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瞒过这件事,也没甚要紧,反正小姐姐你都不记得了…可那晚见过你之后,我也跟着少夫人走了,待回那桃源谷已没了阿包的消息…以为自己又变成孤身一人还哭了好久…”他抽噎了一声,说了这许多话似乎也渐渐平复了些,直接道:“方才我瞧见那个音无的手腕上,有道烫过的疤。”

我与小鱼交握在一起的手微微哆嗦起来,他望着我的眼睛道:“以前做活时,我不小心让炉火碰了阿包手腕处,落了块奇怪的疤。便算他换了样貌,换了声音,我也决计不会瞧错,那个音无…那个音无便是阿包啊!”

脑中闪过一道光,我终于发觉为何瞧着音无那般熟悉了,原来他就是早在桃源谷便已见过的阿包,如此说来,他和曲徵——

“只怕他…他与曲公子是一伙的!”小鱼激动道:“他这般接近我,又与公子合谋演戏给我看,便是要我瞒过小姐姐你,定然…定然有所图谋!小姐姐你快走罢!无论如何…不能嫁给曲公子!”

我怔了一会儿,脑中开始疯狂的旋转。

桃源谷婚宴时曲徵消失的几天,原来便是去给小鱼设局了。而他要苏灼灼办的事情,大约便是把音无安插到小鱼身边吧。如此说来,他忽然要带我去桃源谷参加婚宴,其实便是要去核实我的身份。

他早知道我来自靖越山村寨。

他早知道我与九重幽宫有关。

这一切的一切,爱恨情仇,阴谋阳谋,可怜我步步小心提防,不露半点与过去有关之事,殊不知那些拼命掩盖的种种,皆在他一双鼓掌之中。

从定下婚约开始,赶赴桃源谷,落入密道,为救我跳下瀑布身受重伤,山中采药相护,瞿门离席赏月,直至武湖会暗潮汹涌…一路走来相扶相持,温声软语情意绵绵,我以为时至今日,曲徵于我,终是有那么一点在乎的。

可到头来却发现,从最初的最初开始,他便已筹谋好了这一切。

自始至终,曲徵要的,不过只有璞元真经。

只有…璞元真经。

我心中揪痛起来,却深知此时不能伤怀于此,顿了顿对小鱼颤声道:“村寨灭门那日…到底发生了甚么?”

小鱼的声音复又哽咽起来:“那,那天我和阿妙说好藏到水缸里,好久不见她来找,就…就睡了过去。等我醒来爬出去的时候,就只看见好浓的烟,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死人,萌仔,小七都一动不动,小姐姐你…”

他终究没忍住哭了:“小姐姐你抱着死了的阿妙,手里提了刀…面具人都好怕你,他们都在后退。然、然后小姐姐你的刀好快,我甚么也没看清,就瞧见面具人脖子里喷出血,都倒在地上…我怕得不敢动,你把他们杀光了,就大笑起来,笑了好久…最后跪在地上,一掌拍向自己的脑袋,就…就不动了。”

竟然是这样。

我呆了呆,震在当场久久回不过神。可大约因为那擎云,心中早已隐隐有了这种感觉,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深想。然此时不是吃惊的时候,我勉强打起精神,只说这没甚大不了的要小鱼宽心,将他哄出了洞房。

安抚好小鱼,我又坐了回去,脑中纷纷扰扰的思绪不知如何归顺,只是反复念着“他早就知道”这五个字,心中便狠狠的揪痛起来,霎时失去了浑身的力气,重重摔躺在床。

身体在不停的下坠,下坠,直到一片模糊。

朦胧中似又回到了那个苦苦折磨我的梦境。红衣女子不声不响的背对我站着,手中一柄染血的弯刀,四下漆黑幽深。

你到底是谁?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希望她转过了身来,又怕她当真转过了身来。

血月刀一声铮鸣,那红衣女子顿了顿,像是轻轻笑了笑。

你不知道…我是谁么?她缓缓道,然后慢慢,慢慢地扭过头。

她有一双飞扬的眉,白皙的面庞,莹润的红唇,五官有些许清秀,因那乌溜溜的双眸,便陡然有了灵动的神采。

像是一道光划过脑海。

我忽然便懂了,为甚我会一直梦见她,为甚我会那般惧怕血月刀。

那是…我的脸。

原来,我就是四年前携了璞元真经潜逃,被九重幽宫追杀,却连累了整个靖越山村寨被灭门的人。

满手血腥,丧心病狂,背负着永生永世也洗不去的罪孽。

血月。

说不清是甚么感觉。

恐惧,悔恨,悲伤,愤怒,憎恶交织一处。

这般浑浑噩噩的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觉着眼前站了一个人。

曲徵喜服加身,比我梦想中更加俊美无铸。我呆呆瞧着他,心中竟没有一丝波澜,他亦瞧着我,黑眸如星,眉眼如画,顾盼间便可颠倒众生。

我觉着他今夜的容光,比往日任何一刻都要更加美丽。便坐起身来,对他扬起一个笑:“你终于来啦…夫君。”

曲徵弯起嘴角,低低应了一声。

我心中欢喜,伸出手环在他腰间。此时他立着我坐着,额头便恰好埋在他胸前,顿时便有熟悉的香气淡淡袭来,我深深吸了一瞬,微微闭上眼。

“夫君,你…你抱抱我罢。”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温柔的抚上我的肩。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我用力收紧了胳臂,如果可以一直这样拥抱,我愿用今生的一切去换。

可惜幸福于我,终究只会如镜花水月,浮华一场,都是空。

其实这当真…不关曲徵的事情。

就算他刻意瞒着我身份,可若不是他,大约我在桃源谷那瀑布坠落之时便已死了,断断活不到今日。

是我自己看不清,所以事到如今心如刀搅,却连…恨他的力气都没有。

“你早知道我是血月。”我贴在他胸前淡淡道:“可瞒得我好苦。”

曲徵放在我肩上的手顿了顿,又抚上我的发间,言语沉沉,似是丝毫不惊讶我知道了真相:“知道得太早,对你没好处。”

“可我如今仍是甚么都忆不起来,亦不知道璞元真经在哪。”我闷声道:“只怕你要失望了。”

“此时暂且不论,”他淡淡道,言语一转:“想必你已知晓,九重幽宫的人到了镇上。”

“果真…”我想到见过擎云的事,不由得苦笑:“甚么都瞒不过你。”

“可这件事你定然还不知晓。”曲徵缓缓道:“便在两个时辰前,琅中官道处,现任血月抓了金慕秋。”

我身子一颤,愕然抬起头来,随即便明白了:“是…是为了引我去?”

曲徵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抚着我的头发。

我猛然挣开了他的手,恍然觉得好笑,嘴边竟真的便笑出了声来。

这些人一个一个,都当我是宝贝,偏偏我失了记忆,连武功都没了,更不知那璞元真经到底在何处,这般阴来算去,究竟为了甚么,又能得到甚么,权力如何,财富如何,武功又如何,若这些都那么好,为何过去我会那般想要逃离,甚至丢掉性命都在所不惜?!

我笑得癫狂起来,声嘶力竭处却又心中钝痛,这三年,莫非是老天与我开的一场玩笑?脱了那血腥的身份重新开始,最后却又落得这样一个结局。走到哪,哪里便有灾祸,从前靖越山村寨是,而今金氏镖局更是,连桃源谷也未幸免。这样的人,竟还敢奢望幸福,如何不可笑?

曲徵没有动,仍是站在我身前,任我揽着他的腰笑得辛苦。过了半晌,我笑得够了,又重新环住他,将脸埋在他怀中。

他的怀抱是暖的。

他的心是冷的。

我终于可以断绝这份卑微的爱,彻然心死。

“我要去九重幽宫救慕秋。”我抱着他低声道:“若能记起来,我会给你璞元真经。在你手上…总比其他人要好得多。”

顿了半晌,我垂下抱着他的双臂,一步一步走到桌前,伸手将头上的珠花步摇一个一个的拆下,整整齐齐摆在桌上。

黑发倾泻下来,有一丝凌乱。

“待这一切都结束了,夫…”我轻轻的说着,想唤他一声“夫君”,终是再难欺骗自己,转而笑了笑:“给我写张休书好么?”

曲徵静静听着,忽然抬起双眸。

我终于在那双幽深古井般,仿佛永远都不会有波澜的眼里,看到了满满的讶然。

爱而不得,痛不欲生,想要逃出这桎梏,原就该如此斩断一切执念,我到现在方才懂得,这样…再好不过。

不见不念,不爱不恨。

从今以后,再无半点瓜葛。

“曲徵,你放过我罢。”我淡道,微微垂了眼睫:“我也…放过我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她转身不再爱他的一刻,就是他苦难的开始。

世间万物皆可谋算,唯爱不能。

顶锅盖躺倒_(:з」∠)_

☆、44章

新婚洞房夜,红烛映窗花。

将面上脂粉洗去,穿过遍布红色喜气的回廊,嫁衣风中猎猎飞舞。听琴苑前院还有酒杯肆虐过的迹象,周遭静得只闻风声。

大门畔幽幽的挑着一只灯笼,似是站了两个。

缓缓的走过去,却发现那是断弦翁与宋涧山,本就难受的心愈发翻滚起来,张了张嘴却又不知如何言说,然他二瞧见,面上却无惊讶神情,仿佛一早便知会出来一样。

断弦翁微微点了点头:“金姑娘。”

有些讶然,方才洞房之中,也不过是片刻钟的事情,他们是绝对无法知情的。只凭从洞房走出来便换了对的称呼,这老者心思灵敏令惊叹。亦回了礼,目光向宋涧山探去。

他抱着双臂,面色有几分肃然,沉声道:“等。”

轻轻一叹,弯起一个苦笑:“原来…他早料到会去救慕秋么。”

“两个时辰前是不知的,”宋涧山缓了声音道:“事发突然,早晚会知晓,又怎会放任金慕秋被带到九重幽宫。阿徵他知道拦不住,便让送上山。”

“琅中至九重幽,最快亦需两日,此线为渭河水路,大约一日半便可先行而至。”断弦翁将一张软皮地图交与手中:“老朽向来佩服大义之,还请姑娘珍重。”

大义?似过去那般的,可也配称大义么?微微摇了摇头,点头谢过,又请他代好生照顾小鱼。断弦翁似是瞧出神色戚戚,便又温言道:“生之瞬息,千万变化。一念起而天下覆,姑娘又何必执着于过去,便是一叶知秋者,也不见得有多快活。”

心中微微一动,有些讶然的向他瞧去。断弦翁稍稍点头:“智者一弦,吾宁断弦,老朽姓卢。”

姓卢…卢一弦?

心头巨震,曾听慕秋讲过,五十年前有位传奇物,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下第一聪明,精通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没有甚么是他不懂,没有甚么是他不知,被称为“智者一弦”。

如此物竟此做个管家,背后定有许多来由牵扯了,然此时慕秋血月手上,万万不可再耽搁,向他深深作了一揖:“多谢前辈,金百万受教了。”

宋涧山越上身后的马,手上提了他的黑色长枪,向伸出另一只手。走过去站马前,将手放他手上,微微顿了顿淡道:“想必…你也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那些他欲言又止的认真模样仍然历历目,如今明白了,便觉得满是讽刺。宋涧山静静凝视半晌,将拽到马上,声音从后面低低传来:“是我对不住你。”

“没甚么。”轻声道:“不怪你。”

宋涧山牵着马缰的手臂微微一颤,似是想说甚么,却终是没有言语。便此时,琴声悠然响起,婉转承接极尽萧索,又满是缠绵,听着让不由心头难过。

断弦翁微微一笑:“是《殇别离》。”

鼻间一酸,再难忍住,便对宋涧山道了声:“走罢。”

马儿长嘶一声,转瞬便奔出了听琴苑大门。然这悲伤的琴声却一直耳边萦绕,努力不去想那弹琴之,任凛凛夜寒拍脸上,长发和嫁衣缭乱风中,一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