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熹虽然成婚不久, 但也算是沙场打磨过的, 很有些生死之间的直觉,只略一沉吟便道:“淡妆浓抹总相宜, 要是你的话,都好看。”

这说了就跟没说似的。

可人家甄停云确实是没怎么想听他的意见,闻言只是挑了挑眉, 自己又去一人高的镜子前比量起来。最后,甄停云还是挑了那件樱草色绣缠枝牡丹的褙子,配松花绿的长裙,里头的素白薄纱中衣只露出一小断的立领。

这一身的颜色极清淡雅致,正衬着甄停云那雪白娇嫩的小脸。因她今日心情好,顾盼之间,杏眸晶亮,颊边隐隐透着粉光,唇上染着薄薄的粉色,好似莲瓣初绽时那一抹鲜妍。

傅长熹都不由多看了几眼。

甄停云自己照着镜子,也是十分喜欢,感觉自己果然还是个小姑娘,还能多试一试这些鲜嫩颜色,口是心非的感慨道:“明年女学就要结业了,我还是赶紧趁着没结业,先把这些鲜嫩的颜色都穿一穿吧——要是再等几年,再穿这些,指不定还要有人说我装嫩呢。”

傅长熹听了,想说几句,动了动唇到底还是忍了下来,只得耐下心来坐在边上看她梳发上妆。

凭栏手巧,很是仔细的给甄停云梳了个弯月髻,只用赤金嵌珠双凤戏珠点翠长簪簪定了。

想着甄停云平日里不喜头上多钗环,凭栏正想着挑一支串珠步摇压在鬓边,忽而便看见身后的摄政王起身上前来。

凭栏连忙退下。

却见摄政王上前几步,一手按在甄停云的肩头,一手在那案上几枝簪子里挑了挑,最后从中挑了支点翠嵌珠凤凰步摇递过来,道:“用这个吧,与你身上衣衫颜色倒是很衬。”

甄停云顺势往后靠了靠,正好靠在他的臂弯上,眼睫微扬,明眸皓齿:“那,你帮我簪上。”

这下子,凭栏连头都垂了下来。

不得不说,虽然甄停云和傅长熹前些日子都是在书房里看书复习,可到底是新婚夫妻,平日里亲密起来,也是真的腻歪。她们这些做下人在边上,看是不敢看的,简直连大气也不敢出。

凭栏很有经验的垂首等了一会儿,等到前头王爷王妃说完了话,这才抬起眼,果是瞧见了甄停云鸦黑的鬓边簪着一支点翠嵌珠凤凰步摇,凤身点翠,凤嘴上衔着两串东珠,珠光莹润,映在甄停云毫无瑕疵的侧脸上,颜色更美。

傅长熹一手按在甄停云的肩头,一手按在案上,正低头附在人耳边说着什么。

而甄停云映在铜镜上的脸颊似是透着霞色。

于是,这两人午膳后,换衣服折腾了些时间,梳发上妆折腾了些时间,卿卿我我也折腾了些时间........

等到他们两人终于一切妥当,抬步要出门时,宫里的消息也到了。

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宋渊身边最得力的副将严怀志严副将。

严副将不比宋渊那般沉得住气,被人从外领进来,见着傅长熹时眼眶已是急得红了,立时便跪下行礼,甚至都顾不得避讳左右,只咬牙道:“王爷,不好了,宫中出事了!”

傅长熹脸色一变,立刻就想起了小皇帝那纸糊一般的身体,蹙了蹙眉头——他记得安太医之前与他保证过,如无意外,至少能够撑到年底。否则,傅长熹也不至于没心没肺到要在这会儿带甄停云去过七夕。

只是,严副将都既成这样了,傅长熹自然也就熄了出门过七夕的念头,暗叹了一口气,抬步便往一侧的书房去,口上则与严副将道:“你随我过来,去书房说。”

事关重要,哪怕是王府内院,傅长熹也不是很信,自然不可能让严副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些。

只是,傅长熹前脚才进了书房,后脚便见着甄停云也跟在严副将身后进来了。

傅长熹眉心微蹙的看着她——他并不想拿话哄骗甄停云,但也不希望甄停云知道这些尔虞我诈的事情。

偏偏,甄停云却是一脸淡定的关上了书房的房门,自若道:“严副将这般匆匆赶来,想必也是大事,更是事关我们王府,我做王妃的如何能够置身事外?自当与王爷同进同退。”

傅长熹语声一顿,垂眼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到底还是没再赶人出去,反到是转目去看严副将,淡淡道:“是陛下出了事?”

能在这时候派严副将出来的必是宋渊无疑,而能叫宋渊与严副将急成这样的,自然也就只有皇帝。

果然,严副将一听到“陛下”二字,眼眶就更红了简直是急的要掉泪,用力点了点头,这才跪地回话:“是南宫的人走漏了消息,竟是将太后的死讯报给了陛下。陛下闻之大惊,立时便病倒了........安太医已是在加紧救治,只是宋将军也不敢擅离左右,只得遣臣来王府报予王爷........”

其实,这事说巧不巧。

坏如秦桧都有一二好友,便是郑太后这样的恶人,边上也是有一二的忠仆的。

因着当初傅长熹让郑次辅去送毒酒,毒死了郑太后,随后又掩下郑太后的死讯,将其尸首停放在南宫中,一如生时,只是令人严加把守。大多数的宫人都是又怕又慌,只得忍着惊惧过日子,只盼着这事早些过去,自己也算是熬过去了——毕竟,摄政王到底还是手下留情,并未杀人灭口,她们这也算是捡回一条命。

郑太后身边的那些忠仆却是恨极了傅长熹这个摄政王,想着摄政王刻意瞒下太后死讯,秘而不宣,必是顾忌皇帝,这事必是瞒着皇帝做下的。在她们想来,皇帝毕竟是自小养在郑太后边上,虽不是亲母子总也是有些感情的。如今太后被摄政王害死了,她们做奴婢的不能殉死表忠,那肯定也得把这事告诉皇帝,请皇帝为太后报仇才是。

这些人既能侍候在郑太后身边,甚至跟着来了南宫,除却忠心难得外也都是有脑子的。她们心知摄政王严守消息,南宫看管比之从前肯定更加严密,当时并不敢闹起来,反到是暗暗的筹谋着,简直是把手头的所有筹码都用上了。

其中一个年轻美貌的宫人也是有手段,竟是设法迷惑了负责看守南宫的一个禁军副将,通过这个副将知道了禁军换班的时间和关窍,趁机带着几个人,拿着她们私藏下的令牌信物等偷偷的溜出了南宫,回了皇宫。

这些人都是在宫里过了半辈子的,最是知道宫中情况,这才特特挑了个七夕——宫中也是要过节,七夕时宫中守备明显不似往日那般严密。而这些从南宫偷溜回来的宫人熟知宫中一应事宜,手有令牌信物的,还有熟人内应,如此这般,还真就这么混进了宫里。

她们在南宫中筹谋数月,入宫后也没有傻到直闯乾元宫去见皇帝,而是先去了一位太妃宫中,其中一人假借太妃给皇帝送羹汤补药的名义去了乾元宫,见了皇帝,当堂说了太后的死讯。为了取信皇帝,那宫女报完信后直接便拔了自己的簪子,自尽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自小养在郑太后膝下,虽然与郑太后不甚亲近,甚至还有些惧怕郑太后,可他心性柔软,对郑太后多少还是有些感情的,徒然听到郑太后的死讯自然是又悲又痛。最令他不敢深思的是,他曾经在病中恳求过摄政王,一定要让太后留在南宫,千万不要再回来了。想起这些,皇帝不免又怀疑摄政王对太后下手也是因为自己的恳求,心中更加愧疚.........

如此情绪激荡之下,没等皇帝反应过来,便又眼睁睁的看着那美貌宫女当堂自尽,血溅金阶,皇帝根本来不及说些什么,脸色一白,当时就晕了过去。

也幸好安太医这些日子随侍在皇帝身边,跑着过去扎了几针,算是吊住了皇帝的一口气。可也仅仅是一口气而已,毕竟皇帝的身体原就已是败坏得不成,这一悲一愧一吓之间,真就是只剩下一口气了。

宋渊忧心皇帝身体,自然不敢就这么离开,只能派了严副将去请摄政王来,住持大局。

傅长熹听了这一连串的事情,自觉头疼,下意识的抬手揉了揉眉心。

不知怎的,他心念一动,转目去看一侧的甄停云。

一旁的甄停云脸上有些僵,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她都不知道郑太后已经死了!如今又听说了皇帝出事,眼见着就要不好,她就更僵了。但是,注意到傅长熹看过来的目光,甄停云还是很快回过神来,用力的握了握傅长熹的手掌,以作鼓励和支持。

看着身侧的甄停云,感受到掌心的热量,傅长熹头痛竟也好了许多,心下一定,很快便已镇定下来。

“兹事体大,不容耽搁,本王与王妃这就进宫。”傅长熹回握住甄停云那只又软又绵的小手,对着跪在地上的严副将唯一颔首,道。“至于严副将你,你替本王去一趟燕王府,请燕王世子即刻进宫。”

顿了顿,傅长熹补充了一句:“罢了,你再多跑一趟,把燕王也叫上吧。”

虽然燕王成日里山上炼丹不着家,不像一国亲王反倒更像个道士。可这种时候,还是得把人叫上的。

傅长熹深吸了一口气,又交代了那严副将几句,这就拉着甄停云往外去。

幸好,今日乃是七夕,他们两人原就是打算出门过节的。故而,马车已是早就备好,只是改了个方向,直接便往宫里去了。

这般时候,傅长熹满腹心事,对着坐在一边的甄停云,不知怎的又叹了口气,伸手将人拉到自己怀里,轻轻抚了抚她的鬓角,低声道:“停云,我有话想与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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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位

甄停云还在为适才听到的消息震惊, 一颗心颇有些七上八下的。

她既好奇郑太后的死因和傅长熹封闭南宫、隐瞒死讯的原因;又担心皇帝的身体, 不知他这般情况还能不能支撑下来;最令她茫然焦虑的是:倘若皇帝真就支撑不住, 就此驾崩, 那么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好——皇帝尚且年幼,还未娶后纳妃,自然也没有子嗣, 这一去堪称是后继无人,一个不好就是江山动荡。

哪怕甄停云年纪尚轻,不知这些事却也是看过史书的, 想起史书上那些皇位更迭时掀起的腥风血雨,都觉浑身发冷, 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

这个时候, 傅长熹将她拉到怀里, 说什么“停云, 我有话想与你说........”, 甄停云都有点反应不过来,呆了呆,慢慢的眨了眨眼睛, 转目去看傅长熹, 犹豫着道:“那,你说?”

傅长熹叹了口气, 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低声道:“先前,我大约没有仔细的和你说过, 我与父皇的事情........”

到底是时隔多年,此时忽然说起来,傅长熹还是有些不自在,但他既是开了口也就不再隐瞒,而是将自己与孝宗皇帝当年的争执从头到尾,一点点的说了出来。

他从未与人说过这些事,自觉不须与人解释。但此时对着甄停云,心头不再是紧绷的,反倒轻松而坦然,哪怕是回顾那些不堪的往昔也是姿态从容,语调沉静。

就像是拿着一柄刀一点点的剖析着过去的自己一般,剖开表里,直入正中,理智且冷静。

“........那时候,我因着皇姐与母妃的事情对父皇有气,后来又接到了他送来的赐婚圣旨,为我与郑家女赐婚。”说起当初,傅长熹微微阖眼,语声淡淡的,“我接到那道圣旨时,正是少年气盛时,气火上来便再压不住。自然,我也心知父皇那道赐婚圣旨并无恶意,反倒是在为我铺路。毕竟,我当时为着和亲之事与朝中主和派的大臣关系冷淡僵硬,甚至还打过当时的郑首辅。父皇是想令我与郑家联姻,一方面是安了郑首辅的心,另一方面也是缓和我与朝中主和派的关系,以此铺平我的东宫之路。”

“只是,我那时候太生气了——这世间父母多得是用‘为你好’作为借口,来替儿女做决定却忽略了儿女的情绪和接受能力。”

“我当时便想:难道我真就稀罕乾元宫的龙椅?难道我真就那么想要牺牲了皇姐性命、浸透了母妃血泪的江山?难道他想要给我皇位,我就必须要诚惶诚恐的接受?”

傅长熹的语调沉静,窝在他怀里的甄停云却情不自禁的往他怀里缩了缩。她说不出自己此刻究竟是何等复杂的心情,只能微微的仰头去看对方却因视线所限,只能看见那线条坚毅,犹如玉石般的下颔以及紧抿着的薄唇。

傅长熹神色冷凝,一字一句如同金石:“所以,我不稀罕,不想要,也不接受。我拿着那道赐婚圣旨,将它丢到了孝宗皇帝的面前与他说‘您只管自己去做千秋万代的美梦!反正,我这一辈子,不娶妻,不留嗣,就是死了,也断不会叫您高贵非凡的血脉从我这里流传下去!’,然后我就带着人去了北疆。”

虽知道有些不合时宜,可听到傅长熹年少时那掷地有声的誓言,甄停云还是忍不住,悄悄去戳傅长熹的心口,想知道他究竟心不心虚——当初把话说得这么斩钉截铁,义正言辞,结果一转头还不是娶了自己?!

这打脸也是啪啪啪的。

这么一想,甄停云又觉得自己好像是引诱高僧破戒的妖女,无意之中居然还破了傅长熹当年和孝宗皇帝发过的誓,竟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傅长熹被她戳得心口疼,转瞬又明白了她的意思,下意识的舒展了眉头,伸手握住她戳着自己心口的手指,不觉便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如今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当初发誓时有些冲动幼稚了........”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只挣扎了一下,转头就去找惠国大长公主替自己提亲。

傅长熹承认错误承认的这么干脆,甄停云反倒觉得索然无味,只得弯了弯被他握在掌心的手指,轻轻的在上面挠了挠。

“我当初那些想法和誓言确实是幼稚冲动了点,如今回想起来也觉有些后悔,但是,我从不后悔当时跑去北疆。”感觉到甄停云使劲作怪的手指,傅长熹索性便将她整只手都握在了掌中,眉梢微抬,凝目看着怀中的人,与她对视着,认真道,“停云,你该知道,这天下远不止京城这一隅之地。我也正是因为跑出了京城,方才能够真正的看开想开,决定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也许很多人都会觉得我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很可笑。但是,我并不如此想。”

说到这里,傅长熹忍不住又捏了捏甄停云的手掌,语声竟也跟着轻缓起来:“许多人将皇帝视作天子,视为至尊,可我确实亲眼见着孝宗皇帝、先帝以及今上在这位置上战战兢兢,不断牺牲、不断妥协,几乎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耗尽了自己的一辈子。而我却并不想这样,我总是盼着有一天,我与你能够一起去北疆,战时守卫百姓,寸土不让;不战时,我们可以坐在院子里看那一院子的毛茸茸,或是去草原上跑马放歌.........”

甄停云已是意识到了什么,用另一只手盖摘了傅长熹的手背上,低声问道:“你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些了?”

傅长熹凝视着她,认真道:“当年,我放弃了皇位。如今,我又要再放弃一次——只是,我们如今乃是夫妻,我总是想要叫你知道我的想法,也想要知道你的意思。”

甄停云下意识的瞪他,哼哼着道:“你要是去做皇帝,岂不是要坐拥六宫?那我怎么办?!”

哪怕仅仅是为了与傅长熹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也不可能让傅长熹去做那坐拥三宫六院的皇帝啊。

即便是满腹的心事和忧虑,此时听到甄停云那毫不犹豫的回答,傅长熹依旧还是忍不住的扬起唇,颔首表示赞许:“嗯,你说得对!”

“所以,这皇位,我们都不要了。”

傅长熹语调轻松,仿佛是丢开了什么包袱一般。

甄停云慢半拍的想起了被傅长熹叫进宫的燕王父子,居然有那么一点点的愧疚——毕竟,傅年嘉大约就是傅长熹丢包袱的对象了?

这种事想想也是.......唉!

既是说开了,傅长熹也放心了许多,这便与甄停云说起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与安排,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也算是做好了应对接下来各样事情的心理准备,这才从马车上下来。

入宫后,傅长熹便令人去内阁报信——这个时间,内阁应该还有人在外宫值班才是。

虽是七夕佳节,可此时的宫中却已然没了七夕的旖旎氛围——乾元宫出了这样的大事,皇帝受惊不起,宋渊既怒且忧,不仅让禁军将乾元宫团团围住以防生变,更是顺着那个报信自尽的宫女将那些从南宫偷溜出来的人一个个的都给抓了起来。

这些人既然自诩忠心,一个个的都不要命,宋渊也就没有直接要她们的命,只把人交去下面严刑拷打,从她们口中揪出了不少所谓的熟人内应.......虽然大部分的宫人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眼见着左右有人被禁军抓走,多少还是有些惶惶,自然也没心情去过什么七夕节。

甄停云与傅长熹进宫以来,虽不曾左右四顾,但也能觉出宫中今日竟是清冷得有些可怖,一路行来,那些对着他们下跪行礼的宫人除却恭谨外也都是面有惶惶。

甄停云看在眼里,不由暗叹:山雨欲来风满楼,果是如此......

等到傅长熹与甄停云两人到了乾元宫时,只能看见守在乾元宫外的衣一群禁军,宋渊亲自迎了出来。他的脸色白得看不出一丝血色,眼眸乌黑冰冷,见着傅长熹时竟是直接撩开袍角,跪地请罪:“殿下,是臣失察,方才酿出如此大祸,陛下他........”

此时此刻,这样英武的男人,此时说起话来竟也有些哽咽——小皇帝毕竟是他长姐所遗血脉,也是他寄以厚望、能够重振宋家的未来救星,然而如今却........

宋渊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这才能够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直接哭出声。

傅长熹抬手做了个手势,止住了宋渊的话,懒得再听这些请罪之语,直接道:“安太医呢?”

宋渊仍旧跪着,低头道:“陛下情况危急,安太医不敢稍离左右,只得守在边上,不敢擅离。”

傅长熹微微颔首,道:“起来吧。”

顿了顿,他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握着甄停云的手走上了台阶,走进了乾元宫。

乾元宫内竟是比外面更加的清冷肃杀,里头的宫人大概都被遣了出去,空旷的看不见人影更听不见人声,只能看见那紫铜香炉烧着龙涎香,香雾袅袅而起,满殿都是浓郁的龙涎香气,明黄的幔帐则是低垂着,遮掩住了幔帐后的景象。

大概是那报信的宫女前不久才在这里自尽身亡,哪怕心知此处应该已经清扫过了,哪怕如今殿中还烧着龙涎香,甄停云还是隐隐约约的嗅到了冰凉空气中的一丝丝血腥味。

如今已是七月,甄停云踏入乾元宫时仍旧是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

傅长熹仿佛早便习以为常,或是有了心理准备,抬步进殿时连脚步都不曾停顿,而是径自往里去,甚至不必旁人上前服侍掀帘,自己抬手掀开前方的幔帐,果是看见了躺在明黄龙榻上的皇帝,以及守在榻边的安太医以及几个太监宫女。

这些太监宫女眼见着摄政王与王妃上前,连忙下跪行礼,而安太医则是略有慌张的想要起身道;“殿下,臣.......”

与此同时,安太医一只手还放在小皇帝的手腕上,显是在看脉,另一只手则是拿着毫针,约莫是准备救济用的——如此情况,安太医实在是无法起身行礼。

“无事,陛下情况要紧,不必多礼。”傅长熹摆摆手,止住了安太医行礼的动作,转目看着榻上小皇帝,见皇帝脸色透白,气息奄奄,脸上微沉,转目去看安太医,道:“还有多少时间?”

他的语声冷定而直接,却如同石子投掷如湖中,惊起无数的涟漪与波纹。

安太医脸色多少有些青白,仿佛是没了气力一般,声音都是虚弱无力的:“大概,大概还有一二天吧。”

傅长熹沉吟片刻,眉心微蹙:“可有法子能叫陛下清醒些?”

安太医脸上神色变了又变,试探着去看傅长熹:“王爷,如此,只怕更是要折损陛下性命.......”

傅长熹深吸了一口气:“本王路上已派人去请燕王以及世子过来,入宫后又派人去请诸位阁老........这种时候,陛下必须要是清醒的。否则,国本不定,江山亦是不稳。”

“是,老臣明白了。”安太医历经几朝,自也是知道内中险要,立时便收了旁的心思,肃然点头。

虽然,安太医的脸色仍旧不大好,但应声后还是拿着毫针,立时施起了针。

傅长熹则是抬步上前,寻了个不妨碍安太医施针的位置坐下了,显是要守着小皇帝等他醒来的样子。

但他到底还是没忘记身边的甄停云,抬首看了眼对方,语声轻缓:“停云,你去外面等吧。”

甄停云一时没有应声,只凝目去看傅长熹的神色。

傅长熹深吸了一口气,道:“这里我守着便是了,你还是先去外面坐一会儿,缓口气。”

边上还立着安太医以及几个服侍的宫女太监,甄停云从未经过这些事,此时站在这里,左右凝重的氛围确实是让她有些喘不上气,听了这话便也没有勉强,点了点头,轻声应道:“那,我在外面等着。”

傅长熹微微颔首,目送着她去了帘幔后,随即又转目去看榻上的小皇帝,面色难免带了些许微不可查的疲倦与悲伤。

从那令人窒息的氛围里出来,甄停云随意的在幔帐边上寻了个位置坐下,还未整理好自己乱麻般的思绪,便等到了紧赶慢赶着过来的燕王以及燕王世子傅年嘉。

作者有话要说:抱抱大家~这章很厚吧

☆、欢喜丹

自慈济寺那回见面, 甄停云与傅年嘉已是有一段时日没见了。

一是甄停云她是真的忙, 又要上学又要预备大婚的, 一忙起来就想不起旁的人和事了;二则是燕王妃心知自己儿子的心事, 傅长熹与甄停云的婚事虽已定了,儿子这头却一直定不下来,只得想方设法的避嫌。

大约是也隔了些日子的缘故, 此时再见,竟还有几分陌生。

不过,甄停云仔细打量又觉好笑:傅年嘉模样其实并没有变, 依旧是紫衣金冠,面容英俊, 神态冷凝端肃。反到是站在他身侧的燕王却仍旧是一身靛蓝色道袍, 头戴香叶冠, 蓄长须, 虽也是眉目深刻, 神态上看着倒是温和了许多,行动之间颇有些仙风道骨。

这般一对比,甄停云更加确定了自己当初的想法:比起燕王这个亲爹, 傅年嘉反倒更像傅长熹些——这对叔侄都是如出一辙的淡漠端肃。

心里这样想着, 甄停云还是面色如常的从椅子上起来,对着燕王礼了礼, 叫了一声:“二哥。”

虽然燕王整日里不着家,长年累月的窝在山上炼丹,但傅长熹与甄停云大婚当日, 燕王做兄长的当然也得出面。甄停云当时就跟着傅长熹一起叫人“皇兄”。眼下殿中并无外人,甄停云索性便直接叫了“二哥”,更显亲切。

燕王听到这一声“二哥”,脸上微变,只觉得额头觉着上一抽一抽的疼——他实在有些不适应自家四弟娶了这么个才及笄的小姑娘。

而且,燕王在山上清修多年,平日里见的最多的就是炼丹的炉子和道士道童,还真不太适应这么个娇嫩嫩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管他叫“二哥”。

真说起来,他的女儿傅年华和甄停云的年纪也差不了许多吧?!

燕王实在不明白自家兄弟孤家寡人这么多年,怎么就一转头,娶了这么个小姑娘?

只是,顾忌着傅长熹,燕王也不敢与甄停云摆脸色,忍着头疼,勉强挤出笑来:“弟妹也在啊........”他毕竟不是个长袖善舞的,问候完了弟妹,一时寻不出寒暄的话,只得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长熹呢?他这急忙忙的把我与年嘉叫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虽然严副将奉命去把这两人请来,可毕竟是事关皇帝龙体,也关系皇位传承,严副将自然是不敢多说的,以至于燕王直到如今进了乾元宫都还是一头雾水。

反到是傅年嘉,比起糊里糊涂的燕王,他还有些“额外”的经验,从严副将处得了消息后便隐隐的有了自己的猜测,如今跟着进了乾元宫,抬眼看了看不远处低垂着的明黄幔帐,心中某个念头越发明晰起来。

随着燕王的发问,傅年嘉亦是抬起眼看了看甄停云。他生得五官深刻,眉眼深邃,瞳仁尤其乌黑,深如幽潭,凝目看人时反复又含着什么深意。

这样的模样与目光,换个不知事的小姑娘,只怕是要被看得面红。

甄停云正要与燕王说话,忽而对上傅年嘉的目光,怔忡了片刻,不知怎的竟是有些突兀的想起了自己上京前的那个梦。

因为她与傅长熹已成了婚,她便也只当梦中的那些事都已过去了,再没有多想。可如今碰着傅年嘉,重又细想:梦里的甄倚云就是在这一年女学结业,然后嫁给傅年嘉,也就是在这之后没多久,皇帝出事,傅年嘉被立为东宫,连同甄倚云也跟着妻凭夫贵的成了东宫太子妃,人人都赞她旺夫有运气,自然也没人注意到甄家小女儿死了........

虽然梦里那些事模模糊糊,时间上也不太确定。

可如今想来,女学六月结业,算一算时间,梦里小皇帝出事驾崩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了?

想着想着,甄停云只觉得后背都跟着隐隐发凉:难道,人的命数真就是天注定,改不了的?那么,她的呢?她该不会也如梦里一般,就这样死了?

也就在此时,有人从身后走来,宽大温热的掌心覆在了她的肩头,力道和缓的按了按。

是傅长熹。

不知怎的,甄停云适才那因为命数而提起的一颗心又慢慢的回了原处,下意识的转头,抬眼去看对方。

傅长熹正从身后走来,抬手按在她的肩头,此时注意到她的目光,侧脸微露,目光温和沉静,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神色。

他对着甄停云,安抚似的笑了笑:“无事,不必担心,我来与皇兄说。”

甄停云点点头,莫名的便觉安心。

傅长熹牵着甄停云的手在边上坐下,眉梢微抬,转目与燕王对视,认真道:“今日宫中出了些事,陛下受惊过度,有损龙体,只怕年寿无多。我观宗室诸多子弟,唯有年嘉可堪大任......不知皇兄意下如何?”

燕王再没想过这样的事,只当他是说笑,当即便骇笑应道:“这成了婚的人就是不一样,你这闷葫芦竟也会说笑话糊弄你二哥我了?哈哈哈,这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