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馆内的气氛庄严多了。太监宫女们默不做声地一道道上菜,席间,连一声咳嗽也听不到。所有人都沉默着,除了昭宁和宇文彦,其他人吃得也是极其矜持。

酒过三巡,宇文朗举起酒杯:“诸位,请满饮此杯。”

皇帝的面子谁敢不给?柔妃、丽妃、雪妃自不用说,宇文护也懒洋洋地坐起来,端起酒盏。宇文彦还太小,便以茶代酒。而昭宁却是坐直了身子,扬起酒盏大声道:“喝!”

十三、不怎么样的年夜饭

朝霞馆内大多数人都知道昭宁的脾气,倒是很习惯,只有新晋的雪妃稍稍觉得有些惊异。宇文朗沉下脸来:“昭宁,你也老大不小了,大姑娘家家的,规矩点。”

昭宁不满意地扭扭屁股:“我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宇文朗摇摇头:“你再这样,怎么有婆家会接受你?”

说到“婆家”问题,在座的诸人都是轻轻一笑。昭宁有些羞窘,红着脸大声道:“没有婆家就没有婆家,我就这么一个人挺好!”

宇文朗道:“女人怎么能不嫁人?诶…看来我宠你太多了,也是时候把你嫁出去了。”

昭宁站起来道:“我说不嫁就不嫁!再说嫁了人也不一定好,万一遇上个不好的丈夫,那我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宇文朗笑道:“你是郡主,又谁敢有这个胆子,对你不好?”

昭宁满不在乎地道:“这有啥?皇后还是公主呢,还不是一样!”

提到皇后,宇文朗脸色明显一沉。其他人知道昭宁曾经就这个问题和宇文朗当面顶撞过,一时间都是默不做声。

昭宁果然没有“吃一堑长一智”的觉悟,她满不在乎地道:“不过皇嫂真的很好,什么富贵荣华,什么母仪天下,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宠也好,不宠也罢,她从来就不放在心上。”

一听到这话,场内气氛骤然一变。宇文朗冷哼一声,冷冷笑道:“这么说,皇后还真是心如止水啊!”

昭宁一摆手:“别说的好像皇后从前很紧张过一样。皇嫂从来就没有对这些动过心。她有自己的天地,她只对自己认为是亲人的人好。其他,就算他权势在大,在她眼里也不过是浮云一般。”

谁是浮云?宇文朗是,宇文护又焉知不是?皇后从来没有在意过皇帝,也不稀罕自己的皇后之位,这说明什么?说明宇文朗过去对她的讥讽和羞辱,根本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宇文朗当下嘴角抽动一番,冷笑一声放下杯子。而下一刻,摇头叹气的却是昭宁。她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跟宇文朗说什么也是白搭,他绝对不会对琴玥改观的。一时间她甚至希望琴玥不如别再当什么皇后,也许放手,对两个人都好。

想是这样想,可是怎么能放手?一个是帝王,一个是皇后,而且,还是曌国和亲过来的皇后。后位不稳则国家不定,牵扯的方方面面太多了,岂是升斗小民那般想休妻便能休得了的?

昭宁默默地坐了下来,喝干了杯中酒。也许是和琴玥待惯了,昭宁也学会了沉默。有些时候,用言语和行动已经无法沟通,那还继续纠缠不休干什么?

宇文彦却乐颠颠地向雪妃跑过去,瞪着眼睛看着她微凸的肚子,有些好奇地问:“这里真的有小孩子么?”雪妃笑着点点头,脸上虽有些肿,却是洋溢着欢欣和满足。

自然,这份欢欣和满足印在宇文朗的眼里,是一抹父爱的柔情;而在柔妃和丽妃的眼中,却是一把利刃,时刻威胁着她们的地位,甚至是生命。

自古以来,谁也不敢小看后宫倾轧。与男人们的朝堂相比,后宫更是一片荆棘满地的所在。家族势力、皇帝宠爱只是为自己的胜利增添一份筹码而已;后嗣却是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中决定胜利的法宝——尤其是在宇文朗还没有子嗣的情况之下,这件法宝的功效更为明显。

宇文彦眨着眼睛,歪着脑袋问:“我可以摸摸我的小侄子么?”他说着,缓缓伸出手去,一脸期待。

“五弟,你在干什么?”宇文朗一脸严肃。他可不希望这个冒失小子一不小心碰坏了他的心肝宝贝。

宇文彦神情失落地收回手,一脸遗憾。雪妃却温然一笑,用她还不太纯熟的上京官话道:“没关系。”

“真的可以么?”宇文彦惊喜地伸出手去,轻轻贴在雪妃的肚子上。雪妃怀孕才两个月,腹中胎儿还未成形,宇文彦只是感受到温软的肚腹之上那一份轻微的震颤,仿佛昭示着一个弱小的新生命的诞生。他高兴地喊:“小家伙,真的有小家伙!”

“真是!”宇文朗缓缓从席上走了下来,爱怜地摸摸宇文彦的头发:“说了爱妃怀孕了,自然肚子里有小宝宝啦。”他说着,无限柔情地看着雪妃——的肚子,是的,只是肚子。对他来说,肚子里的孩子,或许真的比眼前这个女人还要珍贵。

丽妃心中大怒,然而也不好表现,只能撇撇嘴,按着自己平平的肚子:怪谁?谁叫自己的肚子不争气?

而柔妃的依然温和地笑着,只是那瞳仁中忽的闪过一道利芒。

宇文彦道:“是嫁了人都会有小宝宝么?那为什么柔妃和丽妃没有?姐姐也没有?”宇文彦的亲姐姐是二公主静宁,嫁给了云飞的三哥云迪,早已孕有一子。

宇文朗爱怜地道:“彦儿说什么呢,静宁不是早已有孩子了么?”

摇头的却是宇文彦:“我说的不是静宁姐姐,我说的是皇后,她现在是我的姐姐。”

又一次提到皇后,宇文朗的神色变得有些不悦。他站直了身子,准备往回走。宇文彦也不再理皇帝的事情,饶有兴致地问雪妃好些问题。

十四、祭祀风波

“报!——”门外一声清脆的报告声。宇文朗朗声道:“宣!”

层层宣召,声震华宇。不多时,见远处跑来一位形色匆匆的太监,连门也不敢进,只在门外跪下:“叩见皇上!”

“平身。”宇文朗的声音淡淡的,却透出一股威严。

“谢皇上。”那人很恭敬地站了起来,依旧不敢抬头。

“何事?”宇文朗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的极直。

“曌国送岁币的使臣常子清已经到上京郊外了,明早春秋大祭一结束,就能进宫面圣。”

“哦?”宇文朗拿起酒杯,内侍已经帮他倒好了酒,“晟国倒是快。这一年才刚开始,东西已经送过来了。”

而昭宁抬起头来问:“皇帝哥哥,明天的春秋大祭,皇嫂会去么?”

还没等宇文朗说话,昭宁又道:“毕竟,晟国的诚意摆在这里。春秋大祭要是皇后不在场,怎么也…”

“你在要挟朕?”宇文朗挑着眉毛看她,一脸的怒意。

无奈昭宁是软硬不吃的人,她抬头挺胸道:“我是在提醒皇帝哥哥。”

宇文朗冷哼一声,忽然站起身子大声道:“传旨,皇后身子不适,明日的春秋大祭,她好好养病,不用去了。”

当下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宇文朗仰起头来,虽然脸上笑着,语气却颇为严厉:“昭宁,你看来身体也不怎么好,去陪陪你皇嫂吧。”

场内静默无声。所有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宇文朗,知道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春秋大祭,是每个皇族必须参加的重大仪式。这么剥夺昭宁的资格,是何意思?

昭宁不怒反笑,她大笑道:“很好很好,我是不怎么舒服。如果这么去祭祀,我不如去陪陪皇嫂,倒落得痛快!”

话音刚落,宇文彦也站起来,跑到昭宁的身边道:“昭宁姐姐,我也去陪姐姐好啦。祭祀太无趣了,一早上爬起来,正午才结束。又累又饿,我不去。”

宇文朗冷冷道:“五弟,凑什么热闹?你是皇子,必须去!”

宇文彦眨着眼睛道:“昭宁姐姐是郡主、姐姐还是皇后呢,她们都不去,我也不想去。”

宇文朗霍的站起来,一拍桌子沉声道:“五弟,你必须去!”

从来没见一贯沉稳的宇文朗发火,宇文彦真的被吓住了。所有人都愣愣地盯着宇文朗,大气都不敢出。而在旁边一直昏昏欲睡的宇文护也被吵醒,伸个懒腰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环顾四周,看到所有人僵直的表情,笑道:“哟,这都怎么了?怎么没人说话?”

宇文护又见二哥宇文朗一脸严肃,很明显与宇文彦、昭宁对峙着,他又打了个呵欠,拿手帕摸摸眼泪道:“昭宁、五弟,又淘气了吧?瞧你们那样,真该让太后好好管管你们!”

一提起太后,宇文彦就想到宇文潇。在往常的日子里,若有宇文朗和太后推他的训斥,宇文潇却总是会在第一时间出来安慰他、委婉地教育他,给他说《三国》的故事。宇文彦鼻子一酸,扑到宇文护的怀里,大哭道:“我要四哥,四哥什么时候回来?”

宇文护笑道:“五弟不是常说自己长大了么?男子汉可不会哭鼻子!”

这么一说,宇文彦立刻抹干净了眼泪,扭头道:“没错,姐姐也不希望看着我哭鼻子!她不去,昭宁姐姐有不去,我会连她们的份,一起去祭祀。”

说到这里,昭宁眼睛发亮:“哟,臭小子终于乖了一次!下次让寒霜给你做胭脂鹅脯和水晶饺子!”她说着,脸色很淡定地拜下道:“皇上,昭宁身体不适,就先告退了。今夜太晚,我就到坤宁宫休息去了。明日一早,还请您叫太医给我和皇嫂瞧瞧病。住在一处,也省得太医多跑一趟。”说罢,转身便走。

连“皇帝哥哥”也不叫了,叫的是“皇上”。只这一个称呼,便让人感觉生分了不少。在座诸人知道昭宁也是个倔脾气,眼睁睁地看着她转身离去。而大厅正中的宇文朗更是气得脸色发青,却也不好再失态地训斥,只得捏紧拳头,紧咬嘴唇。

而宇文护却眯起眼睛,喃喃自语:“寒霜,寒霜——你究竟在哪儿呢?”

没人回答他。当事人琴玥正在坤宁宫享受大餐,和一班太监宫女们热热闹闹庆祝新年。

昭宁说到做到,她真的没有出宫,而是径直去往坤宁宫。在门口叫了半天,没人应。昭宁抬头看着门里的灯光:里面明明还有人啊。她又命侍女大叫了几声,等了一会,终于有人开门了。满身酒气的小德子推开了门,醉眼惺忪地一看,吃吃笑道:“哟,这不是昭宁郡主么?郡主吉祥!”说着,软软便拜,却没有掌控好身体,一下子倒在地上。

昭宁赶紧命人扶他起来:“这是怎么了?你喝了好多酒。皇嫂呢?”

小德子歪在门栏上,半抬着头笑:“你说娘娘?她正在划拳输了,正在唱歌呢。”

“啥?”昭宁傻眼了,皇后划拳输了,被罚唱歌?一瞬间的惊诧之后,昭宁满脸喜气,疾步向前,大声道:“皇嫂,等等我,我要听你唱歌!”

十五、云龙佩

一进门,就看见热气腾腾,当中一只大锅,内里食物沸腾,地下几只酒坛。满房香气扑鼻,酒气熏天。寒霜犹自夹菜不已;翠屏歪躺在炕上,笑着嗑瓜子;赤霞却是坐在地上,一手端着一碗酒,另一手拿着筷子打拍子。而琴玥则倒在琴前,满脸红晕,想是醉酒已深。赤霞大笑道:“要女子对情郎的赞歌,来来,小娘子,给唱一首!”

这算个什么说法?

而琴玥一面弹琴,一面开声唱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曲弹的是《良宵引》,唱的却是曌国乡间俚曲。一曲方罢,她伏在琴上,看着窗外梧桐虬枝上浓密的夜色,喃喃道:“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昭宁大步走过来,拍拍琴玥的肩膀:“皇嫂,你干嘛呢?”这一拍,却发现琴玥眼睛紧密,呼吸匀称,已然醉过去了。

昭宁哑然失笑,让蓝琳和其他几个侍女过来,把琴玥架到寝室。她一回头,见寒霜和翠屏已然倒下,而赤霞犹自抱着酒坛喝酒。昭宁走过去推推寒霜,又推推翠屏:“醒醒,别在这里睡了,大冬天的,着凉就不好了。”完全没有动静,估计是睡死过去了。

昭宁无奈,只好要下人又分别架着她们回房。回头一看,赤霞却坐在地上,抱着酒坛灌酒。昭宁蹲下去拍拍她的肩膀:“赤霞,回去睡了。”

赤霞红光满面,仰着脖子灌下一口酒,大笑道:“娘娘,喝!”她看来已经醉得不轻,连昭宁都被错认为琴玥。

“好了,起来起来,你醉了。”昭宁试着拉起她,但是失败了。

“我没醉!”赤霞一把推开昭宁的手,又拿起酒坛大喝了一口。昭宁一汗,再次拉起她的手,却不小心拉到她的袖子上,一提,撕拉一声,袖子给扯坏了。昭宁一看,她的袖子里似乎青色花描的,似乎是内里的衬衣上的纹饰,又似刺青,似乎是动物尾巴之类的东西。当下也没细看,吩咐下人也把她架到床上,这才坐到炕上,舒服地出一口气。

回到琴玥房里,见她倒在床上,安稳地合目而眠,衣服却还没脱下。不管怎样,外衣总得帮她脱掉吧?昭宁走上前去,推推琴玥的肩膀:“皇嫂,皇嫂。”

琴玥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看来她是真的喝醉酒了。昭宁无奈,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自己换过衣服的自己只得卷起袖子,帮琴玥脱去外套。

琴玥倒是很听话,虽然在睡梦中,但还是很配合得抬手抬脚,昭宁一路脱得很顺遂。剥下外衣,里面是鹅黄小袄。一股淡香袭来,清幽雅致,似乎不是熏香的味道。那是体香?昭宁嗅了嗅,香味混合着酒气,在加上体热蒸腾,更加引人。

然而,当她靠近的那一瞬,发现了琴玥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玉佩。温润坚韧,白如凝脂,被雕刻成龙型。而唯一一点黑色,也被雕成眼睛,越发显得活灵活现,只怕就要腾空而去。

但是,昭宁看到这块玉佩之时,却倒退了数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的,她知道琴玥脖子上挂的是“云龙佩”,是云家的不世之宝。她也知道这块玉佩之前挂在云飞的身上,一直不离身。她也知道云飞和她交情似乎非同寻常,虽是仇人,虽然此恨不共戴天,却并没有厮杀。

而且,云四哥也似乎对她…

昭宁捏紧了拳头,眉头深锁。她自然是知道云家对凌家的反间计,更是知道设计陷害的幕后人士是谁。可是,她并不知道,云龙佩是一对而不是一只;反间计的关键就在于另一只云龙佩,与绝世琴谱《广陵散》。

大年初一,天空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瑞雪兆丰年。

在这一点上晟国和曌国倒是很像,统治者们无不希望在自己统治期间有些“天降祥瑞”之类的幸事。钦天监的一帮白胡子老臣们整日价研究星象走势,除了两百年编一部历法之外,更多的也就是为了研究“祥瑞”。

除了宇文朗和农民,对于其他的皇族成员及文武百官来说,这场雪可不是一个好事情。大冷天,三更就得起来,收拾一番之后,天才蒙蒙亮,就得在宫门前站好。等天亮之后,皇族在宇文朗的带领下,缓步行至太庙之前,三跪九叩、三牲祭拜之后,按照辈分挨个进入太庙行礼。

拜完祖先之后,皇族还得重回宫门前,宇文朗登上高高的宫门,接受百官的祝福与叩拜。各部各司按品级分批祝拜,中午,再由宇文朗“恩赐”,皇族及众臣入金銮殿开千秋宴。

这么一番折腾,大半天就过去了。众人依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皇后,宫里的消息,听说是重病在身,不得出行。只有消息灵通的人知道,这是宇文朗有意为之。不过谁又会在意呢?她与晟国朝纲无涉,又没有任何利益牵扯。对朝臣们来说,一个不受宠的皇后,甚至比不上一位新晋的嫔妃。比如说雪妃,怀有龙种的她现在可是众人关注的中心:说不定,她肚子里的,将是宇文朗的皇长子,也极有可能是皇太子。凡有女儿入宫的家里,无不翘首以盼:最好她怀的,只是一位小公主!

十六、南国秀士

不过今年的大祭有些不同。千秋宴上,分明多了两拨人。文武百官站定,宇文朗端坐金銮殿的龙椅之上,以俯视万方的姿态看着下方的百官与金殿大门。

“金帐汗国伊顿王子在殿前候旨,请陛下召见。”戎装的侍卫持刀而立,口口相传,声震华殿。

宇文朗朗声道:“宣!”

伊顿王子率领数人昂首进入金銮殿,按礼拜下:“小王伊顿祝愿陛下千秋,万岁万万岁。”他的侍从们也高呼“万岁”,纷纷拜倒。

宇文朗露出礼节性的笑容,一抬手道:“王子客气。赐座。”

伊顿王子谢过宇文朗,随着内侍的指引坐在自己的坐前。

不过还没完,侍卫们又大喊:“曌国来使常子清在殿前候旨,请陛下召见。”

宇文朗一凛,文武百官皆是肃立在侧。曌晟两国是天生的死敌,自琴玥和亲以来,虽然边关相安无事,毕竟在两国人心中的隔阂太过深刻,一经提起,心中总有些疙瘩。

宇文朗冷笑一声,露出十足的天子威仪,仿佛要向世人宣告:只有他宇文朗,才有资格做这天下唯一的主人。

“宣!”

侍卫们也仿佛心领神会,喊声格外嘹亮:“宣曌国使臣觐见!”

只听见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一位玉色长衫的年轻书生缓步迈过金銮殿高高的门槛,进入内里。大约走到一品官员站立之处,他高声呼道:“曌国来使常子清,参见陛下!”说完,缓缓拜下,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优雅从容。

“免礼。”面对曌国人,宇文朗说话声也不免生硬了几分。

“谢陛下。”常子清神色怡然,缓缓立起,头一仰,平静地与宇文朗对视。

初见常子清,怕是所有人都有一个印象:白面书生!他是曌国常丞相的三公子,又是昭穆帝的东床快婿——去年他新娶了长公主琴瑶为妻。他还是名动天下的大才子,十五岁便考中进士,诗文一流,出口成章。偏生相貌又是这般俊秀,面如傅粉,唇若涂脂,竟比女人还要生得好些。

都说江南水乡,养出来的人物必定温婉如玉。常子清的面貌自然是江南男子的精华所在。他满身的书卷气,也与晟国男子的几许狂放有别。而他见宇文朗却不怯场的态度,却是相门之家培养出来的自信与气度。

“臣特来送上岁币十万,上等布帛三十万匹。”常子清不卑不亢地道,声音虽然清朗,却带着一抹吴侬软语,也略有些甜糯。

宇文朗看着这个外表和女人一样柔弱的男人,心中的鄙夷更甚了几分,就连本来想好的冷言冷语也收了回来:“赐座。”

“谢陛下。”常子清淡淡地道,眼神平静地扫过宇文朗的宝座,忽然又拜倒:“臣奉吾皇之命,恳请陛下答应一件事。”

“何事?”宇文朗也有些疑惑,曌国该不会耍什么花招吧?

常子清朗声道:“吾皇千叮万嘱,要小臣务必见未央公主一面!”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顿时全投射到常子清丰神如玉的面庞上,有惊讶,有疑惑,还有看热闹的神情。晟国尽人皆知,皇帝宇文朗与曌国和亲过来的皇后琴玥不睦。今日的春秋大祭,本是琴玥该出现的场合,宇文朗却以“皇后重病,无法出席”为由,不让她祭祀祖先,接受百官朝拜。曌国这个时侯提起皇后来,什么意思?要给她撑腰么?

宇文朗冷哼一声,不再言语。面对这个要求,他确实也不好怎么回绝。可是让他们相见?天知道那个未央公主会在后面说什么!凭心而论,他很清楚他对琴玥相当之不好。

宇文朗脸上阴晴不定,想发怒,又不好对带着贡物的常子清生气,半晌,语气生硬地道:“皇后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常子清似乎早就意料到这个回答,他又一次拜下,语气温文尔雅:“即使如此,微臣愿意一直侯到未央公主身体转好,亲自请安后再回曌国。”

这话一说出口,周围人都瞪大了眼睛看他。常子清这番话说的不温不火,偏生让人无法反驳。

宇文朗听来,简直就像当面扇他一耳光一般难受。他攥紧拳头,强忍着锤桌子的冲动,缓了许久,才道:“好吧。宴席之后,安排你与皇后见面。”

常子清波澜不惊,跪下道:“谢陛下隆恩。”

宇文朗发威了。他一直不叫“平身”,让常子清跪在当中。场内气氛奇怪无比,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场中跪下的这个男子,他看上去身体一点也不强健,似乎弱不禁风,却偏偏抗得住宇文朗的威压和周围人另类的目光。

那位传说中的皇后呢?也是如此么?

现场只有宇文朗、宇文护和宇文彦能给予肯定的答复。那位皇后剑一般跪在太庙之前的身影,给他们太深的印象。不张扬、不怨天怨地,却是倔强得让人一凛。

过了许久,宇文朗才冷冷道:“平身。”

“谢陛下。”常子清并不急着起来,又微微一欠身,做出一番回礼的样子,这才缓缓站了起来。他神色怡然,似乎看不出什么不满的样子。宇文朗也很满意他的表现,心里那口气终于出了。

不过,常子清很快就让人又有打人的冲动。他站直了身子,动作很大地拍拍膝盖上的灰尘,整了整衣冠,意思似乎是:你们的地真脏。然后抬起头,又是一副阳光般的笑脸,缓缓踱着步子,回自己的位子上。丝毫不管他人的目光,坐得笔直,脸上在笑。

宇文朗气得捏紧了拳头,咬着牙。琴玥嫁过来以后,除了太庙祭祖的那次让他感觉到一股威压,其他时候还是很听话的。不争宠,不吵不闹,尤其是最近执掌六宫之后,几乎对他唯命是从,从不违逆。可是这次这个文弱的曌国男人,却让他在文武百官面前失了面子。他是九五之尊,平时只有别人战战兢兢,却没有他受人之威。这怎么不让他气愤呢?

宇文护却是眯着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南国秀士。

十七、和好如初

昭宁很早就起床了——或者不如说她一夜都没睡好。只要一想起琴玥脖子上的云龙佩,她就如坐针毡。皇嫂已经嫁人了,她是大晟国的皇后;而云飞既是臣子,又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昭宁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会是怎样的。尽管她之前就觉察到云飞对琴玥不同寻常的感情,可是琴玥一直那么讨厌云飞,甚至失态地大骂他,可是,现在却…

琴玥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疼欲裂——她昨晚是真的喝醉了。蓝琳很贴心地送上一碗醒酒汤,琴玥喝过之后,头脑的确清醒多了。换好衣服,简单的梳洗完毕,她觉得神清气爽,这才发现窗外飘着鹅毛般的大雪。银装素裹,一片白茫茫的天下。

琴玥兴致极好,伸伸胳膊,缓缓走出了门。却看见昭宁倚在门边,两只眼睛看着远方,似乎心事重重。

琴玥方才已经问过蓝琳,知道昭宁昨晚是为了自己,被宇文朗勒令不许参加春秋大祭。她心下十分感动,拉着昭宁的手,却不提防昭宁缓缓把手抽了出来,表情冷冷的。

琴玥很是疑惑,问道:“昭宁,怎么了?”昭宁不答,眼睛却不看她。看那神态,似是不悦。琴玥还以为她是因为今天不能去祭祀,心里不开心,当下安慰了她几句。

“娘娘,郡主,用饭了。”招呼的是寒霜。她昨晚喝酒不多,一大早就醒了。喝了一点醒酒汤,精神已经恢复了过来。她是坤宁宫里的主厨,平日里常下厨做些带着曌国风味的小菜。昨日为了庆祝新年,她特地向尚膳监的太监们要了一些食材,除了昨晚下火锅之外,还剩了些,便做成了今日的早点。虽说食材已经不太新鲜,经她的一双巧手,也还对付得过去。

琴玥赶紧往里面请昭宁。昭宁虽然精神不佳,也还听话,转身进门吃了点小菜。席间一直很沉默,琴玥也不敢打扰,只好在旁边招呼:“这碗鲈鱼莼菜汤是曌国的名菜,太湖的风味,寒霜很是擅长的!冬天喝点汤,暖暖胃,对身体有好处。”

昭宁也不答,只沉默地一口一口喝汤,和她平时大说大笑的样子完全不合。吃罢了饭,琴玥见昭宁还是一脸不快的样子,随即讨好似的道:“上回秋叶和绿荷说过,让我们再去找她们。事情一多,就没顾得上。现在彦儿虽然不在,我们俩去也是一样的。何况今天还下了雪,出去走走,看看雪景,如何?”

昭宁不置可否,琴玥便亲亲热热地挽着她的胳膊出门。自然,出门前她又换上了寒霜的装束。琴玥选择今天出门也是考虑过的:宇文朗率领皇族和一些有品级的妃子们大祭去了,宫里人一下子少了很多,不必担心会撞到什么人的问题。

一路上,昭宁还是只管低头走路,一句话也不说。琴玥在旁边想方设法逗她开心,却没有成功。只是在到广遥宫的时候,琴玥上前去敲门,昭宁忽然唤道:“皇嫂。”

琴玥一回头,见昭宁抬起头,拧着眉头,一脸犹疑地问:“云四哥他…”

效果是明显的。提到云飞的时候,琴玥的脸色忽然一沉:“提他干嘛?”语气不觉生硬起来。

而昭宁见琴玥的表情,心里紧绷的弦蓦的一松:是啊,皇嫂是如此讨厌云四哥的,怎么可能和他有私情?而且,还会接受云四哥的馈赠?至于那块云龙佩——也许天下物物有相似吧!这样想着,她忽然脸上一笑,快步走过来,挽着琴玥的胳膊。

琴玥一愣,知道昭宁心情转好,也是开心不已。两人一道敲门,不多时,便听见内里传出一位女子的声音:“等等。”

门开了,出来的是绿荷。绿荷看到门外是昭宁和“寒霜”,也是一脸兴奋,赶紧往里请。秋叶也出来见礼:“拜见郡主!”昭宁一抬手:“免礼免礼。”秋叶又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寒霜姐姐。”琴玥一笑,点点头,算是招呼。

秋叶和绿荷的小院子里,腊梅已经怒放。满院清雅香气,非常引人。秋叶和绿荷请昭宁进门,屋内窗明几净,虽然没有珍宝重器,却十分敞亮干净。只是,大冬天的,有些冷。

昭宁裹紧了外衣:“好冷啊!”

秋叶歉意道:“内务府没有送来柴火,我和绿萍都是自己去夕颜堂捡了不少过来,等晚上冷的时候点的。不知郡主要来,我马上生火。”

“真是欺人太甚!”昭宁一拍桌子,“那帮该死的狗奴才,过去这么对皇嫂,现在又这样对你们!我去内务府把伍公公的耳朵揪下来下酒!”

秋叶和绿荷赶紧拦下了昭宁:“郡主这可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这群狗奴才,一天不打,就反上天了,该死的!”昭宁说着,就要往外冲。

“昭宁,”一声冷凝的声音响起,昭宁停下了脚步,发现琴玥站在一边,淡淡笑道,“这点小事,何妨你亲自动手?”

十八、九曲长廊

秋叶和绿荷听到这话,以为“寒霜”要把此事交给皇后,连忙道:“不敢劳烦皇后娘娘。”

琴玥淡淡地道:“后宫之事,本就是皇后的职责。你们只管放心。”

一听琴玥这样说,昭宁却有些忐忑了,她知道琴玥一贯不愿招惹是非的。她问:“这样好么?”

琴玥笑道:“不打紧,不过只是传个话而已。”

昭宁这才安静下来,秋叶和绿荷却恭敬地道:“感谢皇后娘娘,感谢郡主,感谢寒霜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