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默默对着电视坐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终还是忍不住起身进厨房热了点饭菜,随后端上阁楼,敲了敲门。

门里依旧没人回应,但门也依旧没有被锁上。

于是我推门走了进去,随口问着:“你睡了么?”

铘自然是没有睡。从他到这里至今,我似乎还没见过他合眼睡过,但眼下除了这句话,我实在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出乎意料,房间内安静整洁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门对面的窗户开着,铘背对着我坐在窗边,身体似已完全恢复人的模样,只披了件衬衣在那儿坐着,似乎在朝外望着什么。冷风卷着窗帘缠在他肩上,他似没有任何感觉,只静静而坐,如同一尊雕像。

“要吃点什么吗?”于是我又问了句,“狐狸还没回来,我把剩饭热了热要不你吃吃看?”

他身影动了动,半晌回头朝我望了一眼,淡淡道:“不用。”

“哦…”

这男人说话总是这样能让人轻易地冷场。

房里的温度很低,就像他此时的眼神那样,不出片刻冰冷的感觉便透过我身上厚厚的外套钻进了我的皮肤,不由用力搓了错手臂,我倒退着出门,预备不再去打搅这沉默者的独处。

但正要关门时,却忽听他道:“摆在地上好了。”

“什么?”我下意识问。

“那些东西,你摆在地上好了。”

“哦。”我依言把仍在冒着热气的饭菜放到地上。转身便准备下楼,却听见他又道:“你过来。”

我愣了愣。

不确定他叫住我是为了什么,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已从窗前转过身。一双眼望着我,目光依旧清冷而淡漠,读不出任何神情,也揣测不出任何想法。便慢吞吞朝后退了一步,问:“什么事。”

他见状沉默了阵,随后将目光转到一旁,指向被摆在地上那件外套:“将它拿开。”

我不由有些气闷。

难得给他做上一顿饭,便把人当佣人使唤了么。有手有脚的还要别人替他拾外套,是不是早已忘了刚才究竟是谁从那冰天雪地里帮了他一把。

但闷归闷,想归想,两只脚还是不由自主地朝里走了进去,将那件潮湿的外套从地上拾了起来。“给。”伸手正要递给他,却被地上一捧红艳艳的果子引去了注意。

我从没在市面上见过这样的果子。一粒粒指甲盖般大小,通红带着点微微的透明,仿佛玛瑙般的质地,成串地结在暗褐色细细的枝杈上,鲜亮欲滴,饱满得仿佛一掐便能涨出一团汁水来。

“这是什么?”不由蹲下身仔细看了又看,我脱口问道。

铘没有回答,只是默不作声望着我,直至我意识到他目光抬起头,才微微将目光侧开,道:“它叫野山地。”

“野山地?”看来不仅是市面上没见到过,连名字也从未听说过。“水果么?能吃么?”

他目光再次朝我望了过来,端详我片刻,直至把我看得有些心虚而将手里的果子重新放回原地,这才再次开口道:“你可以吃吃看。”

这句话是我爱听的。

当下也不客气,用力扯了

一粒便塞进嘴里。

而谁知便是这一颗,接着我这张嘴就再也停不住了。一粒接着一粒,那甜里带酸酸里又透着比蜜糖还清甜滋味的脆果,如此美味,如此令人贪馋,我真奇怪为什么从来就没在市场里见过它。

“哪里买的,铘,我从没在市场里见到过它呢。”终于吃到只剩下七零八落不多的几颗,我没好意思再继续吃,便停下嘴抬头问他。

却随即吃了一惊,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站在了我身侧,低头看着我,眼里的神情复杂到令我不由朝后退了一下。

不料却因此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一时有些慌乱,我擦着嘴看着地上水果的残余又看了看他,半晌愣愣挤出一句:“多少钱…”

“买不到。只是刚好今天路过时见到,所以摘了一些。”他道。身形一侧,挡在了我后退的方向。

我真的开始有些不安起来。

他这么做是在干什么…不禁惴惴地抬头看向他,他却兀自蹲下身,将地上那野山地被我吃剩的残余拾了起来,问:“好吃么。”

“好吃。”

“喜欢么。”

“喜欢。”

“总归是你爱吃的东西。”他道,将那残余含在唇间出乎我意料地朝我微微一笑。

我却被这笑惊得呼吸都要顿住了。

吃不准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者有什么地方惹到了他,所以他会做出如此异样的反应,当即匆匆站起身便想离开,可是没等迈步,面前那道门突然间砰的声自行关上了,身后那道窗也是,一下子整个房间内静到可怕,只能听见我由此而急促起来的呼吸声,以及铘慢慢起身时那衣摆摩擦而出的瑟瑟声响。

“铘,我要…”急忙回过头想对他说我要离开。

他眼里的神情却令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样柔软到哀伤的眼神,我从未见过,从未想到能从这个男人的眼里所见到。

一时脑里空落落的,在他由此而朝我靠近过来,将我伸到我脸上时,我竟完全无法动弹。

只呆呆由着他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滑动着,然后手指向下,一点一点经由我的脖子,我的领口,到我外套的纽扣处。

那样轻轻一触,整件外套便从我身上滑脱了下来,里面单薄的衬衣令我不由哆嗦了下,刚因此而回过身,他双手一揽,便将我揽到了他的怀里。

怀里很暖和,一瞬让我忘了挣扎,也似乎忘了很多东西。

着感觉好熟悉。

却又不知这阵阵袭来的熟悉感究竟来自哪里。

“宝

珠…宝珠…”随即肩膀上的力量渐渐收拢,我被迫同他衬衫内隐露的胸膛贴得更紧,听他这样重复着我的名字,叫得有些艰涩,仿佛每一个字对他来说重如千斤,于是令听的人心里头也仿佛压了千斤般的重,因而,在听到他将后来那句话说出时,不知怎的有眼泪突然间从我眼眶里跌了出来。

他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宝珠…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没办法回答他。

因为突然间哭得很厉害。仿佛自己曾对他做过一件极糟糕,极糟糕的事,糟糕得让我自己都不知不觉地忘记了。却又把那糟糕透顶的情绪却想了起来,于是哭到越发不可收拾。

然后不知不觉地把手伸向了他,抱住了他。这感觉好熟悉,这样抱着他身体的感觉好熟悉…似乎他肩膀,他背,他胸膛,他身体的每一根线条…对我来说都是无比熟悉的,在这样轻轻一个碰触后,我一下子同他紧紧地贴到了一起,又被他两条坚实有力的手臂紧紧地缠到了一起。

“宝珠…”他再度叫我名字,低低的,嘴唇从我发丝压入我脖颈,又从脖颈移向衬衣的领口。

随后自领口处那些纽扣便如弹珠般争先恐后地跌落,因此而松开了我身上最后一件衣服,它摇摇欲坠,在他紧贴着我的那副胸膛前褶皱,碾转,分裂,最后他望着我,手轻轻一扯,便将它从我身上撕了开来。

那瞬我似乎清醒了下,想将他推开,可我的力量哪里可以同一只神兽所抗衡。

他几乎没有用什么力气便将我压到了身后的墙壁上。“跟我离开这里好么。”然后他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这样问我。

我摇头。

“跟我离开这里好么。”他手一用力再问。

我再摇头。

眼泪不停地从眼眶里落下来,可我还是摇头。

他嘴唇因此而抿紧,然后狠狠地压着我,狠狠地低头吻我。

吻我的嘴,我的脖子,我的身体。似乎他对我的身体每一个部分也是如此熟悉,正如我熟悉他肌理的每一道线条。

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种种惶惑,化成一种身体渴求般的索取,在他双唇再一次朝我嘴上压来时,我不由反将他吻紧了,那样一种熟悉到快要让我发疯的感觉,我只能籍着这样一种身体的本能反应去探知,去搜寻,去不断又不断地重复着感受…

直到他目光一凝骤地从我身上抽离开来,我面前突兀一道身影闪过,带着股淡淡熟悉的香水味,以无比迅速而犀利的一拳朝他脸上猛挥了过去!

铘并未因

此而避开,只是静静受了这一拳,随后朝着挡在我面前这道身影笑。

然后那平静的目光里渐渐凝起一道尖锐的光芒,那一瞬,我突然真正地清醒了过来,也猛地意识到这两人即将要做什么。

便用力一转身阻在了他们面前,试图在两人剑拔弩张之际,将他俩隔离开来。

却随即被狐狸一把扯住推到了一边。

“狐狸…”我不敢看他此时望向我的目光,却仍能感觉到那双碧绿的眸子在我赤口裸的身体上所凝聚出的温度。

想对他说些什么,还未开口,他脱下身上的外套猛地扔到我身上。

随后朝我冷冷丢下两个字:

“下去。”

我便逃也似的逃了下去。

直至奔进我房间,将自己牢牢地锁在里面。

身上的外套残留着狐狸的气味,淡淡的香,淡淡的他所特有的味道。

我用力抱着它,全身抖个不停。

房间外静得可怕,我心里那汹涌而来的恐惧却更加可怕。

恐惧什么?

我不知道。

也许是狐狸在最后那瞬望向我的眼神。

它令我怕到了极点,怕到即使渐渐意识到在自己房间最西边那个幽暗的角落里,有张仿佛猫头鹰般的脸在盯着我看时,我竟然也没有一丝恐惧的感觉,只呆愣愣反朝它看着,然后,在过了很久很久之后,突然间哇的下放声哭了出来。

第155章 小棺材十九

姥姥说,当我身体极度衰弱的时候,我很容易会看到一些东西,那些东西都是在我身体很好的时候所接近不了的,它们长得像鸟,实质上是魄,失了魂却又没来得及进入黄泉,所以各处飘零着,遇到衰弱的人气便会趁虚过来依附。

在见到那只像猫头鹰般的东西后,我连续发了三天高烧。

烧得昏昏沉沉,仿佛身体在有意识地让我规避着一些我试图逃避的东西。于是如我期望般,那三天里我如一只缩在龟甲里的软体动物,被同整个世界所隔离开来。只是有时,仿佛看到有人在我身边坐着,有时候又好像看到有谁靠在门口处望着我,更多的时候,我一直迷迷蒙蒙地睡着,全身骨头好像要散了架般的酸疼,偶尔感到谁用勺子撬开我嘴朝里灌汤或者药,但我喉咙疼得实在吃不下一点东西。

第三天夜里,睡得迷迷糊糊时,似乎见杰杰蹦到枕头边看我。

毛茸茸的头凑在我额头上,热乎乎的气喷在我皮肤上。然后它自言自语般轻轻咕哝了句:“四十度啊喵,再下去要烧成白痴了喵…”

然后一只手把它提了开去。

这令我抗议了一下,因为杰杰靠近我时那细软的毛令我疼痛的额头略微有些舒服。

但抗议声几乎比蚊子还弱,所以我听见杰杰落地后嘀咕了两声,随后啪啪地跑开了。屋里只留一个人影在我边上站着,在我难受得一边哼哼一边钻进被窝深处时,他在边上轻轻踱了两步,随后掀开被子钻了进来。

那一瞬背上很冷,但随即又暖和起来,因为贴近我的那个身体毛茸茸又暖烘烘,好似放大了的杰杰。

可是我感到身上更疼了,似乎每一根骨头都在啪啦啪啦地裂开,再深深刺进我的五脏和血肉里。

躺在我身后的是狐狸。

这三天里,我以为他是不会再来理会我的了,因为那天晚上他在铘的房间里看着我,眼神就好象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愤怒,他一拳挥向铘的时候就仿佛是要将他从这世上彻底抹去。

这不好。

会让我错觉他在因铘同我的纠缠而介意。

我总是会这样想入非非,稍微得到一点迹象便往更深的方向扩展,之后,除了失望,仍是失望。

狐狸在意我么?

不知道。即便在铘提出要带我走,而因此被他威胁时,我仍感觉不出来。

或者,不敢感觉出来。

“他说你受了寒气,在他房间。”此时虽化作了狐狸的原形,但话音并未如他身体和绒毛那样柔软,同他均匀在我身后的呼吸一样淡淡的,他对我道。“他叫你走时你为什么不走。”随后他问我。

我没有回答。头疼得厉害,心里也疼得厉害。所以什么也不想说,不想回答。

便听见他又道:“你会杀了你自己的。”

“那我活该总行了吧。”我终于忍不住道。但这样细微的声音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他在我身后沉默着,均匀地呼吸,均匀的心跳。

这令我眼圈再次烫了起来,我咬着嘴唇试图阻止眼泪就此滚落,却无法阻止肩膀因此而发出的颤抖。

继而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偏此刻,听见他轻轻说了句:“后来我想想,也许你跟他在一起的确会更好些。你觉得呢。”

“为什么。”我闷声问。

“毕竟你曾经跟他已经生活惯了的。”

“所以?”

“所以,”他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然后道:“他可给你你想要的。”

“所以?”

“所以你不会在三十岁时还嫁不出去的,小白。”

“是么。”这句话令我绝望地吸气,却令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只觉一阵哽咽几乎要从喉咙里冲出,不知怎的突又变成一声冷笑,我用尽力气以他所能听见的音量冷冷道:“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决定跟谁在一起呢,狐狸。”

他似乎怔了怔,随后笑笑:“也对,我确实没资格。”

之后,好一阵他都没再吭声。只均匀呼吸的,因而令得周遭如此寂静,静到我想将不断变得更加急促的喘气声藏住,却总也做不到。

便只能放弃,用力呼吸着,用力掉着眼泪,用力地全身疼痛着。

直至听见他突兀自我身后又轻轻开口道:“那野山地,是他神主大人一心所喜爱吃的东西。”

我垂下头,将耳朵用力埋进枕头里。

“但它在这世上是长不出来的。”却又被他这淡淡一句话引去了注意。

“那样一种小小的植物,柔弱而甜蜜,却生长在离这尘世十八道地门之外,连神仙也敬而远之的极寒之地。”

“那是什么地方…”我下意识脱口问了句。

听他在我身后轻笑,我咬着嘴唇沉默下来。

“原本他不会搞得那么落魄,”而他并未回答我的问题,只慢慢又接着说道:“你也见到他被弄成了什么样不是么,小白。你遇到他至今,可曾有见过他这样糟糕的一副样子。”

我不语。

他再次笑了笑:“但他偏偏去为你把那东西采了来,只为看你一口一口吃着它们时的样子。”

眼眶里的泪再次涌了出来,我用力将它们擦掉:“是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说到这里狐狸的话音突地一顿,随后,便听他以一种更淡,更淡,淡得几乎叫我全身再次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的话音,轻轻道:“我想要你知道,他便是那个可为你神挡杀神,佛阻弑佛的人。”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终于冲出一声呜咽。

已是不怕让他听见,因为他听见亦是枉然。

“那你呢,狐狸,那你呢?”然后我听见自己用着连自己都已辨认不出的声音一叠声地问他。手用力抓着被子,被子被我的泪浸得一片潮湿。

“我么?”他微微沉默了一阵,然后笑吟吟道:“我只会在你店里做些点心呐,小白。”

“做点心么?”我用支离破碎的声音问。

“嗯。”

“只会做点心的蠢狐狸。”

“只会吃点心的笨小白。”

“你真是蠢死了狐狸。”最后这句话用完了我所有的力量,我用力咬紧了被子才令自己没有哭出声。

他却似并未感觉到我的任何异样。

只那样静静地躺着,以一个兽类标准的姿势,用他细软的绒毛贴着我的身体,让我听着他平静到令我绝望的呼吸和心跳。

“你出去好么…狐狸…”最终在长长的静默过后,我以几乎乞求的音调对他道。

他因此而将身体朝外侧了侧。

就在我以为他真的便要离去的时候,他忽地身体一转又朝我靠了过来,直接地贴在了我的身上。

我由此一阵发抖。

因为他用的是他人形的身体。

“算了,”然后听见他道,依旧笑吟吟的,修长的手指掠过我的头发,掠在我潮湿的脸上:“想到你跟着他迟早饿死的命,不如还是继续给你当牛作马吧。”

“你滚。”我哭了出来,放声的。

如果此刻不是背对着他,我想也许自己会用力地去掐死他吧,而旋即背后的温度又更贴近了过来,他闷闷地在我身后笑着,即便我哭得这样糟糕,仍能笑得如此轻佻,怕也真只有这狐狸精才可做得到。

“滚了还有谁肯给你打工呢,铁母鸡,你是那么的小器。”

“你快滚…”

“那,我滚了。”

说着,感觉到他真的再次朝外翻了出去,我几乎是立即的僵硬了全身。

想开口留住他,却又怎样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下意识猛地坐了起来,被子因而从身上滑脱,却转瞬被一双手臂替代了它将我身体轻轻圈住。

“舍不得要我滚了?”身后又响起那狐狸笑吟吟的话音。

我用力摇了下头:“我只是看你到底滚了没有。”

“那你可以回头过来看了。”

我再摇头。

我该怎么回头?

回头让他看着我两只哭得睁都已经睁不开的眼睛继续调笑么?

所以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见他重新将被子裹到我身上,随后拨弄起一束头发,自言自语般说了句:“长了呢,都能绾起来了。这么些年,几乎都快忘了你绾着头发究竟是副什么模样了。”

“…你说的是宝珠还是铘的神主。”我脱口问道。

这话令他手指微微一滞。

继而收紧了,扯得我头皮一阵疼痛,我不得不朝后靠了过去,靠在他肩膀上,被他坚实的手臂如枷锁般固定在那里。“啧,是宝珠,还是铘的神主。”随后他将我的话慢慢重复了一遍,垂下头,长而冰冷的发丝垂落在我脸侧。“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我闻着他发间那栀子花般的气味喃喃道,“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究竟叫狐狸还是碧落。”

“为什么。”

“因为总有一些人仿佛认识了你一辈子一样的叫你碧落。”

“呵…”

“所以你究竟是谁呢,狐狸,还是碧落?”

他没有回答。

插在我发间的手指冷了下来,身上的温度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