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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医官已经到达,静萍的心情也好了些,看着小书的样子便露出了一点笑:“轻浮。”
小书也只当没有听见,扶着静萍前行,其余宫女和太监们都撑着伞跟在他们身后。
尚宫局离承天门极近,所以静萍一行人到了承天门的时候,那南地的医官长尚且未到。
“无念大人很快就要到了,尚宫大人稍等。”早已侯在承天门处的禁军对着静萍恭谨地抱拳。
“嗯。”静萍淡淡地点头,对着身边的小书道:“让你们准备的狐毛披风、暖炉、热水、粥水准备好了额?”
小书笑盈盈地道:“姑姑放心,狐毛披风这会子还是热的,暖炉更不要说,洗漱热水都暖和得很,粥水也是入口即化,务必保证医官们到陛下面前的时候都精气神足足的。”
医官一路赶来,必定极为劳累,但是如今并没有时间容他们洗漱,一切都必须在从承天门到太和宫的这段距离一路走一路处理完毕。
“嗯。”静萍微微颔首。
小书瞅着远远地来了一架马车,有些八卦地嘀咕:“这位医官长大人的名字也真是有趣,竟然有人姓无么,无念、无念不像个名字,倒似个法号。”
静萍看着马车渐近了,便领着人端庄地迎上去,同时淡淡地道:“听说这位医官长半道出家学医,但却技艺上佳,融汇苗医与我中医,一手银针救人无数,不收诊金,只拿俸禄,倒也算是个活菩萨,还有苗民给他建了生祠,道是华佗转世。”
说话间,那马车已经在她的面前停下,驾车的御林军跳下马车,对着静萍一拱手:“尚宫大人,事情紧急,我们先将无念大人送到了,其他南地医官还在后头。”
静萍矜淡地点头,对着马车上的人道:“请无念医官下车,妾为尚宫局尚宫,尚宫局已经准备下一切医官大人需要之物。”
马车帘子一掀开,跳下来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童子,随后那童子掀起帘子,扒拉出来一个药箱。
驾车的御林军立刻上前伸手将坐在车里的人扶了下来。
那无念大人低着头,下车动作有些慢,但是却极为优雅,行动之间颇有行云流水的风雅,虽然一身医官袍因长途跋涉看着有些皱,却依旧不影响他通身的斯文气度。
尚宫局的诸位宫女们都在看见医官大人俊秀的容颜时,忍不微微红了脸。
这位医官大人虽已经过了韶华,但时光却似只让他看起来越发气度从容。
只可惜那蒙着黑纱的眼,足以说明这位大人是个——瞎子。
白璧微瑕,多了让人叹息之处。
所有人都在暗自欣赏医官大人的俊雅与气度,感叹他的不幸,唯独小书注意到了自己扶着人竟浑身僵硬,僵硬之后,竟然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他担忧地悄然望去,却见静萍的脸色一片惨白,如受了极大的冲击,几乎站不住。
小书悄悄地扶住静萍,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同时担忧地低声道:“姑姑,姑姑尚宫大人!”
但一向沉稳、静雅、威仪的尚宫大人竟这般失态。
连几个御林军都发现她的不对劲了。
“尚宫大人?”一名御林军有些狐疑地看着静萍。
静萍身形晃了晃,反手死死握住小书的手,闭了闭眼,才低声道:“无事,只是想起宫内陛下要等急了。”
“卑职见过尚宫大人。”无念扶着那小童子的手对着静萍微微欠身行礼。
“。”静萍看了他片刻,随后移开目光,扶着小书转身:“来人,伺候无念大人一路洗漱,仔细不要让大人受凉和摔了。”
“是。”宫娥和太监们一拥而上,训练有素地扶着无念向宫内而去,一路上伺候他简单洗,即使一路地滑,无念又看不见,但是竟是一步都不曾出错,行进的速度也有如常人。
静萍却一路走着,都觉得每一步都那么艰难。
无念喝过粥,洗漱完毕的时候,也快走到了太和宫。
他忽然轻声道:“尚宫大人真是让人敬佩,将宫里的人都调理得这般能干利落。
静萍僵了僵,没说话。
气氛有些尴尬,宫娥和小太监们都有点面面相觑,一向最讲究礼仪的尚宫大人今日是怎么了?
无念却似并不以为意,只是笑了笑,沉默着继续前行。
到了太极殿,静萍忽然停下了脚步,声音有些僵木地吩咐:“小书,将无念大人请入太和宫。”
小书有些惊讶,姑姑竟然不进去了?
她一向极为担忧太女殿下和日殿下,恨不得日日陪伴在两个孩子身边,这会子竟然不进去?
但是他很有分寸地没有问,径自扶着无念向殿内去:“无念大人请。”
无念也不多言,只朝着静萍微微颔首,便领着那小童子向内殿而去。
快进内殿的时候,无念忽然微微侧脸问扶着自己的小书:“方才尚宫大人唤你小书,不知小公公是哪个小书?”
小书几乎以为他是能看见的,只是觉得这个人真是奇怪,便道:“咱家姓唐,乳名唤作唐小输,姑姑说这个名字不吉利,便替我改名书香世家的书。”
无念闻言,若有所思一般笑了笑:“姑姑改的么是个好名字。”
小书见他这般说话,语气清淡,却跟着他叫尚宫大人做姑姑,不禁暗自翻了个白眼——姑姑也是你叫得的,真是太自来熟!
静萍静静地站在太和宫的门廊上,望着漫天飞雪,神色渐渐愈发复杂,她几乎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
只是平静的心湖早已惊涛骇浪,痛、怒、怅然、悲伤甚至欢喜?
太多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几乎让她不能自已。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自己早已忘怀了过往。
却没有想到再一次面对那个人的时候,她还会失态若此。
她闭了闭眼,露出个自嘲的笑来。
无念,无念,什么无念,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能一眼认出,那人分明就是前朝望族襄樊楚家的嫡出大公子楚云飞,后来被前朝帝王满门抄斩,沦落风尘之地,名耀上京的绿竹楼——天书公子。
曾经是她手下的首席得意弟子。
更是后来背叛四少,和毁了她的人!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还要再次出现!
唤醒那些过往。
静萍紧紧地握住自己面前的栏杆,微微睁开的丹凤眼底一片森寒,却有一点水珠从她眼底落入雪中。
内殿
“陛下。”无念恭敬地跪下行礼。
秋叶白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后又恢复了正常:“可知道要做什么?”
无念平静地道:“罪臣明白。”
秋叶白转过身,负手而立,淡淡地道:“朕只想听到好消息。”
无念恭敬地叩首:“罪臣领旨。”
随后起身向躺着的一对小人儿而去。
两人间流转着一丝诡谲的气氛,皆看在一边的白衣人眼底。
他美丽的银眸里寒光微现,随后起身,无声无息地站到了秋叶白的身后,似宣誓所有权。
秋叶白此刻却无心计较,只握住了他递来的手。
“月儿和日儿都会没事的。”他轻声在她耳边。
秋叶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闭上眼。
时间渐渐地流逝,天很快就黑了。
静萍也不知自己在殿外站了几个时辰,宫人们劝了她几次进去,她却不为所动。
她在等着,等着消息
却不愿意进入有那人所在的地方。
但寒冷的风,却让她渐渐地平静了许多。
毕竟,她早已过了不能控制情绪的年龄。
“姑姑仔细冻着。”随着少年宦官温柔恭敬的声音响起,一件镶狐毛的披风披上她的肩头。
静萍微微侧脸看了眼少年纯洁细白的脸,眼底神色微深,忽问:“小书,你今年在我身边几年了?”
今朝陛下出身江湖,一直不喜前朝宦官阉人身体的制度,何况女帝当政,后宫里不需要什么宦官,从立国那日起便立下了大元永无宦官的祖制。
这些宫里伺候的人,都是前朝留下来,无处可去的最后一批宦官。
小书便是最小的那批宦官之一。
“从新朝起,小书就伺候姑姑也五年了,今年已经满十五了。”小书笑眯眯地道。
静萍一顿:“十五了。”
十五了,当年那人初见时也是十五罢?
小书关心地看着她:“姑姑,怎么了?”
静萍看着小书单纯的眸子,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罢了。”
小书迟疑了片刻:“若是不开心的事情,姑姑便不要记得罢?”
静萍看着他,许久,才轻声低喃:“不开心的事,便不要记得了。”
能忘么?
经年隔世,她仿佛还能听见时光深处还有伶人在唱那一折《谢娘》——
谢娘写一春鱼雁无消息,
谢娘写半塘荷风穿廊去。
谢娘写明月夜梧桐雨燕楼西,
谢娘写霜雪白头是归期?
梨园花落迟,
曲中尽相思。
唱罢戏马台初相遇
那年孽缘初见,绿竹楼里名伶婉转吟唱,有青葱秀美的十五少年,恭恭敬敬地送上一杯茶,恭恭敬敬地在她面前叩首长拜——
“天书,拜见姑姑,日后愿承教诲。”
“最近好事一桩接一桩,日殿下和月殿下的病情都大有起色,眼见着就要大好了,宫里除了护理处,其他地方都解了禁,大伙的心情都活泛多了。”小书笑盈盈地捧着热茶递给静萍。
静萍接了热茶,垂下眸子轻品了一口:“嗯,宫外的情形也大好。”
“看来那位无念医官大人真是很有本事。”小书有些兴奋地道。
“多谢小公公谬赞。”一道优雅温润的男音响起。
小书抬眼一看,又高兴地道:“无念大人。”
无念提着医药箱慢慢地跨过门槛进来,朝着小书微微颔首,又向静萍微微一笑:“尚宫大人。”
小书立刻起来帮他提药箱,一脸敬佩:“大人好生厉害,若不是您眼睛上缠着黑纱,小书还以为您真的能看见呢。”
无念只是动作稍慢,但是举手投足风雅之余,都与常人无异。
“小书,去添些炭火。”静萍淡淡地吩咐。
小书这才察觉自己说错话,盲人面前说盲字本就不礼貌。
无念慢慢地走过来,弯下腰轻摸了摸面前的桌子,方才坐下:“不要怪小书,他是无心的。”
静萍冷眼看着他缓慢的动作——即使他尽力如常人,却还是能看出他做到今日这般地步,付出了不少努力、
“尚宫大人似乎不太爱说话。”无念坐下后笑了笑。
静萍咬了咬唇,别开脸,压低了声音:“大人过虑了。”
她不想面对他,不想看见他,每一次,面对他的时候,她的心绪便不能平静。
说不上是恨了,也说过不恨了,时光过去那么久。
但却依然不能释怀。
更不想被他认出来,所以不想说话——到目前为止,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她的名讳。
无念轻叹了一声:“念某虽然眼盲,心不盲,尚宫大人虽不喜在下多叨扰,但今日我是与尚宫大人商议京城疫病之事,只怕还是要叨扰了。”
说着,他伸出修白的手去摸桌上的茶水。
却不想,一下子摸到了刚刚烧开的银壶。
静萍一惊,抬手便拍开他的手:“小心!”
却不想她原本就心绪不宁,这般用力便过大了些,竟一下子将那银壶子整个都打翻。
滚烫的热水瞬间泼了出来。
她瞬间站了起来,就要拖开无念,却不想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无念准确地伸出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大力一拽,竟将她整个人拖向另外一个方向。
两人一下子跌在一处,还滚了几滚。
“尚宫大人,你没有伤着罢?”无念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地响起,幽幽淡淡,却带着关怀。
他的呼吸轻拂过她的脸颊,莫名地带来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战栗。
与彼此交叠的身体,唤醒了静萍许久之前的那些记忆——那赤裸交织的躯体,滴落的汗水和眼泪,无尽的颤抖混杂着屈辱的快感。
她僵如木石,不能动弹。
“尚宫大人?”无念却似没有发现身下人的异常,伸手在她身上摸索着。
“你干什么!!!”静萍终于反应了过来,尖利着嗓音,颤抖着狠狠地一把推开身上的人。
无念一下子跌撞在桌子边,额头磕上小桌,即刻就见了红。
“无念大人!”进来送炭的小书和宫娥瞬间惊叫了起来,冲过去各自扶起无念和静萍。
“我无事。”无念苦笑,随后转头似在判断静萍所在的方向,歉声道:“卑职只是医者习惯,担心尚宫大人被烫伤,一时间忘了尚宫大人不是卑职的病人。”
医者父母心,病人不分性别。
何况他看不见。
静萍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情有些复杂,她沉默了片刻才道:“是我小题大做了。”
她顿了顿,吩咐小书:“去,带大人去处置伤处,将我房间里的人参给大人送去。”
无念起了身,只捂着额上的伤,淡淡一笑:“不必了,人参活血,吊命,卑职并未命悬一线,小伤用了这大补,只怕出血更多。”
说罢,他慢慢地向门外而去,一边的小宫娥紧张地扶着他,只怕他有个闪失。
静萍看着他伸手摸摸索地慢慢前行,动作虽然依旧很优雅从容,只是那染了血色的单薄的背影却莫名地显出一种苍凉与萧索来。
“如果无念医官没有瞎的话,不知该是何等的风华?”小书有些羡慕,又有些感慨地道。
“面如西岭雪,眸如天上星,玉资天成,妙笔落书,尽写天下风流。”静萍垂下眸,脑海里浮过多年前的那些门庭若市,那个人所得的赞誉。
她一手教出来的谦谦公子,如玉君子一刀刺她最深的得意弟子。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落雪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
宫里完全恢复了正常,上京也慢慢地恢复了生气。
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迟来的新年。
正因为遭此大劫,所以民众需要一些喜气来冲散那些沉郁,所以愈发显得热闹。
宫里更是准备庆宴,庆祝两位小殿下平安好起来,虽然秋叶白吩咐了不得大操大办。
但劫后余生,所有人都想着法儿能做得喜庆点,改善心情,又搭起了九层戏台,只愿除夕守岁能热热闹闹。
“尚宫大人,这般热闹,是在搭戏台子么?”素蓝色的修长人影静静地站在阁楼边,微微抬起头看向前方,若不是他眼上蒙着纱布。
她几乎以为他真的能看见。
“嗯。”她淡淡地颔首。
这些日子过去,她虽然还不能做到在那人面前神色如常,但是语气维持正常却并不难。
那人总要回南疆的,待他离开,便永不再相见。
她会忘却一切,回复正常的她——人人尊敬的尚宫大人。
无念忽然轻声道:“少年时,下官也极喜欢看戏,看那台上的戏子唱得婉转动听,打得热热闹闹便是好的,后来遭遇大变,我遇见了一个人。”
静萍心中一跳,却不由自主地力持平静地问:“什么人?”
“我的师父。”无念微微一笑,仿佛透过眼前的黑纱看向戏台,也看见极为遥远的过往。
“她说,观戏,唱念坐打皆是外物,要能观那戏里人悲欢离合,谁能让你跟着或悲或喜,才是好戏、好人。”无念微微一笑:“下官深以为然。”
静萍却不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不远处的戏台,冷冷淡淡地道:“戏不戏,人不人,鬼不鬼,师不师,徒不徒,前朝的那些事情皆是过眼云烟,无念大人也不似尊师重道的人。”
“这是尚宫大人与我说得最长的话了罢。”无念轻叹,侧脸向她:“不过您怎么知道下官不尊师重道?”
静萍瞬间哑然,随后冷冷地看着他,却轻嗤一声,不愿再多言,转身就要走。
但下一刻,却被人拉住了手腕。
“无念医官,你作甚?”静萍怒道,但是她记得上次的误会,她不想第二次失态,并无太大的动作。
无念捏住她的手腕,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在她几乎要拂袖而去的时候,忽然叹了一声:“尚宫大人,你似也感染了时役——天花。”
静萍瞬间一惊,脸色微微白。
“什么!”不远处抱着披风过来的小书瞬间惊叫了起来,脸色大变。
无念微微颦眉,转身吩咐:“都不要过来,我就带着尚宫大人留在这殿里,你们将我们需要的东西送来就是了,我会照顾好她的。”
静萍很想反对,心中更恼怒,但是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她身为尚宫自然知道他的安排是最合理的。
宫里的疫症好容易才渐渐压了下去,如今若是又起来,又临近年关,只怕不但扫了所有人的兴致,也会带来潜在的危险。
她沉默着接受了这个安排。
在女皇陛下自过问下,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只是自愿进来照顾她的人,除了小书便是无念,小书幼年也得过天花。
其余宫娥,她并不想连累她们,那些刚刚好起来的宫人,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又怎么顾得上她。
但这就有个很尴尬的情形——
“小书,不要过来!”烧得头昏脑涨的尚宫大人一身快被汗水湿透了,四肢无力躺在床上却不肯让小书伺候她更衣沐浴。
小书着急得不行,他一个小太监,忌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