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熙平帝自然而然地提起南边叛乱的事,说先前数番调兵南下镇压,却都折戟沉沙,如今民生多艰,朝廷府库的钱粮大半拿去赈灾,能充军资的着实有限。如今叛贼猖獗放肆,若没人力挽狂澜,只会令百姓受苦。

许朝宗顺着话音,便问傅煜,齐州是否能派遣将领襄助一二。

傅煜当时不曾表露明确的态度,但神情之间,却仿佛稍有动摇。

熙平帝想着当时的情形,叹道:“这傅煜打仗时虽下手狠,心里却还是装着百姓的。不像西平王,哪怕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也不肯助朕平叛,还提出那般条件!就只看朝宗那边了,若他能说得动傅家,朕便放心了。”

“只盼傅家别跟西平王似的,狮子大张口。”

熙平帝叹了口气,“朝宗打算设宴邀请,再跟他细谈,且等等消息吧。”

许朝宗的请帖,次日傍晚便送到了魏家门前。

是睿王府长史亲自送来的。

请帖由许朝宗亲笔写就,言辞恳切,将傅家夸赞了一通,而后说那日在宫中未能尽兴畅谈,特请傅煜隔日往留园一聚。末尾又特地道,若攸桐也有兴致同往,他会安排人陪同,周全招待。

那留园是京城里一座名宅,比邻皇宫,虽不及宫廷王府奢华威仪,胜在幽僻安静,里头曲桥流水、秀致玲珑,陈设亦多珍藏的名品,是皇家亲贵才能设宴踏足之地。若非皇帝开金口,或是王爷公主驾临设宴,寻常的公侯府邸都难轻易踏足。

许朝宗选这地方碰面,倒比在王府接见更妙。

傅煜接了帖子,回到客院时,攸桐正在院里晃悠,等他回来。

客院比攸桐原先的住处宽敞,布置得整洁干净,东墙上嵌了几方磨得平整的石碑,上头银勾铁划,字迹雕凿得棱角分明,底下雕刻的画栩栩如生,是京中名家的手笔——魏家虽权势平平,因老太爷当初颇有点才名,这种东西倒是不少。

此刻夕阳斜照,带了点淡金的光芒,鎏金碎玉般铺在东墙。

而攸桐身姿修长,襦裙曳地,浮花堆绣的绮罗,波纹如水的素绫,恰到好处地修饰出曼妙身段。因天气渐暖,她身上的夹衣换成薄衫,双肩秀致,腰肢纤细,临晚风而独立,若珠蕴玉,窈窕娉婷。

听见门口动静,她回过身,眉眼间便浮上笑意。

“夫君。”柔软含笑的声音,看来心绪不错。

傅煜沉眉而入,脚步稍顿,不自觉地往东墙边走过去,目光落在那方石碑,“这是?”

“祖父请人刻的,是佛经里的故事。”

“哦?”傅煜瞧着那雕刻的猛虎,又扫过两侧的图画。

他自幼习武,识文断字,多是经史书籍和兵法韬略,连诗词艺文都甚少触及,更勿论佛教的书和故事。自从军之后,先是历练打磨、刀枪里练真本事,而后执掌军务,以二十之龄统帅一群军功卓然的老将,更没那等闲心。

先前每回去金昭寺时,也曾见着廊檐穹顶间的彩画故事,却因满腹军务,从不曾深究。

此刻庭院晚风,美人在侧,倒有了那么点兴致。

遂挑眉瞧她,“说来听听。”

攸桐腹中虽没多少才学,却装了不少故事,遂走到起头的位置,讲给他听。

晚风斜日,庭院深深,抛开沙场上的戎马厮杀、朝堂里的筹谋算计,这缓缓道来的故事里,有别样的平和宽厚。她提着裙角躬身指点,眼波流转,笑意温婉,带几分妙龄少女该有的娇俏灵动。

傅煜端然而立,如载华岳,眼神却渐渐添了温和。

这趟出门远行,他时常留意她的举止行径。

看得出来,她在外时的模样,跟在齐州时全然不同。比起在南楼的拘束和些微谨慎,此刻她坦荡温和,没有防备伪装,更无收敛躲避。信口而谈时,眉眼妖娆婉转,语气轻松散漫,倒有些夫妻闲而叙话的温柔。

柔软的模样,让人想拥在怀里。

那一瞬,傅煜恍然想起父亲曾在醉后说过的话。

“每次征战回来,脱了战甲,头一件事就是回到住处,看你母亲浇花、读书,哪怕是坐在躺椅里纳凉,都叫人高兴。我拼了命打仗、吃尽苦头,为的是齐州百姓的安稳,为的是性命托付的将士。最要紧的,是为她。”

“我在边塞忍受苦寒,想到她能在屋里闲坐,教导你们兄妹,就觉得高兴。”

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眼里有稍许水光。

彼时,母亲病逝已有近三年。

父亲肩上扛着永宁帐下无数兵马,担负着齐州内外完全百姓的安危,盔甲坚硬,气度威猛,从不在外露出丝毫软弱。那执剑弯弓,号令冲杀时的雄风刚猛,孤胆闯入敌阵直取主将时的勇武,也能令敌军望风而逃。

但说这句话时,父亲喝醉的脸上有温柔神情。

那神情叫傅煜记忆犹新。

那时候傅煜曾想,能令他牵挂的是哪里?

南楼冷清而空荡,没半点烟火气息,两书阁里残剑高悬、如浩瀚荒原上的冷月,并无暖意。齐州城那些女人,越貌美便越虚与委蛇、端庄作态,他看不上眼,更无半分贪恋。便只能踽踽独行,冷厉而高傲。

直到他从边地杀戮归来,忍不住踏着夜风去往南楼时,才隐隐察觉贪恋的东西。

而此刻,傅煜瞧着近在身畔的女人,心底有个念头渐渐清晰。

即使说不清楚原因,这个女人在他心里仍然有迥异于旁人的分量。

他站在东墙下,目光在攸桐的脸颊和石碑间逡巡,听她侃侃而谈,没有打断。

攸桐哪里知道他这些心思,挨个讲完,见傅煜只管打量着她不语,猜测他这样杀伐决断、手握重权的人未必真对此有兴致。遂将话锋一转,道:“夫君今日回来得倒挺早。”

“替父亲拜访了几位故交就回了。”傅煜迅速回过神,而后抬手搭在她肩上,“过来,有话跟你说。”

两人进了屋,掩上门,傅煜便将请帖递到她手里。

攸桐展开来,请帖描金贵重,上面的字迹熟悉之极。她愣了下,却没多说,将内容瞧罢,才诧然抬头。

傅煜也正瞧着她。

“想去吗?”他问。

攸桐迎着他深邃清炯却含义不明的目光,略微迟疑。

第37章 警告

先前进宫面圣, 从熙平帝和孙皇后的态度揣摩,攸桐能猜到许朝宗邀请傅煜的打算,想必是跟南边的战事有关。这事关乎朝廷、关乎百姓, 比她那点子恩怨私情, 重得多了。偏巧许朝宗和傅煜因她牵扯, 身份和关系都略微尴尬。

而傅煜又心高气傲, 颇看重颜面威仪。

攸桐觉得,正常男人大概不会想带着妻子去见她的旧情人,哪怕这个女人未必得他欢心。

但他既然这般问, 或许还有旁的用意。

傅煜这人向来心思难测,攸桐耍了点小心思, 认真无辜地将问题抛回去。

“夫君想让我去吗?”

这回答打太极似的, 令傅煜唇角微挑,笑而不语夫妻俩四目相对, 他老狐狸般不肯入觳, 甚至带几分玩味笑意。

攸桐几乎想扶额, 决定放弃挣扎, 不去考虑他的用意。

遂轻飘飘将请帖丢在桌上,道:“若非得去,我倒想见见徐淑。夫君也知道,徐淑曾与我交情颇深, 却为私欲搅弄是非, 泼了满城的骂名给我。我跟她之间攒了不少恩怨, 只是先前势单力薄, 不得不隐忍。难得有机会狐假虎威,还是想讨点债回来。”

“看来在凤阳宫,没讨够?”

“众目睽睽,束手束脚的。”攸桐蹙眉,很是遗憾的模样。

傅煜觑着他,眼底笑意渐浓。

她在凤阳宫借虎威任性的事情,当晚攸桐便尽职尽责地告诉了他。

傅煜听罢,还挺乐意。

如今许朝宗递帖子过来,未必没存尝试修好的意思。

傅煜兴味更浓,就势坐在桌畔,抬头看她,“徐淑的事简单。睿王呢?”

这话问出来,攸桐竟仿佛嗅出了那么点酸溜溜的味道。

不过她知道自身的分量,还没到能让心高气傲的傅煜拈酸吃醋的地步。毕竟吃醋这事,皆是因爱生妒,他和傅煜是装出来的夫妻,各自都没打算长久过日子,爱都没有,何来妒意?想来是他稍发善心,做决定前先问问她的态度——

比起独断刚愎的魏思道,傅煜在这点上倒很好。

遂莞尔一笑,取刀破橙,慢慢道:“年少无知时的事都已过去。许朝宗的身份是睿王,于我而言,形同陌路。夫君若要我出席,我便能摆出傅家少夫人的姿态,端庄露面,该说什么,如何表露,悉听分派。若无此必要,我乐得清闲。放心,不管何时碰见,我都不会给夫君抹黑一星半点。”

说着,将破开的橙子递到他面前,秀眉微挑,神情自信而笃定。

傅煜觑她,端毅的脸上笑意愈深。

“好。后日陪我赴宴。打扮好看些。”

说罢,起身出门,命人回禀许朝宗,说后日他会去留园,携妻赴宴。并特地点明,攸桐想跟睿王妃单独叙旧,望睿王能安排。

留园位于京城的西北角,殿宇轩丽,亭台玲珑。

开年初春的时节,别处仍凋敝清冷,此处却有竹丛苍翠,流水潺潺。阔朗宽敞的殿内,自入秋后便烧了炭盆,数十名花匠精心照料各处寻来的名种花卉,耗费虽奢靡,却能令四时皆有花开,香气宜人。

许朝宗长于王府,对此司空见惯,不以为意。

徐淑是太师孙女,从前几乎没机会来这里,成婚之初忙着应付琐务,过后春暖花开,自有各处风光可赏,无需来此处,到如今,竟是头一回踏足。荣华锦绣,夫君相伴,本该高兴才是,此刻,瞧着满目苍翠浓绿和深紫浅粉的盛开花枝,她却半点都笑不出来。

“待会他们过来,先在此处用茶。”许朝宗为拉拢傅家助力,对此事格外上心,特意提前半个时辰过来,盯着仆从安顿好桌椅杯盘,又叮嘱徐淑,“奉茶后,若攸桐想单独说话,便请她去西阁,那边有她喜欢的字画。果点茶水,也按她旧时喜好备了,你都知道。”

这话说完,才见徐淑眼底掠过一丝尴尬。

许朝宗恍然明白过来,神情一顿,也有点尴尬。

随即扶着徐淑肩膀,仿若无事般道:“傅家兵将若能助我一臂之力,往后咱们就能安心许多。你向来通情达理,能屈能伸,这回就算是为了我受点委屈。若此事能做成,我会记着你的功劳。”

他的声音温柔,但其中有几分情意,徐淑心知肚明。

当初她贪图王妃之位,借着魏攸桐的机会,在许朝宗跟前总是通情达理、温柔贤惠的姿态。后来徐太师暗中请人数回游说,以夺嫡的利益劝说,才让令贵妃和许朝宗动了舍弃旧约,与太师结盟的心思,到徐家提亲。

许朝宗看上她,为的是什么,徐淑一清二楚。

她竭力端出温婉笑容,点了点头,“殿下放心,妾身知道分寸。”

“攸桐那性子你也知道,稍微骄纵了点。待会她若负气,你便让着她些。”

“妾身…明白。”

“为难你了。”许朝宗在她肩上轻拍了拍,扭过头,便出了屋子。

攸桐和傅煜抵达时,许朝宗脸上已是一派风清月朗,锦衣华服地站在廊道尽头,清贵端华。他其实生得很好看,承袭了令贵妃的几分神貌,玉质瑰秀,风华正茂,那身松柏绿的锦衣是贡锦中的名品,一匹价值千金,穿在他身上,相得益彰,极显神采。

留园里曲廊婉转,地气熏得暖热,屋前的那丛迎春比别处早开,春意初露。

他负手站在那里,玉冠绮貌,往这边瞧过来时,藏清蓄韵。

这般风姿曾令原主痴迷,念念不忘,此刻落入攸桐眼中,却已是波纹不兴。

她只看了一眼,便漫不经心地挪开目光,看向傅煜。

夫妻俩并肩而行,只隔咫尺距离。他身上的衣裳是一贯的漆黑颜色,只在衣领和袖口滚了深红色的边,细密而繁复。曾以威名震慑敌方数万大军,以铁骑踏破入侵的敌兵,令人闻风丧胆,他浴血冲杀过来,这衣裳的纹饰便如暗夜下杀戮后染的血迹。他走过的每步路,都印刻在骨髓里,淬炼出冷剑般的锋芒。

乃至于此刻,他满身刚硬冷厉地走向许朝宗时,竟有种能震慑王孙的威仪风骨。

仿佛是察觉她的目光,傅煜忽然抬臂,揽住她的肩膀。

惯于握剑的修长手指微笼,扣住她纤秀的手臂。

夫妻俩的身后,杜鹤带着两名家将护卫,仆妇丫鬟簇拥候命,阵仗并不小。搁在平常,众目睽睽之下,傅煜总是端着威仪刚硬的姿态,而此时…

攸桐微诧,便听他低声道:“怎么,夫人不愿意?”

声音极低,却清晰落入攸桐耳中。

她哪敢拂逆,往他身上靠得更近些,低声道:“还指望夫君撑腰呢。”

语气之中带了几分揶揄打趣的味道,眉眼微弯,笑容婉媚。

傅煜唇边动了动,闻到她发髻间幽淡的香气,稍微靠近嗅了嗅。

这动作落入对面许朝宗眼中,只觉刺目无比——英雄美人、相得益彰,这般夸赞,在傅煜携妻回京后,便悄悄流传开。先前在麟德殿时,他强忍着不曾多看,此刻再瞧,傅煜身姿魁伟英武,气度峻整严毅,攸桐姿貌婉娈姣然,气度绰约秀妍,靠在他身边时,如明珠嵌于金冠。

而攸桐笑盈盈地望着傅煜,眼神清澈而专注,妖娆而收敛。

那样的眼神,也曾投在他身上,甚至比此刻更为专注、深情。

许朝宗清晰地感觉到,心底里掠过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昔日里少女娇笑缠闹的身影浮入脑海,春光明媚、秋阳朗照。未曾尘封的记忆鲜活而清晰,如在昨日。心里像是刀割似的,鲜血淋漓。

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觉得喉咙干涩地微微发疼,便清了清,将目光挪向温软水波。

汹涌而来的痛楚被强行压下去,他竭力将心思转到威仪皇宫、至尊御座。

心念千回百转,在傅煜和攸桐靠近时,许朝宗已然恢复了得体的笑意。

“傅将军,少夫人。”他率先招呼。

傅煜松开攸桐,抱了抱拳,“睿王殿下。”

攸桐亦屈膝为礼,而后被迎入屋中。

许朝宗的宴席准备得格外丰盛。

哪怕南边战事正急,麟德殿上熙平帝满口哭穷,这顿宴席的凉菜也是搜罗了许多珍奇食材,杯盘碗盏,无不精致贵重,想必待会还会有山珍呈上。仆婢恭敬端来茶杯,沏的茶也是珍贵罕有的贡品,口感颇新,应该是送抵京城后没太久——

若没尝错,在去岁采茶的时节,产茶之地的叛贼与官兵正胶着争战。

那个时候,受天下奉养的皇室竟还有心思命人进献贡茶。

傅煜心底掠过讽笑,神情却冷厉疏漠如常,同许朝宗谈起与鞑靼、东丹的数次交战。

茶过三杯,仆婢鱼贯而入,各捧漆盘,里头果真都是京城名菜。

这些食材难得,经御厨之手烹饪,更是美味之极。

攸桐却罕见地没贪恋美食,瞧着那两位满口战事,要往正题上扯,她坐在那里碍事,便道:“我有几句话想请教王妃,不知方便么?”

许朝宗神情一顿,目光迅速扫过她的脸,而后看向徐淑。

徐淑硬着头皮堆出点笑意,“当然。”

而后,由随行的仆妇扶着起身,欲引攸桐去西阁。

脚步还没迈出去,便听傅煜道:“我这人记仇,气量褊狭——”

声音冷沉,又来得突兀,徐淑不知怎地心里一跳,侧头看过去,就见傅煜那双鹰鹫般锐利的眼睛正巧看向她,双眸漆黑阴沉,满含威压震慑,似有所指。她即便久在皇宫,触到那刀锋般的目光,也是一凛。

便见傅煜漠然低眉喝茶,续道:“敌军但凡敢入侵,我必睚眦以报。”

这是在说军务战事,却显然有弦外之音。

徐淑心中微紧,收回目光时,却恰好碰上攸桐的。

——沉静如寒潭,冷淡却锋锐。

第38章 质问

西阁的布置十分精致。

进门便是一方檀木纱屏, 纹理细密的檀木上浮雕出蚯曲老梅,有零星梅花开放,古雅高致。纱屏上以丝线绣了白鹤, 双鹤矫矫而立, 霜翎若雪, 红丹承日。两侧是镂刻云纹的博山香炉, 炉中燃了上等的玉华香,烟丝袅袅。

再往里帐幔长垂,透过珠帘, 可以窥见悬在墙壁的林泉图。

临窗的博古架上,更是珠玑罗列、玉樽金瓶。

这般陈设, 拿来品茶谈文最好, 叫徐淑进去,未免玷污浪费。

攸桐在菱花门前驻足, 没再往里走。

徐淑走了两步, 发觉她没跟上来, 不由驻足回顾, 就见攸桐冷冷望着她,双唇紧抿。

气氛不知是何时冷淡下来的,哪怕屋里香薰和暖,那一瞬目光相触, 也让徐淑觉出寒意。她清了清嗓子, 不愿掉了身份, 便将双手笼在袖中, 摆出睿王妃的端贵姿态,朝攸桐道:“去里面吧,有什么话,咱们倒两杯茶,慢慢谈。”

攸桐眼皮微抬,冷淡道:“不必。”

“不是你要跟我单独谈吗?殿下可是特地叮嘱了,远来是客,不好怠慢。”

徐淑说着,也不管攸桐态度如何,径直往里走到摆着茶盘的案旁,在主位落座,取了茶叶慢慢冲泡,口中道:“说起来,咱们认识也有五六年了。不管如今怎样,从前也算相交一场,上回在凤阳宫颇为仓促,有母后和贵妃在,也没法畅谈。今日既然聚在留园,来——泡两杯茶,咱们便将想说的,都说清楚。”

说话间,将头一杯茶斟入薄胎细瓷的杯中,远远递向攸桐。

今日待客,她显然是精心装扮过,从头到脚,金钗锦衣无不贵重。

举杯时,宽袖微摆,姿态沉稳缓慢,就连脸上的笑容都堆得恰到好处,不失王妃风范。

攸桐望着跪坐在蒲团上的女人,闭上眼,仍记得原主纵身跃入腊月冰湖时的绝望。

心上人的背叛固然令她伤心,闺中密友的行径何尝不是一把刀,插在原主心上?

攸桐敛袖而立,冷声道:“没人想跟你喝茶,我怕茶里有毒。”

这话太过直白,徐淑脸色骤变,“放肆!”举杯的手狠狠抖了下,烫热的茶水晃出来溅在手背,她下意识松开。瓷杯摔落,发出声闷响,热腾腾的茶水哗啦啦淋在案上。她的脸霎时笼了怒意,腾地站起身来,道:“攸桐,我好意招待,你别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又怎样?”攸桐踏前半步,“你奈我何?”

徐淑怒视她,对面攸桐站姿笔直,双眸锋利,神情冷沉。

她攥住手,极力克制住怒意,冷笑道:“没错,如今这节骨眼,殿下确实有求于傅家,彼此心知肚明。今日这宴席,确实是殿下叮嘱,叫我招待你,解了心结。但魏攸桐,凡事皆有个度,你哪怕心中有怨,也该适可而止。殿下就在外面,你如此尊卑颠倒,放到哪里都说不过去。”

“哦?那你就请睿王进来,看是否说得过去。”

徐淑被噎住,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睿王确实在外面,但他的身边,如今还坐着傅煜。

那个人行事狠辣冷厉,在朝中向来毁誉参半,不是个善茬。方才来西阁之前,傅煜那冷沉而隐含威仪的目光,徐淑想来仍觉得心惊——倘若此刻闹出不愉快,傅煜拂袖而去,睿王的心血岂不付之东流?她又该如何交代?

徐淑强压着暗怒,竭力忍耐。

“殿下心胸宽大,我既设宴招待,也不至计较到那地步。”她说。

这可就是死撑着嘴硬了。

说得好像她有能耐计较,许朝宗定会撑腰主持公道似的。

攸桐冷笑了声,“不妨说得更明白点。今日睿王为何在此处招待,而不是在王府接见,你不明白?徐淑,你我的恩怨,无关身份,只凭良心。哪怕睿王来了,也未必就会仗势压人。若是不信,你此刻就请他进来,看他会如何处置!”

许朝宗会如何处置呢?

成婚这么久,许朝宗是何等性情,藏着怎样的抱负与心事,徐淑岂会不知?

面前这个女人是一根刺,埋在许朝宗的心里,也埋在夫妻之间。

宫里令贵妃殷切叮嘱,今晨许朝宗说委屈她是什么意思,徐淑心知肚明。

王妃的虚伪尊荣撑不下去,徐淑脸色颇为难堪。

缓了一缓,她才站直身子,道:“好,那就抛开身份。我知道,为了殿下的事,你恨我。觉得我横刀夺爱,笑里藏刀,可是魏攸桐,你也该想想,即便没我在,殿下就会娶你吗?睿王殿下是皇子,陪伴在他身旁的该是贤良内助,能为他排忧解难。试问,以魏家之力,能助他几分?”

“这就是你背后插刀的理由?”

“我不过就事论事。”

“那之后呢?”攸桐眉峰微挑,盯向徐淑,“之后的事,你作何解释?”

徐淑的目光显然躲闪了下,“之后…什么事。”

“满京城的风言风语,种种污蔑造谣,句句诛心。睿王妃,这些事你当真不知情?”攸桐哂笑,踱步到她身边,“从前,我魏攸桐待你还算不错吧?即便姻缘天定,你和睿王各有选择,又何必在京城搅弄那些风波?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那些议论嘲讽比刀剑还锋锐,分明是把人逼上绝路。徐淑——”

攸桐抬手,抵在她心口,“这里,不会痛吗?”

隔着尺许距离,徐淑偏过头,不去碰她的目光。

攸桐看着她的侧脸,徐淑腮帮微鼓,仿佛是咬着牙,微微颤抖。涂抹得均匀的脂粉遮盖住脸颊的瑕疵,却遮不住青白交杂的脸色。

她盯着案上残茶,喉咙动了几下,才低声道:“那些事,我也只是听说。”

“呵!”攸桐几乎被她气笑,“当初骂名如潮,魏家没能耐反击,盖住你掀起的口舌。但徐淑,谁都不是傻子,那些谣言是从何处传出来,能查得到源头。说这种自欺欺人的话,你是瞧不起我,还是在瞧不起自己?”

徐淑没吭声,却忽然转身,躲开攸桐指在她胸口的手,背对过去。

攸桐掏出锦帕,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指,随手丢在旁边。

继而道:“第一番嘲弄,我当你是心虚,怕被人指摘。但第二回呢?明知流言蜚语能逼得人无路可走,你却仍拿着此事造谣诛心。人命在你心里,就轻贱至此?你可想过,曾拿你当姐妹、当闺中密友的人,受了这些冷言冷语的刀剑,是何感受?你这心肠,可真是比蛇蝎还毒,比铁石还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