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半倚着门框,身体显得有些虚弱,苍白的脸上一片茫然。他的眼睛一改从前的深沉,变得又亮又清澈,不像二十二岁,反像个十六七岁未经人事的少年。

“你们……是谁?这里……是哪里?”彰华环视四下,目光从谢长晏脸上掠过时,也没有停留。

“陛……比我预想的醒来得早了……”谢长晏连忙上前,想去抓他的手。对方却下意识地一闪,避过了跟她接触。

“你是?”他困惑且防备地说。

谢长晏颤声道:“你、你不认识我了?”

柳溪在一旁急声道:“怎么回事啊?他不是你男人吗?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男人?”彰华错愕。

端午不耐烦起来,当即喊道:“都给我带走!有什么话衙门里交代去!”

他冲上前准备动手,却被彰华一个反扣,擒住了他的手臂,再一拍,拍掉了他手中的刀。

“你……”他刚说一个字,膝盖一疼,“啪嗒”跪在了地上。

彰华眼中似有精光一闪而过,但随即一怔,连忙松手,把端午扶了起来:“对、对不起,你、你没事吧?”

谢长晏简直没眼再看。她想彰华大概是昏迷太久,烧坏脑子了。这两年游历时总听说谁家的谁遭遇某某事后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性情大变。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亲眼见证此事。更没想到,这么狗血的事会发生在彰华身上。

天要亡燕啊!

“少来这套!”端午打开彰华的手,自己爬了起来,此人倒不怕死,对着武功高过自己数倍的彰华还敢亮刀叫嚣道,“你们两个身份不明,还敢拒捕!真不把王法放眼里吗?”

彰华听到“王法”二字,又怔忪了一下:“是这样吗?对不起,我刚醒来,脑子昏昏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既然你们是官府的人,那就怎么说怎么做吧。我跟你们走。”

谢长晏想:得,毕竟是陛下,对王法的看重和维护是刻在骨子里的。

端午半信半疑:“真的?真跟我们走?”

“是。”彰华友好地朝他笑了笑,温顺地伸出双手。

第98章 独清独醒(3)

端午当即拿了镣铐将他锁了。

柳溪拉了拉谢长晏的袖子道:“不会吧?你男人真的傻啦?”

谢长晏叹了口气,眼看端午的目光朝这边转来,连忙也识时务地伸出双手。

就这样,谢长晏、柳溪,柳溪她爹柳栋,和左顾右盼对一切都似乎感到很好奇的彰华一起被押上囚车,送往县衙。

此事惊动了整个柳芽村的人,村子一共三百多人,同姓柳,全沾着亲。见柳溪家出事了,大伙儿全跟着囚车纷纷求情。然而端午不为所动,连柳婷婷她爹——柳芽村的村长柳富来都不管用。

最后柳富只好焦头烂额地冲柳栋喊道:“二哥你放心,我明早就去赎你们回来……”

柳溪靠着谢长晏,却半点都不害怕,反而很兴奋地说道:“天啊,没想到我还有进府衙的一天啊。”

谢长晏内疚:“是我连累了你们。”她不该出那风头的,要是五伯伯在,肯定要气得骂她朽木不可雕。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明知柳婷婷品性不端,却非要当众揭穿令她下不了台。结果好,被告发了吧,连累柳溪父女不说,陛下也跟着遭殃。

“没事。今晚我真觉得特别痛快!柳婷婷弄虚作假,偷鸡摸狗,还睚眦必报,是她的错。咱们可没错!”柳溪昂首。

一旁的彰华听到这儿,好奇地问道:“谁能给讲讲发生了什么事?”

赶车的端午板着脸回头道:“不许讲话!”

彰华乖乖地“噢”了一声。

谢长晏一个趔趄,跪在了木笼子里。一旁的柳溪吓一跳,忙扶她坐好:“怎么了?”

“发现新世界了。”

“唉?”

银月弯弯,照着彰华的脸。谢长晏心中却觉得暖洋洋的。人说祸兮福之所倚,果然诚不我欺。若不是今夜冒失替柳溪出头,怎会招来这帮人,若没有这帮人,彰华又怎会意外醒来?虽然他失忆了,虽然他不认得自己了,虽然他们进了府衙会有一连串麻烦事,但是……好奇怪,只要这个人醒过来了,她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她只觉得开心。

开心得像是重新获得了全世界一样。

锦绣县虽只是个小县城,却经济富裕,交通便利,驻扎着宜国很厉害的一支地方军——绣旗军,在屡次对抗程寇中竖立了赫赫威望。因此,府衙半点不小不说,衙役还个个厉害,一看就是刀上沾过血的。

四人被押入府后,进了一个黑暗幽深没有窗的小屋。不多时,端午领着一个白面青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进来:“张主簿,中间两个就是从柳芽村抓回来的身份不明之人。”

彰华问道:“这么晚了,你们还处理公务?”

端午冷冷道:“维护治安,不分早晚!”

彰华赞赏道:“当真是官吏之典范!”

冷面衙役却被他那个赞赏的眼神给恶心到了,作势呕了几声。

而那位姓张的主簿随身携带茶壶,对着壶嘴灌了一肚子茶后,才耷拉眼皮看向四人:“说吧,怎么回事啊?”

“我不喜欢你的官腔。”彰华道。

一旁的柳栋急忙拉了他一下:“少说两句吧大爷!”

彰华诧异道:“咦?你为何叫我大爷?你认识我?你是谁?我又是谁?”

端午当即拔刀:“别再废话!好好回答大人的话!”

彰华乖乖“噢”了一声,然后一摊手:“我什么也不知道。”眼神诚恳至极,令一旁的谢长晏“扑哧”笑了出来。

张主簿叹了口气:“有能说事的明白人吗?”他看向柳溪,柳溪连忙躲到了谢长晏身后。他又看向柳栋,柳栋的嘴唇动了动,刚要开口,谢长晏抢在他前道:“我姓谢,名长晏,燕国隐洲人氏。谢怀庸是我五伯伯。”九哥曾自傲说,天底下的读书人,可能不知道皇帝是谁,但没有不知道谢怀庸的。

张主簿果然一挑眉毛,一改之前的懒散之态:“三才先生是你伯父?”

“三才先生是谁?”彰华问道。

“你闭嘴!”端午吼他。

谢长晏忍俊不禁。

张主簿呻吟:“还能不能审下去了?”

“是。”谢长晏一指彰华,“这位是我的二哥——谢知幸。”

柳溪惊讶道:“什么?你哥哥?他不是你的男人吗?”

“男人?”彰华震惊,看了谢长晏几眼,“我觉得还是兄妹比较好。”

“这能随便你选吗?”端午气得又想拔刀。

张主簿连忙对谢长晏道:“快细说啊!”

谢长晏心中得知既入官府,没有侥幸可能,与其编造身份,不如坦白直言。但彰华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如今又失了忆,虽说看似跟宜王交好,可谁知宜王有没有称霸之心。事态未明前还是再藏一藏吧。幸好二哥一向行踪成谜,又因为面有残疾的缘故,从小戴面具,除了特别亲近之人无人知道他的真实长相。

“我们去程国游玩时遭遇海难,随着箱子漂到宜境,幸得这对父女相救。但我二哥病重,昏迷没醒。我们所有的东西都丢了,没法证明自己的身份。想要写信回家,又没有邮资,就这样混到了今天……民女所言句句属实。”

张主簿忽然起身,绕着谢长晏走了几个圈:“你说你是……谢长晏?谢家的十九娘?”

谢长晏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是。”

张主簿嗤笑,笑到一半觉得不好,收了表情,对端午道:“叫孙典史来。”

端午迟疑了一下:“老孙头这会儿恐已入睡了。”

“睡什么睡?难得有个案子,犯人还自称是燕国前皇后,多大事啊,快叫起来。”

端午闻言一惊,连忙去了。

柳溪父女也都震惊地看向谢长晏。

彰华更震惊:“我的妹妹是皇后?!”

谢长晏心中无语,表面还要一本正经地纠正他道:“那个,不是皇后,我退婚了。”

张主簿又想嗤笑,抓起茶壶“咕噜咕噜”灌了一通,才道:“那更了不得了,唯方大地千百年来唯一一个敢退皇帝婚约的谢十九娘。你说你冒充谁不好,非冒充她?”

“为何大人不信我就是谢十九?”

“谢十九风华绝代美绝人寰才华横溢高贵优雅,跟她三姐谢繁漪并称谢家的并蒂兰。你看看自己,从头到脚哪点符合啊?”

彰华附和道:“确实……”

谢长晏听得嘴角一抽,转头问柳溪:“溪溪,你也不信吗?”

“我、我、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你也挺好看的,真的,很好看!就是、就是……你的手上那个,全是茧子,还有你腿上,好多疤,还那个、那个不修边幅……不像千金小姐。”柳溪的声音越说越小。

谢长晏叹了口气,对上柳栋的视线,柳栋没说话,用一种别有深意的眼神打量她。

——这个人相信。还是老人家见多识广啊。

谢长晏冲他一笑。柳栋慌忙垂下头,避过她的目光。

这时一连串脚步声从远而近,门被撞开,两人夹带着风一起刮了进来。

“在哪里?在哪里?谢长晏在哪里?”走在前头的是个眉发皆白的驼背老头,身形极为瘦小,脸上全是褶子,唯独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他带着满脸兴奋,冲到众人面前,从柳溪脸上扫过,移向谢长晏,然后便定住了。

谢长晏刚要说话,被他伸手阻止。孙典史的目光移向她的衣服和鞋子:“从芦湾来?”

“是。”

“芦湾今年流行驼色,一个个整得跟和尚尼姑似的。你这身布料,一看就是芦湾染的;还有这鞋,轻薄防水,为程境内行人常穿。”

谢长晏鼓掌道:“典史大人好眼力!”

端午冷冷道:“少拍马屁。你从程来,但不代表你就是谢长晏!”

张主簿则笑眯眯地问:“老孙头,你看她可有隐洲谢氏的芝兰之风?”

孙典史皱起眉头,继续打量谢长晏,半晌后,摇头道:“实是看不出来。”

谢长晏心想鼓掌鼓早了。

孙典史又去看彰华,一看之下神色骤变:“这位是?”

“此人在我们缉捕时突然醒转,然后自称什么都不记得了。据此女交代说是她的兄长,叫什么、什么来着?”端午还在回忆,孙典史已一拍膝盖道:“此子不凡啊!”

“典史大人会看相?”谢长晏惊讶。

“看相不会,但会看人。你看他穿的这件外衫,看似平常,其实是稀罕物。挺括不说,不易起皱,遇水立干,还轻软舒适,此乃燕国贡缎——云霓!还有他的靴子……”孙典史说着对彰华道,“脱鞋。”

彰华愣了愣,温顺地脱了一只靴子。

孙典史捧起他的靴子,摸了几下道:“是用最好的胎牛皮所制,内衬极软绵羊皮。一双值十金啊……”

谢长晏忙笑道:“我的这位二哥,确实喜爱享受……”

彰华却皱了皱眉道:“我觉得我不是这种人。”

谢长晏扶额。

第99章 独清独醒(4)

“他是你哥哥?”孙典史立刻扭头看她。他的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水汪汪的黑葡萄,却生在那样一张老脸上,看上去着实格格不入。

但谢长晏此刻有些怕了这双眼睛,不敢与他对视,只好硬着头皮道:“他是五伯伯的长子,是我堂哥。”

“你们长得……”孙典史在她和彰华之间转了个来回,谢长晏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却听他来了一句,“是有点像。”

唉?怎么可能?她跟彰华哪里相像了?!

“你们两个身上,都有种……唔,类似的劲儿。你们肯定同一个老师,受过同样的教育,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

谢长晏心中叹服。真是高手在民间,这么个小地方区区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典史,竟生有如此一双毒眼!

彰华则有些茫然又有些好奇地看着谢长晏,看得谢长晏狠狠瞪了他一眼。

然后彰华便笑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算了,谢长晏想,有生之年能看到陛下如此坦然的笑容,其他瑕疵就忍忍吧。

而这时,孙典史做了总结:“你们来到柳芽村小半个月了,其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也没做,也不好定罪收监。既自称是燕国人,遣送回燕吧。”

谢长晏大喜,谁知张主簿却皱眉道:“不行呀,知县大人说,程王新立,看似关系有所缓和,实则更要提防有细作潜入。这两人既然来自程国,就该核实确是燕国人后才能放。”

“我们真的只是去程国玩的……”

“是不是,很快就知道了!”端午一挥手,叫来几个兄弟,“押走!”

彰华第一个听话地走人,走了几步,又转回到孙典史面前:“那个……靴子……”

孙典史端详着手里的靴子,冲他诡异一笑:“八寸的鞋啊?归我了。把那只也脱下来。”

彰华一愣:“你说什么?”

孙典史挖了挖耳朵,看向谢长晏:“你哥不懂事。你懂不懂?”

“我懂我懂!”谢长晏忙走到彰华面前,把他另一只靴也脱了下来,彰华想说什么,被她用眼神堵了回去,“别说话!”

孙典史得了靴子,高高兴兴地哼着小调走了。

张主簿摇头叹气,却什么也没说,呷着茶慢悠悠地离开了。

彰华怒道:“他们这是盘剥疑犯!”

“谁说的?是我们主动孝敬的。”

“那就是受贿!”彰华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端午,“你们的知县在哪里?我要举报……”

话未说完,谢长晏跳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少说几句吧哥哥!差役大哥,您带路,劳烦费心了……”

彰华虽会武功,能轻易就甩脱她,但不知是不是因为顾忌她是自己的妹妹,最终乖乖地跟着她走了。

四人被关进同一间牢房。

大概因为她说出来的身份很特殊,再加上没犯什么大罪,因此给了个最僻静的单间,打扫得也还算干净。

谢长晏对人世间的不平事见识已久,虽沦落至此,却新鲜感大于愤怒感,尤其彰华醒了,她心情放松,当即安慰柳溪父女道:“伯父,溪溪,给你们添麻烦了……”

柳栋忙道:“不麻烦不麻烦……”然而目光躲避,挪得离他们远了些。

谢长晏知道他的想法,之前他虽看出他们身份不凡,但出于善良,还是收留了二人。如今听说她竟是燕国前准皇后,那身份在小老百姓眼中实在太高不可攀,因此就生了敬畏之心,再也不能平常心待她了。

谢长晏心中若有所失,一回头,对上彰华的视线。彰华正在很认真地打量她,然后得出一个结论:“我觉得我们并不像兄妹。”

“那像什么?”谢长晏来了兴趣。她很想知道,在失去记忆,恢复纯真本性后的彰华眼里,自己会是什么样子的。

彰华想了半天,正色道:“你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很亲切……就像、就像……我的女儿。”

“谢谢抬爱。”谢长晏一笑,然后抓起一把稻草撒在了他头上。

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早,柳芽村的村长柳富满脸堆笑地跟着端午进来了。

“多谢端午哥,小小心意,哥几个打酒喝。”柳富塞了个荷包到端午的袖子里。

端午依旧一张棺材脸,却没有拒绝,瞥了身旁的两个衙役一眼,衙役们当即打开门锁将柳溪和柳栋提了出去。

柳溪不解道:“爹,咱们能走了?”

柳富训她:“不走等着在这儿吃午饭啊?”

“那阿燕呢?”

“她又不是我们柳芽村的,我才不管。光捞你们两个就够费劲的了……快走快走!”柳富推着二人离开。柳溪回头似要说些什么,但被柳栋按了回去。

如此一来,牢中就剩下谢长晏和彰华二人。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会儿。彰华开口道:“他们果然贪污受贿!”

“我还在这里!”端午敲了敲铁栏。

“我要举报你们!你们知县……”话未说完,谢长晏又扑上去捂住了他的嘴巴,回头冲端午谄媚道:“他脑子撞坏了,差大哥见谅!我觉得你们这种风俗特别好!真的!其实吧,我真的是谢长晏,所以呢,我其实也挺有钱的……”

“你想说什么?”

谢长晏豪气冲天道:“只要你放了我,等我回到家,要多少钱,随便说!”

端午冷冷一笑,转身走了。

“差大哥!我说真的啊!他脚上那种靴子,我送你一百双,噢不,一千双、一万双都行啊!”谢长晏趴着铁栏大叫,也没把他叫回来。

彰华好奇道:“咱们家这么有钱?”

谢长晏将头抵在栏杆上,懒洋洋道:“富可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