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讪讪地说:“店家,你们江南果然富庶。”

店家摆手:“吃饱穿暖罢了,哪里敢去朝暮楼,去那儿的,净是些大官、公子。”一瞧霍临风,对上号似的,“不过,朝暮楼每月有一日表演,那时人人都可前去捧场,只看能否挤得进去了。”

霍临风安静用饭,招摇的风月馆也好,陋巷的暗门子也罢,他都无甚兴趣。倒是有一处,他从见到便好奇,正欲问,涌来五六民户,店家忙着招呼去了。

主仆二人离开,沿街一通走,巴瞧些稀罕玩意儿,经一处热闹小馆,名曰“论茶居”,叫里头的鼓掌抓了耳朵。门窗敞着,小二拎斗大的茶壶逡巡,前边儿,正有口艺人讲故事。

仔细一听,讲的是朝暮楼内并蒂花,一对同胞姐妹。

霍临风腹诽,这西乾岭的百姓有完没有?入馆,寻一桌坐,听那口艺人沫子横飞,待一段讲毕,对方捧小碗来要赏,他阔气地、败家地搁了锭银子。

杜铮情急:“少爷,您省着点花!”卖了一匹马,房费还未补齐,愁死了呀!

口艺人作揖道谢:“谢公子,您想听什么,可随心吩咐。”

等的就是这个,霍临风道:“我要听不凡宫。”

口艺人一愣,周遭客官齐齐笑起来,无他,笑霍临风花了冤枉钱。不凡宫谁人不知,犄角旮旯寻一乞丐,施俩铜板,他能声情并茂讲到晌午,还赠一曲落离莲。

口艺人返台,轻拍惊堂木,声儿也悄悄:“在下混口饭吃,光天化日讲讲不凡宫,若被其中弟子听了去、逮了我、砍了我,劳烦父老拿一草席,为我填座小坟,在下不胜感激。”

众人哄笑,配合地“嘘”声,馆内登时静了。

只听口艺人道,不凡宫居城南偏东,宫内弟子者众,皆通刀剑骑射。西乾岭看似繁华,然,路无官兵巡街,城无兵丁驻守,城中做主之人,非官非兵,乃不凡宫四位宫主。

大宫主段怀恪,嗜酒如命,却非熏人醉汉,生得一副翩翩公子相。他内功深厚,七步之内不使一招一式,可将人震心断肺。口艺人一顿:“这本领,只有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定北侯之子能比。”

立即有人起哄:“跑商的胡掌柜说,长安都传遍啦!定北侯之子削了突厥将军的脑袋,日日枕着睡呢!”

霍临风瞠目:“……”他是什么妖魔鬼怪,枕着莫贺鲁脑袋睡,做甚,跟那死人贴耳说体己话么?

口艺人又道:“三宫主陆准,机灵俊秀,腰缠万贯,有小财神之称,奈何钱财全是劫道所得。”

霍临风暗道凑巧,原来那少年颇有来头,劫杀骁卫军,抢夺命官财,不凡宫的确横行无忌。杜铮凑来:“少爷,怎的隔过二宫主没说?”

霍临风道:“江湖刀光剑影,许是已命丧黄泉了罢。”

口艺人一笑:“莫急,先说四宫主刁玉良,人不如其名,无宝玉温润质,无良善慈悲心,小小年纪却火药筒子般,一点即炸。”稍停,音量更低,“这几位全部身负命案,凶恶至极,所杀之人不计其数。”

至于二宫主,口艺人道:“这四人喜好——酒、色、财、气,顾名思义,二宫主得一味‘色’。”

此人姓容名落云,深居简出,颇为神秘。其胞姐容端雨,乃朝暮楼花魁,姐为娼,弟为寇,好一对不要脸面的姐弟。

两年前的深秋,容落云兽性大发,在霄阳城连犯十五起命案,将人糟蹋后,还在床头刻上名姓。不单霄阳城,放眼大河以南,林林总总的采花案,皆留了他容落云的大名。

话毕,无人提出异议,可见人尽皆知。霍临风此刻明白了,当晚曲鸾台夜宴,沈问道所言的“恶霸盘踞”为何意。

乾坤朗朗,匪竟能折兵,仗着山高皇帝远,要将这西乾岭作“小长安”不成?

离开论茶居,霍临风没了闲逛心思,打道回府,闷在客栈闭了门户。杜铮见状,挨在床边问:“少爷,您有何打算呢?”

霍临风在床内说:“轮得到你来问?”

杜铮嘀咕:“还以为西乾岭太平,谁料藏着大麻烦,我担心呀。”他给霍临风搭上小褥,“单枪匹马实在凶险,还是尽早上任接兵,才稳妥些。”

霍临风低骂:“再絮叨,将你嘴巴缝了!”

杜铮捂嘴噤声,罢了,这主子连大少爷的话都不听,主意大着呢。他点上一块香,宁神的,而后往榻边一窝,大白天守起夜来。

高床软枕,霍临风蹉跎至深夜,更夫一敲梆便骨碌起来。摸着黑,净面更衣,嚼三块蒸酥果腹。杜铮急急点灯,看清了:“少爷,你为何换上夜行衣?”

霍临风说:“夜里出行,不穿夜行衣穿什么。”

寻常夜出哪用穿这个,定是飞檐走壁才要得,杜铮大惊:“少爷,人生地不熟,你去哪里呀!”

霍临风学舌:“去去就回呀,探探不凡宫。”一晃,屋内摆设未变,窗半敞,人却连残影都觅不见了。

世间轻功百种,霍临风行的是独门绝技“神龙无形”,来去拟风,可破霄云,不多时便抵达冷桑山下。

夜色浓浓,如一盘化不开的墨,不凡宫闭着门,另三面隐在密树当中。霍临风移步门下,屏神抟气蹬上石墙,旁枝斜逸般,到上头正好落在侧面一墙。

每二十步便有一人看守,外门内还有三道子门,路两侧燃着灯,一股子魑魅魍魉的邪气。他连跃三门,趋一截,经一片空旷阔地,后方厅堂黑着灯,此刻无人。

沿路一列密竹,竹叶飒飒,掩去琐碎声响。他潜入主苑,穿廊登粱,那恣意劲儿比陆准劫道还嚣张。忽闻雄浑内力,近些,入鼻醇醇酒香,趋行至门外,窥见大宫主段怀恪。

呼吸间的真气比酒味儿传得还远,此人武功深不可测。

好在神龙无形亦无声,否则,定有一场激战。霍临风刚撤,三五弟子纵马骋来,迎着面,他速速隐没竹间,碰一獠牙碧眼的毛团,原来是一只痴肥的山猫。

霍临风一掌钳住猫嘴巴,如马戴衔,丁点声儿都发不出。山猫凌厉,却叫这蛮兵活活捂着,半死不活间,险些咽气入了畜生道。

那队人马朝西走远,霍临风往东,寻到下一处别苑。匾额写就“藏金阁”,里头粗烛绉纱,一廊子鎏金灯,阔绰气堪比定北侯府。

轩窗小开,帷帐悠悠,陆准睡得四仰八叉,活像吃饱饭的土狗。霍临风跳入房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抽锦布,拢金银,装了个盆满钵满。

步出藏金阁,途径草园水榭,尽是江南的好景。他从假山下穿过,避开一路巡值的弟子,漫无目的地,直至不凡宫深处。

隐隐山前,群树如盖,一处别苑落在那儿,二三纱灯昏昏,一窝喜鹊喳喳,古朴如斯叫人不禁一顿。霍临风当真缓下步子,行着,细思何人安居于此。

倏地,急风吹花般,苑内飘出一道白影。

他一惊,顿生锁息诀,藏匿树间岿然不动。

暗暗看清,竟是一人。那人身负朗月清晖,身披月白纱袍,层叠之间扎紧的细腰若隐若现。两手空空,脑后轻束一银丝冠,余下乌发如云融进浓浓夜色,浑身轻若白羽,似只振翅盘旋的飞燕。

蓦地,那人于半空转身后荡,露出一张脸来。

褐眉白肤,冷如皎月,挺翘的鼻尖微红,似因风凉。唇微张,叫人不禁猜想这薄唇配着何等天籁之声,荡着,精巧的下巴一收,登时旋过身去。

那一刹那,霍临风瞥见对方的眼睛,亮得他怔怔。

恍然间,只觉万丈银河光影色……不敌那一点眼中星。

第7章

那月白影子远了,如烟似雾,留一片渺渺虚空。

仍立树间,古朴的别苑未移分毫,可霍临风已失去探查心思。他被搅了局,被扫了兴,被那鬼魅谪仙似的人物魇住了。

那是何人?

猜不透、想不通,究竟是何人?

居于一处别苑,再瞧衣饰,定非寻常弟子,估摸是宫主之一。他细忖,刁玉良还小,莫非是容落云?

跶跶的,不远处一队弟子巡值而来,霍临风闻声翻至后山离开。冷桑山孤寒透黑,稍不留神便会磕绊,他却念念不忘地又将前情续上。

口艺人说过,姐为娼,弟为寇。

容落云的胞姐乃朝暮楼的花魁,说明相貌国色天香,那以此推来,容落云的姿容想必亦非等闲。

到山脚,回客栈该向北,霍临风却定了定,朝着西边长河去了。

将近丑时的河畔,朝暮楼亮比白昼,敞着门庭,恩客如潮妾如舟。赶巧,店家说的歌舞日子正是今夜,里头艳唱无绝,舞娘摆了半宿纤腰。

一波波人潮汹涌,弱冠之年到耄耋老翁,全扑来吹一把广袖香风。莺啼燕叫,犄角旮旯都酸人耳朵,不过,独独四楼一隅有些寂寥。

这是间上房,开着花窗,挽着竹帘,一道月白身影掠入房中。他悄然落地,熟门熟路地取了引火奴,踱至榻边将一架三彩灯点上。

仅一盏,暗沉沉的,和外间灯火相去甚远。这人却不点旁的了,开柜,挑拣一块蘅芜香,点燃搁入小铜炉。忙活完这些,他挪到床边轻轻坐下。

外头声色惑人,他静静的,像来错地方。一阵莲步忽至,藕臂推门,露出张祸国的脸来:“落云,何时到的?”

问话的女子乃朝暮楼花魁,容端雨,床边安坐的便是不凡宫二宫主,容落云。

“刚点灯,”容落云欠了欠身,“这么快便寻来,你一直盯着?”

容端雨娇笑,下头的臭男人怎及弟弟要紧?她走了,袅袅娜娜的,似九天玄女下了凡,一会儿又端来些吃食。

姐弟俩围坐桌前,一碗杏酪,一碟牛乳酥,都是容落云喜爱的。他兀自吃着,精巧的耳软骨微动,监着楼中动静。每月这一日人杂,他亲自来盯才安心。

杏酪食尽,他抿抿嘴。容端雨嫌道:“又不是无人管的伶仃汉,帕子绣了好些,还不拿来擦擦?”

容落云从袖中掏出一块,敷衍地在唇上一沾,很舍不得。容端雨失笑,葱白手指探出一张信条。

容落云接过,朝廷派遣的官员到了,展开一看:“霍临风?”他颇感意外,堂堂定北侯之子,传闻又立战功,竟派遣到西乾岭来。

“此人如何?”容端雨问。

容落云摇头,素未谋面,不知,但捍卫边关的人物必有铁腕。舍了塞北的精兵铁骑,来这儿带一班酒囊饭袋,他猜想那霍将军心中定不好受。

容端雨又问:“要不要再探详情?”

容落云说:“不必,等他走马上任,到时长安的确切消息也就送来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纵使霍临风厉害,也是孤掌难鸣。

他倦了,燃尽纸条,漱口摘冠,散下三千青丝躺入床中。容端雨为他搭好丝被,又摸了摸他的脸颊:“睡罢,要热闹一宿呢,有事再唤你。”

容落云衣不解带地合住眼,明明是个恶名在外的狂徒,却侧身蜷缩作小儿态。

门关了,容端雨莲步轻移,在廊上遇见个抱琴的清倌。清倌唱哑嗓子,可下头金玉满天飞,搁下琴还要速速讨赏。

容端雨低首一望,乌泱泱的男人们,堆金砌玉捧着台上的姐儿,好生热闹。多少男人呼求她露面,她充耳不闻,转身去后厨给容落云炖汤。

楼中靡靡,楼外艳艳。

长河边人头攒动,一片黑影滑入画舫,正是穿着夜行衣的霍临风。

舫内云雨正酣,霍将军听得俊脸一红。“对不住了。”他默道,然后扯走一件外袍,穿好上岸,昂首阔步地走入朝暮楼。

霍临风一时恍然,声色犬马中,媚眼抛飞,软玉近身,短短几步便沾染满身脂粉香。他落座四顾,围廊挤满了人,酒醉掷花的,扭捏摇扇的,处处风情。

在塞北未登过小春台,到西乾岭却入了朝暮楼,若是叫父亲与大哥知道,恐怕军杖和筋骨要双双打折。

忽来一声娇啼:“好倜傥的俊哥儿,怎的默默独酌?”

霍临风皮肉一紧,叫浪荡姐儿搭了肩膀,微僵。这青楼中分门别类,眼前这位,便是卖身的小妓。他面无表情道:“听闻朝暮楼的美色值得人朝生暮死,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小妓色变,拧着杨柳腰走了,片刻又来位清倌。霍临风一觑,只从艺的清倌抱着琵琶,与他对一眼还有些羞。

他道:“一副丫头样,厨房煮酸汤的姿色,弹什么琵琶。”

清倌一听,羞恼得掉了泪,周围立刻蜂拥些怜香惜玉的。霍临风冷眸无波,解开锦布包袱,里头百两纹银共四十锭,整整四千两。

他轻声道:“青楼的身子我嫌脏,四千两,寻个好模样的唱一曲,你们有吗?”

这话辱人又挑衅,可诱惑也极大。管事的嬷子赶来献媚:“公子莫恼,朝暮楼若是没标致姐儿,那江南哪还有美人?”说罢拍拍手,“唤宝萝姑娘。”

霍临风侧耳听见议论,看来这个“宝萝”是有名的佼人。片刻后,宝萝行至桌前,扇掩面,露一双如杏美目,步摇轻晃,晃得满座恩客心头醉。

霍临风瞄一眼:“好就好在这双杏眸上,不过可惜,我宁啃鲜桃一口,不嚼烂杏一筐。”

宝萝愣住,险些掉了扇子,嬷子见状又招来旁的,尽是平日难窥的美人。霍临风却唇舌似剑,将莺莺燕燕惹得粉面生晕。

“哎呦,公子呀!”嬷子揩把汗,“公子,您中意什么样的?楚腰或丰乳,玉女或媚娘,您吩咐详细些哪!”

霍临风初入风月场,扮作无情客,哪懂恁多?闻言久久不答,耳后隐隐发烫。嬷子经验老道,凑近小声问:“公子,莫非您想要小倌儿?”

霍临风一惊,恼羞成怒道:“少说浑话,拿不出美人就罢了!”

嬷子考虑片刻,在座这么多人瞧着,朝暮楼怎能失了信誉。“去,”她捋一捋胸脯,攒足势头,“请花魁端雨姑娘!”

满楼丁男惊呼,皆引颈巴望着,人未露面便已垂涎。霍临风心中稍惴,等着,霎时耳畔惊呼,抬眸望去,长廊中倩影翩翩,远远的,只觉仙姿无穷。

婢子叫得急,容端雨却沉稳,凭栏低望,一眼看见被簇拥的霍临风。

两人遥遥对上,霍临风心头惊诧,风尘女子却姿容出尘,倒像高门大户的千金女。待容端雨出来,他看清,眉眼果真与月白影子相似。

莫非,那人真是容落云?

容端雨踱来斟酒:“公子想听什么曲儿?”

霍临风怔怔,将四千两一推:“花魁拿手的便好。”

嬷子忙敛包袱,容端雨提裙登台,借了清倌的琵琶。楼中静可听针,俱屏息凝视花魁唱曲,一拨弦,微动唇,淌出天籁之音。

四楼一隅,容落云在喧嚣中做了场梦,忽一安静,他却陡地醒来。

起身撩开纱幔,他披发下床,赤足走到门边。辨出容端雨的歌声,推门入围廊,凭栏低首时发丝倾泻,遮盖半张脸面。

“蓼蓼者莪……哀哀父母……”唱的是《蓼莪》。

旁人观美色,独他听其鸣,唱到“南山律律”,他心口猛地一酸。

霍临风又斟一盅,不知容端雨为何唱一曲祭歌。仰颈饮酒,蓦然瞥见四楼的身影,月白衣袍,只不过摘了银丝冠。

是他?!

这时曲毕,周遭赞美不绝,他被嬷子拽着讨夸奖。“甚好……”他敷衍一句,再抬头,栏杆处那人踪影全无。

虚虚实实,渺渺似梦。

他顿觉索然,问:“几时了?”

不知谁说:“快到卯时了。”

天快亮了,霍临风扭身朝外走,身后众人又热闹起来。他走出朝暮楼,将袍子还回去,而后慢腾腾地回客栈。

六角六面的朝暮楼,逐渐与他擦肩。

忽来寒风,从天落下一缕灰烟,他扬臂接住,发觉是一条帕子。干干净净,角落绣着一抹鹅黄春色的白果叶,一嗅,萦着淡淡的蘅芜香,与一丝牛乳味儿。

恩客的?姑娘的?

他不知,也懒得猜,随手揣入怀中带走了。

四楼花窗,容落云窝在榻上又造一梦,手臂搭着窗沿儿,叫风吹拂了广袖。

作者有话要说:霍临风:四千两听首歌,快乐。

陆准:你有事吗魔鬼?

第8章

霍临风一身夜行衣,幸好天亮前回了客栈。吱呀开门,他轻手轻脚入内,桌上麻布盖着一碗浮元子,屏风后木桶蓄着洗澡水,都已经凉了。

杜铮蜷缩在床边,两臂抱得紧紧的,估摸很冷。霍临风踱过去,没急着宽衣解带,先抻条小褥给对方盖好。

“唔。”杜铮醒了,“少爷……你可回来了。”

霍临风说:“去榻上睡罢,用不着守这么近。”

杜铮骨碌起来,揉揉眼,伸手为霍临风更衣。他纵起鼻尖嗅了嗅,再凑近一闻:“少爷,你身上好香,一股姑娘味儿。”

霍临风脸一红:“你才姑娘味儿,烧热水去。”

杜铮满腹狐疑,默默去烧一锅热水,伺候主子沐浴。衣裳脱光了,他蘸湿布巾为霍临风擦背,闻见对方发丝也香气扑鼻。“少爷,你……”他拐弯抹角,“那不凡宫如何呀?”

霍临风道:“我奔波一夜,还要与你汇报不成?”

杜铮再不敢问,心中却不服,索性使上拉磨的力气擦背,深一道浅一道,险些擦掉霍临风的旧疤。洗好,霍临风上床,作势补眠。

那夜行衣堆在椅子上,杜铮敛走要洗,一抖搂,掉出一块淡灰帕子。他拾起来,瞧着又香又净,贴身伺候这么多年,能断定绝不是霍临风的物件儿。

一夜未归,一身姑娘味儿,一块小手绢,昨夜不定干什么风流事儿了呢!

久久无声,霍临风疑惑地扭脸,就见那小厮攥着帕子,脸色都青了。他不明所以,伸出手掌勾了勾。

杜铮不情不愿地递上,拧身蹲在角落搓洗衣裳。他暗道,家里的抱月、碧簪、晚笙,哪个都瞧不上,一来西乾岭可倒好,情窦也开了,七情六欲也盛了!

偷瞧一眼霍临风,躺着,风流一夜白天躺着,那钢筋铁骨遇上软玉温香,叫人榨干吸净蹭一身脂粉,回来只能躺着了!

短短数日,他又时常跟随,未见这少爷勾搭旁人。就算有,哪个良家女儿夜半与人厮混?不用琢磨了,定是那长河边的朝暮楼!

杜铮愤愤然,将湿裤子一甩立起身,冲到床边对霍临风怒目而视。霍临风一惊,朝里挪挪,以为这呆子中了邪。

“少爷,”杜铮开口,“你堂堂一位将军,怎能去朝暮楼睡小妓!”

霍临风脱口而出:“少污蔑人,我就听了个曲儿!”

此话一出,主仆俱是一愣,没睡青楼的姐儿,却也流连了风月场,板上钉钉。杜铮暗松一口气,面上仍凶着:“少爷,你不是夜探不凡宫?怎的会去朝暮楼?!”

真稀罕,奴才问起主子的话,霍临风故意气人:“对啊,我夜探不凡宫得了银两,而后去朝暮楼快活,两不耽误。”

杜铮一听,当即去翻那身夜行衣。湿淋淋的,哪有锦布,更无银两,只有一层浓香化在水里。霍临风见状,要气死个人:“四千两,花净了。”

咚的一声,杜铮碰翻盆子,水扣了一地。他痴愣愣定着,用粗糙两手狠揉耳朵,怕自己听错。四千两……能养活多少人哪!可这败家的少爷,就用四千两换回来一条帕子!

霍临风卧床瞧着,不禁担忧,怕这小厮急火攻心丧了理智。他解释说:“我当真只听了唱曲儿,这帕子是在外头捡的。”

事已至此,钱财散尽难再寻,杜铮将盆翻过来,舀几瓢水继续搓洗。刚搓两下,他猛地奔到床边,死死盯着那手帕。

青楼飘出来的物件儿,秽着呢,谁知道擦过哪里……这祖宗还拿着瞧!

霍临风却叫那蘅芜香凝了神,又叫牛乳香甜润了心,不情愿扔掉。杜铮抛却安危,硬夺了:“不扔也行,我洗上一个时辰,烧柚子叶熏过才能用!”

罢了,迟早要洗,霍临风懒得理会,蒙上被子沉沉睡去。

朝暮楼彻夜笙歌,待天一亮,富贵的去上房补眠,拮据的便只能遗憾告辞。这会子,坐席空了,长廊空了,白日里的青楼如空楼。

四楼那偏僻一间,容落云窝在小榻上吹寒风,晨时最冷,将他生生吹拂醒了。眯开眼儿,惺忪困懒,搭着窗沿儿的手臂酸麻,竟一时收不回来。

他便乖乖待着,缓好了,起身到梨木架子前梳洗。捧水净面,手伸入袖中掏帕子擦脸,却没寻着,到榻边床前再寻,仍是没寻着。

容落云挂着一脸水滴,迷茫地在房中寻找,偶一望窗边便明白,定是探着手时掉了出去。他扑到窗沿儿上,低头四顾,除却来去的人头哪有什么旁的。

这时来人敲门,是老嬷子。昨夜还穿着金丝裙褂,戴满身金玉,此刻换得干干净净,深蓝里子乌色袍,发间仅一只银钗。

容落云说:“热闹整宿,婆婆没去休息?”

嬷子道:“等会儿便睡喽。”她端着汤盅,搁下,去奁匣里取三把梳,“公子,你喝汤,老奴给你梳头。”

容落云坐好,饮炖了一宿的鲜汤,嬷子在身后弄他的头发,轻轻的,舒服极了。他不知如何夸,便说:“我自己时,拢不住,随便一束就失了耐心。”

嬷子慈爱地笑:“那是公子的头发好,滑溜溜呢。”不松不紧束好,戴上银丝冠,“老奴年轻时有双巧手,惯会给人梳头,挽的髻在宫中——”

容落云轻声道:“婆婆,哪来的宫中。”

嬷子讪讪,退开一步掌了个嘴:“瞧我,做梦的事儿竟拿来说。”她急着揭过这篇儿,便讲昨夜趣事,讲到容端雨唱曲时有些开怀,说那来客英俊不凡。

容落云想,来头不小罢,非要姐姐登台才满意。

嬷子说:“激将呢,估摸为了一睹姑娘风姿,而后在画舫和小妓厮磨到天亮。我瞧见了,下船时衣袍没换,问小妓才知道,原来是邻州的员外郎。”

容落云只当听个笑话,喝完汤,趁楼中安静去看容端雨。对方睡着,他未舍得吵醒,更不敢告知帕子丢了。

那帕子是容端雨送他的生辰礼,从前家中种着白果树,所以绣了白果叶。他暗自怅惘,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纠结一番悄悄走了。

回不凡宫。

时候尚早,不凡宫众弟子正用早饭,用过饭便去邈苍台操练。突然间,一名弟子惨叫起来,舌头一吐,上面竟斜斜扎着只小针。

头顶放浪一笑,众人抬头,见年方十四的刁玉良蹲在梁上。

“活该!”刁玉良啐一口,“敢背后说我矬子,我慈悲,没将针搁凳上,不然扎漏你的卵蛋!”

他说罢跳下,临走还拿俩菜包,风风火火地奔了藏金阁。旭日东升,他进屋,见陆准撩着里衣晾着肚皮,鼾声忽高忽低。

刁玉良趴在床边,吃菜包,吧唧嘴,没多久便把人吵醒。

“谁呀……”陆准咕哝,眯瞪眼睛一瞧,“大清早扰人富贵梦,混账。”

说着爬起来,穿衣净面,坐镜台前拔拔眉毛,针鼻儿粗细的毛笔蘸一点墨,在眼上点颗聚财的小痣。

刁玉良凑来:“三哥,这般晴朗,捉鱼去?”

平时净喊“老三”,既然卖乖讨好,那便允了罢。陆准拿起荷包:“待我装点碎银。”一拉柜门,他傻了眼,码好的银子竟不翼而飞!

刁玉良跟着一惊,那些弟子顶多背后嚼舌,哪敢偷钱?他睨一眼陆准,翻窗进屋都吵不醒这人,别是只猪捏的妖怪。

捉鱼搁浅,二人速速前往正厅,恰好与归来的容落云撞上。陆准与刁玉良齐齐喊声“二哥”,护法似的,一左一右将容落云挽住。

容落云问:“做什么这般亲热?”

刁玉良告状:“二哥,老三的藏金阁失窃了。”

不凡宫失窃是头一遭,容落云反复确认才相信,还未消化,陆准哭诉:“偷去好多银子啊……足足四……”

容落云烦道:“少与我撒娇,财迷东西。”

后来段怀恪也到了,四人聚于厅中商量。琢磨着,仅藏金阁失窃,说明对方冲陆准而来,再加上谋财,应该是被陆准劫过。

段怀恪问:“老三,你最近劫过何人?”

陆准道:“在城外劫了一队骁卫,是长安来的官伍。”

容落云一听,是霍临风?原来霍临风已到西乾岭了?细思又觉不像,堂堂的定北侯之子,定正面御敌,怎屑于搞偷袭报复?

待他分析完,陆准小声说:“真是霍临风吗?可他藏在草丛后哆嗦,好窝囊呢……”

疑惑重重,怪只怪陆准仇家太多。容落云索性不想了,无论是谁,既然有本事夜闯,防着便是了。至于霍临风,来没来也无妨,反正迟早的事。

陆准问:“二哥,接下来要如何?”

容落云掐一把那脸蛋儿:“要你老实待着。”松手,大步出了厅门,对着邈苍台上操练的弟子命道,“十五人一队,自拟三队,听我令子列擒龙阵,今夜布防。”

佛来困佛,鬼来捉鬼。

擒龙阵,可擒神龙,看看是那人的轻功厉害,还是他的奇门要术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