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候着的两位御侍即刻收到了信号,匆匆上了楼在房前微鞠一躬,伺候他更换衣袍。

越亦晚把五个人台摆好位置了,才又匆匆地小声嘱咐御侍拿着单子清点布料的数量和摆放情况。

他身边的四个掌侍显然不够,其他品级的侍从也训练有素的集结过来,一块帮忙搬运东西。

一共十四个超大尺寸的箱子,就是打包一支橄榄球队都绰绰有余。

细碎纷乱的脚步声忽然齐齐停了下来,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越亦晚没有回头就知道谁过来了,他放好手里的棉质衣架,转身看向自己的未婚夫,兼这个国家的皇太子。

赤金色长袍上鸾鸟啄枝,扶桑树的花叶栩栩如生,细密的刺绣看不见半点针脚,上好的轻绸颇为妥帖,衬的那青年愈发显得贵气而颀长。

越亦晚自己还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袍,突然有种不好意思的感觉,看着他抱歉道:“是不是吵到你了?”

他临睡前听那负责点燃茉莉花烛的掌侍说,宫里绝大多数的事情都会在半夜和清晨完成,这样才不会打扰到主人的起居。

但是箱子里的东西都相当贵重,好些还是他自己的手稿和笔记本,显然还是得去照顾一下。

所以才定了凌晨四点半的闹钟,悄咪咪摸下楼去帮忙。

——下楼的时候显然是提着木屐光着脚的。

不然他滚下去的声音估计跟砰砰砰砰放炮似的,搞不好连溯明廷前门的护卫都听得见。

“睡得早,不太困。”花慕之瞥了眼迅速排成三列的仆从们,略有些惊讶:“这么多东西吗?”

由于效率颇高,其实已经有六七个箱子都清空了。

楼上书房的架子全都填的七七八八,楼下的空间似乎还不太够。

越亦晚打量他好像真的不困,忽然道:“你想看看这些吗?”

“嗯?”花慕之笑道:“好啊。”

一楼多余的桌椅都已经清空了,一共分成前中后厅。

两台缝纫机,五个蒙着绒布填充着海绵的人台,还有好些卷尺剪刀和针线被放在珐琅彩的瓜盘里。

这儿简直和绣娘织女的房间一样。

越亦晚跟他一样样的解释这些都是什么,花慕之显然也颇为诧异。

“你会用缝纫机?”

“嗯,超熟练的。”

“这些针呢——怎么会有十几种?”

“有的是用来给皮革扎孔的,有的可以用来刺绣。”越亦晚瞥了眼他的衣袍,语气颇为熟稔:“你这件袍子偏大,我回头可以帮你改改。”

花慕之哑然失笑。

“越氏是临国观光酒店业的巨头,集团下的衍生产业多如牛毛,没想到你却是这样的人。”

皇家的经济来源,一方面是有税收的抽成,但更多的依赖于各种产业的投资和参股。

单是溯明廷就有上百人伺候他们上下四代,平日出行和访问也耗费颇多,一点点的税收自然是不够的。

而皇室和越家的关系,也早就错节盘根的交织在了一起,只是在外人眼里并无关系而已。

他拿到那份名单的时候,本来以为会碰着个满身铜臭的俗人,谁想到却遇到了越亦晚这么个小裁缝。

“嗯……没想到吧。”越亦晚领着他去新腾出来的库房看看,慢悠悠道:“我爸和大哥都是生意人,我数学太差又不会算计,就不给他们添乱了。”

库房不像是储物间,更像是无数的色彩都漂浮到了各个架子间。

伴随着吊顶镶金水晶灯的亮起,更多的布料和缎子全都被镀上了一层暖光,。

“这些——全都是做衣服要用的吗?”

恐怕都有上千种了吧。

各种材质的一卷卷料子按着色号码了一架又一架,这儿简直和书房一样,视野所及之处几乎全都堆满了,渐变的色调犹如是谁齐齐的刷了好几道平行的彩漆。

花慕之还真是开了眼界,侧头看向越亦晚道:“你分的清这些东西吗?”

越亦晚点点头,丝毫不觉得自己在炫富:“我在我爸家旁边买了栋别墅,上下三层都是工作间。”

他往前一步,虽然抽出半截天青色的面料:“这匹是蚕丝提花条纹双绉,材质柔软而多褶裥,不需要过多的缝线。”

白皙的掌心轻轻一推,那料子就滑了回去。

左手又随便挑了一匹黑白格子纹的织物,语气熟稔地如同见到老朋友:“针织珠皮呢,呈蓬松的毛圈状,但熨烫困难且穿着很重。”

“珠皮?”花慕之抬掌抚上那似乎是用来做大衣的料子,不确定道:“羊毛混的?”

“嗯,是羊毛与马海毛的混合织物。”

“那这个呢?”花慕之走的远了一些,似乎还真想考考他。

越亦晚凑了过来,伸手摸了摸确认自己的记忆。

“这是乔其纱——准确的说,是闪光乔其纱。”越亦晚踮起脚试图把那匹纱抱出来,然而身高不够有些吃力。

他的身高刚刚及格,一米七三不算太惨,但在冬天好像会变矮。

可是站在花慕之面前,眼睛似乎只到他的下巴,有时候还要昂起头来说话。

这家伙恐怕有一米八五……不公平!

花慕之忍着笑帮他把那长段的茶白色料子抽出来,展开了些看灯光下的效果。

伴随着角度和揉捏,竟确实有极细微的不同光华在闪烁。

“这里面是掺了银线才会闪光吗?”

“不,”越亦晚示意他凑近些看,认真道:“里面其实混了不同颜色的经纬纱——加捻的纱线越多,这料子就越贵。”

轻薄透明的纱在暖光下如同细雾,触手时有微微的粗糙感。

越亦晚低头看了眼表,还是略有些良心不安:“还早呢,要不你回去睡个回笼觉,我们再一块儿去请安?”

花慕之帮他把料子放回去,随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没事儿,陪陪你好了。”

越亦晚习惯了被大哥和大学室友们的撸毛,今天被揉头时还下意识地往他掌心蹭了蹭。

两人对视一笑,返回前厅去看他的作品和半成品。

在十五分钟前,他手写了份清单,让贴身的两位御侍来帮忙放好不同的衣服。

羊绒的衣服不能折叠,而应该卷起来,尽可能减少制造折痕的可能。

皮革需要用保护喷雾再过一遍,用宽大的衣架成排摆放。

羊毛衣物则用的是松木衣架,好几件大衣款式都颇为潮流。

什么样的衣物应该保持阴凉干燥,哪些衣服得放在空间宽敞的地方,全都在清单上注明的颇为周到,还解释了不同标签的意思。

这次送来的衣物,只有越亦晚的夏装和秋装,毕竟要从七月末呆到十月末。

如果真要嫁进来,车队怕是要更加浩浩荡荡。

花慕之看着如长龙般的一列列衣服鞋子被随从们推来推去,忽然感觉他至少在穿衣服方面,过的比皇室还要讲究。

“统共九十天,刚好九十套不同的穿搭,”越亦晚显然也感觉这儿的场面夸张了些,试图辩解道:“有一部分是我的毕业设计,就刚好缝缝补补拿来穿了。”

他现在暂时在失业的状态,YHY大赛要等到明年,起码过年前可以努力适应皇家曾孙媳妇儿(?)的生活。

眼瞅着两个掌侍抱着银色的小箱子走过去,越亦晚下意识地出声唤道:“等等——这个直接打开就好了。”

“这里面的是什么?”花慕之后退了一步,隐约看到了相当漂亮的玫红色银边长裙。

“是……准备送给你们的见面礼,”越亦晚突然感觉有些羞耻:“都是我亲手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花慕之(愣住):好贤惠啊……

第6章 第 6 章

不光有均码的大衣外套,还有给小孩儿的均码蓬蓬裙。

皇室的几个主要成员居然全都顾及到了。

送给太皇太后的是一串凤眼菩提珠,品相一看就不是俗物。

给皇太后的是冰种翡翠手镯,恐怕也是收藏级别的。

越亦晚是家里最小的,从小被父兄宠到大,出手相当的阔绰。

其实按照越氏现在在国内的地位,就是政要都得礼让三分,皇室跟他们也只是平起平坐而已。

他能把自己的身段放的这么谦和,也算是礼数做足了。

“给陛下的是轻便的西装,尺码提前有问过,改的很贴合了。”越亦晚把礼物一样一样的往外拿,简直跟穿着睡袍的圣诞老人一样:“给皇后娘娘的是我做的风衣,可以在接受采访的时候穿。”

他拿出那件华丽又典雅的长裙,神态颇为认真:“这是均码的晚礼服,送给长公主的,还给小郡主做了泡泡裙。”

花慕之听见快轮到自己了,忽然有种排队等礼物的感觉。

他低头轻笑掩饰着情绪,询问道:“打算送我什么呢?”

“其实我这么手巧的家伙嫁进来,平时练手都可以给你包圆好些衣服,”越亦晚突然感觉自己有种碎碎念的小媳妇感,强咳一声道:“不是——我给你准备的是大衣,天气冷些就可以穿了。”

伴随着防尘的塑料外套被揭下来,一件墨灰色的麦尔登呢大衣展露在他们的面前。

它光滑而质地紧密,表面拉绒平整,触手感颇为细密。

“这料子可娇贵了,表面特别容易破损,你穿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场合,”越亦晚抱着这衣服,简直跟交代自家小崽子一样颇为不放心,忍不住又碎碎念:“我缝的时候用的是超尖利的圆头针,差点刺破手。”

花慕之没想到他会这么上心,诧异地接了外套,上下看了一眼。

剪裁和高定奢侈品毫无区别,而且走针也非常仔细,没有任何商标。

旁边的御侍很有眼力见的帮忙接了衣服,服侍他穿上看看。

皇太子虽然平日里都穿长袍,可外面套个英伦风格的长款大衣,竟然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嗯——很好看,”越亦晚由衷道:“你这也是男模身材了。”

花慕之小心地脱了这外套,吩咐御侍好好保管,转身看向他道:“很合身,谢谢你。”

“我给你弟弟也备了一件,是双排扣的呢子大衣。”越亦晚准备拿出另一件出来:“应该大小也是匹配的。”

“他在法国读书,恐怕暂时不会回来。”花慕之温和道:“这几件礼物,你可以直接交给霍御侍帮忙转交,他们今天起床更衣的时候会知道的。”

越亦晚怔了一下,小声道:“我今天去见他们——也得穿着这木屐吧?”

怎么感觉在说什么下流话。

“嗯,你先回去洗漱更衣吧,这里有他们呢。”花慕之看了眼已经大亮的天色,给旁边的御侍递了个眼神:“带越先生回去。”

这一夜的功夫,竟然又给他赶制出一件长袍出来。

黛蓝色的轻缎犹如骤雨沉云,银线金丝交织着绣出梅花半袍,颜色一重一轻,旋身时那落花也如同敛了光华,相当的好看。

越亦晚颇为头疼地又穿上那双棠木屐,差点又崴到脚。

他甚至想光着脚走完全程了,这重心靠后的设计简直是反人类。

太子等在门口,已经颇为习惯地伸出手,扶着他上楼用膳。

“我说……”越亦晚有些狼狈地往上走,抓紧他的手腕寻找着落脚点,忍不住道:“以后呆在宫里,都要穿着这个鞋子吗。”

他虽然知道入宫肯定得受点苦,谁知道是在这事儿上较劲啊。

“最好习惯它。”花慕之扶着他道:“以后每年的庆典和祭典都要穿古服出席,不可能偷偷穿一双球鞋。”

越亦晚长长地呜了一声,正式放弃抵抗。

今天做的是法式早餐,口味还都算习惯。

等两人下了扶梯,玉辇已经等在了外面,显然是准备载他们去文清宫。

托托摇着尾巴坐在旁边,竟也不紧不慢地跟着走过去,完全把这事儿当成是例行遛弯了。

太皇太后年纪太大了,还在宫外疗养院休养身体,而皇太后独自住在文清宫里,日常接受一宫人的问候。

如今长公主嫁给了别的亲王,一般都住在富人区的别墅里,偶尔会带着女儿回来小住。

偌大的溯明廷,除去插班生越亦晚,只有他们四个人。

由于百年前就废了一夫多妻制,后宫的许多宫殿都不断改建,如今变成帝后休憩娱乐的去处,又或者是外事接待处之类的地方。

最大的宫殿是昭华宫,如今为帝后的固定住处,听说也装潢的颇为讲究。

越亦晚坐在小马车里,旁边还坐着皇太子,还是有种奇异的穿越感。

从这往北五公里,就是穿梭着公交车越野车的云山大道,再往后就是有好些写字楼和购物中心的商圈。

南边有动物园和内海,还有国内最大的景观摩天轮。

这皇宫地处于现代感如此强的大都市里,真如同被时空遗忘的角落。

到了地方之后,先是花慕之踩着绒凳下车,再伸手扶他下来。

越亦晚从前只牵过模特的手,好教人家怎么甩台布拉开裙摆,今天突然要牵一个成年男性的手,而且名义上是自己的未婚夫,心里忽然有点不好意思。

他动作顿了一下,还是伸手握住花慕之的掌心,还算顺利地下了车。

颅内突然跟着脑补了一句系统音。

考生越亦晚,准备参加摸底考试。

书上教的虽然都会,真见了面还是有点怵啊。

两人松开手,同步率颇高地进了文清宫,再一路穿庭过院进了内殿。

大白狗不用任何人出声,颇为自觉地蹲等在宫外,简直跟听话的小书童一样。

老太太已经梳妆打扮完毕,平静地待他们两行了一整套的礼,唤他们在旁边坐。

真是跟礼仪老师教的一模一样。

越亦晚起身的时候连眼睛都不敢往上看,感觉自己已经开始流汗了。

老人家慢悠悠地喝着茶,也没问句什么,室内便陷入一片寂静。

等半盏茶喝完,皇帝和皇后相携而来,他们两再起身行礼,又是跟舞台剧上技能读条一样各种动作。

越亦晚全程跟体操演员一样记着动作,心想得亏只是第一次见才需要这样,天天都打一套太极拳才能落座那真是累得慌。

“这世道真是变了啊……”太后放了茶杯,慢慢悠悠道:“我还年轻那会儿,男的要是想跟男的结婚,那是要送去看医生的。”

皇帝听了这话,失笑着打圆场道:“小越是很好的孩子,您会喜欢的。”

“我头发都特意染黑了,他怎么还染白了呢?”老太太打量了半天:“回头我也不用染了?”

“您当然随着心情来,”皇帝笑着哄道:“我如今都有好些白头发了。”

越亦晚也不敢抬眼睛插话,就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倒不是不清楚规矩,稳妥点不出错才好。

他要是在这儿闹了笑话,那这些长辈的初印象,搞不好就是进了宫的土包子有钱人。

才不是呢,哼。

“小越很拘谨啊,都不好意思说话。”皇后忽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温暖沉静,和蔼的让人放松。

越亦晚抬起头来,终于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帝后二人。

都是斯文而亲切的中年人,面相看起来都庄重里带着贵气。

还真是跟机场海报里的一模一样。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皇帝,主要是观察发际线。

万一这爸爸秃了头,只要遗传学不出错,那儿子也难逃一秃。

然而皇上看起来精神矍铄,头发颇为浓密,发际线也非常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