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绥城边。

虽然说宁绥并不是边关重地,不过边防还是有长城作为掩护。最近草原之上动作频频,宇文朗也相应的加强了防守。原本弃之不用的长城烽火台设置了一里一警报的观测点,士兵们昼夜把守着。

当然,死角还是存在的。

比方说每夜子时换班的这一个时辰。

琴玥和寒霜跟着那个戴斗笠的黑衣人跑到一处低矮的长城前,借着月光,可以明显的看出有条小道可以登山去,而城砖也倒掉不少,部分地方只到人的膝盖处。只见他拉紧缰绳,那马便乖乖的顺着一条歪歪斜斜的山道爬到坡上,又一抬马腿轻松迈了过去。琴玥和寒霜相互看了两眼,也有学有样,策马翻越了长城。

骑在马背上的琴玥无限感慨的看着长城内的江山,神情复杂的喃喃自语:“晟国,我回来了。”

六、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过了长城,那个黑衣人骑着马,缓步而行。似乎有意放慢速度等着后面的琴玥和寒霜。两人觉得有些不妥,琴玥于是道:“感谢这位壮士…”

话还没说完,那个黑衣人忽然侧头看了她一眼。依然压低帽檐,看不清长相,但是,琴玥隐隐约约觉得他的嘴角似乎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然后,他忽然策马疾驰,奔在夜幕里。

“他是怎么回事?”寒霜有些奇怪。

“救命之恩,怎么样也得先谢谢人家再说吧!”琴玥看看身边的寒霜,寒霜也点点头。于是两人也策马,尽量想要追上黑衣人的脚步。

三个人一前一后在山路上飞驰。宁绥是个山城,长城的国境线其实离宁绥县城还有好几十里左右的距离。黑衣人骑马在前,山区树木茂密,琴玥和寒霜费了老大功夫,才好不容易没被那个人甩掉。

淡淡的月华洒下,路旁高大的枫树投下婆娑的影子。山道上有规律的传来马蹄声,安静得如同异世。偶尔风吹树摇,枫叶片片飞落,与筛下点点是月光一起跳动,有如精灵一般。

走了不久,琴玥似乎看见一片枫林当中有一座小茅屋,那黑衣人就在茅屋前停下马来。拴好了马,他拧开了锁,径直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屋里亮出点点微光。

不久,琴玥和寒霜也到了木屋前,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两人将马拴在一棵小树上,琴玥走了过去,恭敬的道:“感谢恩人救命之恩。”

那人不答,不过木门却一下子开的很大。意思似乎是:你们进来吧。

琴玥和寒霜在门外有些踟蹰。随意进一个陌生人的屋子,让她们有些警觉。万一这是什么人设下的圈套怎么办?这是隐鹰营想要秘密处死她而故意设的局?

也不对,按照隐鹰营一贯的做法,应该是坐收渔人之利。眼看着琴玥和忽赤他们内斗,而在关键时刻捅刀子的人。没有必要再一开始就出手相助,到了这个时候才来下狠手。

但是他是谁?自己的印象里根本就不认识这号人,记忆里也没有可以与之对等地对象。琴玥过去的生活圈子其实很窄,虽然出过几次宫,认识的也不过就是那么几个人。在宫里的就更别提了,除了皇帝和几个皇子之外,其他的男性就是太监。那么真的就是这人单纯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咯?

想到这里,琴玥自己有些自嘲起来,也许是最近看多了太多的阴谋,总觉得自己不论做什么,都在别人的股掌之中,逃不出也躲不掉。她看了看寒霜,比出那种“没关系”的表情,便向屋子走了进去。

屋内一灯如豆。

这是堂屋,旁边还有别的房间,黑衣人并不在堂屋里。屋内放着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盏油灯,火光一跳一跳地。值得注意的是墙上挂着两幅画,一副是月夜之下的湖边,一个白衣女子吹笛的图,杨柳依依,波光粼粼,女子背对着,看不见正面,却能让人感觉出她的出尘与美丽。另一幅是一人站在高高地城墙之上远眺,长风吹过,落叶萧萧,一片肃杀之景,看的人心有戚戚焉。

琴玥一圈扫过,回过神来,站在门边道:“失礼了。”

话音刚落,那人从旁边的房间走了出来,依然带着大斗笠。琴玥正身道:“凌月、寒霜承蒙恩人相救,感激不尽。”

那人斜着帽子看了琴玥一眼,琴玥能感受到那人似乎在窥探自己。虽然由于光线昏暗,看的不甚清晰,但是总有种怪异的感觉。于是她再次低头,很郑重的敬礼:“多谢恩人救命之恩,往后若有差遣,在下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还真是你呢…”忽然,那人很突兀的道。

琴玥惊讶的抬起头。

“四年没见,还是老样子啊,”那人一笑,又强调了一个词,“----皇后。”

琴玥瞪大了眼睛,而寒霜也是惊得呆住了。我的身份暴露了?怎么可能?

“你,你是谁?”琴玥半低着头,言语里藏不住深深的恐惧,握紧双拳来驱赶惧怕,连身体都在颤抖着。

“诶呀,你还真是让人伤心呢,这么快就把我忘了…”那人感叹道,忽然身形一动,瞬间来到琴玥面前,“好久不见了,琴玥。”

说完,他忽然抱住她,将斗笠掀开,在她的唇上印上了深深的吻。

“你是…宇,宇文护?!”琴玥瞳孔猛地一缩。

“终于想起来了呢!”宇文护虽然离开了她的唇,却没有放开围住她腰的手,眼睛深深地,“你真的还活着,真好啊。”

四年没见了,宇文护似乎变了不少。原本白皙的肌肤变成健康的小麦色,总是散落地长发也束到脑后,一身的华丽的红衣被黑色的夜行服所取代,身体看上去也更加结实了些。要说唯一没变的,就是他看见女人时的轻佻和调笑,还有那双眸中安然若定的狡黠,怎么看怎么让人不愉快。

可是…这家伙不是已经死了么?那他为什么还站在这里,为什么还…

琴玥挣扎出他的怀抱,跳后好几步。宇文护也不追,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她笑。“你,你不是已经死了么?为什么?…”琴玥惊讶不已。

“哎呀,你这话真是太伤人了…什么叫我已经死了?”宇文护随意的笑着,忽然眸光一闪,“你不是也一样么?晟国的废后、曌国的未央公主,应该已经在四年前的骚乱里死在了上京城。----这可是我哥哥宇文朗亲自颁发的诏书哦!琴玥,你已经死了,被抹除了,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而我,也是这样的。懂么?”

“可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宇文护轻哼一声,笑道:“我?我一个死人,当然是趁着这个机会,四处游荡咯!这里风景秀丽,野味又很肥美,还没有人整天惦记着,真是世外桃源啊!不过我跑的再远,也没有凌月你跑地远啊!是吧?凌月百夫长大人!”

“你!----”多年未见,宇文护看似随意的几句话还是把琴玥呛得要死。她现在已经完全确定。站在眼前这个笑得如此随意的男人就是当年风流不羁的“地狱红莲”宇文护。这人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无良!

“太可恶了!”琴玥气愤之下,想要拔出白涟剑来和他一决高下。

“哟,刚刚是谁说的往后若有差遣,在下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转眼就要向自己的救命恩人拔剑,这世界还真是黑暗啊!”宇文护虽然在骂天骂地。不过脸上倒是笑得极为灿烂。

“你…”琴玥又被噎死了。

“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去赴汤蹈火的,”宇文护看着她笑。忽然话锋一转,“那么,以身相许总可以吧?”

“你。你去死吧!”琴玥被气的脸红脖子粗,想起了刚才这家伙对自己做地事,琴玥更是恨恨的用手背抹抹嘴唇。然而她也不敢真的对一脸看笑话的宇文护动手,一转身拉着寒霜,沉着脸道,“我们走!”

“要走啊,外面可有狼哦!”宇文护笑着提醒道。

“哼,你以为我会怕那些狼?”琴玥不屑的哼了一声。

宇文护笑容一收:“我说的是,四年前的那群狼。”

琴玥一惊。隐鹰营的人?他们也有在这里的人么?琴玥心神一收。“别开玩笑了!你以为就凭你这句话,能吓得了我?”

“吓不吓地了你,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宇文护眼睛微眯,“在这几年里,虽然你已经被宇文朗除名了,可是却一直没有留下尸体。那群家伙,可是不会这么简单就相信宇文朗的说法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句话你懂吧?”

琴玥一愣,不过很快就抢过神智:“你想留下我?笑话!用这么拙劣的谎话,以为我会上当?”

宇文护却是懒得管她,一转身走进别的房子:“留不留下来随你。我这里反正空屋子多,你愿意的话随便找间屋子休息就行。当然你要是怕我霸王硬上弓,趁着天黑对你意图不轨的话,那么你可以选择离开。不过我可说明白了,最近的一间茅屋,离这里也有好几里的山路,而且那里住的也是个单身猎户。三十来岁的人了,也老实的很,除了一身蛮劲,啥也没有。一直说不上媳妇,我这个做邻居地也心里不安啊!投靠他还是留下来,都看你高兴。我可是累了一晚上,不管你先去睡了,随你喜欢。”说完,他真地走进别的房子,留下了琴玥和寒霜在原地面面相觑。

“怎么办?”许久,寒霜问了句。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那盏油灯一跳一跳,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门外,星光灿烂。

七、‘死人’的样子

“啊…睡的真是舒服啊…”早晨,明媚的阳光撒进茅屋。宇文护十分舒服的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而琴玥和寒霜…她俩正靠在屋子的外墙,坐在一起,睡的正香。----琴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进宇文护的房间休息的,所以她一晚上就睡在屋外,靠着墙稍微合了一下眼。

“诶呀,你们俩就睡在这里?”宇文护看见琴玥和寒霜转醒,故意大惊小怪道:“晚上外面风大,露水也重,这么睡觉会着凉的!”

琴玥横了他一眼,倚着剑慢慢站了起来。这样休息了一晚上,身体有些发麻。她缓了一会,才去马边拿起水袋洗了把脸,漱了漱口。寒霜也洗漱了一番,整理了一下衣服。宇文护歪靠在门边提醒道:“距离最近的那个单身猎户,从东边一条山道上向下,下山以后再上到旁边那座山的半山腰,就到了。哦,对了,最好不要骑马去,下面有一道山涧,马过不去。而向西边走,翻过那边那座山头,再过一条小溪,还有四五户人家。不过也要走两个时辰,而且上山的时候马也不能用。”

“至于宁绥县城,从南边下了山,再向南绕个十七八里山路,然后可以看到一条官道,上去以后沿着官道一直往南跑个四五里,差不多就能看见县城了吧。不过上了官道也要小心,也许被发现的几率就增大了不少。”

琴玥气结:“你是故意消遣人的么?”

宇文护耸耸肩、摊摊手道:“信不信随你。反正我把情况都告诉你了。不信的话你可以自己去试试,不过要是多绕了多少路,就不关我的事了。”

琴玥怒道:“你这住的是什么鬼地方?”

“拜托啊,皇后娘娘,我们是死人诶!死人就该有死人的样子!”宇文护似笑非笑的道,“虽然是死人,我还不想真的被抹除。你若是嫌命长,不妨大摇大摆去县城里逛逛试试。不过你死就死,可不要招出我来,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你…”

“你什么你?”宇文护一打呵欠。摸摸肚皮道。“呀,说了这么老半天,我都饿了。我去烤只兔子,你自己的事,自己决定。不过,看到寒霜姑娘要因为你的选择而稀里糊涂的送命,很是不值啊!”说罢,他摇摇摆摆地走进屋子,摆摆手。剩下琴玥站在门外气得要命。

琴玥自然不会受他威胁,拉过寒霜骑上马走了。过去宇文护给她的阴影太重了,几乎是一听到这个名字,琴玥就会毫不犹疑想要逃离。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不用考虑就会直接作出选择。而宇文护居然也不拦她们,随便琴玥和寒霜骑上马下山,而自己真的拿出昨天打的野兔烤了起来。

宇文护是变了,四年之前的他,习惯于以皇子的身份压着琴玥,习惯以他自己的思维来决定他人的行动。不过这几年东躲西藏的平民生活让他改变了不少,他不会再强势地决定别人应该如何做,而是用这种看似无所谓的话给她提醒提醒。当然,听不听都取决于琴玥,宇文护懒得管。

也许是几年的颠沛流离的生活,让他真正做到了游戏人间吧。

刚走到半山腰,琴玥这才看清楚山路,不免倒吸一口凉气:真的是山峦起伏,别说是大大的官道了,连条小路都找不到。树木的掩映之下,只能缓慢地看路找路。又是荆棘又是石块,总之路况很不好。

回头去求宇文护是肯定不可能的。琴玥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见路看路。凭着她多年逃窜地历史----就是她还没到万骥盟之前在晟国逃窜两年的经历。对于走山路倒是也习以为常。

反正,一直往南就是了。

天黑时分,她们在山区一户人家家里借宿。

“这个该死的宇文护,要是下次再让我碰见,我绝对饶不了他!”琴玥捏紧拳头,恨声道。宇文护告诉她们一直往南,实际上在大方向是没错的。只是有些山沟里兜兜转转,两人绕了半天,依然没有找到传说中的“官道”。眼见着天就要黑了,两人只好硬着头皮,去一户人家家里借宿。

这户人家只有一位银发如丝的老太太在,琴玥她们敲门进去地时候,这位老人刚好在做饭。山区里难得看到外人,面对前来借宿地琴玥和寒霜,老人家倒是相当欢迎。

“你们两位,是夫妻吧?看你们的装束,不像是晟国人啊。”老太太慈眉善目地,眯起眼睛看着寒霜和琴玥。

琴玥和寒霜点头:“我是商人,前些日子刚好去了金帐汗国。我妻子有个亲戚在这边,想过来看看。结果山路蜿蜒,就迷路了。”

“哦,是这样,”老太太装了一碗蔬菜汤,递给她们。清澈的汤汁里几片绿色地菜叶,看上去分外养眼,“自从阴山一战之后,这几年这里一直很和平,两国走得也近了不少。老身的儿子就在戍边,托三殿下的福,很是清闲,又没有了危险,每月还能拿到二两银子。过去认为是受苦受累的罪,到现在却成了抢手的工作。真是多亏了三殿下啊!”

琴玥默然。六年之前的阴山一战,金帐汗国损失了十万精兵,从此一蹶不振,臣服于晟国。这在金帐汗国的人眼中,自然是奇耻大辱,而布日古德和穆言为此立誓要报仇,就算是血流成河、用尽阴谋也在所不惜。但是无论是对于晟国。还是金帐汗国而言,那场大仗之后带来的是长达六年的和平。边关无事,就连原本戍边的苦差事也成了肥缺。

自从参加了征讨苏赫巴鲁的战争之后,琴玥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也变得不同了。杀戮和战争,原本在她看来是血腥而绝对邪恶的东西。可是,在她眼睁睁的合上了无数战友的眼帘,无奈之下斩去了敌方的手脚,以及亲眼看着布日古德屠城之后,思想就开始产生了变化。

回头来看,宇文护当初下令坑杀俘虏,十万士兵就这么死在阴山之下。虽然残忍而不近人情,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要他宇文护学习诸葛亮对孟获的“七擒七纵”么?宇文护没有那个闲功夫,也不具备那个条件。放他们走倒是容易,但是放走了以后怎么办?

草原牧民是过的游牧生活,每年定时迁徙,逐水草而居,不像农耕文明那般安土重迁。一旦人数壮大,必然就会滋事。草原上有句俗话“家财万贯,喘气的不算”。一旦发生什么天灾人祸,牲畜多半跑不了。为了生计,饿着肚子的牧民自然会选择最方便的解决方式:劫掠。而晟国地域辽阔人民富庶,自然成为了首选的目标。

游牧民族与农耕文化的冲突,真正贯穿了人类文明的历程。草原骑兵的利刃尖兵,是腐朽的农耕王朝最害怕的利器。这是关于生存空间的争夺,无所谓什么正义与邪恶。为了活下去,更好的活下去,壮大后的牧民们必然会选择南下。而此时若是有人能站在顶端团结起这些骑兵,将他们凝成一股绳,将会成为无坚不摧的强大力量。基本上,在冷兵器时代,掌握了马背、弓箭和弯刀的民族,就意味着最强的攻击力。

说到底,宇文世家曾经也是活跃于阴山之下的游牧民族之一。九州曾经唯一的主人是端朝,那是七百年前统一天下的霸主。然而,端朝在经历了五百年的统治之后,外强中干的它终于在丞相琴玥氏一族及关外游牧的宇文家的强兵冲击之下覆灭。但是琴玥氏也挡不住宇文家的尖兵,率领原本端朝的遗民逃到了江南。而宇文世家也入主中原,两百年来,一直是九州最强的国。

曾经的辉煌,让宇文护深深明白草原骑兵的冲击力。身为皇子的他一直是说一不二的,与其放走十万俘虏,不如将火种斩杀在萌芽之中。可以想见,如果当初宇文岚将皇位传给了宇文护,恐怕以他雷厉风行的作风,想是会加强北部边防,将金帐汗国牢牢控制在掌中。

可惜,宇文护的后台曲家没有赢过宇文朗和太后所依靠的李家与云家,最终落败。有的时候,皇位的传承比的就是力与力的较量,权力的平衡。显然,得罪曲家和得罪李家与云家相比,宇文朗很容易就能做出决定。

何况,与宇文护相比,宇文朗虽然逊色不少,却不影响他成为一个出色的“守成”君王。至少,他登上皇位的这四五年,晟国一直国泰民安,甚至连大的灾荒都没有发生什么。也许是这种和平的景象,让他对北部的邻居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的觉察有些迟钝,尽管他还短暂的住在金帐汗国一段日子。

八、阴魂不散

四王之乱那会,宇文朗刚刚回国,处理太后的丧事。为了牵制布日古德,他便给了苏赫巴鲁不少支持。只可惜,苏赫巴鲁失败了。

如果是宇文护当政,应该会趁着四王之乱之机,派出大批军队冲击。谁的力量强大,就打谁。最好是能像汉朝一般,将他们的势力永远赶出这片大草原。至于之后西迁的他们会造成西域以及更远国家与文明的覆灭,那已经不再是宇文护要考虑的事情了。杀戮与冲突,还有战争,在历史的延绵长河之中,有时候是坏事,有时候却又是好事。

当然,琴玥虽然很清楚这些,却是始终无法理解与赞同。存在即是合理,虽然合理,却不一定合情。她明白在战场之上,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的道理,但是却没有办法对敌人挥刀,看着毫无关系的对方死在自己手上。她希望看到的是一个没有杀戮和战争的世界,可是这样的世界真的存在么?

不,永远不可能存在。只要人还活着,还会延续后代,战争就是无法避免的。

琴玥是为了逃避战争而逃回晟国的。可是就算她逃了,金帐汗国依然还是会发起战争,还是会有人死,仇恨也会一代代堆积下来。她虽然对着忽赤和萨奇尔发誓绝不会泄露他们发起战争的消息,可是难道就要眼睁睁的看着眼前的这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死于战火么?

逃,逃不掉;躲,躲不开。在哪里都无法避免这样的结局。琴玥不是神,也不是君临者,救不了天下百姓。但是,至少她要尽力保护她身边的所有人。

“这位老太太,你…”琴玥想要将一个月后金帐汗国发动战争的消息告诉她,话到嘴边,却开不了口。

“嗯?年轻人。有事么?”老太太虽然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太灵光,总算能听见琴玥似乎想对她说话。

“您在这一个月内,有没有出行计划?”思前想后,琴玥还是用一种比较隐晦的方式问出来。

“出行?有啊,二十天后,我那儿子去嘉谷县娶媳妇。他特意请了十天的假,去嘉谷县把儿媳请回来,老身也会跟着一起去。嘉谷县离我们这里有四五天的山路,山高路远,路又实在难行,没有老身朗带领,只怕那些媒婆都会迷路呢!”说到这里,老太太脸上洋溢着满足与自豪。

“是么?那就好。”琴玥知道她逃过一劫了,心里有些安定。忽然又想到,就算老太太一家逃过了一劫,其他人还不是得陷入战火?但是将他们地计划告之官府么?首先官府信不信是一回事,自己也会增加被发现的危险;还有更重要的是----若是告之了官府,加强了警备。那么金帐汗国那边攻击就会受阻,死伤也必定惨重。琴玥自问一直将草原当成自己的家,实在不愿意看到家人冒险。

寒霜像是知道了琴玥心里地危难。忽然伸手。紧紧握住琴玥地手。琴玥看看她。寒霜摇摇头:“这不是我们能左右朗事。”

琴玥长叹一声,点点头,她还是决定缄默不言算了。

第二天早上,在老太太朗指引之下,琴玥和寒霜又踏上了行程。临别之际,琴玥除了再次嘱咐老太太一定要离开这里朗事情。还留给她一个金扳指----这是宇文朗送给她首饰盒中朗一枚。去年朗时候琴玥想要把这些全部捐出去,却被阿拉坦截了回来。在琴玥出征朗三个月中,没有了诊金作为收入,寒霜差点饿死,还好将宇文朗送来地东西变卖了一点,总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老太太自然是不愿意收朗。在琴玥朗一再坚持下,终于还是接受了。宇文朗送朗这些东西绝对是相当大朗一笔财富,琴玥不缺钱花。

这样到了日暮时分,琴玥和寒霜终于到了宁绥县城。

宁绥果然不愧是个小县城。琴玥和寒霜沿着城内最大朗一条大道从城南走到城北,才花了不到半个时辰。也许是夜晚将至,街道上没有什么人,屋子里倒是炊烟袅袅,开始做饭了。琴玥和寒霜好不容易逮到一个人,问清楚了客栈在哪里,两人这才到了本县唯一一家客栈----“云来”客栈。

房间倒是收拾地挺干净的,用过饭,再美美的洗了个澡,琴玥和寒霜也终于有了高床软枕可以休息了。不过每天舟车劳顿的,次日早晨醒来的时候,寒霜的身子便有些重,嗓子也哑了。很明显,她受了风寒。

寒霜虽然是丫鬟,可是跟自小打打闹闹地琴玥来说,身子反倒不及。琴玥从小便遭人打骂,被废后四处流浪,又上过战场,身体其实相当强健。寒霜生病,琴玥帮她把过脉,是连日来到处周转苦了一点,又加上晚上睡觉没有盖好被子,着了凉。不过病的不重,吃一副药,休息一两天就好了。反正战争也要二十多天后才打的起来,休息一两天倒也无所谓。琴玥开了方子,让寒霜好好躺着,自己去药铺抓药去了。

喝过了药,又吃了点稀粥,寒霜昏昏沉沉躺下去休息了一天。到了第二天,基本上已经恢复了过来。知道自己耽搁了一天功夫的寒霜有些过意不去,琴玥倒是好言安慰。反正只是一两天的功夫,也不太在意。

不过到了傍晚的时候,趁着寒霜睡着的时间,琴玥出了客房想要伙计送饭过来。她刚走过转角进入大厅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男人随意的喊声:“小二,上酒菜!”琴玥唬了一跳,听这声音,分明就是宇文护!

可不就是么,宇文护此刻正歪坐在墙边,斜着脑袋,手里拨弄着竹筷。看到琴玥,他似乎一点也不惊奇,反而跟她似笑非笑地打招呼:“哟,巧啊!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啊!”

巧个鬼!肯定是这个家伙暗地里跟踪,真是阴魂不散!琴玥想也不想,怒气冲冲地一转身回房。而宇文护还坐在原地,慢慢的斟了一杯店家自酿地好酒,送到嘴边喝光。哼,这家客栈就这么一个出口,咱稳如泰山的坐在这里,还怕你跑了不成?

回房以后地琴玥依旧气闷不已:这个家伙,真是阴魂不散!还以为那天这人真的转性了,没想到居然追到这里来!躺在床上的寒霜倒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着琴玥气呼呼的样子,连忙发问。琴玥眼神一躲闪,嘴里嘟囔着:“没事,你休息吧。”反正他宇文护已经没有了皇子身份,想躲想逃还不容易?

刚这样想着,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琴玥一惊:是宇文护么?忙问:“谁?”

店小二声音道:“我是来送茶水的。”

琴玥狐疑的打开了门,门口真的站的是端着茶水的店小二。等小二送完了茶退了出去,琴玥正准备关门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将门撑住了。不用看,站在门边笑得一脸无良的人,除了宇文护,再没有别人。

琴玥两手用力,想将门关住。以她现在的力气,足以对付像萨奇尔那样的人,却动不了这门分毫。而宇文护单手撑门,笑眯眯的道:“再推,这门可就要坏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啊?跟踪我们也就罢了,现在还来劲了!”琴玥懒得理他,依然用力的推门。但是门还是丝毫未动。

“我本来以为你们前天傍晚就能到的,没想到昨天才来!迷路了吧!”宇文护笑得一脸幸灾乐祸的。

“我叫你出去!”琴玥愤怒的吼。

“父亲原来告诉过我,征服女人和打仗一样。我一直是不相信的,现在我还是不相信。”宇文护笑得很是轻佻,“征服女人有时候很难,有时候又很容易。而打仗需要的是脑子,两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少嗦!要研究打仗你自己上战场去!要去追女人有大把的人等着你去宠幸,我这里不欢迎你!”琴玥才懒得听宇文护嗦,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这个花花公子。

“所以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才会放着百夫长不做,狼狈的从草原跑回来!”宇文护意似嘲笑,“依我看,建功立业,就在此时,是吧?”

琴玥一惊,手上的力道也没那么大了:“你…你全都知道了?”

趁着这个机会,宇文护手上一使力,闯了进来。琴玥刚想把他推出去,门已经被他合在身后。但是宇文护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轻佻的微笑,他更是难得的皱了皱眉,眼睛微眯:“本来我只是半信半疑,不过看你现在的表情…看来,我猜的没有错。”

九、不一样的他

琴玥一愣,也没有继续推阻他。宇文护看着她的表情,心中已然明白了大半,缓慢的道:“说吧,什么时候?”

琴玥撇过头,轻哼了一声:“什么什么时候?我听不明白!”

宇文护也懒得跟她争了,走到桌子前坐下,倒了碗茶道:“你不说也不要紧,我也不想管。反正,这天下是他宇文朗的,管不管的住,是他的事,与我无关。”宇文护喝下一口茶以后,再缓缓道:“自从父皇把皇位传给他的那一天起,我就放弃了做君临者的愿望。但是在那个时候我还是三皇子,所以我必须为了保持自己的地位而去守护这个国家。现在,随他天下姓什么,都与我无关。我所想的,只有我自己的事情。”

琴玥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道:“你是安插了奸细么?不然你怎么会…”

“奸细?”宇文护冷笑一声,“哼!根本无须那些东西!从你逃回来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场战争是避免不了的。---不,自从六年前阴山一战之后,我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之前我一直好心提醒皇兄要关注北部边防,可他一直以为我是为了加强曲家的势力,反而削弱了对于金帐汗国的控制,才会任凭他们统一草原,而如今又…”

接着,宇文护眼神犀利的看了琴玥一眼,仿佛要看穿她的心思,眼神中却没有一丝的猥亵。至少,此刻在琴玥眼里,宇文护的目光仿佛一把尖刀,深深的洞穿了自己的心灵。宇文朗像是观摩一件货物一般点评道:“你很有思想,凡事也有自己的看法。作为一个女人来说,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朗了。不过,你心不够狠,做事没有办法做到绝对,所以心思也很容易被看穿。我想,你既然能当上百夫长,而又偷偷跑了回来,肯定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听你临别时对那几个草原汉子说地话,你应该是很不想离开金帐汗国才是。但是却有逼着你不得不走朗原因,除了战争,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确,确实是这样。琴玥目瞪口呆的看着宇文护,也无力的坐了下来。

宇文护继续道:“你会拼死逃回晟国,这战争应该就会马上打响。但是你不仅在我的木屋待了一晚,而在宁绥的客栈又住了两天。宁绥是边关,若是一打起仗来一定会最先波及。依我看,这场战争地日期虽近,但是还不到迫在眉睫的地步。十天…嗯,最多一个月,一个月以后,战争才会打响,是吧?”

琴玥无力的点点头。平素看惯了他花花公子的模样,她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宇文护,敏感、锐利,一针见血,对事情有着令人恐惧的洞察力和判断力。难怪当初他能打胜仗,难怪他能装死逃过宇文朗的追捕。仅凭一点线索就能有如此看法,真是可怕啊!

宇文护看到琴玥的表情,难得的叹了口气:“真是的啊…如果当初皇兄听了我的话。把伊顿一行人一直留在晟国,可能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吧…”

琴玥有些疑惑的问:“为什么是伊顿?”

宇文护道:“我也听说过四王之乱的一些事,可能知道地不是太详细,但是基本过程我还是明白的。事情的起因是在于二王子的鹰准部被毁吧,接着纠察出幕后黑手是大王子阿尔思楞,然后清机国师与三王子苏赫巴鲁借着这个机会打败了阿尔思楞,苏赫巴鲁坐上了狼主的位子。但是就在那天晚上,四王子伊顿来袭,剿灭了苏赫巴鲁地主力部队,然后想要处死在战争中功勋卓著的穆言。不料在阵前却被手下地将士所杀,而穆言更是在死前将一切托付给二王子布日古德,从容自尽。我说的可对?”

琴玥想想,是没什么错的,这些都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遂点点头。

“问题就在这里。”宇文护忽然眼睛精光大闪,眉头深锁。“其一,事情的发展太过于戏剧化。虽然一环接一环很流畅,细细地考虑下来却有些怪异。其二,我不认为那个穆言,会是为了布日古德牺牲一切的人!”

“啊?”琴玥愣道。“你说些什么啊?”其实当初穆言死时,她也觉得有些疑惑,再加上穆言和布日古德扯不清楚的关系。隐鹰营的事情,彻底打乱了她的思路。但是穆言的死是板上钉钉的事,琴玥也就没有多想。可是此时经宇文护一提醒,她也不免觉得事情的发展有些奇怪。而到底哪里奇怪,自己又说不上来。

宇文护道:“事情地发展看似顺风顺水。但是对于布日古德来说。一切也太顺利了点!且不说穆言临死前地托付。就说这之前地三王混战。阿尔思楞、苏赫巴鲁的力量被消耗殆尽。而国师清机也在战争之中死去。四王去其二,势力平衡大大倾斜。简直就像是在扫灭政敌的做法!而穆言又在这个关键时刻叛逃…虽然当时的情景似乎合情合理。可是现在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局,而布日古德在接手之后病情大好,后来甚至参加了对苏赫巴鲁的讨伐战,时间拿捏地也是刚刚好,你不觉得对于一个患病数年的人,这些看上去有些奇怪么?”

“我也想过。”琴玥此刻很正式地与宇文护商议起来。“布日古德与穆言的关系。穆言或许就是布日古德地手下也说不定。因为他就是四年前袭击宇文潇和我的人!”

“啊?”这回连宇文护也疑惑了,“四弟?你?”

琴玥道:“阿尔思楞并不是被苏赫巴鲁杀死,他的死因是漫天的银针和一支夺命镖!四年前,他先是在宫内用银针袭击宇文潇,然后嫁祸给我。在我被废之后,埋伏下杀手,试图置我于死地!目的是想让晟国和国视同水火。现在他故技重施,乱军之中取走了阿尔思楞的性命,并且将谋杀阿尔思楞的罪名推给苏赫巴鲁,而伊顿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帮助阿尔思楞报仇。”

“好算计啊!然后这伊顿又替别人做嫁衣,他自己坐收渔人之利!真是妙啊!”宇文护拍手感叹。

“不止是伊顿吧,穆言又何尝不是?”琴玥道,“利用完了,抹煞掉最好,所以他死了。不仅他死了,整个穆家都被伊顿抄家灭族,平白的成了牺牲品。”

“什么?穆家是被伊顿…”宇文护大惊。

琴玥很沉重的点点头。

宇文护忽然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眉头深锁,目光如钜。琴玥看着他走来走去的身影,心里也开始盘旋起来。她早就知道穆言和布日古德不简单,可是推理到了此处,差不多也就到了一个尽头。再往前,仿佛是混沌的黑暗,看不清来路,凶险无比。

琴玥甩甩有些昏乱的头,拿起另一只茶杯,倒满了水。

宇文护忽然停了下来,觉察出不对劲的琴玥看着宇文护,忽然发现他的眼睛在熠熠生辉,而脸上也泛出不可思议的红色,像是激动,又像是难以置信:“我忽然想到…这个穆言,和布日古德,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砰”的一声,琴玥没有拿住手中的茶盏,任它掉落在地,摔的四分五裂。

“你,你说什么?你说穆言是…”琴玥觉得心都在颤动。

“除了穆言本人就是布日古德之外,我是实在想不出,能让这一切变得合情合理的说法。”宇文护道,“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推测而已,一切,只能能尘埃落定的那一天才能招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