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昭喜欢这样的老板,一天到晚守在店里赚钱有什么意思呢?人不能只为钱活着,有时间还是应该多陪陪家人。

秦昭昭在店里工作得很愉快。老板娘很好相处,不像一般上海人那么难缠。偶尔迟到一次两次她从来不说什么,到时间下班了如果还有客人进门,她会让秦昭昭先走,她留下,绝不会借故拖延她的下班时间。这样的雇主实在少有,秦昭昭心存感激,工作起来更是尽心尽力。

在打字店上班后,秦昭昭打乔穆的手机把店里的联系电话又给了他,方便他有事时联系自己。尽管上次留了宿舍的电话号码给乔穆后,他一次也没有打来过。她想可能是他不好意思麻烦她的缘故吧?

“谢谢你秦昭昭,我们已经找到保姆了,所以我可以不用麻烦你了。”

这么快就找到了保姆,如此顺利,秦昭昭知道自己应该要替乔穆高兴,有了保姆他们就可以轻松很多。但她却有些怅然若失,因为她没能为他帮上忙。

夏天的清晨,天光总是亮得特别早。圆圆的一轮太阳像金色车轮滚出来,用一天的时间从东方滚到西边,犹迟迟不肯落下,让黄昏显得格外悠长。

黄昏,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分。日落之后,天黑之前,光与影都有着恰到好处的朦胧美。秦昭昭最喜欢在黄昏的时候凝视着橙色的天空想心事。

这一个橙色的黄昏,她凝视天空的时间格外久。因为这天是乔穆的生日,二十岁的大生日。她很想送他一份生日礼物,很想打电话对他道一声生日快乐,最终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一个人静静看着天空,在心底默默祝福:乔穆,祝你生日快乐!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

 她不知道她美好的祝福却事与愿违,乔穆在他二十岁生日这天过得很不快乐。

 把外婆从舅舅家接来后,短短不足两个月的时间,乔穆已经换过三个保姆了。

伺候瘫痪的病人是件苦差事,吃喝拉撒全得靠人服侍,保姆们都嫌这活又脏又累不爱干。多出钱才有人勉强答应干,来了后却总是干不长,有了更好的地方就闹着要走。走了两个保姆后,第三个保姆是在职业介绍所门外主动找上乔穆的。那个中年妇女一脸的老实巴交,说她刚从苏州乡下上来,身上没什么钱交不起介绍所要的介绍费,就干脆在门外等着,见有人要找保姆就赶紧过来自荐。她表示只要包吃包住,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干,工钱少点也没关系。乔穆问她愿意照顾瘫痪病人吗,她马上点头:“行,怎么也比我在农村种地要轻松。”

新保姆带回家,干起活来确实一不怕脏二不怕累,乔穆心想这回总算是找到一个好保姆了。谁知她才来了不到一星期就瞅个空子卷上家里值钱的东西跑了。乔穆锁着的卧室门被撬开,抽屉里的几百块现金;一台数码相机;凌明敏新买不久的笔记本电脑;甚至连她的几套漂亮衣服和几瓶用了一小半的高级护肤品都被拿走了。气得她跺足不已:“这女人穷疯了吧。”

保姆席卷财物跑了,乔穆去派出所报案,警察一问就摇头:“年轻人,找保姆怎么能随便从街上带个人回来就行了,这不知根不知底的人就不能用,现在她偷了东西跑了上哪找人去?下回找保姆还是去正规的职业介绍所找吧,吃一堑要长一智。”

这一天,正好是乔穆的二十岁生日。因为这个该死的保姆,或者应该说是骗子兼小偷,让他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但他还得打起精神回家收拾残局。

家里依然一付到处被翻得乱七八糟的零乱,凌明敏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生闷气。外婆的房间里有含糊不清的咿呀声传来。这声音乔穆很熟悉,那是她大小便失禁后觉得不舒服后发出的声音。

乔穆把外婆接过来后,凌明敏把她平时的尿布都换成了成人型纸尿裤,这样可以省去洗尿布的腌脏与麻烦。但这种纸尿裤终究不如柔软的棉质尿布舒服,所以外婆经常在屎尿后觉得不舒服,本能地咿咿呀呀着叫人来替她换。

顾不上安慰闷闷不乐的凌明敏,乔穆先去清理外婆的身体。虽然他是男生外婆是女性,但已经没办法避讳这些了。重新让外婆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躺回床上后,她拉着他的手咧开缺牙的嘴笑,含糊道:“穆穆,你乖,一会让你妈买糖给你吃!”

外婆的脑子不灵光了,思维严重混乱,老当他妈妈还活在人世。在这心情格外低落的时刻,乔穆一听到“妈”这个字,眼眶忍不住发红。

像哄小孩般陪外婆说了一会话后,乔穆才到隔壁房间去安慰凌明敏。这次的事她损失很大,那台笔记本电脑还是暑假初她找她爸要了八千块钱买的,才用了一个多月就被偷了。她不生气才怪。他劝她别气了:“丢了就丢了,再生气也找不回来,反而还气坏了自己。好了,别生气了,明天我买一台新的电脑送给你。现在笑一个好不好?”

凌明敏一个翻身坐起来,笑得牵强:“不用,你的钱还是省着花吧。你还有两年大学要上,现在又带着你外婆生活。乔穆,你的钱已经不多了吧?”

乔穆默然。的确,他手头上的钱已经不多了。父母去世后他得到了近十万块钱现金的遗产,还了舅舅当初垫付的三万块钱的抢救费后还剩六万多。这六万多块钱就是他大学四年的全部费用。要交学费要租房子要用于衣食住行的各种开支,现在带着外婆一起生活还得花钱请保姆。虽然他也课余打工赚钱,但毕竟出得多进得少,银行卡里的钱一天天少下去,现在帐目上已经只剩两万多一点了。

“乔穆,”凌明敏放柔声音,“我觉得,你还是把你外婆送回你舅舅那去吧。现在你根本还没有能力照顾她,反而把自己的生活也弄得一团糟。”

一团糟——这是凌明敏对她和乔穆目前生活的最大感受。

自从乔穆和舅舅闹翻把外婆接过来同住后,他们曾经浪漫甜蜜的二人世界成了“三人行”。中风瘫痪生活不能自理的外婆吃喝拉撒全要人照应,凌明敏得帮着他一起伺候老人。喂水喂饭,穿衣穿裤,洗头洗澡,这些都还罢了,她尤其受不了的是外婆大小便失禁。即使用纸尿裤可以避免洗尿布之苦,但更换尿裤时还是得为外婆清洗下身,那些臭烘烘的排泄物每次都洗得她想吐。

凌明敏不能不感到厌烦。她还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孩,从小娇生惯养,在家碗都没洗过一个,和乔穆恋爱同居后才开始为心爱的人学着洗手做羹汤。一个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小姐,爱一个人爱到愿意为他下厨,笨手笨脚地和锅碗瓢盆打交道,毫无疑问她是爱乔穆的。可是她的爱,尚不曾到爱屋及乌的地步。她没办法像乔穆一样爱他的外婆,毕竟那不是她的外婆。

乔穆当天把外婆接回来时,凌明敏心里就不大高兴,只是不好说他。一来他已经和舅舅闹得很不愉快,如果她再说什么只会火上加油;二来她也知道他对他外婆的感情。只能先按捺住性子,想着让外婆住上一段时间后,再慢慢说服他把外婆送回舅舅那儿去。

凌明敏是很不愿意外婆跟他们一起住的。不光因为她是个病人,即使她是正常人,她也不愿意甜甜蜜蜜的二人世界中多出一个人。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顾的病人,这么一来,她和乔穆的生活重心都得围着外婆转了。

凌明敏怎么能够适应生活重心围绕着一个病老太婆转呢?她还那么年轻,又那么幸运,在家是父母眼中的小公主;在学校是风头十足的明星人物;在感情上又有着乔穆这样情投意合的男朋友。她的世界从未有过风雨飘摇的日子,每一天都那么阳光灿烂。生活在她面前是五光十色七彩缤纷的,她和乔穆理应趁着大好青春尽情享受生活——可是外婆突然掺合进了他们的二人世界。现在别说享受生活了,生活简直就在折磨他们。

保姆来来去去走马灯似的,这一次干脆就请来了一个骗子,真是引狼入室。凌明敏的气恼烦躁不光是因为损失巨大,更因为这个保姆一跑掉,至少几天内伺候外婆的活她又得兼顾了。她再也按捺不住了,开口劝乔穆送外婆回舅舅家。

14

凌明敏的建议,乔穆想也不想地摇头:“我已经没有舅舅了,我绝不会再去找他。”

“乔穆,你别说这些怄气话。其实当初你就不该跟你舅舅翻脸。他也没怎么样啊,只是想把你外婆送去养老院而已,又不是要把她扔在大街上不管。照顾一个瘫痪的老人需要时间精力,你舅舅舅妈都要工作根本没有办法好好照顾老人,那么把她送去养老院由专人看护又有什么不好呢?”

乔穆听得一怔,眉头紧紧蹙起来:“这么说,你也赞成他们送外婆去养老院的决定?”

“乔穆,你冷静地想一想,其实这个决定并不是你想像中那么糟。起码外婆在养老院会得到更好的照顾。”

“你觉得把一个老人送进养老院会得到更好的照顾。难道毫无关系的护工会比亲人照顾的还要好吗?”

“乔穆,那不一样,人家护工是领工资的,他们的工作就是照顾老人,他们没准会比亲人做得更好。”

“可是他们永远也代替不了亲人。我绝不送外婆去养老院,我会照顾她,我不会丢下她不管。”

乔穆斩钉截铁的话让凌明敏有些急了:“乔穆,你能不能理智一点?现在你还只是一个学生,你拿什么去照顾你外婆。前几天我偷偷看了你的存折,你只剩两万多块钱了。这点钱还不够你交未来两年的学费,钱用光了你怎么办?难道你不上学了!”

“实在不行,我回去卖房子。”

在小城的城北新城区还有乔家的一套房子,乔穆暂时还不想回去处理它。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意卖房,那毕竟是他们一家三口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凌明敏最了解他:“你舍得吗?连这幢你妈曾经租过几年的房子你都舍不得退租,你会舍得把那套房子卖掉。”

乔穆用力咬了一下唇:“我只有外婆一个亲人,无论如何我不会像舅舅那样嫌弃她当她是包袱。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我会卖。因为活人比房子更重要。”

“乔穆,你只有外婆一个亲人了?那我是你什么人?你能不能为我考虑一下。我们都才二十岁,还没开始上大三,难道生活就要以你外婆为中心过下去吗?”凌明敏实在忍不住从自己的角度发言了。

乔穆的声音有点颤抖:“明敏,外婆是我的亲人,你是我的爱人。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帮忙照顾外婆很辛苦,我也不舍得让你这么辛苦。所以我一直想找个好保姆,有了保姆照顾外婆的事我就不会让你干。明敏,我不要求你像我一样对外婆无微不至,毕竟她只是我外婆不是你外婆。我只希望你可以接受外婆要和我们一起生活的事实,我不会丢下她的,无论如何做不到。”

凌明敏长长叹口气不再说话,乔穆也静默着不发一言。窗外暮色四合,一丝丝灰暗的光线游入屋内,模糊着他们眸中的彼此。

暑假一转眼就过去了

两个月的暑期工结束后,谢娅兴奋地告诉秦昭昭,在只坐台不出台的情况下她赚了差不多八千块,算来平均日收入有三四百。她在会所上三天班就能抵得上秦昭昭在打字店工作一个月的收入。

“昭昭,如果我肯出台,还能赚得更多。但是我不贪心,我觉得这个坐台的收入就很不错了。”

坐台的钱这么好赚,难怪上海的坐台小姐据说是全国之冠。谢娅只坐台不出台也能赚几千块一个月,那些肯出台的小姐一个月赚上万块钱想来是只多不少的。身体果然是女人最原始的资本。

而且谢娅在会所工作除去实质的金钱收入外,还有不少大方的客人会送东西给她。比如化妆品、香水、衣服等等,有位客人还送了她一款最新的摩托罗拉V70手机。

这款炫到极点的时尚手机谢娅拿回来给秦昭昭看时,她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好几千块钱啊!要是一个不小心摔坏了,跟丢钱包没什么两样了。

谢娅赚了钱后买了礼物寄回家给父母,给她爸爸买了两大盒洋参含片,给她妈妈买了一件高档羊毛衫。这吃的穿的对她父母来说都太高级,她怕他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特意打电话回家叮嘱:“爸,这洋参含片您一定要自己吃啊,不准拿去送亲戚朋友做人情。妈,羊毛衫天一冷您就正好穿。别舍不得一直压箱底,放上几年再穿没那么软和了。”

秦昭昭在一旁听了会意微笑,谢娅的父母和她的父母何其相似。逢年过节若有什么亲友拎了好酒好烟好礼品来,都舍不得自己吃用,总是留着将来自家要送礼的时再转手做人情。

谢娅有了新款摩托罗拉,她以前那款波导的旧手机就送给秦昭昭用。秦昭昭起初不要,因为她觉得自己拿个手机没用,除了她父母和谭晓燕外基本上没人打电话找她。而且他们打电话来都是打宿舍的座机,如果打手机那得双向收费,太不划算了。

谢娅说:“真是榆木疙瘩,谁规定你拿手机一定要讲电话了。你可以发短信啊!短信费便宜,一毛钱一条。你有手机就能经常给乔穆发短信了。有些话你不好当面说的,在短信里说多好呀!”

这么一说秦昭昭就心动了,收下谢娅送的手机她反复道谢。继高中时的那个步步高复读机后,这是她所拥有的第二件“奢侈品”——一部波导手机,依然是别人淘汰的旧物,但对她而言却是宝贝。

有了手机后,秦昭昭用最短的时间学会发短信,给乔穆发了第一条短信。告诉他她有手机了,以后就用这个手机号保持联系。他久久才回复:好。

如此简单的回复,让她再没有继续给他发短信的勇气。他是很忙,没空回应她?还是很烦,不想搭理人呢?

乔穆的确是烦,这天他的心情很烦很烦。。

干了不到一个月的新保姆在闹着要加工资,刚来时看着挺淳朴的一安徽小姑娘,来了大上海没几天就自学成材变身时髦女郎了。好吃懒做还嫌钱少,不加钱就要撂担子走人。

乔穆起初还想试着说服小保姆,凌明敏却没好声气:“你要走就走,谁会留你不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趁我不在家时偷偷试穿我的衣服,你身上有狐臭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的衣服都弄臭了。”

凌明敏当初就没看上这个安徽小保姆。但没办法,出来干过几年有经验的保姆都太抢手,人家可挑选的余地大,根本不会来干照顾病人的活。只有新入行没经验的小保姆才肯屈就。而乔穆被上回那个中年妇女骗过后觉得上了岁数的人有城府,不好应付,也宁愿找个小保姆,感觉上容易拿得住,所以就请了这位安徽小保姆。

凌明敏的话让小保姆恼羞成怒:“你以为你香啊!你一个没结婚的大姑娘就和男人睡在一起,你就是个不要脸的臭破鞋。”

这种只有乡下人才骂得出来的老式谩骂,让乔穆和凌明敏齐齐一愣。他俩几曾何时听过这么难听的话。凌明敏愣过之后气得快疯了:“你——你马上给我滚。”

乔穆也不再做任何挽留,这个小保姆真是看走眼了。都说乡下姑娘淳朴,怎么这个姑娘却偏偏是个例外?她收拾东西走人时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粗俗不堪的词汇一个个流利无比从她嘴里蹦出来,绝大部分都与生殖器官有关。听得人面红耳赤,她却面不改色。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乔穆做梦都想不到一个十几岁的年轻女孩能骂脏话骂得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

小保姆走了,凌明敏还越想越气。从小到大,父母对她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舍不得骂上她一句半句。谁知今天竟被一个小保姆骂,受了一肚子窝囊气。乔穆安慰了她半天也无济于事。而他没有再多的时间安慰她了,他到时候要去替一个小学生上钢琴课。他得尽可能多赚钱来贴补开支。

“好了明敏,别生气了。我现在要出门上课去了,一下课我就马上回来。保姆走了,今天的晚饭你要不想做就别做了,等我回来带好吃的给你。不过,外婆那儿你先替我随便弄点东西喂她吃。好吗?”

乔穆的话说得小心翼翼,凌明敏却还是忍无可忍地发作起来:“不好,我现在很生气,我被一个乡下小保姆指着鼻子骂是破鞋,我气得什么都不想做,不想做饭更不想喂饭。乔穆,我求求你,你把你外婆送走行不行?你看看我们现在的生活都成什么样子了。乱七八糟一塌糊涂,还要受保姆的气。”

乔穆知道凌明敏现在火头上,说什么都会变成争吵,而他也没时间跟她争吵:“明敏,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好,你什么也别干,就躺在床上休息。等我上完课回来带好吃的给你。”

乔穆上完课后打包了三份生煎小馒头回家,凌明敏却不在房间了。桌上留着一张纸条:我很烦,先搬回宿舍住段时间。

简短的一句话,简单的十来个字,乔穆却拿着看了很久很久,仿佛突然间不认识方块字了。

秦昭昭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乔穆了。她正盘算着用什么借口去他学校看看他时,他却给她打来电话,问她下午有没有时间抽空过来替他照顾一下他外婆。她连忙点头:“有,我有空。”

其实下午她原本是有课的,但乔穆有求,她想也不想地就逃课了。她是头一回去乔穆的家,他等在路口接她。整个人看起来瘦了很多,模样也比较憔悴。他最近显然过得不太好,她的心针扎似的一痛。

乔穆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凌明敏赌气之下搬回宿舍,而他除了上课练琴外还带了好几个学生要上琴课。新保姆一时半会找不到,不得不先找个人暂时帮他照应一下外婆。找谁呢?他记得以前有本书上曾经说过:你帮助过的人未必会愿意帮助你,但帮助过你的人一定会愿意再帮助你。所以,他考虑再三后打通了秦昭昭的电话。

乔穆赶着出门,把秦昭昭领进屋交代了几句就匆忙走了。她一个人在屋子里转上一圈,到处乱糟糟的,马上动手收拾起来。他家的客厅里也摆着一台双排键电子琴。琴盖琴键部分很干净,但琴身部分却蒙着薄薄灰尘。显然除了练琴外,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擦过琴了。她爱惜地把这台琴反复擦拭,擦得干净无比。

晚上乔穆回来后,发现家里窗明几净焕然一新,秦昭昭不单是帮他照应外婆,连带把家务活都干了。他很不好意思地反复道谢:“真是麻烦你了,秦昭昭。”

“没事,我反正干惯了家务活的。你没找到保姆前,我可以抽空过来帮你,从我们学校骑单车到你这也不远。”

提到找保姆乔穆就叹气不已,跟保姆打过几回交道后,他开始明白这年头想找个任劳任怨的好保姆有多难。秦昭昭听他简单说了几个保姆的来来去去后,也愕然之极:“保姆这么难找哇,难怪以前你舅妈说找保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提到舅妈乔穆沉默了一下,她反应过来赶紧岔开话题:“对了,怎么不见凌明敏?她最近是不是很忙?”

乔穆更沉默了,扭过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她怔了怔,小心翼翼地问:“你们…不是吵架了吧?”

乔穆沉默良久才开口,且答非所问:“秦昭昭,你会不会觉得我把外婆接过来一起住是很不理智的行为?”

秦昭昭不知道他何出此言:“乔穆,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问?”

“明敏说我这么做很不理智,说我根本还不具备照顾外婆的能力。她想让我把外婆送回舅舅那儿去,我不同意,她就生气了。”

秦昭昭明白了,原来凌明敏和乔穆之间因为外婆的事而闹了不愉快。这很好理解,像舅妈都尚且不愿照顾病瘫的婆婆,何况凌明敏一个年轻又娇气的女孩子。人都是自私的,谁愿意原本轻轻松松的生活扛上一个包袱。况且凌明敏虽然想法自私,但有一点她说对了,乔穆现在还不具备照顾外婆的能力,时间上精力上经济上都很吃力。看这几个月下来他瘦了多少哇!

仔细考虑一下,秦昭昭如实直言:“乔穆,我知道你很爱你外婆,你想让她的晚年有亲人陪在身边悉心照应,所以不肯让你舅舅送她去养老院,赌气之下自己把她接过来照顾。这件事,从感性角度来说你做得很好,重情重义。但如果纯粹从理性的角度来说你是做得不太理智。因为你还是个学生,带着外婆一起生活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好好照顾她,而请保姆又是那么麻烦的事。凌明敏这一点没有说错,你还不具备照顾外婆的能力。或许,你考虑一下她的建议,把外婆送回舅舅那去吧。”

乔穆的眼眶蓦地红了:“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很不理智,但是理智是什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理智就是冷酷的粉饰词。当初我妈妈躺在重症监护室等着钱救命,舅舅却犹豫着不去交钱。因为他既怕人财两空,也怕救过来还得背着照顾瘫痪姐姐的包袱,所以他觉得放弃治疗是一了百了的办法。这——就是所谓的理智。我不愿意也这么理智地对待我外婆,这太残酷了!人老了,病了,瘫了,就被嫌弃了,就没有儿孙愿意管了,这实在太残酷了!把外婆往养老院送,好的养老院我们送不起,不好的送过去有意义吗?我宁可把外婆留在身边,请个保姆来帮忙照顾,至少我每天放学回来外婆看见我会很开心地笑。我相信我舅舅舅妈将来老了也不愿意婷婷送他们去养老院,而是更希望她请个保姆把他们留在家里照顾,至少一家人还是可以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秦昭昭沉默了,乔穆的话有他的道理。所谓理智,大都是从利已的角度出发,凡事先为自己考虑。有时理智一词,的确可以与残酷划等号。

15

从乔穆家出来后,秦昭昭直接去找了他的舅舅穆松。她知道,让乔穆把外婆送回舅舅那去是不可能的,但如果穆松肯主动来接呢?

穆松正好在家,秦昭昭大致把乔穆的现状说上一遍后,斟词酌句地流露出希望他能把外婆接回家的意思。他听了后还未表态,舅妈先在一旁不冷不热道:“是不是乔穆让你来的?当初他非要逞强把他外婆接走,还说什么以后再没有舅舅了。现在知道伺候老太太不容易,想把她送回来却又没脸送,就让你来替他出面是吧?”

她急忙解释:“不是的,乔穆没有让我来,是我自己冒昧跑来的。”

舅妈似笑非笑:“你可真够热心的。”

秦昭昭看定穆松,满眼恳求:“乔穆真的还不具备照顾他外婆的能力,他又要上学又要练琴又要打工又要照顾外婆,他不是铁打的,这样硬撑下去对他没有好处。我和凌明敏都劝过他把外婆送回来,但他很倔犟,我们怎么劝都不肯听。穆叔叔,您就乔穆一个外甥,请您看在他妈妈的面上,别把他的气话当真。他怎么可能不认您这个舅舅呢?不过是一时怄气罢了。”

穆松叹口气:“好了,你别说了,明天我就去把姆妈接回来。原本我也没打算真丢给他不管,我这个儿子还在,哪能把老母亲扔给还在上学的外孙负责。只是乔穆那天说话实在太可气,就由着他接走,他要逞强就让他吃吃苦头。”

舅妈也道:“秦昭昭,今天就算你不来,我们也打算这几天去接姆妈了,不可能真把她长期丢给乔穆一个人照顾。但是丑话说在前头,人接回来后,我们还是要联系合适的养老院送她去。这一点上你也帮我们去劝劝乔穆理智接受。不是我们做子女的没良心不管她,我觉得送养老院也是对老人负责任的体现啊!起码我们没把她扔在大街上不管不顾是吧?”

秦昭昭为难了,如果乔穆肯同意送外婆去养老院,当初就不会负气从舅舅家接走她。这件事上他们双方各执已见,很难说谁对谁错,只是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没有谁是坏人,但事态却偏偏弄得这么僵,关系也弄得那么坏。

“其实这件事情,我和凌明敏都说过乔穆做得不够理智。但是他说外婆辛苦了半辈子,现在老了病了瘫了,却没有亲人愿意照顾,想往养老院一送了事。他觉得这么样的理智太残酷了!穆叔叔,请您试着理解一下乔穆的心情好吗?乔穆是一个很重情的人,他无论如何不愿把外婆送去养老院,他希望她的晚年有亲人陪在身边照顾。如果你们实在没空照顾外婆,不如用送养老院的钱请个保姆回家帮忙照应。这样一家人就不用再闹矛盾了,岂不两全其美?”

舅妈想也不想地否决:“保姆不是那么好请的。照顾病人的活根本没人愿意干,三天两头换保姆的话更是烦人。养老院自有专门的护工负责管这些,岂不省心得多。你劝乔穆不要那么死心眼,送他外婆去养老院又不是送去火坑,他就别再固执己见了。”

保姆的问题上秦昭昭反驳不了,的确如此,乔穆这几个月已经被走马灯似的保姆折腾得不行。

这一趟,秦昭昭无功而返。

送外婆去养老院一事乔穆依然跟他舅舅舅妈达不成统一意见,他断然拒绝了他们找上门来要接走外婆的提议:“我说过外婆我会照顾,不用你们操心。”

穆松黑着一张脸:“好,你就任□,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秦昭昭也担心乔穆这样硬撑不好。含蓄地劝过他一回,他却让她看一份报纸,上面有篇报道介绍了一个大学生带着高位截瘫的父亲上大学的感人事迹。

“人家做得到,我也做得到。如果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保姆我就自己照顾外婆。反正房子离学校近,上课练琴之余,我可以回家做饭给她吃。”

这话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不容易。秦昭昭深知乔穆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尤其是生活的苦,以前的他被父母照顾得太好。一个从没吃过苦的人,现在却倔强地非要带着病瘫的外婆过日子。除了上学打工还要事无巨细地照顾老人,整个人眼看着瘦下去,她真怕长此以往他的身体会吃不消。

结果还没等到长此以往,没过几天乔穆就病倒了。

那天白天他还像往常一样在学校正常上课,晚上却出现了高烧,呕吐等症状。他特别难受,就打电话给了凌明敏。

凌明敏负气搬回宿舍后,乔穆陆续给她打了几次电话,也抽空去找了她。他希望她能理解他,她也希望他能理解她,在两个人的彼此理解都不够到位前,凌明敏还不愿意搬回去。乔穆也不勉强:“明敏,你现在还在生气,过几天等你气消了我再来找你。”

凌明敏接了乔穆的电话后,马上跑回来照顾他,整整一夜过去后还是高烧持续不退。天一亮她就送他去医院检查,结果被确诊为急性肾炎。医生说可能是因为他最近过度疲劳加上压力太大而引发的急性肾炎,至少需要住院治疗一周才能恢复健康。

凌明敏打电话告诉穆松乔穆生病住院的事,他马上赶来了医院。得知外甥是累病的,他看着被单上那张昏迷中格外苍白消瘦的脸什么也没说,闷闷地抽完一支烟才开口:“告诉乔穆,姆妈我接回家去照顾了,不会再送养老院,让他好好养病。”

乔穆弄成这个样子,穆松于情于理都不能再任由外甥继续逞强下去了。姐姐就这么一个儿子,若真有个什么好歹,他实在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姐姐穆兰。

凌明敏眼睛瞬间晶亮。

秦昭昭拨通乔穆的手机时,是想告诉他今天下午她没课,打算过来他家帮忙照看外婆。让他中午等她来了再走,免得她进不了门。没想到却是凌明敏接的电话,她很客气地告诉她因为乔穆生病了,他舅舅已经把他外婆接走了,不用麻烦她过来帮忙了。

她大吃一惊:“乔穆病了,什么病了,严重吗?”

“急性肾炎,没什么事,医生说住院治疗几天就会好起来的。”

虽然凌明敏说得轻描淡写,但秦昭昭听得心惊肉跳。在她的概念中,凡是要住院治疗的病都属于大病。她不放心,挂了电话后就奔医院去了。她去的时候乔穆还没醒,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却均匀,这些天他的日子像在打战,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熟了。

凌明敏客客气气地招呼她坐,又要剥桔子给她吃,礼貌周全无可挑剔,但她却能察觉出她藏在客气礼貌下的冷淡生疏。略坐片刻,她就知趣地告辞了。她很明白,乔穆的病房有凌明敏就足够了,她的存在是多余的。

谭晓燕打电话到宿舍找秦昭昭时,接起电话一听到熟悉的声音,她就知道好朋友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对她说。如果只是普通的聊天她会给她发短信。

自从秦昭昭有了手机后,没多久谭晓燕也买了一部波导手机。她们平常的联系就改为互发短信了。打电话聊天一般不用手机,因为通话费可比座机要贵多了。

果然,谭晓燕在电话里告诉秦昭昭,她的老板曾先生对她有意思了,暗示她跟他。

曾先生的情况秦昭昭以前听她说过,当下头就摇成了拔浪鼓:“晓燕,他都四十多岁了,比你大好多,而且又有老婆孩子。千万不能答应。”

谭晓燕当然也不想跟曾先生。她才刚满二十岁,青春少年样样红,怎会甘意就把下半生轻易托出去,还是托给一个不惑之年的中年人。她理想中的爱人从来都是年轻矫健的男孩子,大把青春、无限活力的那种类型。

但是该如何拒绝曾先生呢?他是她的老板,她能以中专学历进公司当文员都是因为他的破格录用。如果拒绝了他,他一生气会不会炒她的鱿鱼呀?谭晓燕知道,以她的中专学历和尚不足一年的文员经验,出了这家公司再想去别的公司找坐办公室的工作,是非常困难的。

“昭昭,你说我怎么办啊?”

的确是让人为难,得罪了老板就保不住工作,但保住工作的代价如果是以身相许的话还是宁可不干了。秦昭昭如实说出自己的意见后,谭晓燕却说曾先生目前还只是在暗示她,并没有把话挑明。要不她装糊涂混过去好了,又或者,委婉地找借口拒绝他。

“昭昭,我舍不得这份工作。我在公司干得挺开心的,现在如果又要我去找工厂或酒店的活我是无论如何不想干了。工资又低活又累。”

也是,人都是不能走回头路的,拿惯一千,谁会愿意倒回去拿八百?谭晓燕想尽可能保住这份工作的心情秦昭昭也能理解:“那你再看着办吧,见机行事。能够继续做下去固然好,如果不行也就算了。别处未必就没有更好的机会。”

“我知道,放心吧昭昭,我可不会为了一份月份薪一千五的工作就把自己给卖了。”

谭晓燕对于老板的一再暗示总是装糊涂,好在曾先生几番试探没有得到回应后,似是也有所明白。倒也没有像两个年轻女孩想像中的那样恼羞成怒,要炒谭晓燕的鱿鱼。他一如既往地对她和颜悦色,工作上的事也如常安排。中年人到底有中年人的肚量和城府。

十一国庆长假,谭晓燕打算来上海玩几天。同行的还有她们公司的出纳阿娟。秦昭昭当然满心欢迎,就是住的地方得想想办法才行。谭晓燕如果是一个人还可以跟她挤一张床,来两个人就无论如何挤不三。好在长假七天上海本地生都会回家。秦昭昭想跟常可欣商量一下,到时候借她的床铺住一住。

但是还不等她开口,常可欣听说她有朋友会过来玩时,丑话就先说在前头了:“你别让你朋友睡我的床啊,前几天降温时我刚换上的全套干净被褥,可不想被别人睡脏了。”

常可欣的床铺不愿借,章红梅和徐瑛就更不用提了。那次的电话事件后,徐瑛跟秦昭昭几乎就不说话,怎么也不可能去找她俩借床铺。宿舍里还有方清颖的一张床,她虽然不住宿舍,但中午如果不回家而是在校食堂吃午饭,饭后她多半会回宿舍午休。所以她的床铺还是铺起来了,雪白的蚊帐,雪白的床单,被子是蚕丝被,枕套是丝绸枕套,据说睡这样的枕套脸上不易长皱纹。只是方清颖的床铺秦昭昭更开不了口去借,众所周知她有轻微洁癖,最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

同宿舍比较熟悉的舍友尚且不愿借出空床位,去其他宿舍借自然更加难办。秦昭昭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谢娅说:“算了,实在不行你跟我挤,你两个朋友就挤在你床上对付着住几天吧。”

秦昭昭很感谢谢娅,小小一张单人床两个人挤着睡很不舒服,如果谢娅不主动开口她是不好意思提出来要跟她挤的。

谭晓燕和阿娟如期而至,秦昭昭去火车站把她们接回来。安排她们睡她的床铺,她自己去和谢娅挤。

谭晓燕和阿娟不明白,宿舍明明有四张空床,为什么她们四个人却要分别挤在两张单人床上呢?得知是人家不愿借床铺给陌生人睡后,阿娟口直心快:“秦昭昭,你的这些上海同学真是小气没人情味。我有同学在北京读大学,去年我和两个老同学一起去北京找她玩时,她们宿舍几个本地女生都主动腾出床铺给我们住,自己回家去睡。这南方人和北方人就是不一样。”

谭晓燕挺生气的,直接撩起常可欣的床帘就躺下去:“小气鬼,不让睡我也要躺一躺。”

谢娅笑道:“你要躺应该躺这个上铺,那是我们班上最有钱的女生的床铺。她的床上用品都是高档货,蚕丝被、真丝枕套,你试试看是不是躺着特别舒服。”

谭晓燕一听马上又扯开上铺的蚊帐爬进去:“真的呀,那我试试看。”

秦昭昭赶紧去拽她:“晓燕你快下来,方清颖最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了。”

“怕什么,我就躺一下不信她就能发现。呀,确实很舒服呢,这真丝枕套滑滑的,蚕丝被特别轻。”谭晓燕一躺上去就直接把被子扯开来盖上了。“晚上要是能睡这张床不用跟阿娟挤就好了。”

“不行,晓燕你快下来。这是方清颖的床,没有征得她的同意不能随便睡。否则被她知道了就不好了。”

“我知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好,下来了。”

谭晓燕跳下床,秦昭昭再爬上去把被子叠好床单掸平,尽可能一切恢复原样。

16

七天长假过去了,谭晓燕和阿娟回了深圳。秦昭昭的舍友们也陆续从家里回来了。方清颖正式上课那天才回宿舍,她如常来午休的。

方清颖爬上她的上铺后,刚抖开被子,忽然就咚的一下跳下来了。她跳得很急,好像床上有什么咬人的东西似的。吓了她下铺的常可欣一跳:“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