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的元旦,他再次收到寄自小城的一封信。同样娟秀稚气的字迹。信写得很简短,却很容易咀嚼出字里行间饱含的感情。他能敏感地判断出这是一个偷偷喜欢他的女生写的。但她究竟是谁呢?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可以对号入座的人。以前同校的女生,他原本熟悉的就不多。

凌明敏猜测是叶青,因为只有叶青才有机会看到她写好尚未寄出的信上的地址。当然这只是他们的私下猜测,也不好当面求证。

直到今时今日,乔穆才终于明白是谁寄给他的贺卡和信,解开了他心头一直不解的谜。原来秦昭昭一直在偷偷地喜欢他。而她与他,竟然已经认识那么久,久到有着十六年的厚重光阴。从小住在同一个厂家属区,他们算得上是“同居长干里”,却不曾“两小无嫌猜”。他甚至从不曾注意过她,但她的心、却不知几时开始住进了一个他,一住经年。

而在此之前,她给予他的种种关怀与帮助:在小城,父母出车祸后她急切地赶来医院,又帮他跑回长机找管理处的领导,还叫她妈妈来医院一起陪着他…在上海,她主动帮他舅妈干家务活,又义务为婷婷辅导功课,还一再地替他照顾外婆…这一切一切,他曾以为是她心地好乐于助人的缘故。如今才知道,她这般单方面地默默付出,都只为一个原因——她、喜、欢、他。

因为外婆住院,秦昭昭忙得一直没空去找孙良材还钱。他倒打了电话过来,当然不是来要讨债,而是表示关心:“阿婆后来怎么样了?”

“谢谢你,没什么大碍了。医生说明天就可以出院。”

“明天什么时候出院?如果时间上方便我过来接你们好了。”

“这怎么好意思呀!不用了,我们可以打车回去。”

“我怕你又像昨天一样,半天都拦不到一辆出租车呀!”

这倒也是,现在非常时期,出租车载客都不愿意载病人。再一想反正还要还钱给孙良材,如果他方便过来一趟也好。于是秦昭昭就告诉了他明天上午出院的时间,他说到时抽空来接他们应该没问题。

秦昭昭告诉乔穆她那位同学的表哥明天又会来接他们出院时,他眼神中有微微讶异:“你同学的表哥怎么这么热心?”

这年头,尤其又是在这样的大城市,热心人已经稀少有如大熊猫。现代都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如夜空繁星,看似近在咫尺,其实彼此间的距离要以光年计算。

秦昭昭微微脸红:“他…就是挺热心的一人。”。

孙良材次日准时赶到,看到秦昭昭和乔穆一起守着外婆,他怔了怔:“这——就是你同学?”

“嗯,这是乔穆,他是我高中时的老同学。乔穆,这是我舍友的表哥孙良材。”

秦昭昭介绍他们认识,孙良材笑得有几分勉强。他是有一定社会阅历的人,很容易揣测出秦昭昭和这位老同学的关系不仅仅只是普通同学。普通同学她会帮他照顾瘫痪的外婆?普通同学她会吃力地背着患病的老人在马路上拼命拦车?普通同学她会守在医院精心陪护?这一刻,孙良材才明白秦昭昭当日为何会婉言拒绝与他来往,原来她根本心有所属。

外婆出院后没多久,凌明敏从香港回来了。

乔穆去机场接她。从机场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满口嚷热。待到进门后一看外婆在屋里躺着,脸上的表情立即就冷了。

乔穆之前没有告诉凌明敏他又把外婆接来同住了。他是想反正暑假结束前他会送外婆回舅舅家,就没必要让她知道这事。他知道她会不高兴的,这间房子她只愿意与他二人世界,再多出一个人都不高兴。这会他才告诉她之前舅舅家发生的事情,说明他只是照顾外婆这个暑假,过几天开学前就会送外婆回舅舅家。

凌明敏的脸色还是很难看:“乔穆,现在你舅妈的身体也不好,再让她照顾你外婆肯定有难度。如果他们又一次旧话重提送外婆去养老院你怎么办?”

乔穆怔了怔,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还一直想着等舅妈休息一段时间恢复好身体就没事了。

被凌明敏说中了。开学前,乔穆打算送外婆回去时,舅舅第三次对他提出了安排外婆去养老院的事。

“乔穆,舅舅也是没有办法呀!婷婷出了这么大的事,高考也没考好,你舅妈打算让她复读一年重新考个好大学。这一年她要用全部精神事无巨细盯着她。这不,学还没开就先报了三个补习班,现在婷婷上课放学全部由她接送,盯得可紧呢。她根本没时间照顾姆妈了,就算她肯兼顾,我也不敢让她这么辛苦。你舅妈现在血压和心脏都不好,要是万一累出一个好歹来,婷婷搞不好就要像你一样没有妈了。”

舅舅一番话入情入理,乔穆也无从反驳。舅妈不是为了自己闲着舒服不肯照顾外婆,而是为了女儿婷婷。当她的精力只能二者择其一时,她当然首选自己的亲生女儿,舅舅也不例外。亲人之间爱的奉献,原来是这般地往下不往上。年迈的父母,很难再得到成年子女倾尽所有的关爱;但已经同样为人父母的成年子女,却会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毫无保留地付出。

“乔穆,你就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这几天如果有时间和舅舅一起去看看几家养老院,咱们挑一家比较好的让你外婆住进去。好不好?”

乔穆沉默半晌:“我再考虑一下吧。”

穆松松了一口气,乔穆不像以前那样断然否决,而是答应考虑,这已经是他有所动摇的表现了。他想这一次送外婆去养老院的事应该问题不大。

乔穆也清晰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动摇,原本在这件事上他的态度是毫无转圜的余地。他的动摇,是因为凌明敏。他知道她不愿意他把外婆接来同住,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产生过矛盾。他不想因此一再地跟她吵架闹别扭。送外婆回舅舅家是最好的办法,他经常抽空回去看她好了。但是舅舅现在又要送外婆去养老院,理由如此充分。而他也没办法把外婆留在自己家,凌明敏一定会生气。无可奈何之下,他开始有些动摇了。

或许,像舅舅说的,送外婆去养老院也挺好。那里有专人照顾,他们只需交钱就行了,有时间也可以经常去探望。大家都轻松省事。

这份动摇的念头让乔穆心头不可抑止地浮起羞愧。为什么外婆有儿孙却像没儿孙,没有人愿意照顾她,非要把她送去养老院?舅舅是因为女儿,而他却是因为女朋友。凌明敏觉得外婆应该由舅舅那个亲生儿子照顾,而不是他这个外孙。但是外婆以前那么疼他,对他那么好,他怎么就不能负起照顾她的责任呢?如果当初他妈妈抢救有效活下来了,现在的情况也就和外婆差不多。那样的话,他会因为女朋友的不高兴把瘫痪的母亲送去养老院吗?当然不会。那为什么外婆他就可以丢开不管呢?他以前不是想过,没有妈妈了,就要好好孝敬照顾妈妈的妈妈,替母尽孝。可是现在,他居然动摇了…

乔穆一颗心乱糟糟的。

凌明敏让乔穆不用再考虑了,就按他舅舅的主意办。

“就送外婆去养老院吧。大四最后一年,是我们关键性的一年,我都为我们的未来做好计划了。你带着外婆肯定不行的。”

乔穆不明白:“你有什么计划?”

“乔穆,我们一起申请去法国留学吧。”

“去法国留学?”

“嗯,我在香港认识了一位法国外教,他愿意担保我去法国留学。乔穆,你也申请去吧。法国是多么浪漫的城市呀,如果我们可以一起在巴黎生活,那可就太幸福了。”

乔穆怔了片刻:“巴黎——上海也是东方巴黎呀!”

“那怎么一样,上海怎么能跟巴黎比呢?比香港都比不上。”

从香港回来的凌明敏眼界开阔了许多,大上海在她眼中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她现在热烈向往着法国那座举世闻名的浪漫之都。

乔穆重重叹息了一声。他不像凌明敏那么向往巴黎,法国诱惑不了他,他是学音乐的,如果真有机会出国深造他会首选德国这个世界古典音乐之乡、无数音乐人向往的圣殿。但是,他知道自己没有出国留学的可能。首先经济上就没人能够支持他,留学国外至少要几十万,没有钱怎么出国?

凌明敏觉得这个不是问题:“你把老家那套房子卖了也有十几万吧?再跟你舅舅舅妈借几万,剩下的我让我爸妈想办法。他们最疼我,我想和你一起出国留学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满足我的。”

乔穆苦笑,凌明敏想得太简单了,他怎么好意思开口找舅舅舅妈借钱呢?而她父母又能帮他想什么办法?自家女儿都要去法国留学,这已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凌家哪还有多余的钱负担他的留学费用。

再者,他也离不开上海。他丢不下外婆。舅舅舅妈现在一心只顾自己的女儿,如果他再不管外婆就没人管了。他曾经想过等自己毕业后有了经济能力就把外婆接来照顾。他怎么能扔下外婆去法国呢?异国他乡,万里迢迢,如果真去了没几年时间是回不来的。外婆年迈体衰,生命有如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她能够等上他几年吗?也许这一去,即是永别。

乔穆最终摇头,明确表态:“明敏,我不想去法国留学。我也不想送外婆去养老院。”

说出这句话时,乔穆能够预知它所带来的后果。但他没有办法,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他去不了法国,也丢不下外婆。而凌明敏也不可能因为他放弃她的法国梦,和他一起任劳任怨地照顾外婆。他们不是不相爱,但爱太无力,现实太残酷,生活制造的矛盾不可调和。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他和她之间很难再有共同的未来了。

22

大四开学后,班上同学们在一起谈得最多的是求职。虽然毕业犹在一年后,但未雨绸缪,几乎人人都开始为来年的就业做准备了。

有些人的未雨绸缪“剑走偏锋”。比如常可欣就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不但四处递求职简历,还在知名婚介网上发布征婚信息。个人艺术照拍得美不胜收,要求未来夫婿是位成熟稳重的成功人士。“成功人士”这个词用得比较含蓄,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想钓个金龟婿。

毕业前征婚的女大学生不只常可欣一个。学校有不少漂亮女生都无心找工作,跑婚介所要比跑人才市场更勤快。大学扩招后,大学生越来越不值钱,找工作也越来越不容易。在日益沉重的就业压力下,婚姻成为很多女生“曲线救国”的道路,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和丰厚收入的“成功人士”成为她们择偶的不二首选。嫁个有钱人当全职太太,就不用为了生活四处奔波辛苦操劳了。

秦昭昭觉得这种做法太功利。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如果纯粹为了逃避就业压力就随便找个“成功人士”嫁了,能过得幸福吗?把经济条件放在首要位置,那感情还要不要了?爱情和金钱能划等号吗?

常可欣不以为然:“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两个穷光蛋在一起又能谈什么爱情?没听过‘贫贱夫妻百事哀’嘛。”

秦昭昭听过“贫贱夫妻百事哀”,但她这个年龄、这种心性,更愿意相信那句“有情饮水饱”。如果有一个成功人士,不,不要说一个,哪怕有一百个成功人士和乔穆一起站在她面前让她选,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选乔穆。她不需要有车有房有存款,只要两个人感情好,日子清贫一些又何妨?快乐与否,有时候更在于心境,而不在于金钱。

谢娅也支持秦昭昭:“没错,只要两个人感情好,日子也过得下去,就足够了。非要那么多钱干吗呀!”

秦昭昭会心一笑:“看来你和欧阳的感情进展很快呢。”。

谢娅暑期实践时认识了一个名叫欧阳浩的年轻人,他是南京人,刚在上海读完研究生加入这家集团公司工作。他对她很有好感,认识没多久就鼓起勇气来约她。内线电话里,他的声音明显有些紧张:“谢娅,那个…我有两张电影票…如果…如果你晚上有空的话…我们一起去看好吗?”

欧阳浩显然是那类不擅于追求女生的书呆子,但他的紧张腼腆却很对谢娅的胃口。在会所兼职两个月她见多了风月场上的老手,物极必反,因此很反感那类随便跟哪个女人都能调情、见面就自来熟的男人。她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邀约。

第一次约会双方的感觉都很好。他们很谈得来,许多兴趣爱好都一致,彼此都觉得相见恨晚。这般郎有情妾有意,两个人很快就好得有如蜜里调油。

谢娅和欧阳浩的恋情在公司一直处于地下情状态。她不想被人知道她和他在谈恋爱,以免风声传入介绍她进这家公司的那位章总耳中。章总一直对她有意,她怕他知道了会有什么麻烦。而对欧阳浩她只说是搞办公室恋情不好,她不想成为被人议论的对象。

和欧阳浩正式拍拖后,谢娅决定不再跟以往的几个“熟客”来往。当初和他们保持来往,也为着将来可能有所需求。现在她什么也不求了,有了相爱的男友后她不再是一个物质化的小女人。她喜欢欧阳浩,虽然他不是什么成功人士,在上海没车也没房。但他们年轻,他们相爱,这就是他们最大的本钱。她愿意跟着他,如燕子衔巢般一点一滴地建造属于他们自己的幸福。而不再要从别人指缝中漏下来的好处。

找了一个借口,谢娅提前结束了在这家公司的暑期实践。并换了一个手机号码,从此再不跟那些二三熟客联系了。

秦昭昭非常赞同谢娅的做法,也为她终于遇上了真命天子而高兴。因为她知道,人这一生中,想要遇上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真的太不容易。像她,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喜欢她的人,她不喜欢;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

——为何偏偏喜欢你?

——为何偏偏不喜欢?

这个“偏偏”,毫无道理可讲,毫无规律可循,毫无根据可依。

暑假结束前,乔穆结清工资给秦昭昭时全额付足。她一开始还微笑道:“不要这么多,我说了看在老同学的份上给你打折。”

他却面色凝重:“不行,少一分都不行。”

他那么正容正色,她倒不好再说什么。有些尴尬地收了钱,顾左右而言他:“对了,凌明敏该回来了吧?”

“她前几天就回来了。”

“已经回来了,怎么不见她的人呀?”秦昭昭觉得奇怪,因为她知道他们早就同居了,没理由凌明敏回来了却不在家的。

轻轻的一句话,落在秦昭昭耳中却像重锤砸下。她浑身一震,整个人石化般愣住了。

乔穆和凌明敏分手了——他们怎么会分手了?他们一直都感情很好呀!个中的缘故秦昭昭无从得知,乔穆不肯详说,只一句“她有她的追求,我有我的选择”轻描淡写地带过。

她只能猜测其中应该有外婆的原因。原本暑假结束前外婆就该送回乔穆舅舅家去,却一直没有送走,她想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但乔穆什么都不说。她婉转表示如果还有需要她可以继续帮他照顾外婆,反正大四的课程也不多,只有寥寥可数的几门功课。他却断然否决:“不用了,我麻烦你的地方已经够多了。开学后你就不必过来了,我已经请好保姆了。”

原本这个暑假的“雇佣关系”已经让秦昭昭和乔穆熟络许多,但现在他又变得这么客气起来,她不能不感到难过。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想要拉近距离是那么的难,而生疏却又可以来得那么容易?

乔穆和凌明敏分手的消息谢娅得知后,她第一反应就是:“好事啊!他们分手了昭昭你不就有机会了。”

秦昭昭苦笑:“你瞎说什么呀!”

她心里很清楚,就算没有了凌明敏乔穆也不会喜欢她。她不是他喜欢的那类女生,他喜欢和他一样搞艺术的女孩子,这类女孩在艺术的良好熏陶下大都美丽优雅、气质出众。而她不是被缪斯女神亲吻过的幸运儿,她与艺术无缘。

她也从来没有奢望过做乔穆的女朋友,能够站在好朋友的位置,她就非常心满意足了。本来这个目标眼看着在一点一点地接近,但是乔穆又突然和她拉开了距离。她不明白为什么,猜测或许是因为他刚和凌明敏分手的缘故,所以不太愿意理人。她打算过几天再去他家探望一下,看看他的情绪是否好一点?新来的保姆又是否把外婆照顾得好?

大四的课不多了,一星期就那么几节,学生们还经常不去。像方清颖就基本不在学校露面了。听说她明年准备去美国留学,大学最后一年的时间就为出国留学开始做准备工作。很多同学对此羡慕不已,作为世界超级大国,美国一直是不少人心目中的天堂。但911事件后,美国加强了外国人入境的限制,想要去美国留学难度大了很多。方清颖却还有这样的机会,怎能让人不心生艳羡?

这天方清颖倒是来了宿舍一趟,来拿她放在宿舍的一些东西。很多她都不要了,只把一些有用的书籍拿走,其他的都慷慨送人。她那套床上用品被徐瑛和章红梅联合要走了,几样护肤品就让常可欣得了。谢娅不在,秦昭昭没要她的任何东西,倒是帮她抱着一摞书下楼。宿舍楼下就停着她家的小车。

她微笑着道歉:“谢谢你,秦昭昭。”

“没关系,我正好也要下楼,举手之劳。”

到了楼下孙良材迎上来,是他送方清颖回校拿东西,因为女生宿舍楼不准异性进入所以等在下面。看到秦昭昭时他先是一怔,尔后点头微笑:“秦昭昭,又见面了。来,我来拿。”

一边说,他一边接过了秦昭昭怀里抱着的那摞书。方清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宛尔一笑:“怎么你们俩好像很熟的样子!”

秦昭昭有些不好意思:“有一次在路上遇见过,他帮我送一个病人去医院。”

方清颖眼睛立刻瞪大了:“表哥,你什么时候开车载过病人?”

孙良材立刻解释:“你放心吧清颖,那天送完病人后我马上洗车了。里里外外都洗了一遍。”

他们的对话顿时让秦昭昭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方清颖有轻微洁癖,如果有个病人坐过她的车,恐怕在她的眼中那辆车就成了病菌大本营。

听说洗过车,方清颖才没再多说什么。孙良材见秦昭昭背着背包一付打算出门的样子,就问她去哪,他可以顺便载她一程。方清颖也很配合地邀请:“秦昭昭,你既然也要出去就和我们一起走吧。你要去哪只管跟表哥说,他一定把你安全送到。”

她显然是为替孙良材制造机会。两个人一起热情相邀,秦昭昭也不好太过推辞,否则倒显得小家子气了。她想了想,大大方方坐上车,告诉孙良材她要去上回他送外婆出院时去的地方——乔穆家。

孙良材一点都不意外秦昭昭的去处。他由此更加肯定,这个女孩子心里一定是装着那个英俊男生。亦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再没有任何机会了。

车子还没开到乔穆家楼下,秦昭昭就在路口那个公交车站看见了他。他穿着简洁的白衬衫蓝牛仔裤,塑出挺拔修长的身形。清爽的短发刚刚洗过,半干半湿地甩动在9月纯金般的阳光下,整个人也如纯金般耀眼醒目。虽然满街人潮人海,但他在人群中仿佛闪着金光,让人一眼就能挑出来。

“孙良材,麻烦你就在这停车吧。”

孙良材也发现了在路旁等车的乔穆,所以毫不惊讶秦昭昭要提前下车。他把小车开到乔穆身边停住,秦昭昭下车时他也降下车窗和乔穆打了个招呼。

小车在乔穆身边停住后,他起初有些讶异,但很快就认出了这是那天接他外婆出院的那辆车。孙良材和他打招呼时,他微笑着与他寒暄了几句。嘴唇的角度是上弧形,眉宇间却隐着淡淡的忧郁。

秦昭昭知道他最近心情很不好,脸上难得有笑容。这次完全是因为孙良材曾经接送过外婆入院出院,他才会勉强自己笑脸迎人。

方清颖坐在副驾驶位上。她凑近车窗,好奇地看定乔穆,微笑着发问:“秦昭昭,这位是…”

乔穆只去学校找过秦昭昭两次,一次在教室外,一次在宿舍楼下。两次方清颖都恰巧不在,所以她还是头一回见他。秦昭昭为他俩介绍:“这是我的高中同学乔穆。乔穆,这位是我的大学同学方清颖,她就是孙良材的表妹。”

乔穆礼貌地朝方清颖一颔首,就算打过招呼了。有公交车要进站,小车不能再停着不走,孙良材驾车离去。秦昭昭这才得空问乔穆:“怎么你要出去吗?”

“嗯,有点事。”

“我今天有空过来看看你和外婆,对了,新来的保姆怎么样?”

“还行吧。”

乔穆答得异常简洁,让秦昭昭的话无从继续。不是不尴尬的,但她还是硬着头皮继续:“你有事出去那就去吧。嗯,我一会想上你家去看看外婆,可以吗?”

乔穆沉默着,他的沉默似乎就是不欢迎的代名词。秦昭昭的尴尬加倍滋生,结结巴巴:“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

察觉到她的窘迫尴尬,乔穆轻轻叹口气:“秦昭昭,我不是不欢迎你,我是真的不想再麻烦你。你帮了我太多太多,我有时候都觉得无以为报。”

“不用回报,大家都是认识那么多年的老朋友,能帮一把是一把。乔穆,你就别跟我客气。我其实也没帮到你多少,能做的也很有限。我只不过出了几分力罢了。你要是因此反倒跟我生分起来,我…我…”

秦昭昭都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了,只是一张脸涨得通红。乔穆于心不忍:“好了,有保姆在家,你直接敲门就行了。”

23

秦昭昭去乔穆家敲门时,开门的却不是保姆,而是凌明敏。她脱口而出:“你回来了。”

凌明敏冷着一张脸:“我来拿一些东西。”

她只是回来拿东西的,秦昭昭想起乔穆最近的郁郁寡欢,忍不住跟在她身后扮演“调解员”的角色:“其实你和乔穆这么多年都一直感情很好,怎么突然间说分手就分手呢?有什么事情可以好好说,没必要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的确是不理智的决定。不过不是我不理智,是乔穆不理智。我要他和我一起申请去法国留学他不去,说不想出国,不想把外婆丢给养老院管。我让他选,到底是要我还是要他外婆?他最后的选择居然是放弃我。”

凌明敏气鼓鼓的一番话,让秦昭昭怔住了。果然如她所料,他们分手的原因与外婆有关。凌明敏为他们的未来设计好的蓝图中没有乔穆外婆的位置,她的存在只会妨碍他们美好计划的实现。但乔穆无论如何不愿丢下外婆不管,如同当年哪怕不上大学他也要把所有的钱拿去跟死神争夺母亲的生命。这的确可以被旁人定义为不理智的行为,但如果人人都是如此利已主义的理智,世界将会何其冷漠?

“去法国留学是好事,但是乔穆的情况你再清楚不过了。他爸妈去世后,外婆就是他最亲的亲人,他怎么舍得扔下她去那么远的地方?其实上海也挺好的,也是国际化大都市。只要两个人能好好地在一起,在哪里生活都一样,去不去法国并不是那么重要的。”

“不,很重要,法国是我的梦想,如果乔穆不能为我而放弃其他,我为什么又要因他而牺牲梦想?既然在他心里,我的地位还排在他外婆之后,那没什么好说的,分手是必然的结局。”

凌明敏收拾好要拿的东西准备离开,临走前,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昭昭:“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偷偷暗恋着乔穆。现在我和他分手了,正好是你的一个机会。虽然你很多方面都不如我,但有一点你绝对比我强,那就是能任劳任怨地照顾他外婆。别说,乔穆现在还就是需要一个这种保姆型的女朋友。秦昭昭,你大有希望哦。”

凌明敏说完要说的话转身离去,迈着学舞蹈的女生独有的韵律感十足的步伐,奔向属于她的光明未来。在她身后,秦昭昭一张脸涨得通红。新来的保姆在外婆的房间门口探头探脑,一脸八卦兮兮的好奇。

像暑假时一样,秦昭昭又开始经常往乔穆家跑。那时她跑去帮忙心无杂念,只是单纯地不放心。因乔穆带着外婆一起生活,肩膀上的担子太重了,她想替他分担。而现在,她开始心怀希冀。因为凌明敏的话让她心底的希望探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芽头。

或许她不够优秀,不够美貌,不够艺术气息,但是乔穆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优秀美貌艺术气息浓厚的女朋友。如凌明敏所说,他现在需要一个任劳任怨保姆型的女朋友。这一点她自认非常合格。如果他能接受她,哪怕这种接受与爱无关,她也心甘情愿照顾他和他外婆一辈子。

带着这种隐秘的希冀,秦昭昭更加把乔穆的事当成自己的事般事事上心。去了几次后,她发现那位保姆阿姨很懒。干起活来总是敷衍了事。来了没多久外婆的尿布就一块块都快辨不出颜色了,皆为没洗干净的缘故;做饭时只管把饭菜弄熟了就好,也不会擦擦灶台什么的,厨房里到处油腻得让人下不了手;乔穆有些衣服是不能放洗衣机洗的,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扔进去,洗得衣服又褪色又变形。她很心疼被洗坏的衣服,婉转地批评了她几句,她还不高兴了:“我拿的是乔穆的工资,你凭什么来数落我?你是他什么人啊!”

一句话就把秦昭昭顶到墙上去了。这年头的保姆…她算知道凌明敏当初为什么会因为保姆的事跟乔穆闹意气了。她还不能发脾气,师出无名,只能忍气吞声。只因她深知找保姆不容易。这个阿姨虽然懒,好歹还肯继续留下来做。要是她甩手不干了,乔穆又要头痛万分地四处找保姆了。

保姆阿姨四十来岁,久历世事混成人精一个,很快就忖出了在这个家连主人都不敢慢怠她,就怕她撂担子不干。家务活更加干得漫不经心,反正只要做了就行。做到六七十分就能过关的话,她何必非要做到一百分。在乔穆面前她还会有几分顾忌,在秦昭昭面前可就毫无顾忌。甚至还在她面前倚老卖老地说些貌似关心的话:“小秦啊,你是不是喜欢乔穆呀?”

秦昭昭红了脸,忙岔开话题:“阿姨,都说过乔穆的衬衫不要放进洗衣机洗,你放着一会我来手洗。”

她却不依不饶:“你就别不好意思了。那天你和那个来拿东西的漂亮姑娘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她说她和乔穆分手,就是你的机会来了,”

秦昭昭有些恼这种听了壁角还要嚼舌根的行为,脸一挂:“阿姨,这是我的私事,不关你的事。”

“小秦啊,我是好心才想着提醒你,你还给我脸色看。告诉你,你其实没机会了。最近有一个女大学生经常来跟乔穆学琴。她长得又漂亮,穿戴又阔气,每次来还有小车接送。我看得出她很喜欢乔穆,每次见了他都笑得花朵似的。你说你还有什么机会呀!”

秦昭昭一怔,乔穆几时收了一个女大学生?一直以来,他的琴艺授课都是只教小学生。他说学琴必须要从小开始才能学好,年纪大了就很难再学得好,只能作为业余的爱好消遣。那他怎么又会收个女大学生教她弹琴呢?

乔穆回来后,很平淡地回答秦昭昭婉转的疑问:“就是你那个大学同学方清颖。她说小时候曾经学过钢琴,当时没能坚持下来,现在想重新学。不需要学得多好,能弹上几首完整的曲子就行了。她听孙良材说我是上音学生课余兼职教琴,就找上门来拜师。我反正还能排得上课,就收下喽。”

乔穆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秦昭昭却听得心头风起云涌。乔穆不认识方清颖,所以不觉得她主动找上门来学琴有什么异样。但她却认识方清颖三年多了,比较了解她。之前在学校,方清颖从不曾主动接近过任何一个男生,一向只有男生追着她跑的份。这回她只不过见了乔穆一次,就主动找上门要和他学琴。她不难猜到,她的心思绝对不在于琴,就如同醉翁之意不在酒——方清颖,她应该是对乔穆一见钟情吧?

这天秦昭昭回到宿舍后,整个人都萎靡不振,心情特别低落特别难过。虽然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机会微乎其微,但毕竟这一回她曾那么近地看到了希望。可这希望如同美丽的泡沫花朵,色彩斑斓地诱惑她,却又那么轻易地破碎了,幻灭了。

谢娅替她抱不平:“怎么弄成这样?好不容易走了一个凌明敏,又来了一个方清颖,真是前门去虎后门进狼。早知道这样,那天你真不该坐方家的车!”

早知道——世事若有早知道就好了。秦昭昭想,早知道,当初她就不该坐方家的车,方清颖就不会有机会见到乔穆;早知道,当初她就不该参加方清颖的生日宴会,那样就不会认识孙良材;早知道,当初她就不该报这所学校,那样就不会和方清颖同学;早知道…如同生物链,一个个“早知道”链到最后——早知道她当初就不该生在长机,就不会从小就偷偷喜欢上和当地男孩子们完全不一样的乔穆。

千怪万怪,秦昭昭怪来怪去只能怪自己,怪自己管束不了那颗不听话的心。明知没有希望,还要抱以希望。结果那一点绿芽般的希望不但没能为她带来感情世界的春天,反而让她整个人如堕冰窖。

没有希望了,没有任何机会了。方清颖既然喜欢上了乔穆,乔穆的一切困难她想必都有办法解决。他外婆需要人照顾,她虽然是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又有轻微洁癖,不可能替老人端屎端尿,但她可以请人照顾。方家家境那么好,请上十个八个人伺候外婆恐怕都不在话下。她这个任劳任怨的田螺姑娘,在高贵富有的天鹅公主面前,连最后一点优势也一败涂地。

不出秦昭昭所料,当她又一次去乔穆家时发现那个饶舌懒惰的保姆被换掉了,取而代之的竟是方家的保姆。这位保姆兰姨以前经常来宿舍帮方清颖换洗床具,她们宿舍的女生都认识。

乔穆说这是方清颖介绍给他的新保姆。原来那个保姆越来越不像话了,那天他无意发现她居然偷吃他买给外婆的补品。那些补品都不便宜,他自己处处节俭,省下钱买补品给外婆补身子。可现在看来,也不知到底是补了外婆的身子还是保姆的身子?他很生气地说了她几句,她倒比他的声音还大:“不就是吃了一点东西嘛,上海人真是小气巴拉的。每天照顾你家老太的屎啊尿的我多辛苦呀!吃点东西补一补也很应该吧。”

乔穆忍无可忍地要她收拾东西走人,再继续留她就更是助长她的气焰了。到时候,这个家真不知道谁是主谁是仆。

保姆走了,乔穆又得继续寻找新保姆。方清颖正好过来学琴,听闻此事,马上说:“我推荐一个保姆给你吧。她以前在我家做的,非常好的一位保姆。”

乔穆很满意方清颖介绍来的新保姆。兰姨爱干净,做事勤快。照顾人时又很细心。她是上海人,烧得一手地道的上海小菜,外婆吃得很高兴。而且她还能带猜带蒙地和外婆交流。她来了不过几天功夫,外婆就喜欢上她了。虽然脑部萎缩让外婆说话含糊不清,表达上有困难,但她只要一看到兰姨就会朝她一直笑一直笑。

乔穆对兰姨是十足十地满意:“前前后后换过那么多位保姆,现在总算找到了一位好保姆了。秦昭昭,这次真是要多谢你的同学方清颖。”

秦昭昭勉强一笑,机械地附和:“是啊,真是多亏她介绍了一个好保姆。”

方清颖的保姆兰姨据说年轻时嫁过一个男人,结婚好几年后都没有生养,后来查出是她的问题就被丈夫赶回了娘家。那时娘家父母已经不在了,哥嫂容不下她一个吃白食的,她就离开那个家做保姆养活自己。她的第一家雇主就是方家,替方氏夫妇带他们的独生女儿方清颖。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家也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来到方家后,完全把方家当成自己的家事事上心,把方清颖当成自己的孩子处处疼爱,疼爱之心甚至比她的亲生母亲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久而久之,方家也不拿她当外人了。方清颖曾经在宿舍说过:“我爸说了,兰姨就像亲妈一样把我带大,以后她就是我们方家的人。养老送终都是我们方家的事。”

兰姨在方家早已不被当成保姆看待了。方家另外还请了两位保姆,一位负责打扫卫生,一位负责洗衣做饭,她只管事无巨细打理方清颖的生活起居。现在方清颖把她安排到乔穆家来照顾外婆,根本就是把一个体己人放在乔穆身边。秦昭昭更加板上钉钉地确定她喜欢上乔穆了,否则兰姨不会过来帮忙。

这天秦昭昭在乔穆家是一个典型的客人,什么都不要她管,什么都不用她做,兰姨全部打理得井井有条。枯坐了一会,她就告辞离开了。

时令正入秋,满街绿荫开始泛黄或转红。一阵风过,有零星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落。秦昭昭的眼眶里也有泪珠想要挣落,她竭力把它忍回去,在心中反复对自己说:不要难过,乔穆本来就不是属于你的。这不算失去,有什么可难过的?

的确,这不算失去,因为她从来也不曾得到。但为什么,她的心却还是一阵又一阵不可自抑的难过?

[下接出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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