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穆的头几乎垂到了胸前,不言也不语。他不吱声,穆松只得继续唱独角戏:“有些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可又不能不跟你说,你爸妈都不在了,舅舅再不说你就没人说了。对了,明敏她到底怎么样?是不是真有了?如果是,你别瞒着舅舅。你们俩都还是孩子,什么也不懂自己私下处理很容易出大问题。告诉舅舅让舅舅来想办法。”

乔穆这才声音很轻地答:“没有,只是虚惊一场。”。

穆松由衷松口气,没有最好,这种麻烦托人解决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继续叮嘱乔穆关于措施方面的问题,虽然不好启齿也还是要说,乔穆始终低着头,像个没嘴葫芦似的闷声不响听着。

穆松知道外甥跟自己不亲,他说这些话没准就是费力不讨好。以前乔穆是很喜欢他这个舅舅的,但因为在姐姐穆兰的抢救问题上他曾起意放弃治疗,让外甥从此对他疏远了。想来挺不值的,无论是继续抢救还是放弃治疗姐姐都还是去世了,就在他提出放弃的当天。早知如此,他何必枉作小人,结果搞得外甥一直对他耿耿于怀。都是被那个乔叶一席话搅得乱了心神。

这天,秦昭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辅导完婷婷的功课的。她从婷婷房间出来时,正好看见乔穆也从他舅舅房里出来。一个照面,他红到耳根的一张脸清晰无比落入她眼底。他有些不自然地朝她微一点头,就脚步飞快地进了他外婆的房间,随即紧紧关上了门,看来他要跟他外婆说悄悄话。

这是第一次,乔穆明知秦昭昭要走却没有送她下楼。他显然无暇顾及她。而他涨红的脸和不自然的表情,都在无形中印证秦昭昭刚才的猜测。

怀着一颗倍受震荡的心,秦昭昭独自离开,脚步轻飘,心神恍惚。

这天晚上秦昭昭久久不能入睡,满脑子都是乔穆和凌明敏的事,他们居然“那个”了!她真是万万想不到。

“那个”还是秦昭昭刚上高一学来的说法。那时学校高三年级有对女生男生要好,好得如漆似胶,是著名的校对。很多人传说他们已经“那个”了。“那个”所包含的意思年轻学生们基本上都心知肚明。青涩的年纪里,男生女生们是不好意思说太过直白如“□”之类的词,就用语焉不详的“那个”代指。

秦昭昭当时对“那个”的意思还不太明白,后来才知道是指男生和女生亲热了。亲热就很好理解了,电影电视上的亲热镜头随处可见,拥抱、亲吻、抚摸、宽衣解带…镜头总会在此打住,最多露个裸肩或裸背来表明已经衣裳褪尽。这些镜头很是启蒙了半大不小的孩子们的性意识,却又半遮半露,让人似懂非懂。

秦昭昭那时最搞不懂的就是为什么电视上的叔叔阿姨们那样搂搂抱抱接吻抚摸后就会有小宝宝?这个问题一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即使生理卫生课本上也没说出所以然来,只说什么精子卵子结合就能缔造出一个新生命。既然精子和卵子分别存在于男人女人的身体内部,那它们怎么突破身体障碍结合呢?难怪是抱在一起嘴对嘴亲吻时偷偷跑过去的?

别笑年少的秦昭昭,在对性懵懂无知的年龄,这个假设已经是她想像力的极限了。

上大学后,在上海这个风气开放的大城市,作风大胆的男生女生比比皆是。秦昭昭经常在校园里看到旁若无人搂在一起接吻的学生情侣。第一次遇见时她还红着脸绕道而行,后来实在见得多了才开始见惯不怪。有次一对学生恋人就在图书馆的楼梯间抱着啃,她正好要下楼,被他们挡住走不了,就停住脚步等了他们一会。可他们啃起来还没完没了了,最后她走过去客客气气道:“麻烦让一让。”

回来当笑话说给谢娅听,她却道:“这算什么,晚上你去校园的偏僻角落转一转,还有比这更旁若无人更大胆豪放的。清洁工已经不止一次扫出了安全套,很明显‘偷渡入港’的人不少。”

秦昭昭瞪大眼睛:“什么‘偷渡入港’,怎么跟香港扯上关系了?”。

“你不知道什么是‘偷渡入港’?”

秦昭昭十分不解地摇摇头,谢娅就简单解释了一句:“就是躲在偏僻角落里偷偷□了。”

如此说来,“偷渡”是偷偷摸摸的意思了,但“入港”二字又作何解?秦昭昭还是不明白。而且既然说起了这个话题,她干脆把她一直以来的疑惑也顺便跟谢娅一起探讨,男人体内的精子和女人体内的卵子,到底是怎么结合在一起变成胎儿的呢?

结果谢娅差点笑死了:“我的天,秦昭昭,原来你还什么都不懂。你真是一个纯洁的傻妹子!好吧,今天我给你扫扫盲。”

谢娅扫盲的一番话让秦昭昭听得面红耳赤又难以置信:“是这样的吗?”

“当然是这样的,你也不想想,生殖器官顾名思义就是起生殖作用的。只有男女的生殖器官结合,精子和卵子才会有机会在一起,才能有小宝宝。”

秦昭昭性知识方面的一个重要盲点终于被看清了。。

乔穆和凌明敏,他们现在也已经“偷渡入港”。这相爱男女关系中至为彻底重要的一环,在秦昭昭的概念中,是要等到结婚后才可以发生的。但他们却将它提前完成。这让她一颗心纷纭如乱丝…

乔穆是十九岁生日那晚和凌明敏一起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转变,从男孩变成男人。

之前,他们心跳如鹿地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接吻…所有的第一次,他们都给了对方,一直到这场最彻底的彼此拥有。

是凌明敏主动的,乔穆不是主动进攻型的男生,他一直是斯文守礼的好孩子,绝不会对他喜欢的女孩提这种“占便宜”的要求。再者父母双双因车祸离世后,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他始终还活在那场意外的阴影中,脸上罕有笑容。根本从未起意过要和凌明敏“那个”。

但是他生日那天晚上,和凌明敏在一起吃过晚餐再把外婆送回舅舅家后,她说有神秘的生日礼物要送给他,和他一起回了租来的“家”。

乔穆的家凌明敏已经来过很多次,周末时她经常住在这,两间睡房一人一间。穆兰在世时住的那间睡房现在乔穆住着,家俱摆设一切如旧,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他连母亲睡过的被褥都舍不得洗,只为留住母亲犹存的气息。凌明敏就住在他原来住的房里,那间房现在已经几乎全是她的东西了。

凌明敏的神秘礼物亮相前一定让乔穆先闭上眼睛,他听话地闭了。等到她说可以睁开时,他一睁眼,整个人顿时呆住。

客厅的顶灯已经关了,只余一盏粉色的壁灯柔柔映着。凌明敏站在距他几步远的地方,脸颊泛着桃花红,眼睫半羞半怯地低垂着。因为她原本穿着的连衣裙已经没有了,少女曲线玲珑动人的身躯上只余一套鲜艳的朱红内衣,衬得那雪白的皮肤更加洁白细腻。她粉雕玉琢地站在他眼前,活像一个白磁娃娃,美得纯真,也美得诱惑。

呆了半响后,他不由自主地朝她走过去,伸出双手搂她入怀。她的身体散发着一种令人陶醉的馨香和温暖的热量,肌肤光滑如绸,掌心贴上去根本舍不得移开。

身体与身体紧紧拥抱在一起时,他们的嘴唇也自然而然地胶合在一起。乔穆不是第一次和凌明敏接吻,但这一次的吻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热烈。那样的热吻简直令人眩晕。一边吻着,一边感觉着她柔软的身体,他浑身的血液如遭遇火苗的酒精,腾的一下就被点燃了,难以自禁…

这一夜,在他们双方的感觉中都是美好与神奇。虽然作为初次品尝禁果的少男少女,乔穆的表现紧张青涩,凌明敏也不懂得如何配合,但他们年轻,年轻的爱所独具的那种纯真与火热,已经足够让他们攀上快乐的顶峰。

有了第一次,自然很快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年轻人最是难以抗拒这种极致的欢愉,全然忘记这样的快乐是会有副产品的。直到那天凌明敏告诉乔穆,她这个月的“老朋友”迟了一个星期还没有来,该不会是有了吧?

乔穆一下子就紧张了。他们都才十九岁,刚升大二,凌明敏无论如何不能大肚子,否则会被学校开除的。如果真怀孕了,就只能去做人流手术。。

凌明敏很害怕:“听说那个手术很痛。”。

他懊悔不已:“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到底是不是真的怀孕了,他们不好意思去医院检查,于是商量一番后跑去药店买验孕棒来求证。求证的结果让他们如蒙大赦,幸好幸好,幸好没有中招,一起双双松了一口气。但乔穆却没想到他们去买验孕棒时会被舅妈的熟人看到。结果由舅舅出面婉转地把他“教育”了一番。

凌明敏得知乔穆的舅舅舅妈已经知道她和乔穆的事,更加不愿意陪他回外婆家了。

“真是倒霉,被谁看见不好偏偏被你舅妈的熟人看见。她那张嘴你是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难听的话在等着我呢。我不管,我以后再不去你外婆家了。”

9

乔穆和凌明敏突飞猛进的关系,秦昭昭给谭晓燕写信时重点提及了。她读完信就给她打电话:“乔穆已经和凌明敏这么好了,你就别再想着他了。大学那么多男生,找个合适的正正经经谈次恋爱吧。听我们公司那个大学生设计师说,在大学,恋爱也是一门必修课,你怎么就不好好修一修呢?”

谭晓燕现在在深圳一家广告公司上班,工作岗位是办公室文员。这是她从报纸上看来的招聘信息,当时整版招聘启事中就是这一则没有注明学历要求,事后老板说是一时疏忽了。这个疏忽让她眼前一亮,马上就打电话问明公司地址跑去应聘。

那晚和吴帼英去夜总会“客串”过一次,谭晓燕后来还跟着她去了两次。多去几次才知道这行不是那么好做的,因为陪客人可不只是陪着唱唱歌跳跳舞那么简单,在灯光昏暗的包厢里,客人们的搂搂抱抱亲亲摸摸小姐们是不能拒绝的,这是她们必须要提供的服务。这种服务她无论如何提供不了,决定还是老老实实去找工作。

这家广告公司只是一家三流小公司,租着一套三室两厅充当写字楼,但对于谭晓燕来说已经是理想单位了。老板曾先生亲自面试,对她的印象挺好,只是查看她的各类证件时呀了一声:“你是中专毕业呀!我们要求至少也要大专呢?”

“没有呀,你们的招聘启事上没有要求学历呀!曾先生,我虽然只是中专毕业,但我一定会很努力地工作。请您给我一个机会,我绝对不会让您失望的。”

曾先生答应会考虑一下,让她回去等通知。谭晓燕几乎是度日如年地等了三天,几乎快要绝望了,终于等到录取电话。

秦昭昭接到她的报喜电话时,她高兴得几近狂喜:“昭昭,我明天要去一家广告公司上班了。坐办公室,当文员,食宿全包月薪还有一千五。居然让我找到这么好的工作,真是开心死了。”

秦昭昭也替她开心:“真的呀!那可太好了,祝贺你晓燕。你现在也算是小白领一个了。”

谭晓燕的父母得知女儿找到一家广告公司上班也很高兴,女孩子能坐在办公室里工作,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活计又不累,这多好呀!都反复叮嘱她要好好干。她用力点头:“你们放心吧,我知道,我一定会好好干的。曾总能给我这个机会,我别提多感激他了!我会以公司为家,一心扑在工作上。”

谭晓燕在广告公司的工作努力有目共睹。她刚去时,办公室的设备如传真机打印机扫描仪这些东西都不会用。电脑打字和制表她是当仓管员时学会的,在文具超市工作的两个月她还是有收获的。如果不是那两个月强化了她的电脑使用技能,这份工作她也就没有机会获得。在广告公司上班后,她用最短的时间学会了使用那些她以前未曾见过的办公设备。打字和制表速度也与日俱增,和同事的关系也处得很好。公司上上下下十余名员工,都说这个新来的文员阿燕很不错。

谭晓燕的话秦昭昭只能叹气,如果她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想乔穆就好了,但她的大脑却总是不听话地一次次自动滑入想他的轨道。至于恋爱这门必修课也不是她一个人就能修的,这是必须两个人合力研修的功课。但她找不到合作者。

大学男生们找女朋友,漂亮永远是第一要素。秦昭昭衣饰普通素面朝天,在姹紫嫣红的校园女生中像株蒲公英般不起眼。加上又是外地人,家境也不太好,各方面条件综合起来都不算佳,难以吸引男生们爱慕的目光。

她们班的焦点女生是常可欣和方清颖两个,一个长得漂亮,一个气质出众。男生们把她俩一个比作玫瑰,一个比作兰花,俗是俗了点,但也挺贴切。

秦昭昭上了一年多的大学,还没被一个男生追求过。常可欣却不知有着多少追求者,隔三差五宿舍楼下就有男生痴痴地等着她。个中有位冯姓男生追得尤其热烈,狂热起来简直就是免费上演爱情大戏以飨一干学生观众。有次他在宿舍楼下大声朗诵写给常可欣的情书。最后“我爱你”三个字反复呤诵,诵至呐喊:“可欣,我爱你——”

那一声呐喊,简直可以媲美武林绝学狮子吼。

谢娅为此曾笑道:“我觉得小冯同学不该姓冯,应该去掉那两点水改姓马。马景涛都没他这么能咆哮。”

为此小冯同学落下了一个“咆哮冯”的外号。

常可欣对于她的追求者态度都挺不错,除非那个男生的长相实在有碍观瞻。基本上,她会接受他们每个人的单独邀请,一起吃饭、看电影、逛公园、蹦迪、泡吧等,却又滑不溜手地和他们只保持着普通朋友的关系。这个平衡把握的功力不容小觑,用谢娅的话来说:“这么多碗水她都能同时端平,真是不服不行。”

和常可欣刚好相反,方清颖从不跟任何男生单独约会。她家教好,别人的热情邀请总是微笑应允,不会直接拒绝,免得让人家没面子。但每次应邀而去她都会带几个交好的女生。如此这般几番后,那些追求者们也就都知趣地撤了。不知趣不行啊,佳人每次都带好多人来,买单时费用严重超支,他们赔不起这个本。

曾经校体育学院学生会的主席,一个高大健硕的男生放出豪言说一个月内要追到方清颖,否则他就在校园里裸奔一圈。当时大家也觉得他很有希望,因为在这个阴盛阳衰的校园里,男生的质量与数量一样弱,这个男生却可谓是个中为数不多的精品之一,专业成绩优秀,长得也挺帅,体育学院的院草非他莫属。这样的男生方清颖应该会高看一眼吧?

这个男生是搞田径的,短跑速度相当快。可惜再怎么跑得快也还是没能追上方清颖。一个月期限后,他只能守约裸奔。当然没真得全脱光了裸奔,还是穿了一条内裤。却也惹来很多人哄笑着围观。

而方清颖的难以追求也因此更加尽人皆知。男生们再说起她时,都叹道美人如花隔云端,看得到摘不到。

有常可欣和方清颖的多姿多彩映衬着,秦昭昭的学校生活是那般乏善可陈。她除了学习就是打工,课余兼着两个家教,一个按劳支酬,一个义务劳动。

按劳支酬的那家是典型的上海人家,住着曲曲折折的弄堂,有着曲曲折折的小鸡肚肠,很会打小算盘。说好每次辅导两小时,却总是在快要结束前,那位妈妈会想起来小囡还有这里那里的问题需要老师多留一会指点她。一句话就是尽可能延长辅导时间。两小时内是她付钱买的,两小时外多一分多一秒都是她白赚的。月底结钱时,她又总是拿一大堆零碎票面在那里七拼八凑,凑到最后总会少个三块五块。

“唉呀老师真是不好意思,我实在没多余的零钱了。这还差了几块,你先拿着吧。改天有了我再给你啊。”

这个改天可就遥遥无期了,过后她压根就不提,秦昭昭也不好意思为三五块钱去找她讨要。

小说中,出生贫苦家庭的年轻女孩为了生计去打工,总会遇上贵人帮助她脱离苦海,真心爱上她并给她优越舒适的生活。但在现实生活中,会有这样的幸运儿吗?貌不惊人却能凭一颗真诚的心获得贵族庄园主爱情的简爱只活在书页里。

时间一天天滑过去,秦昭昭的生活一直按既定轨道进行,学习,打工,打工,学习。周末去乔穆外婆家为婷婷义务辅导时常能见到他,她一如既往地对他微笑点头,心里的酸涩在脸上不会流露丝毫。

期中考试后不久,秦昭昭平淡的生活起了一点涟漪。她意外地在课本里发现一封信,不知谁不声不响夹进去的。折开一看竟是一纸情书,信中写了长长一大通如何如何爱慕她的话,还约她当天傍晚在校园的湖畔见面。信尾的署名是“一个暗恋你很久的人”。

秦昭昭看完信后的第一感觉就是不可能,她有什么资本让男生暗恋?还是如此火热的真情告白。第一反应就是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的本能反应非常正确。事后证明这是班上几个男生搞的恶作剧。全班女生中,哪些受欢迎哪些不受欢迎他们的眼睛是雪亮的。那天几个坏家伙闲来无事寻开心,拿班上几个乏人追求的女生开涮。一人负责写一纸情书约她们出来,然后躲在湖边看着一个个应约而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丑小鸭”们按住肚皮狂笑。

只有秦昭昭一个人没去,这让几个男生离“大获全胜”仅一线之差。负责写信给她的那个男生卢小鹏因此被批评为笔杆子功夫不过关,居然没把她哄来。他也挺不服气的,这个全班公认的土包子是壁花中的壁花,本来他还以为他的任务最好完成,像她那样处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突然有束光照进,她还不得屁颠屁颠就跑来了。谁知到头来竟被她给闪了一下腰。

不服气的卢小鹏因此在几个哥们面前立下军令状,他保证再次出手时一定把她拿下。

卢小鹏又给秦昭昭写了一封情书,写得哀切之极,说什么那晚在湖边等她等到花儿也谢了,回到宿舍还有点伤风感冒症状。今晚他会继续带病在湖畔等她,希望她这次能够前来,不要让他的心再受伤云云。

收到第二封情书后,秦昭昭开始有些犹疑了,到底要不要去她找谢娅商量。结果谢娅一看就说不能去,绝对不能去,百分百是有人在搞恶作剧。

“如果这人真喜欢你,干吗连个名字都不留,就冲这一点,可见没有任何诚意。秦昭昭,把信给我,我来替你处理。”

谢娅拿了那两封情书直接贴在系公告栏。信纸上她批道:隐名埋姓展开行动那是地下党员的活,追求女生请光明正大地追,名字都不敢留你是哪棵葱?活该伤风感冒。

围观者无不掩嘴而笑。

卢小鹏一而再地吃败仗,急于挽回颜面。这天他干脆直接拦住秦昭昭,请她务必赏脸晚上去趟湖边。

“实话跟你说吧,我和几个哥们打了赌,只要我把你约出来了,他们仨输我六百块。你当帮帮我行吗?到时候赢的钱我分你一半。”

秦昭昭想也不想地摇头。卢小鹏急了:“那六百全给你,行吗?”。

秦昭昭没有再回应,直接绕开他走了。有些钱来得再容易她也不要。卢小鹏他们纯粹是拿她找乐子寻开心,她的尊严可不能只六百块钱就贱卖了。。

壁花女生秦昭昭,竟然也像方清颖一样难以搞定,班上的男生为此没少笑话卢小鹏。在原本最不该跌跟头的地方跌了跟头,卢小鹏悻悻然:“都是因为她太自卑了,自卑得像只乌龟一样把自己缩在壳里。”

谢娅听了没好气:“秦昭昭不答应跟你约会是自卑?你的自我感觉会不会太好了一点?她是看不上你,因为她心里住着一个音乐才子,比你强上一百倍!”

“切,我心里还住着孙燕姿呢,比她更强上一百倍。问题是够得着吗?她不就是一单相思嘛!”

“单相思怎么了?单相思音乐才子也比跟你这种货色混要强。除了一上海人的身份你有什么呀?要才没才要貌没貌,家里也就住在一破弄堂,你还当自己是王子呢?连青蛙你都不够格,顶多一癞蛤蟆!”

谢娅帮秦昭昭出头,打下了卢小鹏的气焰,回到宿舍后她还对她说:“真受不了班上那些上海男生,一个个也太自以为是。好像他们只要勾勾手指,我们这些外地女生就会扑过去任他们挑选。做他们的春秋大梦。”

谢娅此时对上海男生的态度已经不同于刚开学时的青目有加,现在她对上海本地生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一概印象不佳。同时她对于那位追求她的湖南老乡杨奇态度好转很多,用上海话来说吧,两人开始有轧朋友的苗头了。

章红梅也开始谈恋爱了,还是很时髦的网恋。她的恋爱开始之初全靠两条线,一根网线一根电话线,不是泡在网上聊天,就是拿着电话煲电话粥。据说她在网上认识的这位男朋友是复旦高材生,也不知真的假的,毕竟关于网络有句名言是“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但她深信不疑,并举例若干证明他是如何如何才思敏捷谈吐高雅。

网恋一段时间后,两人正式约在南京路的世纪广场见面。毕竟是头回见网友,她一个人赴约有点胆怯,就带上要好的徐瑛去壮胆。那位复旦男生也叫了一个哥们作伴,四个年轻人认识后,彼此印象都不错,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两对。

从此章红梅和徐瑛更是好得须臾不离,上课一起学习,下课一起约会。。

同一间宿舍住着的五个女生,除了秦昭昭外,都在恋爱或准恋爱,唯有她还形单影只着。一个典型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10

时光如梭,转眼一年又是尾声。

寒假回到家,秦昭昭发现隔壁周大妈家房门紧锁,居然没有人在家。奇怪,每年春节不是周家最热闹的时候吗?

秦妈妈告诉她,周大妈老两口今年春节去广州过年。他们三个儿女都在广东打工,年年春节回家车费又贵又挤得半死,今年小锋他们仨一合计,干脆让父母过去广州过年,因为年节期间南下的火车一点都不挤。小丹和戴军结婚后在广州跟同事合租了一套房,同事是要回家过年的,他们的房间就可以先借住着,爸妈兄弟反正都是自己人,挤一挤也没关系。广州那样的大城市,周大妈和周伯伯都还没去过,也乐得去开开眼界,兴高采烈地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那大妈大爷会在广州住多久哇?”

“过完年就会接了小丹一起回来,你小丹姐姐已经怀了六个月的小毛毛,要回家待产。”

秦昭昭瞪圆眼睛:“小丹姐姐就有小毛毛了?”

“前年五一就结婚了,现在也该有小毛毛了。你李伯伯的大儿子李剑一家今年从北京回来过春节,他们的女儿妞妞都会说话了。时间真是快呀,当年一个个还没桌子高的小伢子小妹子现在都开始做爸爸妈妈了,我们这些人不服老都不行啊!”秦妈妈很有感慨。

老——秦昭昭忙仔细打量母亲。的确,不知不觉间,母亲的头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黑亮,岁月的风霜已染白了她的丝丝鬓发,眼角的皱纹也密如菊花复瓣。

垂垂老矣——她不由自主就想起这个词。垂垂,是渐渐的意思。分钟秒钟每天一格格地走,走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觉从红颜如玉走到白发如霜。

邻里间见面,李剑让女儿妞妞管秦昭昭叫阿姨。“阿姨”这个称呼让秦昭昭怔仲了一下。小时候,她是李剑周小丹这些大哥哥大姐姐眼中的昭昭妹妹;上学后,她成了小弟弟小妹妹嘴里的昭昭姐姐;而现在,她升级成了昭昭阿姨。童年时曾觉得长大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可不知不觉间,她就悄悄长大了。

月亮出来了,一弯银白的月牙儿站在树梢。月亮还是她小时候见过的那个月亮,但月亮下的人事已然代谢。一代人无可奈何地老去,一代人风华正茂地成长,一代人呱呱落地地诞生——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生命就是如此周而复始的轮回。

李伯伯的大儿子李剑当初作为长机厂第一个考上北京的大学生,很替李家扬眉吐气。他毕业时大学生的工作还由国家分配,进了北京一家大型国企,让他爸妈乐得合不拢嘴。虽然九十年代中后期国企开始不景气,他工作的单位也受到影响,好在他年轻又有学历,转投去了一家外资企业,拿的薪水倒比在国企还高些。饶是如此,在北京整整打拼了十年他却一直还是租房住。买房的念头不是没有,但工资上涨的幅度永远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

李剑去了北京读书工作后就难得再回家过一次年。工作忙、路太远、火车票不好卖,孩子太小…各方面的因素都有。今年一家三口都回来过年可是大事,李伯伯两口子简直把大儿子一家当成贵宾接待,弄得跟公婆同住的小儿媳脸色很不好看。

年一过,大年初三李剑一家就回北京了,早些走票好买车也不那么挤。他们走了没几天,李家就爆发一阵大吵。起因是李氏夫妇偷偷给大儿子五万块回北京买房的事被小儿媳知道了,怒冲冲地指责公婆偏心。她吵闹的嗓门大得像打雷,引得前后左右的邻人都探头探脑来看。

李伯伯的小儿子李兵是个老实人,低声下气劝他媳妇别闹了,却被她一把推出老远。

“你这个没用的男人,我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你哥一家在北京小日子过得多舒坦啊!两个老的扔在家里让我们管,他们一年到头就是过年寄一两千块回来,现在一两千块能管什么用啊,他们也好意思。”

“玉兰,你别这样,我哥他在北京过活也不容易。那大城市的消费水准可比咱们小地方要高得多。爸妈都有退休工资,也不靠我和哥养活,寄钱也就是一个心意。”

“我呸!就算你爸妈有退休工资,不指望他们寄钱养活,但作为儿女他们尽过什么职责呀!这些年你爸妈可都是我们在照应,他们从没管过倒还有脸皮回来刮地皮。偏你那老糊涂的爸妈,我们一起住着照应了他们那么久没给过我们一分钱,到头来却给了老大一家五万。”

“这不是我哥要买房嘛!他说北京的房价越来越高,再不买就更买不起了。不只是哥跟爸妈张了嘴,嫂子还找她娘家要了三万呢。否则他们的积蓄不够首付款。”

“哈,哈哈,”玉兰冷笑,“买不起房就别买呀。我说今年他们一家怎么不远万里巴巴地跑回家过年,敢情是要钱来了。你哥他们两口子以前在我面前多傲气呀,摆一付名牌大学毕业生的谱,嫌我书读得少没文化,跟我说话都不带正眼瞧人的。他们倒是有文化,怎么文化得回来榨父母的棺材本?有本事自己挣去。对了,那时你哥考上大学后不是说他会在北京努力发展,将来混好了就接父母过去享福嘛!父母享着他啥福了?到头来供他读完书不算还得掏钱帮他买房,他也好意思开这个口,我要是他我早买块豆腐一头撞死了。”

这场吵闹终结了李家春节期的喜庆气氛,玉兰大闹一场后收拾东西气咻咻回了娘家。并甩下话说年后她也准备去市里买套房子,长机这个乡下地方她早受够了。希望公婆一碗水端平,既然能为大儿子的房子问题贡献五万块,那么她这儿也不能少一分。否则就你不仁我不义,往后别怨她不管他们。

李伯伯两口子为此愁眉深锁,他们哪里还拿得出五万块钱呀!当了半辈子工人才从牙缝里省下了那么一点积蓄,想着大儿子有急用就义不容辞地给了。其中确实也有偏心的成分,毕竟大儿子一直是他们李家的骄傲。对小儿子是考虑得不多,小儿媳一发作,他们也实在无言以对。

一家子骨肉至亲,原本是难得聚了一个团圆年,谁知年后竟会闹得家不成家。到底是谁的错呢?秦昭昭起初觉得玉兰太不应该了,李伯伯他们自己的钱他们拥有全部支配权,想给谁就给谁,她有什么可闹的?闹得这个家都要散了。

女儿单纯的想法秦妈妈不由好笑:“你不懂事,知道什么呀!玉兰生气也是情有可原,两个老的一碗水没端平,就知道偏向北京的大儿子。换了你也得生气。”

“我才不生气呢,不给我就算了。

“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痛,如果你还有一个姐姐或妹妹,我和你爸都更喜欢她,有什么好东西都留着给她不给你,你心里头能舒坦?”

这么换位思考一下,秦昭昭倒也有些理解玉兰的感受了,于是又开始觉得李剑两口子不对。

“李剑哥哥也在北京工作那么久了,怎么连买套房的首付都没存下来?还要回家找爸妈要钱,他们俩口子过日子一定很大手大脚。”

“你小孩子知道什么呀!李剑在北京也就一个工薪族,过日子还能大手大脚。他女儿今年准备送幼儿园,听说一个月的托儿费最少也得七八百,我们这的托儿所最便宜的才一百块。你说这大城市的生活成本多高。”

虽然在上海读大学的秦昭昭课余也常去打工赚钱,但她吃住都在学校,花钱的地方很少,所以对于大城市的生活成本了解并不多。听妈妈这么一说才知道北京居大不易。纵然李剑俩口子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在家乡人眼中都是有出息的孩子,却只光鲜在表面,他们混在北京其实很不容易。

如此说来,只能怪李伯伯两口子一碗水没端平了。但李伯伯他们又何其无辜?家里好不容易飞出一只金凤凰,飞去天子脚下的北京城落了地,却迟迟生不了根。在那座大城市,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才算是有了根。他们做父母的都送了儿子九十九程了,总不能最后一程不送了吧?

说来说去,这件事竟说不好到底是谁的错。秦昭昭觉得李家的人都有他们的难处,没有谁是存了心想让这个家散掉的坏人。如果实在要怪,只能怪一个“钱”字,都是钱闹的。

谭晓燕今年好不容易买到了火车票回家过年,是买的黄牛票。所谓的“手续费”竟比票价还贵二十块,翻了一倍都不止,让人哭笑不得。但她还是咬牙买了,只要能回家就行。

春节前夕的广州火车站一派兵荒马乱,仿佛战争时期的难民营。谭晓燕事先估计到了车站人山人海的场面,担心到时挤不上车,特意请了公司的两个男同事帮忙送她。果然,火车每节车厢进口处都挤得水泼不进,人人都想抢先上车,也不知抢这个先干吗?她好不容易才被两个同事推上了车,找到座位坐下后,过道上有个年轻姑娘焦急之极地挤过来找乘务员,说她的钱包刚才挤上车后不见了,里面有两千块钱还有身份证,能不能帮忙找找?。

乘务员一脸好笑:“这上哪找去?你自己也不小心一点。”

年轻姑娘嘤嘤地哭了。谭晓燕不胜同情地看着她。后来和秦昭昭说起这件事时,她也说那姑娘太不小心了,像她随身带的钱收得多小心啊。才不用钱包那样扎眼的东西,揣在身上很容易被人看出来。她穿一条背带牛仔裤,胸前有个大口袋,钱就全部塞在里面。胸前的口袋小偷是不好下手的,比放在裤兜里要安全得多。

谭晓燕买的是一趟加班车的票,开得慢极了,停停开开,开开停停,总要给正式班车让路。晚点晚了好几个钟头,到小城都已经后半夜了。一出站就有出租车司机来揽生意。离开故乡整整两年,她听到熟悉的乡音只觉亲切不已,刚要点头答应一位司机坐他的车。却听到更加熟悉的乡音在唤她:“晓燕,晓燕。”

一扭头,她就看见了她爸爸妈妈,又惊又喜。她明明叫他们别来接站的,因为一早就知道加班车肯定晚点,到站时间没个准点何苦让他们过来白等。

但她叮嘱归叮嘱,谭氏夫妇还是忍不住跑来了火车站。火车晚点就一直在外面等着,天寒地冻里等了几个钟头。女儿一走就是两年,做父母的心里不知多挂念。今年终于能回家过年,他们都希望早一点见到女儿。毕竟她在家的时间也不久,春节一过就得回深圳上班。早一分钟见到,就多一分钟相聚的时间。

“爸,妈——”

扔下行李箱,谭晓燕张开双臂朝着父母跑过去,一家三口兴高采烈地抱成一团。冬天的寒冷仿佛也悄悄褪去了。

谭晓燕在家里只住了几天,初六就得走。春节期间绝大多数单位放假都是初一到初七,初八恢复正常上班。所以初五初六的火车最是客流量高峰期,买票都得求爷爷告奶奶地托关系。她人还没到家时,谭妈妈就已经四处找人帮忙买火车票了,但春运的车票实在太紧俏,关系不硬根本买不到。最后找一个在火车站当保安的熟人领她进了站台,有去广州的火车靠站后,教她跑去卧铺车厢门前朝把守车门的乘务员手里塞一百块钱:“师傅您帮帮忙,让我上车再补票。”。

乘务员飞快地把那一百块揣进口袋,让她上了车。

2002年春节,谭晓燕来回双程的火车票都多花了冤枉钱。黄牛票贩是明宰,乘务员是暗收。这是为了回家过上团圆年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2002年春运结束后,3月份谭晓燕看到《人民日报》的报道:今年春运期间铁路部门共发送旅客1.28亿人次,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高的一年。

11.

新学期开学没多久,徐瑛就和秦昭昭大闹了一场。起因是她认定秦昭昭对她男朋友说了她的坏话。

秦昭昭莫名其妙:“你男朋友我都不认识,我怎么去对他说你的坏话?”

“你别假装清白,昨天我的手机没电关机了,他打不通就打电话来宿舍找我。被你接到了,你就趁机大说特说我的坏话。秦昭昭,你太阴险了。”

“哪有哇,我从来没接过你男朋友打来的电话,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接了?”

“不是你是谁,那个尿桶的事只有你我知道。你后来不是也在我的水桶里撒尿了嘛!咱们也算扯平了,干吗还对我男朋友说。秦昭昭,你给我等着,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徐瑛气冲冲地摔门而去,秦昭昭立即想起了谢娅,尿桶事件她可只对她说过。找到谢娅私下求证,她很爽快地承认:“没错,昨天是我接的电话。那个男生说话礼貌又斯文,一听就知道是个好孩子。徐瑛那种人哪配有这样的男朋友啊!我就给他提了个醒,让他知道她是个什么人。”

“谢娅,你干吗多这个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