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是石野村的姐姐,林嫮生的神色一下子显得复杂。

石野村活着的时候,固然给她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困扰和恐惧,并且疯狂到伤害陆凌桓并绑架她,可实际上,他并没有对她做出实质的伤害行为,在面对她的斥责怒骂时,也是委曲求全地忍受了,甚至最后在她要杀他的前提下还舍身保护她。

这样一个人,林嫮生很难分辨自己对他的感受是厌恶多一点还是惋惜多一些。所以,看见他姐姐的时候,林嫮生也板不下面孔来。

龟田晴子好象也不太愿意多留,开门见山地同林嫮生讲:“既然和林小姐遇上了,那么我可以和您单独谈几句吗?您放心,我不是为我弟弟讨公道来的。我绝对不会冒犯您,请您相信我。”

也许是这位龟田晴子女士的态度太冷静,林嫮生不顾林开愚的反对点头答应。不过林嫮生也知道轻重,提出就在林开愚办公室说,龟田晴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等林开愚不情不愿地出去以后,龟田晴子才缓慢地开口:“林小姐,您不喜欢我弟弟,所以应该没听他提过我家的事。”

龟田晴子的汉语水平并不好,汉语并英语夹杂在一起才把一段往事表述清楚。

这个故事如果放在中国,就是一个男人入赘,依仗着妻子娘家的势利财力发达,在原配过身后再娶,所有家产都留给了后妻和后妻的儿子,一丝一毫也没有留给原配所生的女儿们,尽管家里的财产是从原配娘家继承得来的白眼狼的故事。

整件事里,因为石野村是最终的得利者,虽然不是他主动的,可是两个姐姐到底意难平,而他对两个姐姐的也说不上亲厚,所以姐弟间的感情一向十分淡薄,连通信也很少。

这次龟田晴子会来上海,还是驻上海的日本领事馆发去的消息,通知她来接受石野村的遗产,在提到石野村死因的时候,接待龟田晴子的参赞也不知出于什么动机和心态,把林嫮生和石野村之间的感情纠葛描述了一番。

龟田晴子也是心情复杂,基于姐弟天然的情分,看石野村死得凄惨,怎么会不伤心呢?可是,隐约也有些“天注定”的感慨。这份感慨在看到石野村留下的日记之后达到了定点,在领事馆打听到林嫮生是教会大学的学生之后,龟田晴子拿着石野村留下的日记和那副画来学校拜访。

林嫮生听龟田晴子讲完,在看看龟田晴子放在她面前的画轴,和搁办公桌上的一本黑皮封面烫金字的日记簿,几乎有不愧的亲姐弟的想法。

龟田晴子讲完故事之后,站了起来,又向林嫮生鞠了一躬:“林小姐,请您看在我弟弟是真心爱您的份上,看一看他留下的东西。因为明天我就要回日本,这里先和您告别了。再见。”

讲完不等林嫮生说什么,拿起手提袋碎步走到门前,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站在门口的林开愚正贴在门上听房内的动静,房门忽然向内打开,一个趔趄险些载进去,尴尬地直起声,咳了两声:“夫人要走了?”

“是的,林先生,告辞。”龟田晴子同林开愚点点头,迈步离开。看到龟田晴子的身影消失在长廊的尽头,林开愚才走进办公室。

办公室里林嫮生打开了那副画轴。

这幅画轴上的仕女对林嫮生来说似曾相识,和石野村上次送到她家的那副仕女气韵仿佛。林嫮生皱一皱眉,动手把画轴卷起来,无意间将日记簿撞落在地,页面向两边翻开。

林嫮生弯下腰去捡的时候,叫日记簿上的字句吸引住了目光。

第148章

这篇日记,石野村详细地描述了他的一个梦境。

人睡着了基本都会做梦,大多数会在醒来后忘掉,可是有些梦却能叫人刻骨铭心。比如,石野村描写的这一场。这场梦和林嫮生做过的一个梦场景几乎一模一样,不过是从两个视角出发,或者说两个当事人的感受。

因为石野村一贯表现疯狂,所以这个梦境的描述叫林嫮生再次不寒而栗,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液,一把把日记抓起来阖上,重重地背面朝上的按在书桌上。

林开愚看到她这样,本能地伸手过来要拿叫林嫮生颜色变更的日记簿。一看到林开愚的手伸过来。林嫮生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把日记簿拿在了手里,倒是吓了林开愚一跳:“嫮生,你这是做什么。”

林嫮生抬头看牢林开愚,面孔上勉强浮起一点笑容:“没什么,爸爸。”一面把日记簿装进了手袋里。

石野村留下的这本日记簿,林嫮生花了整整一天一夜来看,吃饭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吓得章丽娟以为她生病了,拿手试她的额头又不烫,就以为是和顾墨笙吵架,倒还劝了林嫮生几句。大概是说顾墨笙和陆凌桓是不一样的人,陆凌桓可以随便她发脾气使性子,顾墨笙比陆凌桓有立场,不可能无底线地纵容她,凡事要适可而止,不好太过分的。

林开愚知道大概原因,到林嫮生房间来找她谈心,开门见山地问是不是因为龟田晴子送来的日记令她有所感动的缘故。又劝她:“事情早就过去了,就算你心里对石野村有感动,可也要想想顾墨笙和陆凌桓,难道他们不好吗?难道他们不爱你吗?可是他们哪个做出过令你恐惧的行为?”

林嫮生一只手搁在日记簿上,用答非所问地反问:“爸爸,你相信有前世今生吗?”

林开愚本来预备好再做做林嫮生的思想工作,叫她不要把一个死人,还是一个疯狂的死人摆在心上,没想到听到这样的话,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在林嫮生其实也不用他的解答,自顾自地讲下去:“爸爸,几个前世有纠葛的人这一世又碰在一起,这样荒谬到无稽的事要是发生在你身上,你会相信吗?”

林开愚叫林嫮生这几句话吓得头皮也发麻,几乎以为她前段时间接连受到惊吓,以至于神经不能承受,现在发作了,不然怎么说得出这样毫无逻辑的话来。什么叫“荒谬到无稽的事要是发生在你身上,你会相信吗?”既然是荒谬到无稽,又怎么可能确实发生,又怎么能让人相信呢?

林嫮生像是知道林开愚的想法一样,还对林开愚笑了笑:“爸爸,我是正常的,不是发疯。不过我等下要出去,和顾墨笙谈点事。晚上可能晚点回来,你们不用担心我。”讲完不等林开愚有所反应,拿起放在她身边的画轴和日记簿走出房间下楼,林开愚也只好跟下去。

因为林嫮生和顾墨笙基本确定了婚期,顾公馆上上下下都晓得了这位林小姐就是未来的大少奶奶。顾墨笙在顾公馆,就连顾云飞也要让他三分,他又明摆着十分看重这位林小姐,为了讨她喜欢,还捉了只锦鸡养在花园里,还亲自喂食喂水。所以看林嫮生忽然过来,态度殷勤得不得了,恭恭敬敬地将她带进客厅,上茶送水果,还有人跑上楼告诉顾墨笙。

顾墨笙白天和林嫮生通电话话时,意外地觉得林嫮生的态度十分敷衍,心里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正预备着换件衣服就到林宅去见一面,万一有什么问题也好扼杀在萌芽状态,没想到林嫮生自己跑了来,立刻就下了楼。

顾墨笙在楼梯上往客厅里看了眼,虽然距离远,也能看出林嫮生面孔上没什么笑容,心里忽然就是一沉,脚步加快地来到林嫮生身边,带了笑容问她:“怎么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林嫮生抬起头看着顾墨笙,嘴角动一动:“伯母伯父在吗?我应该先和他们打个招呼的。”

顾墨笙坐到林嫮生身边:“嫮生,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林嫮生手指在画轴上摸过,坚持要先见顾云飞田慧珠,害得顾墨笙几乎要以为是田慧珠又生出什么刁难林嫮生的花样了。还好两个人见面的时候,林嫮生固然是态度端正不失尊敬,田慧珠也是一副亲亲热热的模样,拉了林嫮生不松手,顺手还把手上的祖母绿戒指摘下来往林嫮生手指上套。

林嫮生笑吟吟地谢了田慧珠,当场就戴在手上,还叫顾墨笙看,说田慧珠又慈爱又温柔。田慧珠送出戒指是看见顾墨笙陪着林嫮生进来的缘故,有一大半原因是做给顾墨笙看的,表示我现在是真心接受林嫮生。没想到林嫮生这样会捧场,一下摸到她的心思,顿时叫田慧珠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和林嫮生说了一会闲话,问了章丽娟和林开愚的近况以后就叫他们年轻人自己玩,不用陪着她这个老人,叫他们出去了。

顾墨笙这才带着林嫮生退出去。

出了小佛堂,林嫮生就提出要去顾墨笙书房。

顾墨笙看到林嫮生面孔上笑容淡了,就知道下面才是她今天过来真正的目的,不过倒没看见林嫮生坐下楼下时紧张的情绪了。毕竟她还愿意见自己的母亲,肯陪她说话,收她的礼物,这表明她的不喜欢,应该不是因为他。

进到书房,顾墨笙明显可以感觉到林嫮生的呼吸都加粗了,拿着手袋的手,手背上都爆出了青筋,可见她的紧张。

顾墨笙伸手过去按在林嫮生手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决的,吧放轻松。”

听到顾墨笙这句话,林嫮生要想笑一笑,可是脸上肌肉紧张,怎么也笑不出来,看在顾墨笙眼里,心里一抽一抽的疼,想要上去抱住她,可是林嫮生连着后退了几步,避开了顾墨笙的怀抱。

顾墨笙正要开口,叫林嫮生抢在了前头:“你先让我说,我怕以后我没有勇气说。”

不等顾墨笙答应,林嫮生自顾自地讲下去:“我接到《未央宫记》以后一直做梦,梦见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古代妇人,她一直对着我哭,一直和我说话,可是她讲的每一句话我都听不到。我只知道她很伤心。”

“我看见她和一个皇帝模样的男人虚与委蛇,对着他时笑,背着他咬牙切齿。因为这个皇帝灭了她满门。”

林嫮生讲出这句的时候,一旁的顾墨笙一下子倒退了几步,撞翻了一张椅子。

“顾墨笙,你看,是不是和你的梦一样?可是他长得不像你,他长得像陆凌桓。他把我捧在手里,我还是毒死了他。”

林嫮生叙述在不知不觉中从第三人称变成了第一人称,面孔上虽然没有多少表情,可是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你以为我铁石心肠吗?不知道你待我怎么样吗?那你要我怎么办?忘记那一百六十多条性命,忘记父亲,忘记叔伯,兄忘记弟姐妹?我做不到,我经常梦见他们,他们不停地催我:‘还没好吗?快点,还要我们等多久’,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啊。”

顾墨笙听到这里,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在中枪昏迷的那段时间里经历的一个帝王的半生,几乎都可以和林嫮生现在的表述对上,难道他和林嫮生真是有前世姻缘的?

现在看着林嫮生近乎歇斯底里的举动,顾墨笙也顾不得多想,上来紧紧地抱住林嫮生,不断地叫她的名字:“嫮生,嫮生,嫮生,那是梦啊。”

林嫮生叫顾墨笙抱住,慢慢地安静下来,在顾墨笙以为林嫮生彻底恢复神智的时候,忽然又开了口“你上辈子那儿子,是个疯子,他觊觎嫡母,疯到这辈子还想着,疯到把整件事都记了下来,很多情节和我做过的梦一模一样,这怎么解释?这没法解释。”林嫮生在顾墨笙怀里疲惫地闭上眼睛,喃喃道,“顾墨笙,你信前世今生吗?以前我不信的。”

顾墨笙抱着林嫮生转了个向,自己坐在沙发上之后把林嫮生安置在怀里,下巴在她头发上蹭蹭:“嫮生,我和你说过我那个梦。梦醒以后,我看见你坐在我床边,一模一样的眉眼。那时候我就想,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做这样可怕的梦?可是后来再想想,那是梦啊,梦里的事怎么能当真。”

“哪怕那是真的,你也说了那是前世。就是真的是前世,按照我们的梦,那也是我对不起你阖家在先,所以你才报复我,其实我们是扯平的。不。还是我对不起你。至少我一直是欢喜的,而你一直饱受折磨。”

林嫮生听着顾墨笙的话,一动不动,眼泪还是不间断地往下落。

顾墨笙低下头在林嫮生脸颊上亲了下,又用手绢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好孩子,不要哭。你看,就算那都是真的,那也是前世,去计较他有什么意义呢?我们要过的,是这一世,是不是?就当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好不好?”

第149章

林嫮生眼睫毛颤了颤,又吸吸鼻子,虽然不哭了可是也没给顾墨笙反应,不要说出声了,就是看也没看顾墨笙一眼。

顾墨笙叹了口气,把林嫮生抱得紧了点,在她肩膀上蹭一蹭:“那你是不是要抛弃我,不打算和我结婚了。”这句话说得可怜兮兮,哪里像是深谋远虑的老男人能讲出来的话。

林嫮生明知道顾墨笙是在装可怜,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张大眼睛看着他,恨恨地讲:“我没有!”

她的眼睛张得圆圆的,眼圈鼻尖还有点红,实在可怜可爱得叫人心痒,偏要做出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真是叫顾墨笙喜欢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笑着在她额头、眼睛、鼻尖一一吻过来:“知道了,你没有,我们嫮生是好孩子。”

林嫮生哼一声,伸手把顾墨笙的脸推开点,顾墨笙趁机在林嫮生的掌心亲了下:“嫮生,如果你喜欢上别人,在别人那里能得到幸福,或许我会放手。但是你要是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上辈子的事就想抛弃我,你想也不要想。”

林嫮生的眼睛里还有眼泪,倒是笑出来了,拍了拍顾墨笙心口:“你乱讲。”

顾墨笙低下头在林嫮生的唇上啄了下:“好,是我乱讲。我的嫮生是不会离开我的。我也不会让你有离开我的理由。”

尽管在林嫮生面前说得笃定,可是顾墨笙的情绪多少受到了刚才林嫮生刚才那张皇失措的态度的影响,所以顾墨笙今天的反应格外热情,他的嘴唇缠绵在林嫮生的唇上,舌尖灵活地挑开她的牙关,主宰着她的呼吸,不过是一个吻,也热切得好象要把两个人一起点燃。

林嫮生再娇骄,也是个单纯的小姑娘,从前的陆凌桓待她也是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哪里经过这个阵仗,原本按在顾墨笙胸口的手,紧张地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感觉到林嫮生的紧张,顾墨笙才慢慢地放开她,蜻蜓点水一般地在面孔上亲吻:“嫮生,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是不是?”语气温柔得近乎诱哄,哄得林嫮生睫毛颤了颤,点点头.

顾墨笙笑着用大拇指轻轻地抚摸着林嫮生通红的脸颊,在她唇边亲了下:“好孩子,说出来好不好?我想听你亲口说,乖,说你喜欢我,就说一次。”

林嫮生的眼睛里像是汪了水一样地看着顾墨笙,轻轻地讲:“我喜欢你。”

得着她的回应,顾墨笙又在她唇边啄了下:“嫮生,我也喜欢你,我不光喜欢你,我还爱你,所以你爱我吗?”

林嫮生眼睛转一转,嘟了嘟嘴唇:“还要说这个啊,不是说说一次喜欢吗?”

顾墨笙一下子笑了出来,笑得身体都有点抖,亲了亲林嫮生的头顶,哄她:“好,我们不说。”

林嫮生在顾墨笙心口戳了戳:“可是你知道的。”

顾墨笙作为个身体健康的成年男人,面对着自己心爱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没有*,他当然是想得不得了。可现在是在他家里,如果林嫮生和他发生了亲密关系,对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影响,对林嫮生肯定会有负面影响,自己的母亲自己知道,田慧珠肯定会拿异样的眼光来看她。

顾墨笙不舍得林嫮生受委屈,那就只好委屈自己,所以小心地揽着林嫮生的腰,把她身体挪得离自己远了点,叹息般地笑:“你这孩子,真会折磨人。”

林嫮生开始没反应过来顾墨笙这句话的含义,直到感觉到臀下的异样,一张面孔红得几乎滴得出血来,掰开他虚扶在腰上的手臂从他膝上离开,躲在几步远的地方,咬着唇看着顾墨笙,拿手指点着他:“坏人。”

看到林嫮生这个又娇又羞的表情,顾墨笙差一点控制不住自己,正想着要不要立起身去把她抓回来,书房门叫人敲响,顾墨笙吸了口气问:“谁?”

“墨笙,嫮生,可以吃晚饭了。”是田慧珠亲自过来叫两个人下去用晚饭。

听到是田慧珠,林嫮生的反应比顾墨笙还要快,不等他答应,已经扑过去开了门,乖巧热络地抱住田慧珠一条手臂:“怎么好意思劳动伯母亲自过来呢?您叫金玲过来喊一声就好了。”

田慧珠看到林嫮生满脸的红晕,又不着痕迹地往身上扫了眼,看她衣裳整整齐齐的,就往书房里看了眼,看到顾墨笙也起身走过来,身上衣也是裳整齐,才转头同林嫮生笑:“你和墨笙都是我的孩子,我来叫一声又有什么呢?”一面讲一面拍了拍林嫮生的手臂,挽着她往底楼走。

之所以是田慧珠亲自过来叫人,是因为顾云飞听说顾墨笙把林嫮生带进了书房。

虽然书房门关着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可是以顾墨笙的年纪,以两个人的经历,做出一些亲密的举动也是正常的,要是叫个佣人过来,林嫮生到底是小姑娘,会不好意思的,所以同田慧珠说了声,让她亲自走一趟。

田慧珠心里也明白顾云飞的顾虑,可看到两个人都衣衫整齐,田慧珠也说不好是失望还是欣慰,欣慰的是,林嫮生看起来娇憨任性了些,到底家教良好。失望的是,顾墨笙喜欢她都喜欢得能为了她顶撞父母,怎么就不知道再主动点呢?

田慧珠和林嫮生一起进了餐厅,两个人身后跟着顾墨笙。

进了餐厅林嫮生就放开了田慧珠的手臂,对坐在主位上的顾云飞鞠了半躬,叫了声:“伯父。”

因为今天林嫮生很可能留下来吃饭,所以顾云飞把两个小妾都打发回去,叫她们在自己房间用晚饭,餐厅里只有顾云飞和顾玉笙父女俩在,顾云飞笑着招了招手:“嫮生,不用这么严肃,都是自己人了,还鞠什么躬,过来坐。”看到林嫮生过来和顾云飞打过招呼以后,顾玉笙就同她招手,点着自己身边的空位说:“嫮生,过来坐啊。”

话音未落就看到顾墨笙一眼看过来,连忙闭上嘴巴,做出一副认真研究今天菜色的样子来。

顾墨笙这才收回眼光,拉开身边的椅子服侍林嫮生坐下,自己坐到她身边,这才同顾云飞田慧珠打招呼:“父亲,母亲。”

田慧珠看儿子服侍林嫮生这样殷勤,心里多少有些泛酸,她都没叫顾墨笙这么服侍过。可是转念一想,墨笙也这个年纪了,搁前清,都是可以做祖父的人,可他连个孩子也没有。现在既然他这样看重林嫮生这个小姑娘,这也是好事,肯定能早些为顾家开枝散叶。所以田慧珠面孔上一瞬间的僵硬立刻转化为笑容,亲切地招呼林嫮生吃菜,又讲林嫮生喜欢吃什么都可以讲,厨房里的老彭什么都会做,就是不会做,外面叫也很容易。

要说田慧珠虽然有些利己,但大方向上还是明理的,晓得今天林嫮生要留下来用饭,她是上海人,很可能吃不惯北方菜,所以特地关照厨房里做了几个上海本帮菜,就放在顾墨笙和林嫮生面前。

林嫮生愿意的时候,也是很能讨人喜欢的,看了眼面前的菜色就笑着回答:“谢谢伯母,这些菜我就很喜欢,叫您费心了。”

田慧珠面上也有笑容:“不过是关照几句,你喜欢伯母就开心了,吃菜,吃菜。”

顾墨笙耳朵里听着田慧珠和林嫮生对答,看到面前有清蒸鳜鱼,他知道林嫮生喜欢吃鱼鳃肉,晓得在他家林嫮生不好意思挑,亲自动筷把鱼鳃上的两块肉挑下来,蘸了调料汁放在林嫮生面前的碟子里。看得田慧珠眼角跳了两条,看得顾云飞哈哈笑,回头点手叫了管家:“记住了,林小姐喜欢吃鱼腮肉。”管家上来欠身答应。

田慧珠也笑:“这两块也少了点。”话音未落,正好看到顾墨笙若无其事地夹了块鱼肚,十分顺手地把鱼刺去了,一样蘸了调料,放在林嫮生面前的碟子里,喉咙有点痒。

还是一旁的顾云飞看到田慧珠的眼神,也夹了一筷子烟熏鸭给她:“你喜欢吃鸭胸脯肉。”才叫田慧珠面孔上又露出笑容,也夹了筷干扣肉给顾云飞。

顾墨笙看到林嫮生的眼睛朝油爆虾看过去,他动作快,就又剥了几只油爆虾搁在林嫮生面前的碟子上,这才自己慢条斯理地夹了筷翡翠鸡片,好象觉得味道不错,顺手给林嫮生夹了筷:“鸡片挺嫩的,你吃吃看。”

田慧珠看得无可奈何,只好同自己讲:他们这样要好总比面对面也不说一句话的好。

一边的顾玉笙咬着筷子头看着,她也是订婚的人了,未婚夫是江苏督军的参谋孟珙。

孟珙出身江南旧族,本人有留洋经历,相貌也说得上英俊,算是个青年才俊,平日和顾玉笙两个人相处也融洽,算得上是你敬我让的。可是不知道是不懂表示,还是不习惯表达,不要说挑鱼刺,剥虾壳这样亲近体贴的动作没有过,就是夹菜的冬至夜少。现在看着自家一本正经的大哥体贴起来可以说是体贴入微,顾玉笙多少有些羡慕,一顿饭吃得五味杂陈。

等吃完饭,林嫮生陪田慧珠顾云飞喝了茶,才起身告辞。

第150章

林嫮生回家前上楼把日记和画轴拿了下来。原本她的情绪在顾墨笙的安抚下得到了放松,可是一拿到这两样东西,才搬开的石头又沉甸甸地压回她心上,就连笑容也勉强了。

顾墨笙看在眼睛里,若无其事地表示亲自送林嫮生回家,连司机和警卫也没要。车子开到林宅前停下,顾墨笙了没有立刻下车而是转身探手从后座把日记和画轴都拿过来,同林嫮生讲:“嫮生,你有没有想过,石野村多少因你而死,可是他姐姐对你半分责怪也没有,不但没有责怪,还把他的日记和一张古画送来给你,你不觉得奇怪吗?”

林嫮生点了点头,顾墨笙这番话的确有理。

顾墨笙又说:“石野村是《未央宫记》的投资人之一,精神状态又一直异常,对你也过分关切,胡思乱想下写下那些呓语也是可能的。而他的姐姐如果是明理的人,就不应该把这样一本写满胡言乱语的日记拿来给你看。实际上,我以为,那是石野村姐姐对你的报复。因为在法理上,我们属于自卫,所以她只好用这样的法子来扰乱我们的生活。”

林嫮生抿抿嘴唇,对她来说,所谓的前世今生实在的吓人了点,现在顾墨笙给出的这番解释最大程度上合理地解释了为什么石野村做的梦和她做的梦有相同之处。

所以林嫮生又点了点头,脸上露了点笑容:“这样说也有道理。”

顾墨笙伸手过去摸了摸林嫮生的头发:“我一直以为你聪明伶俐,没想到也是个傻孩子。”

林嫮生娇嗔地让开:“谁是傻孩子!”

顾墨笙笑着探身过去在她脸颊上一亲:“好,我们嫮生不是傻孩子是好孩子。”又再接再厉地讲,“那么我有个想法,这日记和画像也不要再留了,听说石野村埋在了公共墓园,过两天我拿到他坟上烧给他,也算是为这件事画上个句号,你看可以吗?”

要是今天以前,因为石野村临时的表现叫林嫮生多少有些怜悯,可经过日记事件之后顾墨笙的这一番解读,叫林嫮生从前的怜悯都烟消云散不说,反而以为石野村一家子的神经都不太正常,再也不愿意有任何牵扯,自然答应:“好的呀。”

讲完这句转身下车,刚刚回身把车门关上,就看到顾墨笙也下了车,一脸笑容地向她来,不等林嫮生问已经自觉地讲:“都到了家门口了,怎么能不向伯父伯母问好呢。”一边十分自觉地拉起她的手,往林门大门走去。

林嫮生出去的时候有些神不守舍,虽然交代了去处,还是叫章丽娟和林开愚夫妇两个担心了一场,现在看到林嫮生和顾墨笙手拉手地进门,固然顾墨笙面孔上带着笑,就是林嫮生神色也恢复到平常的模样才算放了心,章丽娟亲自过来把林嫮生拉到身边坐了,一面招呼顾墨笙坐:“囡囡今朝突然有点不开心,跑出来找你,没有瞎闹吧。”

顾墨笙笑着回复:“怎么会呢,伯母。嫮生一直是个好孩子,很好讲话的。”

林嫮生嗔了句:“姆妈。”讲完上楼回房把石野村上次送来的那副画翻了出来,看也没看地拿下楼,递给顾墨笙。顾墨笙顺手接过来,放在身边,继续和林开愚谈论现在国际上的各种形势。

顾墨笙在辈分上虽然是林两个人之间的地位还是平等的,并没有出现顾墨笙奉承林开愚的情形,两个人之间的思想地位还是平等的,谈得热络。

林嫮生靠在章丽娟身边听,又轻声轻气地同章丽娟讲:“爸爸好象喜欢和他讲话啊。”一面剥开一只橙子。

林嫮生都能看得出的,章丽娟怎么看不出呢?倒是明白了为什么林开愚比她更早地接受顾墨笙的缘故。从前的陆凌桓对囡囡是好,甚至可以讲很难再找到比他更能委曲求全的了,可大概因为是林开愚学生的关系,陆凌桓对上林嫮生固然是百般顺从,对上林开愚也不怎么反驳。而顾墨笙不一样,如果他和林开愚意见相左,会有理有据地提出来探讨,大概叫林开愚中意的是这点了。

顾墨笙在林家逗留了一个多小时才告辞,林嫮生将他送到门口,趁着林氏夫妇不留意的时候,顾墨笙低头在林嫮生耳边讲:“早些休息,剩下的事都交给我料理,没事的。”

林嫮生点了点头。

石野村葬在上海的事,顾墨笙听到过,可具体埋在哪里却是不清楚,还是派了手下去几个公共墓园打听了下才打听到葬在一家基督教墓园里,隔了一天就拿着两幅画和那本日记簿到了石野村的墓前。

石野村的墓没有立碑,一块黑色的大理石平铺在地面,上面用白字写了石野村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日,顾墨笙站了一会儿,把手上的白菊花放在了墓碑上。

因为是基督教墓地,所以地面都是青草,没个烧化的地方,就叫警卫去找了个能烧纸的容器来。

警卫得到吩咐,去教堂里兜了一圈,很快拎了个铁皮桶来:“大少爷,只有这个了。”照着顾墨笙的吩咐放在了石碑前。

顾墨笙摆手叫警卫退开,自己在桶前蹲下,逃出打火机先把画轴点燃,橙中带蓝的火苗将两幅画烧成了灰烬。又因为日记簿的封面是牛皮的,烧不着,顾墨笙一面一张张撕下来地往桶里扔,一面轻声讲:“上辈子她从来都没有把你看在眼里过,是你至人伦与不顾,痴心妄想,和她有什么关系?你记得的都是错的,这对你对她都没好处。”

“已经再世为人了,你还要来纠缠她,自以为是地吓到她那么多次,你就不愧疚不心疼吗?你吓她不算,你的姐姐也来打扰她,看到她吓得手足无措,分不清自己是谁,难道你就忍心?过去的就叫他过去,或许她想起你的时候还会些怜悯,难道不好吗?”

顾墨笙扔下最后一张纸的时候,火苗一下窜上来,将那片纸化为灰烬。他又对石野村的墓碑看了眼,起身离开,在他离开的同时,一阵风吹来卷起铁皮桶里的灰烬,灰烬盘旋着上升,越升越高直至半空,又像黑蝴蝶一样散开,飞向四方。隐约间还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顾墨笙似乎听见了,又好象没听见,头也不会地出了墓园,登车离去。就象他在石野村墓前说的那样,过去的就叫他过去,计较着从前的事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前世的遗憾都是真的,那么上苍既然让他和嫮生重逢,就是叫他们弥补遗憾的,所以他们更应该珍惜才是。

从墓园回来之后,顾墨笙就请顾云飞说动了上海市市长戴荆山为他和林嫮生做证婚人,而林开愚那边也请到了教会大学的校长沈伯儒来做证婚人,双方父母加双方证婚人都在结婚证书上签名,又去市政府缴纳了印花税,算是正式结婚了。

之后两家人家再加上证婚人一起往总会大楼,顾墨笙在那里定了个包房,算是庆祝他和林嫮生正式结婚,同时商议世俗婚礼的流程。

尽管婚书已经领了,可是聘礼还是要下的作为山西望族的顾氏的嫡枝嫡长孙媳妇,聘礼自然不能少了,一样样列出来,足足列了三大张纸,金银首饰,衣料摆设,银洋金条,房屋地产,甚至还有一座煤矿一半的股权,就算林开愚是见过市面的,看到这份聘礼的脸色也不太好。

毕竟按照市面上的规矩,聘礼和嫁妆不好相去太远。可是顾家这份聘礼之厚,只凭林开愚个人的能力,大概连聘礼的一半也拿不出来。虽然顾墨笙不是那等看重金钱的人,可对林嫮生来说未必是好事,毕竟田慧珠对她一直是不怎么满意的。所以林开愚当场就表示靡费太过,现在是新时代,应该从简才是。

要是林开愚不讲这句,顾云飞倒也觉得由顾墨笙亲自拟定的这份聘礼真的是多了些,毕竟他娶田慧珠时,也没下这样厚的聘礼。可听着林开愚真心实意的推辞,倒是高兴起来,笑着摸着头皮讲:“亲家不用客气,这是你女婿有本事。顾氏公司是到他手上壮大起来,就是这个煤矿,也是在他手上新添的。既然是他自己添的,分一半给他妻子也是应该的,这才叫夫妇一体。”

一边的田慧珠听到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原本她还有着等林嫮生真的嫁了过来,她可以慢慢调理,比如剔鱼刺剥虾这样的事,怎么可以叫男人做!再娇气也是有限度的。那时候她都是顾家的人了,难道还能因为这些小事回娘家吗?现在看到这份聘礼,知道肯定是他们父子两个商量出来的结果,看到顾墨笙护着不算,顾云飞还在一边助威,她又拿什么和他们父子比呢?顿时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