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划定的安全区不再安全,然而苏夏他们尚不知情。

这会不少人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口,听着远处滚滚浪声,有些还拿出扇子一边扇风一边感叹:“今晚挺凉快啊,风都比以前大。”

苏夏浑身冷汗,伊思心很宽地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我们这里是安全区。”

别的她没听懂,但是“没事”这个词苏夏听明白了。

真的没事吗?

“河离这里远着呢。”

动静惊醒了孩子,床上的两个小不点一声盖过一声,卯足力气比谁哭的嗓音大。伊思匆匆进屋哄,最后只剩下苏夏一个人站在门口。

心跳的有些发慌,她下意识捂着。不远处几只土狗在路上跳着吼,甚至有的用牙咬主人的衣角,想把他们拖着走。

苏夏看了会,转身掀帘子:“安置区在哪?”

女人正在喂。奶,昏黄的煤油灯下,女人的脸色恬静而慈祥。小婴儿抱着她的胸脯吮。吸,发出阵阵香甜的咕嘟声。

她没有听懂:“什么?”

苏夏换了个词:“你老公,还有默罕默德,我们去找他们好不好?”

“为什么?”

“你不担心吗?”苏夏在煤油灯下比划:“那里决堤了。”

怀中的小塔里察觉母亲在动,生怕有抢走“口粮”的她用牙根又磨又扯。

伊思疼得吸气,不住摆手:“现在很晚,你看我有这么多孩子,怎么走?”

头疼。劝不动的头疼,语言不通还要硬生生沟通的头疼,意识不一样还得互相融合的头疼。

想着就更疼了。

外面有脚步声和马蹄声,伊思偏头听了会,陷入沉默。

“有人离开了。”

“恩?”

她忽然有些慌,把塔里往床上一放开始团团转:“看来是该走了。可是我有这么多孩子,我还有这么多东西,我的布也在外面,还有家里祖传的织布机…”

苏夏见她满屋走着念叨,忽然凑过来握着自己的手:“苏,你得帮帮我。”

“你能不能说慢点…”苏夏欲哭无泪。

这里的语言太复杂了,小单词都是一串稀奇古怪的发音,说慢点一些常用的单词她能明白,可说快了真的就跟一只猫不停在喉咙里咕噜咕噜一样。

她是真的一个字都没听懂。

“帮我带几个孩子,我们一起走。”

伊思把塔里包起来,软绵绵的小婴儿才睡着又被闹醒,哭得气势汹汹。她递给苏夏,见她抱孩子的手法太生疏,干脆绑在她胸前。

“走。”

这个词她听懂了。伊思挨着让孩子起床,一个个梦中被吵醒,大点的懵懵懂懂,小些的不依不饶。

苏夏将晚上剩下的饼全部倒进背包里,从行李箱中抽了件外套系在腰间,再一手拎着一个孩子跟着往外。

这时候外面的人越来越多,左右手的小屁孩们见状一个个都不配合地到处扭,要么蹲地上不肯走。

苏夏气得一人屁股上小踢了下,搬起脸很严肃:“走。”

顿时老实了不少。

伊思跑过去想去收拾晾着的布,苏夏忙拉着她往外,好不容易拉出门后对方又想着自己那个祖传的织布机。

得得得。

后边传来急促的马蹄音,条件好的开始用马车。

这个时候准备撤离的人并不多,苏夏看着只装了一半的马车眼睛一亮:“嘿,嘿!”

来人停下。

苏夏把伊思往前推,意思是沟通沟通,让她们蹭个马车。

可对方却皱眉:“我只有一匹马,带不走这么多人。”

“我们不重的,又都是孩子,您能不能试试?”伊思祈求,苏夏忙拍了拍几个小滑头,给了个眼神暗示。

于是一排星星眼齐刷刷望着马车主。

对方心软:“都上来吧。”

苏夏跟着爬上马车,上面拥挤得快要坐不稳,胸口的孩子被挤得哭,她忙低头亲吻额头软语哄:“乖乖,不哭。”

小身子在她怀里软软地靠着,顺带委屈地抽噎了好几下,最终抱着她的胳膊不撒手。

心底一片柔软。

马儿试了几次,终于慢慢迈开步子,滚滚车轮声响,苏夏望着渐去渐远的住处松了口气。

第54章 求生

车轮碾过乡间烂路,苏夏被抖得七晕八素。

说实话,加上伊思一家七口和自己这群拖油瓶,马车的负荷实在是太重了。她一路担心车主会不会把她们赶下来,一边又恨不得化身八爪鱼紧紧攀。

求生的矛盾。

好在那人全程吆喝马车没多说什么,她松了口气。旁边的伊思美人全程感激地看着车主,对方也时不时也瞄过一眼,干瘦的脸上露出腼腆的笑。

原来被邀请上车不是因为看她们可怜,而是因为伊思的美貌。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下来。

转移的部队越来越大。

大家的速度都是不紧不慢,甚至有人头顶大圆簸箕边走边笑,感觉不是避难,而是去避暑。

直到有人举着火把飞驰靠近,打破了“安全区永远安全”的幻想。

穆罕穆德策马从村口沿途跑,火把下本来就黑的脸上又急又紧张。他吹一口勺子喊一声:“起来!都起来!这个地方不安全了,快跟我走!”

仿佛一滴水滴进了热油中,哄地一声,整个村都炸了。

苏夏见他在往这边跑,站在马车上不住招手:“嘿——!!!”

“苏!”男人跑得满头汗,在看见她们的时候明显松了口气:“你们都在,太好了!”

“现在情况怎样?”

“我刚接到消息,说河坝出现一道50米的缺口!村落淹没了两个,水在往这里来,我们必须马上撤离!”

苏夏心底一震:“会冲过来?!”

“谁知道呢!这里不安全,房子全是土堆的一冲就散!”默罕默德继续骑马挨着吼:“都起来,离开这,离开——”

伊思这会终于意识到了严重性,一把握住苏夏的手,手心全是冷汗:“天呐,天呐!是真神发怒了?”

真神怒没怒不知道,反正河神已经怒了。

水来得比想象中快,当苏夏听出马蹄踏地的异样后,地面已经有一层浅浅的水位。

局势忽然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这些水刚刚没过脚背,却引起巨大的恐慌。人群开始尖叫,跑动的也不少,但这些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更多人把目标锁定了马车。

伊思察觉不对,忙拍打身后的箱子催促:“快,我们快走!”

可载了很多人,又只有一匹马,怎么走得快?

周围的人争先恐后想往上面挤,孩子被挤得嚎啕大哭。马儿扬头嘶鸣,站在原地不安地刨蹄子。

它拉不动了。

伊思开启疯狂模式来保护孩子,卯足力气把人往下面推。苏夏紧紧攀着背后的箱子,怀中的孩子被挤得哭声都弱下来了,她只得弓着身子把她保护好,整个人没法动弹。

尖叫,推搡,哭喊,愤怒。

一车人密密麻麻地推来推去,苏夏跟夹心饼按一样夹在中间,别说反驳,她脸上全是横着的胳膊,整个人连动弹的空间都没有。

就这样原地停留僵持了很久很久,水已经没过脚踝。

“走,都走!这样下去我们谁都跑不了!”车主气得发狂,扬起马鞭往那些人身上打,一边打一边骂,个子干瘦的他发疯像不要命。

或许是见实在上不去,再加上鞭子挥得密集,被打下去的人终于不再靠近,却骂骂咧咧地诅咒。

其实爬车的几乎都是女人,和伊思一样带着孩子又没钱养马的家庭。

马车重新往前,苏夏心底的滋味却一点也不好受。她还没来得及回想刚才的一幕,手边一暖。

“求求你,求求你。”

一个妇女举着孩子追马车,见她看过来眼神更加炙热。

她身上背着两个,胸前还绑着一个。而现在手里这个她实在是带不动了。

车主气得甩鞭子,她硬生生地全部接下,一双眼睛渴求地看着她。

苏夏眼底一热,忍不住去接。

“不!”伊思很严厉地打开她的手,面色凶狠:“不行!这样我们没法走!”

可那个母亲还是执着地追着车,一声又一声:“求求你带他走,我跟着跑。”

苏夏看着她,看着周围,看着火把交接下一闪而逝的光景。

村里的男人大多去帮助修缮安置点,留下的多半是老人、妇女和孩子。身强力壮的女人带着孩子跑,能走动的也跟着走。而那些老得走不得的人却只站在门口看,苏夏清晰看见他们脸上的认命。

他们走不动,也没人带着跑。身壮的母亲带走孩子,可母亲再也顾不了年迈的父母。

苏夏慢慢闭上眼睛。

再度睁开,她问:“在哪个方向?”

伊思还在不断赶人,闻言抬头:“什么?”

“安置区在哪!?”

或许见她太过严肃,伊思脑袋竟然转过来了,她指着身后的方向:“顺着这条路再往东北方向,牧场后面的高地上。”

苏夏没听懂,却看得差不多。跳下马车脚底不稳,原来慢慢涨起的水也是有流速的。她把怀里的婴儿解开递给她,伊思惊讶:“你做什么?”

苏夏没多说,转身接过女人手里的孩子:“给我吧。”

伊思大喊:“苏!”

“你上去。”苏夏对身边那个女人说,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我换你。”

女人连忙爬上去,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

这时候水位已经蔓延至小腿边,一涌一动间的冲力带得苏夏差点站立不稳。马车再不走根本走不了,车夫看了眼苏夏,无奈扬鞭策马前行。

那个女人在车上不停地哭,望向苏夏的眼底全是感动,抱着孩子开始做祷告。

车子渐行渐远,苏夏转身逆着水流走了几步,却比泥潭跋涉还要困难。人群涌动,呼喊声此起彼伏,飘在水面上的东西越来越多,转圈擦过身边,流向更远处。

她走不过去。

站在门口的老人静静冲她摆手,颤颤巍巍的声音格外慈祥,她竟然听懂了。

她说:“孩子,走吧。”

苏夏的眼泪一下就滚了出来。她真的努力了,可是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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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夏开始全力奔跑。

只是在水中和陆地上感觉完全不一样,像是一场体力耗尽的跋涉,每一个抬腿都像是爬楼梯。

裹了泥巴的鞋越来越沉,她不得不脱了拴在背包两侧开始光脚走。

庆幸的是一路都有人,她不怕自己走丢,再捡了根飘来的树枝做拐杖,行进变得不那么恐慌。

当双腿变得麻木,她已经在水里走了整整几个小时。

终于感觉到水位在下降,苏夏狂喜着迈动已经僵了的步子,走了一阵才发现是地势在往上。

不远处有一片跃动的火光,是人点起的篝火,在黑压压的一片夜幕空下格外惹眼。

仿佛是一道最强的召唤。

苏夏机械地靠近,在看见人的时候腿一软跪到在地,继而虚脱地仰躺在地上,浑身狼狈。篝火的热度炙烤着皮肤,她抹了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泥水糊了的脸。一开始在笑,可笑着笑着哭出了声。

安置区,她终于走到了。

“我逃出来了。”苏夏捂着眼睛,喃喃道:“乔越…我逃出来了。”

而这里已经乱成一锅粥。

大家都在混沌中寻找亲人,找到后相拥而泣,没找到失魂落魄。

苏夏背着包爬起来,腿一软还差点给跪了。两只脚上全是泥,她疲惫地走到人群边坐下来,可转头去翻包发现鞋也不知道在哪丢了,只剩下一只在上面摇摇欲坠地挂着,昭示着狼狈。

而自己膝盖以下的皮肤全部被泡得发白,起皱。

等一波人到之后,往这里来的人越来越少。

苏夏顺利找到了伊思,女人抱着她庆幸痛哭:“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混乱中最后一个寻找亲人的男子浑身湿透地回到营地,跪在地上哀恸地喊出声:“村子被淹了!”

这一声宛如利刃,那些尚未团聚的男女瞬间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伊思开始颤抖,她猛地抓着苏夏的手臂,神情惊恐:“我的弟弟呢?我的默罕默德没回来!”

默罕默德这四个发音苏夏听懂了,对了…苏夏心里猛地一紧。

那个年轻人呢?那个骑马通知全村撤离的默罕默德呢?!

伊思崩溃:“他明明骑着马,为什么没有到?”

“他的马在我这…”两个人站出来,牵着默罕默德骑过的枣红色的马,又震惊又难过:“他没有回来?”

“我刚才看见过他,”有人指着漆黑的远处:“他回了一趟这里又出去了,说趁着有机会再带点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