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盈蜷在被窝里,吹了口气,冰雾氤氲:“天呐,这鬼地方居然还有百姓?”

劝聂盈回去又不听,现在后悔已来不及了。俞晓玖没接话,一是因为冷,二是……贺千斩正在一旁擦匕首。

自从护国娘娘取下脸上绑布之后,聂盈再不敢正眼看她,确实是丑得……无法言语。

顾风端着两碗热汤面走入,大碗的递给小九,小碗给聂盈。

俞晓玖手捧面碗,看着徐徐上升的热气,真是舒坦。

“顾大师,你也太偏心了吧?”

“有的吃就吃,这我还怕小九不够吃呢。”顾风斜了她一眼。

聂盈回瞪他一眼,低头喝面汤。话说她一路上被顾风损得体无完肤,但也不怪他风度差,主要是聂盈口无遮拦,总在他耳边诋毁小九的名誉,可小九是何种人,他清楚得很。

俞晓玖见聂盈蔫头耷脑不高兴,本想从自己碗里拨点面条给她,但聂盈下意识闪躲,直视前方解释道:“我饭量小,没事……”

虽然聂盈已自圆其说,但所有人都看得出,她嫌小九不干净。

俞晓玖并不在意,但并非她心胸豁达,只能说明那些瞧不起别人的人,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为这种人生气,纯属自寻烦恼。而下一次,绝不可能再自取其辱。

贺千斩将一件毛皮披风递给顾风,顾风一口闷气憋在心口,率先将披风盖在小九身上,随后怒视聂盈,刚欲开骂,贺千斩却将他拉出马车。

“出来作甚?未见她总欺负小九吗?!”顾风愤愤不平道。

贺千斩不予回应,走入树林,一剑挥出,四周树木倒地一片。

顾风看出他的动机:“你莫非还要给那刁蛮女子做辆马车?”

“眼不见为净,除非杀了她。”贺千斩不以为然地回。

顾风无奈一叹,倒也不至于杀人。何况聂盈也做过好事,至少请他爹加派人手保护重伤的贺千斩。贺千斩念着那份恩情,给足了聂盈面子。

他蹲在一旁帮忙选木材,不禁惆怅道:“小九近几日都未笑过。”

“天冷。”贺千斩并不希望小九强颜欢笑,做自己就好。

顾风则愁眉苦脸:“脸上那道疤恢复得很差,每当小九照镜子时,我就肝颤儿。”

贺千斩指尖一顿,何止顾风紧张,他也是忐忑不安,但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小九强迫自己适应这张丑脸,她是了不起的女子。

将领得知二人在为聂盈公主打造马车,命十几名士兵一同帮忙。说来奇怪,第二位信使也未返回军队,皇城那边莫非真出事了?

顾风见将领神色忧戚,不由关切道:“陈将军,你在为何事烦恼?”

“两位信使至今未归,本将担心皇城之内发生变故。”陈将军指挥旗手下令,原地休息。

顾风敷衍一应,这些当兵的就是太敏感,哪有那么多动乱啊。他无意间回头,只见小九架双拐缓缓靠近,即刻迎上前:“小九,你怎出来了?”

“透透气,空气不错,就是太冷。”俞晓玖脸上蒙着紫纱,受伤之后初次离开马车。

士兵们见护国娘娘出现,齐刷刷下跪行礼,顾风掸了掸石头上的灰尘,搀扶小九坐下。

俞晓玖深吸了口气,瞭望远方连绵起伏的雪山,惊喜一笑:“顾风你看,雪山多壮观吖。”

顾风发现她小有亢奋,即兴作诗一首。

“看那雪山!多白。看那雪景!多美。看这姑娘!多俏。”语毕,他自行鼓掌。

原本就天寒地冻的,此刻在场所有人感到更冷。

“……”俞晓玖搓了搓手背:“看这道士,多呆。”

顾风憨直傻笑:“我师父的文采可好了,只怪我不学无术啊。”

“哎哟,过谦了顾大师,医术还是蛮精湛的。”俞晓玖发现他越来越有自知之明了。

“但是但是!好歹我能胡诌几句,贺千斩还不如我呢,哈哈哈。”

“……”夸他夸早了,原来还留有后手。

贺千斩睨了他一眼:“我没勇气丢人现眼。”

“……”顾风眼角一抽:“我还是更喜欢惜字如金的你!”

贺千斩笑而不语,继续忙乎木匠活。

俞晓玖偷瞄贺千斩侧脸,他无论在做什么,无不散发出专注的魅力,即使是在杀人时,也透着一股不可一世的霸气,震慑得亡者只能双手奉上灵魂。关于这一点,自己可是深有体会。

世间怎会有这种人,让人又害怕又想接近,试图探究他的内心,挖掘到不为人知的一面。

俞晓玖甩了甩头,她尽量避免与贺千斩单独相处,反而造成更纠结的效果。话说,世间应该有不少她这样的人,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想消停会都难。

贺千斩虽未抬头,但知晓小九在看自己,他解下毛皮护腰,托起小九的身躯,将温暖的皮毛垫在冰冷的岩石上,再放她落座。

“你不冷么?”俞晓玖坐在暖和的毛垫上,心里也是暖融融的。

“习惯了。”贺千斩的态度则返回原点,依旧不冷不热的。

顾风歪着头,在一旁观望他们之间的互动,明明在正常交谈……小九也懂得避嫌,甚至不再与贺千斩乱开玩笑,可是,为何自己总感觉不踏实呢?莫非患了严重的疑心病?

※※

同一时间

巨鼎国城池已全面沦陷,原巨鼎国国师范佚名,在护国娘娘出发之前,已投靠展洛鹰门下。原因有三。其一,皇后垮台;其二,他早料到护国娘娘绝非善类,表面淡泊名利,其实暗中挑唆六部及皇子一致排挤他;其三,皇帝聂奢三番五次怀疑他的动机,欲收回其手中兵权。

范佚名自认忠心耿耿,却遭不公待遇,不反又待何时?

不过,范佚名至今不知护国娘娘乃展洛鹰派入巨鼎国的细作。当然,展洛鹰更不可能告知实情。派士兵酗酒闹事是展洛鹰的安排;调配人马离开皇城是他的调虎离山计。而范佚名是他手中一枚可利用的棋子,一旦拿下巨鼎国主城,他必会卸磨杀驴。

这便是残酷的权势争斗,尔虞我诈,心狠手辣。

至于安排小九远征,展洛鹰只是不想让她卷入其中,更不愿让她看到血流成河的一幕。

展洛鹰或许做梦也未想到,自认万无一失的周密安排,却害得小九险些命丧黄泉。

策划五年,突围巨鼎国整整二十八日,如今,展洛鹰不费一兵一卒,彻底捣毁巨鼎国朝野。

一夜之间,江山易主,皇帝聂奢束手就擒,但在严刑拷问之下依旧抵死不认谋害皇弟聂禅之事。皇太后被关押在同一间天牢,无意中得知展洛鹰乃聂禅的亲手骨肉,后又闻亲子聂禅的逃亡生涯,不禁心碎欲裂,最终良心发现,交出她当年与三德真人的来往书信,铁证如山摆在面前,由不得聂奢加以诡辩。

太和殿上,重兵把守,原巨鼎国文武百官,镣铐桎梏,无一人逃脱。

聂奢老泪纵横,伏法认罪,在文武百官面前:承认当年谋权篡位之举,乃至亲手将皇弟聂禅推下悬崖,之后,聂奢并未在山涧中找到尸首,所以派人追杀亲兄弟十余载。

真相大白于天下,百官哗然,顷刻间停止骚动及不堪入耳的谩骂,换上一道道鄙夷的目光,投射在嗜弟谋权的聂奢周身。

展洛鹰神色平静如水,轻描淡写手一挥,天鹰国主帅则扬起利剑,一剑劈下,只见聂奢头颅当场落地。鲜血喷染了金灿灿的皇权宝座,洗涮着聂奢贪婪的**,悲戚落幕。

而皇太后已在天牢中悬梁自尽,没人逼她去死,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愧对死去的一双亲子。是她教子无方,唯有以死谢罪。

而后,聂奢的项上人头,挂在巨鼎国城池之上,青目圆瞪,看似死不瞑目,颇具讽刺意味。

展洛鹰处心积虑策划多年,正是为了这一日的到来,一桩桩一件件,今日终得报仇雪恨,除了由此慰藉父亲在天之灵,并无他想。原来,复仇并未给他带来巨大的快.感,甚至感到困惑,忙忙碌碌这些年,他早已失去自我。倘若说有所寄托,那么,唯一的快乐来源于小九,现如今大仇已报,活下去的意义又是什么,难道只能是等待吗?

天鹰国主帅按展洛鹰的指令,铿锵有力地发号施令道:“囚徒聂彦、聂仁、武天吉、武天祥押至殿前!——”

四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展洛鹰动了动手指,侍卫将四人松绑。范佚名见状欲上前斩杀,展洛鹰轻咳一声,压制了范佚名的荒唐之举。

“倘若四位重臣愿辅佐本王治理朝纲,本王求之不得。倘若欲报仇,本王随时恭候。回去想清楚,是去是留绝不阻拦。”

语毕,展洛鹰起身离去,临走前命令范佚名——派人召回拉练军队。

“准备一匹快马。”他走到主帅身旁。

“是!”主帅并未多言,因为展洛鹰看上去情绪欠佳。

展洛鹰步入后宫,嫔妃遣散,冷冷清清。他漫无目的地游走。

“师父,您要去何处?”玉桃闻得展洛鹰要走,风风火火寻来。

展洛鹰缓缓驻足,话语柔软几分:“……接功臣回城。”

五年来,小九提供诸多线报,再按他的指令逐一实施计划。一位柔弱女子,不辞劳苦,一次次奔赴战场,将若干邻国纳入巨鼎国版图。

倘若没有小九的辅佐,便无法造就巨鼎国如今这番垄断势力。此时此刻,领土、权利、财富、军队、物资等,顺理成章变为展洛鹰的囊中之物,小九自然功不可没。

玉桃垂目许久,双膝跪地,坦白道:“徒儿怕影响师父的计划,所以自行拦截下信使。信中提到,小九她……路遇琉璃国皇子偷袭,身负重伤……徒儿甘愿受罚。”

展洛鹰眸色大惊,愣住不语,他无暇责备玉桃,跃上侍卫坐骑,策马扬鞭奔出皇宫。

玉桃凝望展洛鹰远去的背影,明知小九是师父的命,她却自作主张隐瞒事实,深感歉疚。

师父,为何您眼中只看到小九呢?……

六月飞雪

十日后,俞晓玖终于踏上寒齐国的领土,白雪皑皑,一望无垠,冷风中夹杂着冰碴儿,拍打在脸颊上带起一缕冰爽。寒齐国非常寒冷,却又是美轮美奂的白雪王国。

贺千斩一袭黑衣,伫立高处,神情中多出几分柔和,他抿着唇,眺望这片熟悉的国度。黑与白的鲜明对比,宛若一只屹立山顶,正安逸休憩的雄鹰。

“我也要看,抱我上去。”俞晓玖双臂高举,兴奋的模样就像小孩。

贺千斩俯瞰小小的身影,跃身跳落,抱起小九返回至高点,行动干脆,一气呵成。而那些轻功不济的,例如顾风,聂盈,唯有各自生闷气。

高处果然风景独秀,连绵起伏的山脉仿佛海洋般波澜壮观,俞晓玖为这美景而倾倒,她摘下面纱,大展双手,深深呼吸,拥抱纯白色的天与地。

压抑的情绪被风吹散,她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呼吸了,竟然激动得热泪盈眶。

贺千斩坐在岩石上,将她抱到腿边,静静地注视她,不做任何劝慰,就是让她哭,痛快地哭出来,尽情发泄。

“这么美的地方,你居然说不好,呜呜……”俞晓玖只敢用这张丑脸面对贺千斩一人,那种感觉说不清,似乎贺千斩是她的家人,无论美丑都不会遭到嫌弃。

“地种不活,便无法畜牧,百姓只能靠打猎为生,猎物则少之又少。”贺千斩依靠在她肩头,并非小九站累了,是他想找个借口搂搂她。

冰凉的气息吹在俞晓玖脖颈上,她注视一双环于腰间的手臂,在自己身前打个结,似乎传递着舒缓的情绪,他似乎感到疲惫。

“你说的那什么……冰魄雪莲,生长在哪里?”俞晓玖逼迫自己从暧昧的氛围中抽离,她指向远处的山峰:“是白色的花么?”

“蓝色的吧?就像冰片那般晶莹剔透。”贺千斩不确定地回,他的目光好似在眺望某座山峰,却未正面回答冰魄雪莲的生长位置。

俞晓玖微张开嘴:“冰蓝色的花瓣?那岂不是美得令人疯狂?”

贺千斩轻声浅笑,敷衍道:“没有欣赏的时间,一旦采摘,半时辰之内便化为乌有。”

俞晓玖听得神乎其神:“冰魄雪莲真的可以治好我脸上的伤疤么?”

“嗯。”贺千斩笃定道。

冰魄雪莲拥有包治百病之功效,千百年来,寒齐国子民祖辈传承,谨守仙人旨意,寸步不离,正是为守护上苍赋予的灵物。

“那咱们一起去采摘吧,趁着没吃下肚的时候,我先看看。”俞晓玖见他表现得不以为然,猜想某地生长了一大片冰魄雪莲。

贺千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知我知,到此为止。”

“……”俞晓玖捂住双唇,他变脸真快,颇有警告的意味。可为什么不让说呢?

贺千斩遥望远方,神色凝重,为了让小九重拾快乐,他任何事都愿意做。何况,一朵花而已,生长几千年还是一朵花,即便再神圣也该有它的实质用途。

并且,他确实不相信,会如国王忠告那般:一旦冰魄雪莲连根拔起,便会引得天神大怒,届时,地陷山塌,寒齐国将面临灭顶之灾。

俞晓玖努了努嘴,隐隐感到事态有些严重,她伸出五指在贺千斩眼前晃了晃:“如果有危险,我就不治了……”

贺千斩平行移动眼珠,不急不缓道:“丑,八,怪。”

“?!”……的的确确难以承受,她愤恨地揪扯贺千斩嘴唇:“没风度,没有同情心!马上给我去找冰魄雪莲!……”

贺千斩吃痛地眯起眼,看看,口是心非的小女子。

他抬起手,抚摩她那道扭曲的疤痕,其实看惯了,也不觉得有多碍眼。

俞晓玖任由他抚摸,偷瞄一眼山下的状况,此时两万士兵正在安营扎寨,沸沸扬扬的气氛倒也不显得天寒地冻。休息一日之后,军队将移至寒齐国城池之外,俞晓玖再请寒齐国国王盖上大印,好比出国旅游会在签证上留下记录那样,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你们国王好说话么,我要请他盖章签字,国王也可以给我写点赠言什么的,比如护国娘娘到此一游,祝旅途愉快之类的。”俞晓玖隆起双手观望:“唉?城门在哪?”

“……”贺千斩一指指地:“你脚下便是寒齐国领土。”

俞晓玖迷惘地眨眨眼:“你别告诉我那边几间炊烟袅袅的木屋,就是皇宫?”

贺千斩嗤之以鼻:“皇宫还不至于这般破旧。”他猛然站起身,顺势将俞晓玖扛于肩头,而后转向正北面:“看得见吗?那一片红色的才是皇宫。”

“……”俞晓玖抓着他头发支撑平衡,飘飘洒洒的风雪中,隐约呈现几枚小红点。

“哪有很特别,不就是大一点的红木屋么?”俞晓玖脱口而出,忽略了寒齐国乃贫瘠之地。即便是这几栋建筑物,也是贺千斩一点一滴赚来的。

贺千斩瞪了某女小腿一眼,捏了捏她无知无觉的左腿,倘若冰魄雪莲一并治好小九的残腿,那就再好不过了……贺千斩舒了口气,摘取冰魄雪莲必定会起因寒齐国国王及臣民的愤懑。倘若千年预言成真,他唯有血祭灵物。

俞晓玖不知道他在“玩”自己的残腿,拍了拍他脑瓜顶:“贺千斩贺千斩,红色屋顶上好像有个发光的亮点,你快看,泛着绚丽的蓝色……”她话还没说完,笑容忽然僵住,冰蓝色发光体?那种蓝璀璨夺目,虽只有单一蓝色,却如琉璃般变换着折射点,世间绝对没有颜料可以融合而出……为什么会是这种奇幻的蓝色,会与小阎王有关吗?还是巧合?

贺千斩怔了怔,神色稍显惊诧:“你能看见?”

俞晓玖点点头:“可以啊,很清楚,钻石都无法媲美的色.彩。”

贺千斩将她放回地面,捏着她双肩,直视她的眼睛,凝视久久,百思不得其解。

冰魄雪莲之所以称之为灵物,正是因为花之光点飘忽不定,寒齐国臣民守护冰魄雪莲千年,却无缘一睹冰魄雪莲圣体,相传——唯有神仙落入凡间之时,高傲的冰魄雪莲才肯释放炫目光彩,届时,光芒四射,迎接仙客。

而他贺千斩,是目前为止唯一看得见冰魄雪莲展示姿容的凡人。他一早便知晓自己有别于他人——与生俱来的内力,超群卓越的轻功,还有坚不可摧的体格。上苍赋予他种种眷顾,却造就出一名杀手……但他并未告知任何人,毕竟神话故事无据可查,他自是半信半疑。

俞晓玖直勾勾地看着他,忽闪长睫毛:“我都丑成这样了,你居然还能看得这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