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

王祀并不是头一回听。

上回王珍也同他说起过,只是他心中总觉得徐嬷嬷再说起这番话的时候,那话中好似掩盖着什么。

王祀不动声色得打量了一眼。

眼看着徐嬷嬷低下头去也没有说道什么,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道:“多谢嬷嬷提醒,我知道了。”

说完,他又跟着一句:“好了,我也该走了,嬷嬷进去看看五妹妹吧。”

徐嬷嬷闻言,自是忙应了一声,等给王祀行了礼,她便立刻转身往里头走去,生怕走得慢了会让三少爷发现什么端倪。

而王祀望着她的身影,却没有往外走去,反而负手立在这处,望着着她的背影,沉吟不语。

第132章

三日后。

王珍穿着一身素服,领着几个丫头、婆子来到了莱茵阁。

她来得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如今天气越渐寒冷,这处的丫头都是懒怠的,这会也只有一个刚刚从厨房取来晚膳的小丫头……她比王珍一行人只是要早几步进门,这还没走到廊下,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转身看去便瞧见一行人打外头进来。

骤然瞧见这么多人,小丫头先是一愣,等瞧见走在最前头的王珍便更是惊讶无比,好在她还记得规矩,忙避让一侧给人请了安。

王珍以前还从没来过这个地方,眼瞧着这里的冷清模样便皱了皱眉,脚下的步子却没停。她也没有搭理那个小丫头,只是迈步朝里头走去,等走到长廊下,或许是因为外头的动静太大,别处躲懒的几个丫头也都出来了。

那几个丫头看着这么一副阵仗,还当出了什么大事,纷纷白了脸跪了下来,齐声喊道:“五姑娘。”

王珍听到这些声音,倒是止了步子,她垂眸朝她们看去,口中是问道:“林雅呢?”

几个丫头见人问起,一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互相张望了一眼,其中一个丫头想着王珍以前的为人,轻声问道:“五,五姑娘,您要做什么?”

这话刚落。

王珍身后的一个婆子便上前几步,狠狠打了人一巴掌,口中还跟着厉声一句:“不知礼数的贱蹄子,主子问你话就老实回答,什么时候起,咱们王家有丫头可以质问主子的规矩了?”

那丫头猛地被人一打还没回过神来,倒是其余几个丫头白了脸不敢吱声。

王珍看着她们这幅模样也懒得再理会她们,刚想让身后的丫头去喊林雅出来,其中一扇屋门便被人从里头推开了。

林雅裹着一身斗篷打里头走了出来。

眼看着外头这幅模样,又见站在最前头的王珍,心下一惊,步子却还是忙朝人迎了过去,等走到人前,她边朝人福身一礼,边是柔声同人说道:“这大冷天的,王姐姐怎么过来了?”

口中是同以前那样与人寒暄着,心中却在猜测王珍的来意,思来想去,王珍这个时候过来也只可能是因为冯氏了。

不过这个事,王珍自然不可能当场拿出来说。

想到这——

林雅还在想着该说些什么话,可还不等她张口,王珍却已高抬了手冲她的脸上挥来。

这一巴掌用尽了王珍所有的力气。

林雅原本福身站着,未曾察觉到她的动作,等脸上泛起疼意的时候,她已经整个身子躺在地上了。

昨儿夜里才落了一场雨,这会地上还有些湿润,她这么倒下去,月白色的斗篷便被地上的污泥沾染着,甚至因为动作太大的缘故,那地上的泥泞四溅起来,有不少还溅到了她的脸上。

其余一众丫头早就见识到了王珍的厉害。

这会别说过来扶她了,连声音都不敢吱,冬盏倒是想过来,可还不等她动身便被几个婆子拿住了。

脸上泛着的疼,却还抵不住心里的震惊。

林雅和王珍相处这么久,自然也早就摸透了她的性子,王珍惯来就会装模作样,纵然再生气的时候也会顾忌自己的身份。

可今日,她竟然当众打她?

心下的震惊还没消散,察觉到脸上的疼意,林雅伸出指尖朝脸上探去,轻轻一触便疼得痛呼出声。

她惯来最宝贝这张脸,从小到大,还没被人打过。

如今大庭广众被人这么一打,心里对王珍有着无尽的恨意,可她哪里敢说什么?只能咬着牙,忍着那股子疼,露出一副可怜模样朝王珍看去,口中是嗫嚅道:“王姐姐今日是怎么了?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对?”

王珍看着她这副模样,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唇角勾起一抹冷漠的弧度,她甚至没有拿个原由,只是居高临下得望着她,冷声说道:“给我打。”

她发了话。

身后的那几个婆子齐齐应了“是”。

两个婆子按着林雅的背,而一个年长的婆子便走到林雅跟前,拿着一块木板朝人的脸上的打去,那木板看着轻巧,打起人来却疼得很,偏偏打在脸上的时候还不易留下伤痕。

这东西是内宅私刑时用的,为得就是让你受了疼还状告无门。

林雅起初被几个婆子押着的时候还没回过神来,等到那木板落在脸上,却是疼得尖叫出声。这若是放在别处,只怕早就有不少人过来围观了,可这莱茵阁实在太过偏僻,即便林雅喊得再响,也只是在这一方天地徘徊,根本不会有其他人知晓。

而王珍也不担心林雅这几个丫鬟敢去外头通风报信。

别说如今她们被她找人看着。

纵然没人,她们也不敢。

她就这样居高临下得望着林雅,那木板一下下打在人的脸上,不知已经打了多少下了,只能听到林雅起初尖锐无比的声音越来越轻,若不是还被人押着,只怕这会林雅就要疼得晕倒过去了。

可即便如此,她那张脸除了看起来红了些,竟是半点伤痕也没有留下。

等到林雅支撑不住晕倒的时候,那个行刑的婆子也终于收起了木板,转身同王珍恭声说道:“姑娘,您看……”

“今日就到这了,以后……”

王珍一边说着话,一边是朝那个婆子看去,这婆子是当初跟着冯氏进府的,瞧着不怎么样,可对于处罚下人这一块却颇有手段。想到这,她是望了一眼晕倒在地的林雅,口中是跟着淡淡一句:“你每天抽半个时辰过来给这位表小姐,补补规矩。”

“到底是养在咱们王家的人,以后出阁也跟咱们家扯着关系,可别让她丢了咱们王家的脸面。”

那婆子哪里会不明白林雅的意思?

耳听着这话,便轻笑出声:“您放心吧,老奴一定会好生教表小姐‘规矩’,断然不会让她以后有机会丢咱们王家的脸。”

王珍耳听着这话也未再说道什么,只是淡淡望了一眼还跪在一侧的几个丫头。

那几个丫头或许也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事,这会都苍白着一张脸,颤颤巍巍得跪在那处。眼看着她们这幅模样,王珍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收回视线,往外走去。

……

等到消息传到王珺这处的时候,她正在瞧庾老夫人给她送来的头面。

她的及笈就在三日后了,虽然不能大办,可祖母还是给她送来了不少好物。这会她一边看着那些头面,一边是听着连枝同她说道:“去了好多人,听说一进门就给了个下马威,还把三房那位张婆子都带去了。”

连枝本就不喜欢林雅,又想着这些事都同她有着扯不开的关系,心里更是恨透了她。

如今想起林雅受得那些罪,脸上也忍不住带了些笑,就让五姑娘同莱茵阁的那位狗咬狗去,省得这两人一得空就把这些主意打到郡主头上来。

王珺听得这句,却只是淡淡笑了笑。

她也没有抬头,只是把几幅头面翻看一回,而后才问道:“这两幅头面,哪副更好?”

连枝见人突然热衷起这些倒是一愣,不过想着先前打外头送来的信,便知道郡主如今这幅模样,应该是因为齐王的缘故……想到这,她也就未再说道那些事,仔细替人挑选起来:“这幅血玉瞧起来金贵,不过您那日穿得衣裳,倒是更配这一副东珠。”

王珺原先也是中意这幅东珠。

因此听得这话,便点了点头,同人说道:“那就这幅东珠吧。”

“是。”

等把这两幅头面收拾好,连枝看着王珺,忍不住轻声问道:“可消息已经传出去了,那日齐王真得能来吗?”

前几日——

老夫人已同那些原本邀请的世家都说清楚了,等到及笈那日,除了几个要好的,王家却是一个都没请,这样的情况下,那位齐王真得能来吗?

王珺耳听着这话,却是想也没想就说道:“他会来的。”

他既然答应过她,便一定会想法子来的。

他们相处这么久,他还从来没有骗过她,既然他应允了,那么那日,他肯定会来。

或许是因为得知萧无珩那日也会过来,王珺心里倒是对三日后的及笈礼也充满了期待,连带着嗓音也带了些愉悦:“你把母亲给我准备的衣裳拿出来,我再试试。”

连枝见她高兴,自然也不再多言,笑着应了一声“是”。

……

而此时城郊,一间民宅。

穿着一身灰色长衫的李正雍正坐在书房,他的手里握着一副画像,那画像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岁了,纸张边缘都已经有些泛黄了,可画中的女子却仍是被人保护得很好。

那画中的女子看起来只有十八岁,穿着一身红衣坐在秋千上,面容明艳而又娇俏,尤其是那双眼睛望着你的时候,仿佛能勾住你的心魂一样。

李正雍低着头,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那画中的女子,修长的指尖往那双不同常人的凤目探去,只是在要触及的时候却又收了回来。

“主子,齐王来了。”

外间传来小厮的声音。

耳听着这话,李正雍的脸色一变,他忙把手中的画像卷起来放置到身后书架的夹层里,眼瞧着没有异样,这才重新端坐回太师椅,朝门外说道:“让他进来。”

第133章

李正雍这话刚落。

门便被人从外头推开了,萧无珩提着酒打外头进来,瞧见端坐在椅子上的李正雍也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只是同他笑道:“今日外头天气大好,老师怎么还是待在屋子里?”

说完,他一边是把手中的酒壶放置在了桌上,一边是与人说道:“您早些寄信来的时候,说想念李家沽酒的梅子酿,今儿个学生正好路过便给您取了一壶过来。”

“您尝尝,可还是以前的那个味道?”

李正雍耳听着这话便笑了笑,早些萧无珩进来的时候,他便闻到这股熟悉的梅子味了,如今听人这么一说,那张温和面容上的笑意更深。

他笑着放下手中的书,而后是取过那壶梅子酿闻了下:“还是以前那个味道。”说完,又看向萧无珩,道:“还是无忌知我心意。”

这话说完——

他一面是提着酒壶朝靠近东边窗下的软榻走去,一面是朝外头说道:“去取两只酒盏来,再让厨房备些好菜,今日无忌在家中用膳。”

外间候着的小厮耳听着这一句,自是笑着应了“是”。

紧跟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而萧无珩和李正雍便对坐在了软榻上。

今日外间天气大好,又是无风之日,因此这东边的窗倒是开了几扇,外头院子里植着的梅树如今也开得差不多了,即便是在屋中坐着,也能闻到那股子清新扑鼻的梅香。

小厮脚程子快,没一会功夫便取来了酒盏。

他又是个嘴巧的,给两人倒酒的时候便又笑说了一句:“先前过去的时候正好瞧见打外头买菜回来的李妈妈。”

“她说也是巧了,今儿个正好多买了些菜,等过会给王爷做一道红烧狮子头、东坡肉、松鼠桂鱼、再配上一份三鲜菌菇汤,铁定让您二位满意。”

李正雍身边的这几个仆人跟他得时间长,萧无珩自然也是认识的。如今听得这话,倒也难得笑了一回:“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妈妈倒是还记得我的口味。”

“可不是,早些咱们跟着主子回来的时候,李妈妈便常常说起您,说这么久不见您也不知道您瘦没瘦,要是瘦了可得多补回来。”

李正雍听着这话也是无奈笑道:“好了,你先下去吧。”

等到小厮退下,他便握着酒盏抿了一口酒,而后才看着萧无珩说道:“当日那位就是你以前常常同我说起的王家小姑娘吧?”想着那日瞧见的景象,他眼中的笑意越深,口中也是跟着一句:“倒是和我以前听到得不同。”

王家七娘名声在外。

即便李正雍常年不在长安也有所耳闻。

何况这个小姑娘又是无忌的心上人,他自然也是要多上心些,想着外头传闻这位长乐郡主性子高傲又为人清冷,不好相处,可那日瞧见那位小姑娘埋在无忌的怀里,却是一副掩不住的娇俏模样。

和传闻里的那个王家七娘比起来,倒像是两个人。

萧无珩听他提起王珺,脸上的笑意较起先前却是又柔和了许多。

他的手中也握着一杯酒盏,眉目弯弯,口中是柔声说道:“外间传闻总有不实,您别听他们胡说,其实她的性子很好,只是不大爱同外人来往,落在旁人眼里便觉得她性子倨傲不好亲近。”

话说到这,想起上回那个小丫头话中的担忧。

萧无珩便又同李正雍说了一句:“上回她还同我说起,想与我一道来给您请安,只是我念她及笈在即,这段日子王家的事情也多,这回便没带她过来。”

李正雍听着他一字一句皆在替人说话,心中好笑之余,倒也难得生出几分“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觉。

他以前最为担心得便是无忌的婚姻大事。

他这个学生幼时吃惯了苦也看尽了人世的丑陋,才丁点大的时候便已习惯封闭自己的内心。这样的确可以让其他人找不到他的弱点,可同时,活得也太过孤独了些。

他不希望无忌这辈子同他一样冷冷清清的,只能靠缅怀旧日里的记忆度日。

如今见他同王家那个小姑娘如此要好,又见他无论是脸上还是眼底都是止不住的笑意,心里自然也开怀不已。

盏中的梅子酿入口,仍是旧日的那抹味道。

其实这长安城的梅子酿到底是掺了些男女情意,太过缠绵,入口不似大漠黄沙里的烈酒,他年轻的时候也不大喜欢这一类酒,只是因为这酒是那人的最爱,这才无法割舍。

想到那人——

他又抬眸望了眼对侧的年轻人,目光触及到他那双与那人颇为相似的凤目时,握着酒盏的手不自觉收紧了几分,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开口问道:“那你以后是打算留在长安了?”

李正雍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也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无忌要是留在长安,可不单单只是留下的问题了,他以后所面临的东西会有许多,比如储君之位,比如兄弟相争,又比如……那个位置最后由谁来坐。

这世道,向来是成王败寇。

以前无忌不喜权势远在边陲,成日只是行军打仗,谁也不会理会他,可要是真得留在长安,就不可能再同以前那样了。

萧无珩听出李正雍话中的意思,倒是也没有避讳,只是又给人倒了一盏酒。

他不爱喝这酒,因此也只是在先前抿了一口便搁置一侧不动了,这会他是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握在手中,与人说道:“如今长安的形式,老师也看到了,我以前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是因为我没想过可以娶她。”

“如今既然要娶她,就不可能再同以前那样,何况我那个兄长早已把我当做眼中钉,就算我日后回到边陲只怕也不安生。”

萧无珩说到这,语气微顿,紧跟着是又一句:“虽则成王败寇,凶险万分,可要是想护住自己的身边人,便只能奋力向上,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不能让她嫁给我,还同我一道受苦,没得委屈了她。”

李正雍耳听着这话,倒也没再说什么。

他只是放下手中的酒盏,与人说道:“你既然决定了,那便去做吧……”说完,他是又看着萧无珩跟着一句:“那个位置原本就该属于你。”

听着李正雍这一句,萧无珩的心中其实是有些奇怪的。

这种话,老师并非头一次同他说。

年少的时候,他教他习文练武,看着他艳羡得望着那几个兄弟的时候,就会蹲在他的身前与他说“无忌,你要记得,这天下本就该属于你。”

只是等他长大后,见他真得无心权势,老师倒也不再同他说起这些话了。

倒是没想到,如今又听老师说起了。

以前总觉得老师与他说这些话,是因为觉得他钦羡那几个兄弟,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哄哄他,可如今他长大了,自然也不会天真得以为老师这些话是在哄他。

可就是知道不是在哄他,他心里才觉得奇怪。

他不过只是一个婢生子,身后没有任何势力,甚至还不得那人的宠爱,这样的他,哪里能得一句“那个位置原本就该属于你”?

萧无珩知道老师心中有许多秘密,可同时,他也知道,那些话,老师不会同他说。想到这,他便也没有多问,只是把那几分疑惑压在心中,而后才又与人说道:“老师当真要入仕吗?”

说完,他是又拧着眉跟着一句:“倘若老师是因为我的缘故,大可不必如此做。”

“您不喜欢长安,不必为了我强留此处。”

李正雍耳听着这话,却是笑了笑。

他握着手中的酒盏轻轻晃了晃,而后才看着人,笑道:“于我而言,在哪里都是无所谓的,我待在长安的确有因为你的缘故,可也是因为我想回来了。”

这些年,他走遍大江南北。

不是因为他厌恶这个地方,而是这个地方有着太多的回忆。

而今他想回来,也只是因为年岁越长,思念故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