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华面色顿变,却是露出了不悦之色,两道英武的眉也皱了起来:“我们家是贪官,恶霸,还是奸商?”

谢长晏不由得乐了,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要是,你打算如何?”

彰华一身正气:“当然是依法治罪、依律判刑!”

谢长晏走向他,在距离他极近的地方才停下。彰华有些不自然地后退了半步,目光闪烁道:“你看什么?”

“我在想……一个失忆了都不忘本心,坚持律法公正的皇帝,果然是个好皇帝啊。”

彰华皱眉:“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是我哥,你是燕国的帝王彰华,今年二十二岁,是我曾经的未婚夫。”

谢长晏在一步远的距离里,凝视着彰华,一个字一个字地如是道。

第100章 阽危之域(1)

“你失忆前,爱我爱得要死要活呢。”谢长晏告诉彰华。

“我十二岁时,你一见到我就惊为天人,不顾群臣反对钦点我为皇后。

“我十三岁时,你相思成疾,一道圣旨,强行将未及笄的我召入玉京,金屋藏娇,养在你做太子时的住所——知止居内。

“你不顾礼法,亲自为我授学,对我做尽了不可描述之事。

“我无法忍受没有自由,拼命逃脱,你虽然不舍,但忍痛割爱,派暗卫一路保护,还送了我一条当今世上最好的船。

“我去程国游山玩水,你不放心,私自离宫,到程国找我,然后在众目睽睽下宣誓,愿意为我生、为我死。”

她每说一句,彰华的眼角就抽搐一下。

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绷住表情,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谢长晏脸上的戏谑之色缓缓沉淀,凝视着他,眸光如夜月下的雪地,覆住万物,只剩下一片幽幽冷冷的安宁。

“后来,你就真的为了我赴死……我们两个一起跳海殉情,结果没死成,漂到了这鬼地方。”

彰华紧皱着眉,半晌后,才低声道:“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谢长晏“扑哧”一笑。

“你在说谎。”彰华面容严肃,语气笃定。

“为何不信?”

“虽然冒犯,但是——我不可能喜欢你。”彰华有些厌嫌地看了她一眼,“你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胡说八道!你明明说过我就是你年轻时一心想要的妻子!现在你的心态明明变年轻了,却说不可能喜欢我,气死我了!

谢长晏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扭身,走到墙角里蹲下了。

彰华见她生气,有些后悔,挠了挠头,轻轻挪了几步,挨近她:“生气了?”

“你道歉。”

“我道歉。但你真的不符合我的……”

谢长晏抓起稻草,第二次往他头上丢去。

丢完之后,谢长晏想,若彰华没失忆,她是绝对不敢这么做的,再看眼前这个被稻草挂了一身却一脸无辜无奈无害的彰华,还是忍不住“扑哧”笑了。

这么多年,兜兜转转,我曾遗憾未遇你在青涩时。

而如今,命运垂怜,令你重回少年。

你会喜欢我的。

你一定会喜欢我的。

因为……我们是被命运紧紧系在一起的人啊。

谢长晏和彰华一共被关了十天。十天里,谢长晏抽空向他讲述了自己所知的关于燕王的所有事情,而这一次,没再添油加醋扭曲事实。

彰华全程保持严肃,只偶尔提几个问题。

第十天晚上,谢长晏终于说完了,拍了拍膝盖上的稻草道:“我所知道的全部讲完了。接下去如何,看你的。”

彰华沉浸在惊世骇俗的变故中,沉默了很久。

在此过程中,谢长晏一直看着他,心情微妙。她既担心补上记忆空白后的彰华会重新变回深沉克制的燕王,又担心他变不回去。如果是从前的陛下,肯定有一万种解决困境的方法。但如果他变回去了,她又会遗憾于再难见他如此直率可爱的模样。

呸呸呸,我在想什么呢!燕王失踪,多大的事,干系到整个大燕的国计民生!我怎能如此自私,只为享受此刻相处,就置万千百姓于脑后?

一念至此,谢长晏拍拍彰华的肩膀道:“总之当务之急,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回燕国。”

沉浸在思绪中的彰华被她一拍,回过神来,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复杂。

“怎么了?干吗这么奇怪地看着我?这次说的都是真的!”

“虽觉不太可能,但……如此看来,从前的我……确实……”彰华目光闪烁,异常艰难地道,“深爱着你。”

谢长晏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停止了。

那些被掩藏起来、不曾挑明的、纠结于心的过往,在若干年后,在失忆了的他口中,得到证实。

她想着她的十三岁,遥远得像是一场梦,一切都那么虚无缥缈。然而,因他此刻的四个字,变成了烙在岁月里的碑文,每一笔每一画,都有迹可循。

她曾经觉得彰华待她像女儿、像弟子、像师妹,却独独不像恋人。

在她曾经用退婚做威胁,来恳求他的爱情时,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可是,十六岁的谢长晏再回过头去细想当年,得出了此刻跟失忆了的彰华同样的结论——如果那都不是爱,会是什么呢?

一时间,泪盈于睫,想哭,心情却是欢愉的;想笑,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彰华见她如此激动的模样,顿时慌了:“喂,我只是说从前,那是从前!”

“现在如何?”

“现在……”彰华犹豫再三,还是没忍心说出太冷酷的话来。谢长晏注视着他纠结的表情,心中不由得又笑了。若这真的是十六七岁的彰华的话,那么他确实是个多情之人,柔软而温暖。那么,后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令他有了那么大的改变呢?

会有什么,是比六岁时的那件事对他刺激更大,从而诞生了此后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呢?

就在这时,彰华面色一变,低声道:“有人来了。”

如此过了一会儿后,外面果然传来了脚步声。

端午带着一个人走进来,来到他们这间牢门前,指着彰华道:“认认看,是他吗?”

谢长晏心中一紧,打量来人。此人约莫四十左右年纪,满脸风霜,带着习惯的谄媚皱纹,一副被世情摧折了腰的市井模样。

她不禁问道:“你是谁?”

端午倒没藏着,对那人道:“给谢大小姐讲讲。”

“小人姓张名进,是本地人,早些年在程经商,开了一家小小客栈。程国税高,又时不时有恶霸来收账,实在承受不了,就卖了店面回来了。现在以打短工为生。”张进说着,挤出一脸笑来,“得蒙端午哥照顾,这两年还算凑合……”

端午打断他:“讲重点!”

“噢,是是。小人在程国开客栈时,曾招待过谢二公子。”

谢长晏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不会吧?这么快就找到人证了?

“因为当时谢二公子受了重伤,倒在我家门前,我给抬进的房间,还找了大夫给看了病,印象深刻,所以记得。”

“我二哥出行,一向戴面具的。”

“确实,但他病重,小的要给他擦汗,就斗胆摘了一回……”张进说着,眼神就往彰华脸上瞟了过去。

完了,谢长晏心道,这下糟糕了!

谁知,张进却朝彰华哈腰道:“公子怕是不记得小人了,但小人还记得公子呢。公子当年病好,给了小人一锭金子,小人这才下了决心,卖了店面回宜来的。”

彰华一脸莫名地看向谢长晏。

谢长晏也是惊讶不已——此人怎么回事?

“看清楚了?确定就是他吗?”端午沉声道。

“看清楚了,这位确实就是谢二公子谢知幸。”

谢长晏忍不住也看向彰华,忽然想起有一次做梦,也意识到彰华跟二哥有点像,尤其是嘴唇和下巴,一模一样。小时候她见过几次二哥的脸,后来年纪渐长,二哥便不摘面具了,细究起来,她十三岁离家,差不多有五六年没见过他的真容了。

是此人认错了,还是二哥确实长得像彰华?

端午拍了拍张进的肩膀:“行了,滚吧。”

“谢端午哥,有事尽管再叫我。”张进笑嘻嘻地出去了。

端午打量着谢长晏和彰华,片刻后,取出钥匙开了牢门:“既然有人为你们做证,按照律例,遣送你们回燕,交由燕的府衙核实身份。走吧。”

谢长晏跟彰华对视了一眼,彼此满腹狐疑地跟他走。

“差大哥,我们怎么回燕啊?”

“由衙役押送,坐朝贡船去滨州。”

谢长晏想起在滨州南域岸口处,确实见过许多宜国的朝贡官船。没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顺利,能够一分钱不花地回国。

“差大哥,今天就走吗?”

“嗯。”

“那谁负责押送我们啊?”

端午扭头看了她一眼,忽然露出一个奸诈的笑容:“不是说一万双靴子吗?我等着呢。”

果然还是冲着钱啊!

“我没有答应!”彰华果然不干。

谢长晏给了他一记警告的眼神,“我答应了!这谢礼我给!”

彰华不悦道:“你如此同流合污,与帮凶何异?”

“大哥,这是宜国,你管他污不污垢?更何况,宜本就以商为本,商人重利,有何不对?”

彰华的目光闪烁着,忽有些瘆人:“既如此,不如吞并之。”

谢长晏仰天长叹,终于明白了一句话——

“朕当时是太子,束发少年,桀骜自大,满脑子都是肆意率性,想着怎么轰轰烈烈地开天辟地。”

陛下,草民见识到了。

第101章 阽危之域(2)

宜国府衙办事效率极高,在端午的带领下,二人很快办好手续,登上了开往燕国滨州的官船。船上多是去燕贸易的官商驿使,如他们这样身戴枷锁之人极少,因此上船时人人瞩目。彰华还在左顾右盼,谢长晏低声道:“低头!被人认出了怎么办?”

“那就能直接回宫了。”彰华信心十足。

谢长晏无奈地想,看来这心态倒退了,智力也跟着倒退了啊。

说话间,端午拉开脚下的舱门,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冷冷道:“下去!”

“差大哥,给个好点的房间住呗。”

“没收到靴子前,一切免谈!”端午抬脚,一人一脚,将二人踹了下去。

谢长晏只觉身子一沉,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掉进了一大堆柔软的稻草里。紧跟着,彰华也掉了下来,却是半空一个翻身,稳稳落地。

二人环视四下,光线昏黑,好一会儿才能辨认出四周堆满了箱子,箱子上贴着封条,还盖了官府的戳,都是些运往燕国贩卖的货物。除此外,还有好些压船的巨石。

谢长晏不禁啧啧道:“此情此景熟不熟悉?跟你六岁时一样的遭遇啊……”被关在了船底的货仓里,真真是暗无天日。

彰华背对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谢长晏走过去,发现他在研究身上的枷锁,片刻后,他的手不知怎么一动,枷锁“咔嚓”一下分开了。

谢长晏震惊:“你还会这种技能?”

彰华道:“感觉应该可行,就试了一下。”他解开自己的锁后,又来帮她。过不多时,谢长晏的枷锁也打开了,被扔在了地上。

“要是被端午哥看到,估计我们的饭就没了。”

“我去上头找点吃的。”

“找?”是偷吧?

彰华的脸果然红了一下,在偷不偷食物间纠结了一会儿,道:“那等他快进来时我们再把枷锁戴上吧。”

谢长晏忍不住笑。其实彰华说的并不是多好笑的话,但因为实在跟他之前反差太大,所以看在她眼中,总觉好笑。

彰华没再说话,低头去看他身边的箱子,封条上写着里面的货物是蓝焰。

“宜国的焰火还真是巧夺天工,独树一帜。蛙老时常感慨他们的匠人不务正业,心思全耗费在了享乐上。说到这个,他跟你可都是务实派。”谢长晏拍拍箱盖,忽想起之前的事情,神色微肃。

“对了,我还没跟你说正事。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彰华的手缓缓从箱盖上抚过:“什么?”

“今天七月十九,距离长刀海峡红船爆炸已过了大半个月。为何这半月里,如此风平浪静,没有听到任何传闻?”谢长晏分析道,“这说明,燕王遇难失踪的消息被刻意封锁了。那么,会是谁封锁消息呢?”

彰华沉默。

谢长晏便把自己想的全说了出来:“两种可能。一是保王派干的,为了避免政局动荡引起恐慌,只能私底下找你;二是反王派干的,用我为饵引你上钩杀了你,趁机夺取政权。我本以为是第二种,现在却又不好确定了。”

“为什么?”

“如果是第二种,他们应该抓紧时机改朝换代,对外散布燕王遇难的消息,选个新诸君出来,尽快登基。可这么大的事,不可能宜国这边半点风声都没有。”

彰华拧起两道好看的剑眉,陷入沉思。

说到这里,谢长晏有点内疚:“是我对不起你,害你落得这般境地……”

彰华终于侧过头来,暗淡的光影中,他的眼眸亮得有些惊心动魄:“你还没有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你被令姐关在船舱里的那一天,胡智仁进来对你用强……”他的声音停了停,再响起时,带着几分怒意,“然后呢?”

谢长晏脸上一红,紧跟着,心急促地跳了起来。

两人坐在子舱里在大海上漂时,她对着昏迷不醒的彰华描述了两个月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时,讲到那里就停下了。在牢中,对醒来却失忆了的彰华描述往事时,则轻描淡写地避过了这一段。

他本不该注意到这个细节,现在却问出了口。难道……

“你想起来了?”

彰华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见这些个箱子时,脑海里突然跳出了一些片段,似乎你曾跟我说过此事。那么——后来呢?”

谢长晏心中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落,最后揶揄地眨了眨眼睛:“你希望如何?”

彰华不说话。

谢长晏便笑了起来:“好了不逗你了,事实是——”

她的话没能说完。

彰华突然伸出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然后一带,将她抱入怀中——这是一个无比熟悉的动作,在万毓林他们再次相见时,他就曾经这样抱过她。

明明已经足够坚强地面对任何事情,明明已经学会了豁达从容地看待人性,明明不会为不该伤心之事伤心……却在这样一个拥抱下溃不成军。

谢长晏想,原来她心中竟是那么在意那天胡智仁对她做的事情。

哪怕他并没有真的得逞,哪怕其实那只是很短的几息之间,当他刚撕开她的外衣时,谢繁漪就进来了,沉着脸逼他出去。

胡智仁满脸不甘,却不敢违抗谢繁漪的话,抹了把被谢长晏咬破的嘴唇后挥袖而去。

谢繁漪则走到衣衫凌乱无比狼狈的她面前,淡淡道:“你本不必受这样的委屈,只要你肯配合我行事。”

她记得她当时也笑了,笑得不见丝毫悲伤:“我不委屈。因为,姐姐你来救我了呀。”

不知是不是那句话触动了谢繁漪,谢繁漪没再说什么就出去了,此后,再没有任何人来打搅她。直到燕王来,翁氏才进来把她抓出去……

谢长晏回忆那段往事,明明只过去了半个多月,却感觉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而此刻的她,像个反应极为迟钝的孩童,被咬破了心,在半个月后才疼痛地哭出来。

“姐姐、姐姐她连同胡智仁,故意、故意那样对我……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她跟胡智仁设计好了的……连用强那一幕,也是她的手段之一……”她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傻瓜了,纵然棋艺没有多少长进,对陷阱却训练出了敏锐的感应。胡智仁看似失控的情绪里,动作却极有分寸,该脱的全脱了,不该碰的都没碰。谢繁漪进来的时机又是那么好,好到分明就是一场精心算计的戏码。然而,看穿那点,只令人更悲伤。

谢长晏在彰华怀中哽咽,眼泪浸透了他的衣衫:“我是她妹妹,她为什么要这样害我?要不是你救我,要不是你牺牲自己来救我,我已死了……”

如果不是彰华刺自己心口两刀,阻止了翁氏继续对她施虐;如果不是爆炸之时彰华扑过来救她;如果不是蛙老事先制造了子母舱……她谢长晏此刻已是一缕孤魂,跟父母一样,满含冤屈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