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昭听后心里怅怅然一阵失落感。叶青和龚心洁显然是接到了邀请,她却没有。乔穆可能已经不记得有她这么一个同学了吧?而她还在千方百计打听他的情况。

林森来得最迟。他赶到时,坐在秦昭昭身边的一个同学立马起来,满脸笑嘻嘻:“木木,我的位子让给你。”

同学们这样有意无意地为林森制造机会,秦昭昭有点脸红。他却很受用地坐下,笑颜逐开:“谢了。”

于倩问:“木木,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别提了,临出门又被我老爸叫住,非要我往爷爷家送趟东西。这不,就迟了。”

把迟到一事应付过去,林森就一门心思只和秦昭昭说话,问她的录取通知单是不是到了?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去上海?路上有没有人送等等。他还自告奋勇:“要不到时我送你去上海吧。我爸说他有个老战友在上海,以前关系很铁的。我带你上他家认个门,那你以后在上海也有个照应。”

秦昭昭拼命摆手。怎么能让他送呢,还去认识他家在上海的熟人,拜托人家照应。凭什么呀?她又不是他什么人。林森似乎又有点误会了。

高考过后,他三天两头打电话给她,想叫她一起去桂林玩:“很多同学都去,散散心。免得在家里苦等成绩那么煎熬,你也来吧。”

等待公布高考成绩的日子确实很难熬。但秦昭昭没有答应和他去桂林,她去了虎门,和谭晓燕一早就说好的,暑假去虎门看海。

那是秦昭昭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既新奇又害怕。路上看什么都新鲜有趣,但谁跟她说话都怯怯地低头不答。爸妈送她上火车前反复交代:“没事别跟陌生人搭话,小心被花言巧语的人贩子骗去卖了。火车上有什么事就问乘务员,不要随便轻信别人。”

其实她这趟旅程并没什么风险,父母把她送上火车,谭晓燕等在广州火车站接她。上车下车都有人接送,她被照顾得很妥当。终点站下车后,她一眼就看到了等在月台上的谭晓燕。久别重逢,两个人兴高采烈地抱在一起。

谭晓燕已经不在那家制衣厂工作了,跳槽去了一家酒店当服务员。因为宿舍环境不好,就和几个同事分租一套两居室,秦昭昭过来不用愁没地方住。

秦昭昭对此感到惋惜,毕竟谭晓燕学了三年的服装设计,现在干服务员不就把这专业给丢了嘛。

谭晓燕却无所谓。她说丢就丢了,反正再学下去也就那样。那家制衣厂的设计师都是本科毕业,她们这种中专毕业只有当车衣工的份。她实在不想再天天呆在车间跟缝纫机打交道了,所以跳槽去酒店。酒店的工作环境要比工厂好太多,工作也轻松得多,工资奖金也更高。

到虎门的第二天,谭晓燕就带秦昭昭去看海、看虎门大桥、看威远炮台。秦昭昭第一次见到海,一种令她震撼的美。面对大海,眼前的世界只有一片纯净的蓝。海是深深的蓝,天是浅浅的蓝,两种深深浅浅的蓝在天尽头交织为一体。让她联想起“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丽句子。留连忘返。

在虎门住了半个月后高考成绩公布了,分数比秦昭昭预估的更理想。父母打来电话报喜,她很开心,谭晓燕也替她高兴:“昭昭,你这个大学生是当定了。好好再用四年功,将来如果混得好一定要记得提携我这个老朋友啊!”

在虎门玩够了回家,谭晓燕又特意调休一天把她送到广州火车站。来时不知道,归时却很明白,谭晓燕专程接送她要费多少时间功夫。要先从虎门乘车赶往东莞,再从莞城乘长途车前往广州,路上要三四个小时。她十分感激:“晓燕,我这趟来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嗨,这有什么。你是头回独自出门,搞不懂怎么转车,我不接送你准得抓瞎。你要是过意不去,以后你在上海读大学我有时间过来找你玩,也好好麻烦麻烦你。”

“行啊,那到时候你来上海找我玩吧。”

秦昭昭之前推掉了林森去桂林玩的邀请,现在又推掉他送她去上海的提议,他的表情便有些郁闷:“秦昭昭,你该不是考上大学就看不起我这个落榜生了吧?”

林森不能不这么想。以前在学校,她作为好学生要顾及影响谨慎地与他保持距离,他可以理解。可是现在作为一个准大学生她已经不需要再顾虑什么了吧,为什么还是一付要跟他保持距离的作派呢?难道因为她考上了大学就看不上他这个考不上大学的人了?可他的学习成绩不好她早就知道呀!

秦昭昭赶紧解释:“没有哇,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大学之外也有其他道路,不是非要上大学不可的。”

“你没看不起我就好,去了上海记得给我写信。对了,我家的地址写给你。”

林森写了一个地址给她,她不好推辞地收了。但她知道这个地址用不上,因为她是不会给他写信的。有些误会此刻不好解释,就让时空的距离无声无息地淡化一切吧。

乔穆家请客这天,秦昭昭早早地就去了米兰大酒店。却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酒店对面踮足张望。她怎么进去呢?她又不是被邀请的客人。这天中午米兰大酒店中餐厅的大厅全被乔家包了,足有三四十桌,她想冒充散客都不行。反正她也只是想见见一别经年的乔穆,就等在酒店外守候着他的出现好了。

十一点后,她等的人终于来了。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乔穆和凌明敏一起骑着单车来的。

凌明敏这次高考作为艺术特长生考进了上海一所一本名校。国内不少高校每年都会录取一些文化成绩较好且又有艺术专长的考生,艺术特长生报考这些学校时只要通过了招生院校的艺术水准测试,符合艺术特长生的招生要求,那么文化课成绩只需过得去就能轻松进名校。凌明敏从小学习芭蕾舞,却并不打算拿舞蹈当毕生事业,因为舞蹈这一行很难出头,黄金时代也很容易过去,老了就跳不动了,跳得动观众也不爱看半老徐娘的表演。像杨丽萍那样一舞几十年仍然被视为舞坛常青树的能有几个?凌家当初让女儿学芭蕾舞也只是为了练习形体培养气质陶冶情操的。所以高考她没有报考专业的舞蹈学校,而是有的放矢地瞄准上海名校先参加艺术考试,以她的实力一考即中。

看到乔穆和凌明敏一起出现,秦昭昭并不感到意外。在几个月前得知凌明敏只报考上海名校的艺术特长生起,她就知道她和她一样,也是因为一个人执著于一座城——“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

只不过凌明敏的执著在明处,她却在暗处。

隔着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街道,秦昭昭努力捕捉对面酒店门口乔穆的身影。还是在前年春节时的那个雨夜匆忙见了他一面,当时夜黑灯暗,根本不曾看清他的模样。现在阳光湛亮,他的音容笑貌清晰地映入眼帘,她的心跳顿时急如小鹿疾奔。

经年不见,除去长高外他的变化不大。依然是老样子,白衣蓝裤,眉目清朗。他一边停单车一边和凌明敏交谈着什么,说着说着展颜一笑——像阳光照耀在云层,那么灿烂又纯粹的笑容。

秦昭昭的目光无法移开,只恨不能把他的笑容镂在心版,哪怕是一刀一血痕。

“秦昭昭,你在看什么?”

突然间有个声音打断了她全神贯注地凝视,扭头一看,叶青和龚心洁双双站在一侧,两个人脸上都是意外惊讶之色。她们什么时候来的?她一点都不知道。

“我…我没看什么。我在…等公交车。”

秦昭昭结结巴巴地答话,庆幸这边正好有个公交车站台,可以帮她圆谎。叶青却嗤声一笑:“你在等公交车,我和龚心洁刚从公交车上下来你都没有注意到。你的眼睛根本没看公交车来的方向,光盯着马路对面看。你——是在这偷偷地看乔穆吧?”

叶青从公交车上一下来就看到了秦昭昭,她专注认真盯着马路对面看的神态让她也的视线好奇地跟着看过去。一看,就看见了酒店门前青春得耀眼的两个人——乔穆和凌明敏。秦昭昭专注凝视的对象是谁,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直截了当的问话让秦昭昭又羞又窘。低下头她懊恼之极,之前光想着站在酒店门口被熟人看见不好,所以刻意避到马路对面来。却没想到叶青和龚心洁乘公交车来酒店正好在这一站下车。高中三年,一直没有人知道她在偷偷喜欢着乔穆。毕业了,反倒被人看穿了。

她的羞赧窘迫,更加证实了叶青的猜测。她不是笨人,很快由此及彼地想起了一桩旧事:“秦昭昭,你以前梦里都念着的‘昭昭木木’,根本就不是林森那个‘木木’,而是乔穆那个‘穆穆’吧?”

秦昭昭更加窘迫难当,整张脸连腮带耳红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叶青忿然之极:“看来真是被我说中了。你根本不喜欢林森,你喜欢的人是乔穆。没想到你居然一直偷偷喜欢着乔穆,可木木那块傻木头还以为你做梦都在念着他,他真是被你耍惨了!”

秦昭昭不能不辩解:“我没有耍林森,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喜欢他,是班上的同学乱讲,他就误会了。”

“就算是他误会了,那你为什么不跟他解释清楚?如果你坦白说你喜欢的是‘穆穆’不是‘木木’,他不会傻到现在还以为你对他是有意思的。嘴里虽然不明说,心里却拿你当女朋友对待。龚心洁,你说,昨天林森找你打听什么了?”

龚心洁已经在一旁愣了半天了,叶青一推她,她才回过神来:“昨天,秦昭昭你不是说我背的那个小狗背包很好看吗?后来林森就悄悄问我在哪里买的,他想买一个送给你。我说背包是我爸前几天出差从深圳带回来的,这里没有卖,他就一直磨着我转让给他。”

龚心洁昨天背了一个很别致的小狗背包,秦昭昭看了直夸好看。她不知道自己这么一夸林森就那么上心地想买来送给她。他的深情厚意,她实在受之有愧。

“你呀,不喜欢人家就赶紧去跟人家说清楚,别让那块木头继续犯呆犯傻了!”

气冲冲地丢下这句话,叶青就拉着龚心洁走掉了。秦昭昭独自留在原地,心乱得如细丝纠结成团,理不出清晰脉络。

38

踏着正午的炽烈阳光,秦昭昭脚步迟缓地回了家。隔壁周大妈告诉她,她家的电话上午响了好多遍。“电话都快被打烂了,也不知道是谁找。”

话音未落,屋里电话铃声又响了。秦昭昭开门进屋接电话,耳畔响起林森明亮的声音:“秦昭昭,我打了一上午都没人接,你现在终于在家了。”

是他一直在打电话,她不觉心慌意乱:“哦…我…有事出去了,你…找我有事吗?”

“你下午没事了吧,出来一趟好不好?我在你家附近那个铁路道口等你。”

她本能地推脱:“什么事啊?天这么热,太阳晒死人了,我不想出来。”

“那…我来你家找你行不行?你爸妈应该上班去了吧?”

“不行不行,被邻居看到了也不好。你到底有什么事啊?”

“我…我有件礼物…想送给你。”

礼物——她顿时明白他想要送什么礼物给她。深深吸口气,她下定决心:“那好吧,我们铁路道口见。”

电话那端,他兴奋喜悦溢于言表:“太好了,那两点钟,我们不见不散。”

小城东郊有条货运铁路线,两排长长的铁轨安静地卧在田野上,朝着不知名的远方曲折延伸。铁路旁有小河,树林,大片春来碧绿秋来金黄的稻田,远远近近还有几座小山四季常青。入夏后这一带绿色最是深浓,稻田绿油油;山野绿沉沉;树木绿幽幽。夏日黄昏,附近的人们都喜欢来这条绿意盎然的铁路乘乘凉散散步。

但在8月烈日如焚的午后,铁路一带几乎不见人影。秦昭昭撑着一把伞漫步走去,远远地就看见了林森。他戴着白色太阳帽穿着白色T恤站在道口附近的铁轨上,身前身后是一亩亩的成熟稻田,无数稻穗在微风中涌动着金色波浪。在金色稻田背景的衬托下,白衣白帽伫立着的他是一个耀眼的银点。

看见她,他脸上的笑容像睡莲在日出后的苏醒。扬起右手朝她挥舞,左手却藏在身后——藏着他准备送给她的礼物吧?

“秦昭昭,你猜我要送你什么?”

她才刚刚走近,他就迫不及待地问。看着他兴高采烈的笑容,还有他藏在身后的左手,她极其困难地挤出声音:“林森…不管你要送我什么…我都不能要。”

她的表情和语气显然让他始终未及,脸上的笑容一僵:“你怎么了?干吗不要?”

避开他不解不安的眼神,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下定决心把要说的语一古脑全说出来:“林森,你是不是…还在以为我喜欢你?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以前同学们乱开玩笑说什么‘昭昭木木’,我做梦也念过这四个字,所以就让你误会了,以为我喜欢你。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喜欢的是另一个名字里有‘穆’字的男生,我做梦念的‘昭昭穆穆’不是你以为的‘昭昭木木’。是我让你误会了,现在我跟你解释清楚,对不起。”

秦昭昭的话,林森每一个字都能听懂,都是他熟悉的汉字。但组合在一起他却仿佛听不明白了,老半天脸上的表情都是傻愣愣的。良久良久,他才声音轻颤地开口:“你…你说什么?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是我误会了?你在开玩笑吧?”

他的反问一问接一问,问到最后那句时,他看着秦昭昭的眼睛里带着明显的渴盼——他无比希望她能回答一句“我是在跟你开玩笑”。

但秦昭昭不能,她必须在今天把话说清楚,她不能再任由他这样继续误会下去。硬起心肠,她再次口齿清晰地重复一遍:“林森,我没有开玩笑,我是很认真地在跟你说清楚这件事。我没有喜欢过你,我喜欢的是另一个名字里有‘穆’字的男生。我让你产生了不必要的误会,真得很对不起。”

林森还是拼命摇头:“你喜欢的是另一个名字里有‘木’字的男生?不会的,全班男生除了我,没有谁名字里有‘木’字了。你一定是在跟我闹着玩的是吧?”

秦昭昭迟疑一下,还是决定如实相告:“其实…我一直在偷偷喜欢乔穆。”

乔穆——这个名字仿佛一枚炸弹落入林森心中。轰然一声,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被炸得粉碎的声音。

秦昭昭居然一直在偷偷喜欢乔穆,原来她梦中念着的是“昭昭穆穆”非“昭昭木木”,他却还傻傻地以为她魂牵梦萦的“穆穆”是他这个“木木”。原来他真的误会了,多么可笑的误会,可笑到难堪。他的脸先是涨得通红,很快又褪成雪白——一种仿佛秋霜冬雪般没有丝毫温度的白。他白着一张脸,眼睛里盛满伤心、绝望、痛苦、羞愤…变了调的声音像撕裂般地响起:

“你居然喜欢乔穆!高一时班上喜欢乔穆的女生很多,真没想到你也是其中一个。你们喜欢他什么呀?他不就是会弹钢琴嘛!小白脸一个,有什么了不起。你们这些女生真他妈没劲!肤浅!幼稚!会弹两下琴就被他迷得不知东南西北,一群花痴!”

他看起来快要气疯了,说的话当然不可能中听。所以秦昭昭也不去跟他争辩,任他怎么骂只默默听着。她知道自己刚才一番话给了他很大的打击,如果这样能让他觉得好受一点,她愿意让他骂,骂多久都行。

但林森吼完一通话后,就狠狠掼下手里那只小狗背包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他在铁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脚步急促慌乱得像猎人枪口下逃亡的小兽。

秦昭昭弯腰拾起那只小狗背包,看着那个越跑越远的白色身影,心中有深深的歉疚。她很明白自己刚才的话伤害了他,但她不后悔那番直言相告。有些话说出来可能很伤人,却还是要说,因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含含糊糊地拖下去结果只会更糟。所以长痛不如短痛——这一次的痛,她希望林森可以快点捱过去。

仿佛不知疲倦般,林森在铁路上拔足飞奔。双脚踏过一根又一根枕木,把它们抛在身后,眼前却还有无数根枕木,无休止地伸向远方…跑着跑着,他一个踉跄摔倒了,枕木与枕木之间的碎石一起承接住他踉跄倒地的身体。枕木的硬,碎石的尖锐棱角,隔着一层薄薄T恤烙在他身上,痛楚的感受,格外鲜明清晰。

——但心里的痛楚,更加鲜明清晰。他的整颗心仿佛像搁在粉碎机里,被不停地旋转着切割着,血肉模糊,伤痕累累。

像一个活死人般在铁路上趴了半晌后,他蓦地跳起来,胡乱抓起一把又一把的碎石,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铁路一旁潺潺流过的小河砸去,砸得平静的河面水花四溅。一边砸,他一边声嘶力竭地吼:“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秦昭昭…乔穆…你们他妈的统统去死…去死…”

仿佛一个被设置了程度的机器人,他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话语。一把又一把碎石从他手里飞掷入河,无辜的小河默默充当着他渲泻痛苦与愤怒的渠道。

午后炽烈的阳光下,东郊铁路一带不见人影,唯有两道铁轨悠长安静地趴在田野间,任他怎么歇斯底里地发作也不会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他就那样一直掷着碎石一直吼,直吼到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为止。才再一次无力地跌坐下去。

一阵带着稻穗清香的微风拂过,两颊感觉格外的凉。他无意识地用手一拭,手背上潮湿一片…

这天晚上,秦昭昭趴在书桌上给林森写了一封信。信写得不长,却也让她反复思量斟词酌句地写了好久。

林森:

我知道今天下午发生的事让你很难过,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早点把误会澄清。

其实我很早就喜欢上了乔穆,不是你以为的高一时才发生的事。你不知道,我和乔穆是在同一个厂家属区长大的,我很小就认识他,但他一直不认识我。他是厂长的儿子,我爸只是一个车间工人,我们两家虽然住得很近,关系却隔得很远。所以,我再怎么喜欢他也从没表露过,因为我知道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但我还是很希望能和他近点再近点,所以中考时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实验中学,最终如愿以偿成为他的同班同学。

林森,你误会我喜欢的人是你,并且对我那么好,我真得很过意不去。但我又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解释清楚,有些话实在很难开口。原本我是想等我去了上海念大学后自然而然地跟你断了联系。但这一次,你只因为我随口夸了一句龚心洁的小狗背包漂亮就马上找她买来想送给我,我知道不能再拖了。我无法坦然地接受这只背包,无法坦然地消受你对我的好,因为我无以为报。

林森,这只小狗背包还给你。很感谢你对我那么的好,很抱歉我不能回报你同样的好。对不起,林森。

秦昭昭

把写好的信放进小狗背包里,次日一早,秦昭昭特意趁着夏日清晨的几分凉爽去邮局寄包裹。她不能收这件礼物,又不方便去他家归还,只有通过邮局寄还。林森留给她的地址,到底还是用上了一回。

离开邮局回到家,整排平房的邻居们正聚在一块议论着什么。秦妈妈也在其中,满脸于心不忍的表情:“怎么会这样啊!真是太惨了!”

“的确太惨了!好好的两口子,白天还兴高采烈地摆酒庆祝儿子考上大学,晚上却出了车祸一死一伤,真是乐极生悲。”

“乔叶还怪乔穆呢,说要不是因为他乔厂长就不会酒后驾车送了命。”

“怎么能怪乔穆呢,要我说这都是命。说是那天司机正好生病请了假,所以乔厂长就自己开车。结果一开就…唉!都是各人的命。”

最初听到母亲那句“太惨了”,秦昭昭就不难判断出他们在议论什么,一定是谁家出了什么事。长机这个地方传这些突发事故传得最快了。正想过去细听是哪家出事了,蓦地听到乔穆的名字,她先是一愣,继而一震,把刚刚听到的话在脑子再过上一遍,整个人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车祸、一死一伤、乐极生悲、酒后驾车送了命——乔穆,他的爸爸妈妈昨晚出车祸,一死一伤了?!

8月的阳光仿佛突然间逃遁而去,秦昭昭觉得眼前倏地就黑了暗了。

39

意外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在乔家人最开心最高兴的一天,厄运如此阴险地潜近。如一柄偷袭的利刃,蓦然挥出,以锐利的刀锋和彻骨的痛楚终结了他们的幸福与快乐。

小城风俗,请客摆酒除了中午的正宴外,晚上也还要摆上几桌。因为一些相熟的亲戚朋友下午会留下玩一玩,搓搓麻将打打扑克牌什么的,吃完晚饭再回家。所以乔家晚上在米兰大酒店还有几桌宾客,吃吃喝喝到快九点才结束。因为太高兴的缘故,席间乔伟雄多喝了几杯酒。结果开车回家途中出了事,车子失控撞上护栏,在马路上翻成了滚地葫芦。乔伟雄送往医院后抢救无效宣告不治,穆兰则重伤昏迷,尚未脱离危险期。

乔穆当晚侥幸没有和父母同车回家。他骑着单车送凌明敏去了,把她送到家后在她家坐了很久,快十点了才回家。还没进门就听到电话铃响,他还以为是凌明敏打来关心他是否安全到家,鞋顾不上换灯也顾不上开就满心甜蜜地扑过去接听。电话里却是他姐夫方正军气急败坏的声音:“乔穆,你上哪去了?打这么多个电话也没有人接。马上到市医院来,爸和你妈出车祸了。”

仿佛晴好天空中蓦地炸响一声轰雷,毫无思想准备的乔穆一下就懵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啪的一下扔掉电话就往门外冲。下楼梯时因为太过急切慌乱,一脚踏空,剩下的几阶是滚下去的。他也不觉得痛,爬起来继续冲,一路不停地冲进市医院。他赶到的时候,乔伟雄的遗体正好从急救室里推出来,乔叶掀开白布一看就满脸是泪地瘫在丈夫怀中。

眼前的一幕让乔穆如遭雷击。他十八岁的单纯年纪以及十八年来的顺利人生,让他完全接受不了这个猝然降临的噩耗。痛苦像强大的电流瞬间袭来,灼伤他的五肺六腑。梦游般地睁大眼睛,他看着父亲的遗体脚步踉跄地连连后退,脸色惨白,眸中盛满恐惧与痛楚,嘴里喃喃念道:“不…不…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一开始声音很轻,渐渐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到最后完全是在声嘶力竭地吼:“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极力的否认,他希望自己是在一个噩梦中,希望能有人来告诉他只是在做梦。他的姐姐乔叶却冲过来指着他厉声大喝:“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为你摆什么升学酒,爸就不会酒后驾车出了车祸。现在他死了,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乔穆在姐姐的指责声中浑身颤抖,泪水奔涌。十八年来他一直光明无比的人生,在这个夏日的夜晚陷入了令人绝望的黑暗深渊…

乔伟雄的遗体在医院太平间停放一夜后,次日清晨被乔叶夫妇送往殡仪馆火化,丧事将也在殡仪馆举行。乔穆没有和姐姐一起护送父亲的灵柩,因为他的母亲还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穆兰的伤势尚未脱离危险期,随时有可能停止呼吸,他不能不守着。倘若有什么万一,总不能让母亲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就孤零零地走了。

他抽不开身,乔叶一脸漠然的无所谓:“你就守着你妈吧,我爸的后事我自会料理。”

护送父亲的遗体离开后,乔叶再没有回过医院。甚至电话也没有一个。重症监护室里躺着的继母她完全漠不关心。乔穆独自守在医院,医生想找家属谈谈病人的情况和治疗方案,看着一脸稚气满面泪痕的少年犹豫半晌:“你家没有其他大人了吗?”

天亮后乔穆给上海的外婆家打了电话。差不多哭了一整夜的他在听到外婆慈祥的声音时忍不住再次失声痛哭。边哭边说,话还没有说完电话那端突然咚的一声,外婆受不了刺激晕过去了。舅妈接过电话好一通数落:“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你爸妈出车祸的事怎么能直接对外婆说呢,她年纪大了哪经得起这样的刺激!糟了,现在得赶紧送她上医院。”

乔穆整颗心都灰了。爸爸死了,妈妈的情况也很危险,现在连外婆都要送医院抢救。都是他不好,他怎么那么傻,直接就对外婆说这样的坏消息。的确,老人家的身体如何能经受这样强烈的刺激?应该要先找舅舅或舅妈听电话。可是他独自守在医院,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依仗的亲人,电话接通后一听到外婆的声音就崩溃了,哭着把所有一切都毫无遮挡地全说了。

乔穆一个电话让上海的外婆家也乱成一团。外婆因为受到强烈刺激突发脑溢血,舅舅舅妈都守在医院,要等外婆的情况稳定了舅舅才能抽空赶来小城。在舅舅没来之前,再怎么痛苦无助,乔穆也只能自己咬牙挺住。医生的问询,他含着泪摇头:“没有,我舅舅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赶到。”

乔伟雄是孤儿出身,父系一族乔穆没有任何亲戚可以依靠。同父异母的姐姐乔叶在这一刻名存实亡,他知道指望不上她,只能等着舅舅过来支撑大局。

“那你父母平时有什么来往密切的朋友吗?”

乔穆还是摇头。他和母亲这几年都在上海生活,父亲在小城中有什么来往密切的朋友他完全不了解。别看昨日米兰大酒店宾客如云,此时要他找出一位可以依仗的叔叔伯伯来他根本毫无头绪。

医生摇头叹气之余,最后建议他去找穆兰的工作单位,让单位先出面来顶一把。

乔穆的眼睛有几分茫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找单位求助。他以前的生活被父母庇护得太好了,像孕在蛋壳里的鸡雏,猝然失去保护壳后他对这个世界无所适从。

这个时候,秦昭昭正好骑着单车气喘吁吁赶到了医院。听见医生和他的对话,她立刻上前自告奋勇:“乔穆,我去长机厂找管理处的人来医院,你就留在这里守着你妈妈吧。”

乔穆循声望去,在他的世界天翻地覆后,这是第一个主动对他施以援手的人。泪眼朦胧中,眼前的女生似曾相识,有几分眼熟但更多的是陌生。她是谁呀?他认识她吗?

“你是…”

“我是秦昭昭。我爸妈都是长机厂的职工,以前我家就住在你家附近的那排平房。我高一时还和你一个班。我这就回厂去找管理处的人,你安心在医院等着吧。”

就这样,刚赶到医院秦昭昭又骑着单车返回长机,急匆匆去管理处找人。虽然穆兰从长机厂内部退养已经两年多了,但依旧还是厂里的职工。

长机厂已经正式宣布破产倒闭,只留下一个管理处几个管理人员在管着厂房厂设备等一堆国有资产。厂都倒闭了,工会也不存在了,管理处的人谁也不愿意去医院管一个重伤住院的内退职工。幸好秦昭昭反复强调是以前的乔厂长夫人时,管理处的头头还是颇念旧情,亲自跟着她去了医院。

他们赶到医院时,凌明敏正陪在乔穆身边,她是接到他的电话后匆忙赶来的,两个人坐在一起掉眼泪。医院方面见单位来了人,赶紧跟他商量下一步的治疗方案与费用问题。那位头头一听治疗费用就头疼万分:“这个…厂里现在没有钱垫付医疗费,还是等孩子他舅舅来了再说吧。”

虽然穆兰是长机厂的职工,医疗费用可以找厂里报销百分比数额。但厂子现在发不出钱来,还欠着全厂职工一笔偌大的工资数目,更加没钱报销医疗费。拖欠的钱据说等到破产的长机厂拍卖成功后才会有钱还,不过具体是猴年还是马月就不可得知了。

秦昭昭好不容易找来的厂管理处头头就这样被医疗费用吓跑了。他只在医院呆了不到半小时,说目前这种情况他留在这也没用。他不是家属,治疗方案他没资格下定夺,治疗费用他也垫不出来。还说乔穆也不是孤儿,他还有姐姐姐夫呢,有啥事完全可以让姐姐姐夫出面料理,怎么也轮不到外人来主事。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不想管。

无可奈何之下,医生只能对乔穆交底了。他说穆兰的伤势很严重,虽然暂时通过抢救保住了一口气,但能否脱离生命危险还不容乐观。这期间的治疗费用将是庞大的。昨晚他姐姐接到通知赶来医院时只交了一万块钱,这点钱撑不了多久,得赶紧再交钱医院才好继续抢救。他让乔穆至少也要先准备三五万块钱。

乔穆怔了半天,不知道上哪里去弄这三五万块钱。穆兰那只鲜血斑斑的小挎包里头有张存折倒是有将近两万块。其中一万五还是昨天下午刚存进去的,应该是摆酒收的礼金再扣除宴席费酒水费后的剩余。可是他不知道密码,有钱也取不出来。

医生叹口气:“那就再拖一天,等你舅舅来了再说吧。”

医生说完话摇头叹气地走了,乔穆倚着墙壁默默流泪,凌明敏在一旁陪着他掉眼泪。昨日此时,他们俩在米兰大酒店门前笑得那么灿烂明媚。时隔不过短短一日,泪水就彻底覆盖了两张青春的面孔。

看着乔穆伤心无助的样子,秦昭昭也忍不住湿了眼睛。但她没有陪在他身边哭泣,而是想了想又一次跑出医院。这回她骑车去了机械局。已经倒闭的长机厂既然派不上用场,机械局总可以吧。虽然穆兰不是机械局的人,但她丈夫是。乔副局长因车祸去世,机械局应该可以派人来帮忙处理他家这个乱摊子吧?

秦昭昭不管不顾地跑到机械局,几番询问后找到了有关部门。她把来意一说,对方听后回答道:“乔副局长的女儿之前来过电话了,我们也已经派人去协助她办理后事了。他爱人还在住院抢救的事我们也知道,下午会派人去医院探望的。”

秦昭昭一听只是探望就急了,她可不是跑来找人探望穆兰的,而是医院那边需要有人支撑场面。可是她把这层意思一说破,人家有些奇怪:“乔副局长的爱人有她自己的工作单位,应该让她们单位出面才对。单位管不了,她也还有女儿女婿可以管嘛。乔副局长的女儿之前可是闭口没提这个难处呀!你是他家什么人啊?”

“我…”秦昭昭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人看她的样子也不刨根问底,且虚应着:“好吧,既然你大老远地跑了这一趟,这事我会向领导汇报一下。看具体怎么处理。”

秦昭昭无功而返。颓然地推着单车走出机械局的大门,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她却从心底觉得孤单无助。这个地球的人数以亿计,但在一个少年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找不到一个愿意施以援手的人。乔伟雄在世时可不是这样子的,昨日米兰大酒客还宾客满堂,今天他刚过世,他的妻儿就没人愿意管了。现实比铜墙铁壁更加冰冷无情。

最后,秦昭昭又顶着正午的烈烈阳光跑回家,同她妈妈商量:“乔穆爸妈出了事,刚才我…我和同学去医院探望了。他好可怜,他舅舅一时赶不过来,他只能独自在医院陪着他妈。没有大人在场,很多事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妈,要不今天下午您去趟医院吧。记得初中那次我被摩托车撞伤了,还是乔穆的爸爸来医院替我付的医药费。”

秦妈妈刚刚干完活回来,准备吃过午饭后下午再去两位老主顾家里搞卫生。听女儿说完刚才医院里发生的事情,她十分怜悯乔穆。再者她也还记得女儿初中时出的那次小车祸就是当时的乔厂长去医院处理的。滴水之恩她虽然做不到涌泉相报,至少还一直在心里念着乔厂长的好。现在他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一时间又没个合适的人愿意出面支撑,她能尽几分力就尽几分力吧。

于是秦妈妈打电话请人代她去上工,她跟着秦昭昭去了医院。一路上叹气不已:“乔叶也真是做得出来,穆兰虽然不是她妈,乔穆也好歹是她有血脉关系的亲弟弟。怎么能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孤零零守在医院担惊受怕。另外乔厂长也该有些朋友的,怎么就没有一个上医院去看看呢?”

“乔穆都不知道他爸爸有什么朋友,毕竟这几年他一直和他妈妈生活在上海。所以他爸妈一出事,他都不知道要找谁求助。”

秦妈妈来到医院后能帮的忙也有限,她一不是家属二不是单位负责人,也不能拍板决定治疗方案或解决医疗费用等问题。但无论如何,有个成年人在场总比乔穆一个人孤立无援的要强几分。她温言软语地安抚乔穆,让他别太担心,否则急出病来就更是乱上添乱了。

秦妈妈慈母般的话语让乔穆哽咽难当:“谢谢阿姨。”顿一顿,他又看着秦昭昭补充一句:“谢谢你,秦昭昭。”

他的感谢是从心底掏出来的,他不能不由衷感谢这对平时没有来往却在关键时刻主动来医院陪伴他安慰他的母女。但他一时间却丝毫没有细想秦昭昭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此刻他一颗心都挂在重伤昏迷的母亲身上。

凌明敏则比他要敏感得多,她深深地看了秦昭昭一眼,那一眼颇多揣测。同时她的模样有几分尴尬,她没想到秦昭昭找来找去最后会把她妈妈找来了,而有个大人在场乔穆明显更镇定几分。她怎么没有想到找她爸爸妈妈过来呢?抽个空子她跑去打电话,让她爸妈随便谁也赶紧到医院来。宝贝女儿一下命令,她爸爸很快赶来了。陆陆续续地,也开始有得到消息的乔伟雄昔日的熟人和朋友来医院看望穆兰,安慰乔穆。

来了那么多体面人,秦妈妈自觉这里不需要自己继续留下撑场面了。拉一拉女儿,示意她一起离开。

秦昭昭看了看乔穆,凌明敏的爸爸正拍着他的肩膀安抚他,他身边还围着很多宽慰他的人。他现在已经不缺人陪伴了。默默转身,她和母亲一起悄然离开了医院,没有跟乔穆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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