淡淡的笑意,似乎想说什么,可分明又不是挽留,最后颔首:“是,有些东西,本来就不该让女人参与进来。”

章殊走后,他独坐着,午后有特有的静谧,阳光如蜜如澄。这样的时光,很容易让人想起些什么。其实这三年时间,他常常不住的问自己,为什么可以煎熬着克制自己不去找她。他曾经以为那是因为惶恐,可其实并不是的。他见到她,会有天然的亲近,可心底却觉得有不真实的空洞,仿佛哪里缺了一块,再也拼凑不起来。即便昨晚,他对着她,讲述了整整一夜,亲自将那幅裂片补了上去。他在她的眼里,读到了动容——可那种动容是如此的若即若离,仿佛她只是在唏嘘旁人的往事。

时间慢慢流淌着,不刻意为谁停留,他不是当年的他,她亦不是。完整的情感,却只有自己留存了一份。仔细想起来,不免失笑,计较这点得失心境的时候,不免还带了些孩子气。

他缓缓的收起思绪,拨了章殊的电话:“离职之前,替我再做一件事。”

司年手里捧着一本书,盘腿坐在沙发上,空调的风吹在肩胛下侧,酸酸的很不舒服。她伸手去探了探了那里,触摸到了一条细细长长的疤痕,微微凸起。再往下,仿佛是华美的丝绸被勾出了一缕缕的丝线,真实而丑陋的烧伤。再度触摸上去,已经没有丝毫疼痛,人总是健忘的,连当时换药时能从昏迷中疼醒的感觉都三三两两忘得差不多了。

她又想起了林季常给她描述的那个炼狱般的场景,手就停在了那里,一时间静默着,直到有更冰凉的触感落在了颈下。司年仓惶着往后看了一眼,身子微微向前一倾,不自觉的要躲开他的触摸。

林季常的目光稍稍黯淡,他收拢指尖,低下头看着她:“一整天都做什么了?”

司年并不习惯和他太过亲密,听到他这样的语气,微微有些不习惯,于是把注意力放回了书上,闷声说:“看了看书。”

他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探出手去,接过她手里的那本书,在茶几上轻轻合拢,安静的说:“司年,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本来也有些话,想了一整天,打算找时间对他说的。这样一来,不由得好奇的看了他一眼,说:“什么?”

“抱歉。最近我生意上出了些麻烦。我需要给你找个地方住下来,确保你的安全。”

司年的嘴唇苍白,或许只是想起了那个故事,莫名的害怕。

他似是知道她的害怕,轻轻笑起来,有一缕阳光在他唇角温暖的晕染开,司年听见自己的心跳快了几拍。

“要限制你的自由,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可是我向你保证,只是很短的时间。”

她的唇上有淡淡的唇纹,仿佛花瓣上细细的经脉,隔了很久,终于问他:“为什么?”

林季常想笑,头脑在那一刻几乎要毫不犹豫的说出这样简单的答案,可是第一个字落在唇上,他终于还是忍住了。其实很久之前,他就用力的抱住她,然后对她说:“我爱你。”

可惜,她还是忘了。

石峰。顾氏集团。

王先生抽了一支雪茄递给顾恒波:“试试,发酵六年的。”

顾恒波坐着,并没有伸手去接:“我不抽,谢谢。”

王先生点点头:“也好,抽一支少一支,现在要找五年以上的也不容易。”开始有微末的烟气味道散开,他的目光却在冉冉而起的烟雾后边愈来愈亮,“听说一会林季常要来找你。”

“所以我在等你离开,除非你愿意留下来,关南的股东会议改在这里开,我也没意见。”

他呵呵的笑起来:“顾先生,看得出来,你不喜欢和我打交道。不过,幸好,你是标准的商人。合作愉快。”

顾恒波连笑都不曾露出半分,亦站起来,他比王先生略高了些,视线微微向下:“不,具体的说,是我不喜欢你背后的人。”

“是,你现在借给我们的,将来拿回来的时候,一本万利。”

顾恒波终于笑了出来:“是啊,这招欲擒故纵,也由不得林季常不信了。谁会相信林季飞会有这手?壮士断腕?拼着把林氏一半基业不要了,也要把弟弟拖下来。”

王先生轻轻颔首,似乎有些感慨:“仇恨这个东西,和烟丝一样,也是发酵的时间越长,越发香醇的。”

电话进来,短短一句话,顾恒波点头:“他来了。”他目送王先生离开,又等了一会,站起来笑:“稀客。”

林季常走近他身侧,淡淡的说:“以后见面的机会很多。”

顾恒波踅眉,旋即舒展开唇角:“我说得不准确,应该是在石峰我们见面机会不多。”他似是意有所指,眸色浓得能滴出墨来,其中又隐隐透着锐利的芒刺。

林季常倒是无动于衷:“我以为人人都知道我厌恶这个地方。”

此时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林季常颇不耐烦的看了一眼,片刻后,向顾恒波颔首说了句:“抱歉。”他似乎并不避讳有人在场……只是略略转开身子,语气轻柔:“怎么了?”

只讲了两三句话,他就挂上了电话。回过身子,顾恒波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然后静静的说:“我有个想法。”

林季常示意他说完,最后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你觉得我会同意?”

顾恒波冷眼看着,淡然一笑:“不会。但这是个好主意,我总想说出来试试。”

大隐隐于市。司年头一个念头就是这样。

林季常将她送到了翡海市中心的一幢高层住宅里。不远的地方,就可见关南气势如虹的大楼。日暮相接的时分,她在阳台上看着脚下车水马龙,繁华若韶光,忽明忽暗的透着隐约的脆弱。

她的手扶着栏杆,视线微微有些恍惚,其实心里还有最要紧的话没有对林季常说,可是那番话,却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身后的门轻轻一响,她不由自主的回头,浅浅一笑:“你怎么来了?”

司年笑起来并没有酒窝,可偏偏看起来精致可爱得像个娃娃,淡淡的温柔。

“刚从石峰回来,过来看看你,怕你太无聊。”他在她身边站着,窗外斜阳如残血,“你要真的想出去,我会让人陪着你。可是这几天暂时还不行。”

司年看起来很平静,如波澜不惊的涓涓水流:“噢,其实没什么,我一个人呆着也很好。”她有些孩子气的笑了笑,“就是今天有些想去对面街上买些东西。”

林季常伸手去抚了抚她的头,低声笑着说:“你让陈晨去给你买。”

这一次司年没有避开,她微微扬起头看着他。

地平线的尽头,轻柔的雾中,已经升起了这个夜晚第一颗星子。柔美的一点星光,并不张扬,幽暗的夜色中,会给茫然的夜行人指明方向。

“如果你那么爱我,过去的三年为什么不来找我?”

“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又为什么要重新告诉我这一切?”

仿佛这是困扰她很久的问题,她的语气丝毫都不激烈,相反,却不深不浅的流进了哀伤,这样问他,让他避无可避。

林季常静默了数秒,语气不见迫切,轻缓的问她:“你还不愿意原谅我,是么?”

司年向后退了一步,恰好避开他气息笼罩的范围,笑容轻透而明快,她喃喃的说:“你真的错了……其实一直以来想不明白的,只是你而已。”

她微微笑着,却说不出的疏离,又有不自觉的漠然:“是你心底不肯承认吧?其实你应该很清楚的知道,如今的我,再也写不出那样的文字了。我看到那篇文,听到你讲的故事,心情复杂,可是对我来说,那就是别人的故事。我找不到那种感觉了。”

“你不来找我,是因为你知道我几乎变了一个人,你只是在怕自己失望。”

“至于现在,我想更好理解,我和她,只是长得一模一样……你爱她太深,是希望找一个人分享那段回忆么?可是,抱歉,即便到了现在,我依然找不到一点点回忆。”

“林先生,你问我是不是还没有原谅我……你难道不是问错了么?我不知道三年前的自己会不会原谅你……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声音很柔很轻,却带了斩钉截铁般的决心,对于林季常来说,却不啻于当头的棒喝。他仔细的听她说完,目光中有亮光闪过,仿佛擦拭过后的利刃,却不知是狠狠切入了谁的内心深处。他想要开口反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旁观她独自一人清淡而闲适的生活,想起自己曾经的那些心底挣扎,其实真的骗不了自己,早在榆林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这分明是两个人。现在的她,再也找不到最初吸引自己的激烈情感和敏锐触觉。淡泊而柔和,似有似无的羞怯——他早就知道了,可是却偏偏不愿去相信,直到她亲口说出来。

他是希望有一天她可以全部记起来么?可是记起来了又怎么样?变了就是变了。好比如今她会乖巧的打来电话问自己可不可以出门,而以前她想尽了办法,不顾一切的要逃离自己的控制。

林季常抿着唇,不受控制般点燃了一支烟。或许还在抵触她灵透的感觉,或许只是想掩饰起心底的无限怅然,他怔怔的去看她的表情。因为说了那么多的话,她咬着唇,唯有脸颊还染着晕红,而双手握拳,叠在身侧,执着的回望自己,不安的等待自己的反应。

感觉这样脆弱,或许细密像指间的轻沙,又或者轻巧如同明媚春光,转瞬就会全部滑走了。

石峰。

一幢普通的排屋。二楼的露台上并排放着两张躺椅。然而只有一个男人躺着,他伸出一只手,遮了遮正毒晒着的太阳,仿佛此刻是在沙滩上,语气有些倦怠:“拿些冰水来。”

男人穿着宽大的T恤,肌肤是古铜色的,精壮,结实,仿佛蓄势待发的豹子。他拿起身边的杯子,里边的冰块轻轻敲击着杯壁,有细微的叮咚作响。他似是听倦了另一个男人的说话,皱了皱浓眉:“好了,老王。他知道就知道吧。其实,如果这次他没有察觉,我倒会失望……我弟弟,也不算是个寻常人物。三年前那次,我输得心服口服。”

他仰头,喝了一大口水,喉间蓦然而至的清凉仿佛能让人觉得战栗,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你知道什么样的痛苦最难熬?嗯?”

对方没有接话,只是小心的看了他一眼。

“毫无希望,慢慢的等死。”

他将杯子重重的放回玻璃茶几上,喀的一声,仿佛清脆的爆破。

林季飞站起来,身材魁梧而高大,气势却阴冷而桀毒,他双手拢在胸前,用目光轻轻扫过着眼前的一大片陌生而错综的城市,却又力道千钧:“我现在只是很期待,什么时候可以和我的弟弟见一面。见面礼,我已经准备了很久了。”

王先生随着他一道点头,似在附和:“顾恒波那边,我们已经谈妥了。他确实是个商人,协议里我们占不到一点便宜……”

林季飞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他声音暴躁,像是屠猎之前的嗜血兴奋:“我不在乎。这几年在国外倒是教会了我一些别的东西。最有意思的,其实是报仇的感觉……至于其他的……”他微微动了动手腕,“关南我没兴趣。那一套东西林季常喜欢,我他妈沾了手都觉得脏。”

他扬起了下巴,线条粗犷而坚硬。远处乌云迅速的密集起来,聚成淡淡的水墨色彩,然而作为画纸的天幕却依然单薄,仿佛即将会被巨大的暴风雨冲击得支离破碎。

起居室里分明还留着淡淡的烟草味道,烟缸里那支烟斜斜的被掐灭了,留下一圈不显眼的褶皱。整个房子空空荡荡,只有沙发的最尽头,司年一动不动的坐着。

林季常的反应和她想象的几乎一样。他安静的坐了一会,并没有正眼看着她,注意力似乎放在了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她进不去,也触不到他在想些什么,于是只能等待。

那一点星红散去的时候,年轻的男人站起来,一言不发的往门外走去,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的外衣还搭在椅子上。走过玄关的时候依然没有驻足留下,然后是重重的一记关门声。她察觉到他的怒气。可是他连怒气都像是无主的野马,并不知道该向谁发泄。

司年用手支住下颔,一点点加快的心跳终于慢慢平复下来了。说出这番话,心里泛起的,竟是难以捉摸的酸涩。而这种酸涩,细细的品尝之下,更像是不愿承认的嫉妒。

多么可笑!

嫉妒的对象是自己么?是过去的自己?是苍白脆弱的纸上的那个苏楚?还是那个存在电脑的硬盘里、由字符组成的那段过去?

她想起了旅游的时候,自己曾经天真的去想象这样一位年轻高贵的男子,必然心底藏着一段美丽宛转的过往,所以才这样一路追寻、缅怀过去。

原来他这样费劲了心思,想要找回的,不过是自己脑海里那几段掠过的空白。

然而这丝毫不能让自己欣喜,沉重的失望坠在心间,像是符咒,司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象着无数文字在指间流露出来,仿佛最美的舞蹈家展示自己独一无二的天分。这样想着,又觉得恼恨起来,恨他就这样又搅乱了自己的生活,亦恨这个世界弄人,给她两段生生裂开的人生,自己仿佛站在山涧的一头,遥看着雾岚茫茫的另一端,不知所措。

她轻轻吸一口气,手边的书依然倒扣在桌面上。她努力凝起精神,让视线聚焦在那本书的扉页上。然而墨黑色的字晃了很久,却依然读不进去。窗外灯火明灭,她记得来在顾氏工作的那几天,听人说过这附近有一家蛋糕店,烘培的糕点出了名的好吃。

司年想了想,对着镜子梳理了头发,扎起了马尾,然后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