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殷秋水听过白云宗宗主的声音,冬夏才会查到他身上去,再牵扯出后来这一连串的反应。
譬如,她在黎清面前承认了自己恢复记忆的事实。
但冬夏并不后悔。她做过的所有事情,从来不后悔。
冬夏摸了摸殷秋水的头顶,意味深长道:“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殷秋水恍然地抬头看她:“这件事是不是和冬夏姐姐有关……”
冬夏塞了颗蓬蘽到她嘴里,才笑着竖起手指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殷秋水乖巧地连连点头,琉璃似的大眼里满含崇敬之光。
殷长天旁观了全程,觉得自己似乎又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
他刚想到这里,冬夏就含笑转头也看了看他。
殷长天浑身一紧,视线扫了扫殷秋水,默不作声地对冬夏比了个嘴巴上锁的动作。
冬夏对两小只很满意,等接近了那座专门为她建造的院子时才停了下来。
“这几日,好像连问天门的人都不来打扰仙尊的。”殷秋水望着紧闭的大门,担忧道,“仙尊是不是闭关了?”
“差不多。”冬夏模棱两可地道。
“那冬夏姐姐来我这儿住吧!”殷秋水提议之快,殷长天都没能来得及捂住她的嘴。
殷秋水的话音刚落,冬夏还没来得及回答,紧闭的院门就在三人面前打开了,好似死活抢在了冬夏开口答应之前。
“咦!”殷秋水下意识地发出惊叹。
殷长天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冬夏姐姐,那我们走了。”
冬夏朝两人挥挥手,含笑目送他们离开,再转回脸去面对那扇门时,所有的好脸色顿时都从面上退得一分不剩。
她推门入内,又反手把门给甩上了。
黎清就站在院中,他换了一身仍是白底蓝纹的衣服,浑身上下看不出任何受伤的痕迹,好像她亲手在他胸口开的那个大洞也是摆设。
冬夏上下打量他两眼,突地嗤笑一声:“你在等我,知道我会回来?”
黎清显然没想到这是冬夏的第一句话,右手下意识往背后藏了藏。
“给我。”冬夏朝他摊手,语气不容置疑。
若说前面那句话是试探,黎清给出的反应便是百分之百的确认了。
黎清抿了抿嘴唇,视线垂落又回到冬夏脸上,缓慢地将右手伸了出来。
冬夏不必再掩饰自己的修为,扬手便将黎清握在掌心里的白玉罗盘遥遥取走,等握到自己手里一看,她的表情又沉了三分:“你还给我做了天罗盘?”
天罗盘,顾名思义,天罗地网插翅难逃,只要追踪的目标还活着,罗盘便能找到这人。
造价昂贵,但对于黎清来说算不了什么。
难的是另一点。
“难怪我走时你不必拦。”冬夏怒火中烧地将昂贵的天罗盘一把握成碎屑,抬眼逼视黎清,“藏在我身上什么地方?”
黎清没有作答。
“怎么,你还想着等有机会取了我血,就能再做一个出来?”冬夏冷笑道。
大名鼎鼎的天罗盘,冬夏怎么会不知道怎么制作?
有这财力物力和制作方法只是最基础的要求,其次要取得追踪之人的鲜血,这倒也不太难,灵界众人打打杀杀难免见血。
最难的是,要将罗盘之引埋入对方的骨血内,天罗盘才能生效。
冬夏每每想到自己昏迷的三年期间,黎清不知道对自己动了多少手脚,就忍不住大发雷霆的冲动。
早知如此,在黎清还不是仙尊的时候就该动手杀了他!
她一个魔修,本来就该茹毛饮血烧杀掳掠,趁人不备暴起杀人又有什么不可以?
一时心软到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
冬夏越想越气,深吸口气,干脆自己取了短匕出来就去挖天罗引。
——她不知道黎清藏在她身上什么地方,但只要都找一遍,总能找得到。
锋锐的匕首还没来得及刺破冬夏手臂皮肤,黎清已骤然欺近她面前制住她的动作。
“别……”他喉结微动,将几乎颤抖的字句咽入肚中,顿了两息才接着说下去,“别这么做。”
冬夏并不意外黎清的制止,她没有挣扎,而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逼问:“在哪里?”
☆、第 39 章
知道天罗引确切的位置后, 要将它挖出来就简单得多了。
冬夏把像是一颗豆子似的天罗引也捏了个粉碎后,才觉得胸中郁气缓解不少。
“冬夏,”黎清捏了疗伤的法诀按到她手上, “你为什么回来?”
“有事要办。”冬夏飞快地抽了手。
“什么事?”
“杀人。”冬夏嘲讽地道,“怎么, 你要帮我杀人?”
“白云宗宗主已经死了。”
冬夏终于抬眼看了黎清的正脸。
去时匆忙,冬夏想让那老贼多痛苦一段时间, 只废了他的四肢修为,再下禁制令他无法说出自己的身份。
按时间来算,老贼应该还能活上好几日。
“你杀的?”她扬眉问。
“……他知道你的身份。”黎清凝视着她, “可能会说出来。”
“那也没有人会相信。”冬夏露出甜美的笑容,“谁能想到冬夏就是妖女呢?这不是你打好的算盘?”
她说完,飞快收起笑容, 起身便大步回了自己屋内, 把黎清关出门外。
如今身份在黎清面前暴露, 根本不用再和他虚与委蛇。
黎清垂眸去看自己指尖上刚刚沾到的鲜血,端详了半晌后, 将染着冬夏气息的血迹送入口中。
“对了, ”冬夏又在他背后打开了门, “什么时候回问天门?”
她那日击伤了偷袭者,将仙域营地的人排查一遍后便该回问天门去找人。
免得时间拖太久,对方伤势都痊愈, 就再难找到踪迹了。
黎清曲起手指背到身后,道:“你要杀问天门的人。”
“你大可以拦我,我不介意。”冬夏肆无忌惮地靠着门说。
“……你想走时,我便带你走。”
“很好。”冬夏挑了一下眉毛,又啪地将门甩上了。
她一点也不信任黎清, 哪怕有心魔也不信。
找到那个偷袭者的事情,冬夏不准备假手任何人,这也是为了不打草惊蛇。
冬夏伤人用的是魔气,对普通的仙修来说,这样的伤口愈合得异常之慢,因为首先得将伤口附近传染的魔气彻底驱除后才能疗伤。
这伤短时间内不会从偷袭者的身上消失,她大可以将搜索的周期稍稍拉长一些。
自从那晚冬夏的突然现身后,整个仙域营地又是如临大敌之状。
尽管黎清亲口说过那晚伤人的不是妖女,可光是出现一个实力高强、伪装成妖女的狂徒,就足够激起一群惊弓之鸟了。
冬夏花了四五日功夫将在仙域营地中的问天门弟子挨个排查了一遍,连几位长老和楚灵也没例外。
——没有一个身带她制造的伤口。
也就是说,目标要么已经离开营地,要么就是已经逃回了问天门。
冬夏带着黎清这个甩不掉的累赘启程回问天门,送他们离开的楚灵有点忧心忡忡:“冬夏,你和师兄吵架了吗?”
冬夏漫不经心地反问回去:“我和他有什么可吵的?”
楚灵欲言又止,目光在气氛明显不对劲的两人之间反复转了几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挥挥手送别了两人。
御虚升空时,冬夏站在黎清背后看他的背影。
她专注地看了许久,直到黎清的手指都悄悄在袖中紧张地捏起来时,才开口问道:“三年前的你真的以为将我改头换面、更改记忆是个好办法?”
黎清没说话,但冬夏其实早就知道答案。
她薄凉地笑了笑:“你是不是现在还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周密,要是能够再谨慎小心一点……”
“不。”黎清打断了冬夏,他没有回头,只有低沉的声音被风送到她耳边,“我知道三年前决定会带来什么结局。”
冬夏抱着手臂:“但?”
“但偷来一天是一天。”
冬夏不以为然地一哂,她正要说话,黎清又接了下去。
“如果你没死,能瞒失去记忆的你一时是一时;如果你死了,哪怕只是一具尸体我也强留不可。”
黎清说到后头字字掷地有声、好似千钧重,声音虽然很平静,但冬夏几乎都能看见黎清身上蒸腾而起的心魔爪牙。
冬夏纵横灵界这么多年怕过谁?
她微微一笑:“谢谢你提醒我下次死时提前准备好叫自己灰飞烟灭的办法。”
——才怪,下次她一定会赢,敲着黎清的脑袋到他能失忆变成个傻子,再把他废了修为扔到大街上去。
*
冬夏又一次抵达了问天门。
她还是第一次被欢迎着进来的,感觉相当新奇。
以往都是一窝蜂的弟子执剑朝她刺来、被她不耐烦地挥到一边的。
她在问天门里记得住的人实在不多。
“去见见岳浮屠,”冬夏道,“他还没突破?”
“难。”黎清说着,朝冬夏伸了一只手。
“什么东西?”冬夏一愣,“蜜饯和酒可不会还给你。”
黎清:“……”
他摊开手掌,沉声解释:“你的修为瞒不过师伯,将手给我,我替你掩盖。”
冬夏将双手都背到身后,压根不信黎清的邪:“少来,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事除了肢体接触,还有别的办法能达成?”
黎清可疑地沉默了一下。
冬夏的七分确定顿时变成了十分:“黎清,心魔可叫你自甘堕落地真快。”
黎清将手收回去,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是心魔。”
他垂下眼睫叹息时俊美得叫人心碎。
但冬夏一点也不感冒,她接过黎清递来的一枚玉坠,没挂到腰上,而是先谨慎地握进了掌心里,怀疑地看了黎清一眼。
黎清虽然现在不会杀她、暴露她,但冬夏敢打包票黎清还想着怎么重新把她封回之前那个一无所知的凡人状态。
仙域至尊的心也脏了,实在是不得不防。
等确认过玉坠的功效,冬夏才扬了扬下巴:“走。”
黎清沉默地让御虚调整方向去岳浮屠的洞府。
冬夏的记忆仍然斑驳模糊,不过她记得岳浮屠。
在黎清横空出世、带问天门走向真正的辉煌之前,岳浮屠才是问天门的招牌。
虽然他早是冬夏的手下败将,但冬夏仍然对岳浮屠充满了兴趣。
无他,岳浮屠在实力不弱的同时,还是个能清醒审视仙魔两域的人,能做到这一点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
冬夏甚至还能时不时和岳浮屠聊上几句,那是她在仙域中看得最顺眼的人。
这最顺眼的排名一度掉到第二过,不过冬夏决定现在岳浮屠又可以重归第一了。
冬夏和黎清抵达时,岳浮屠已经在洞府外等着他们。
他还是一幅落拓不羁的模样,下巴长出短短的胡茬,手里提着一个仿佛永远喝不完的酒壶。
冬夏眯眼看了看岳浮屠,脸上挂起笑容:“岳师伯。”
黎清的脚步顿了一下,看向冬夏。
冬夏也含笑转头看他:“怎么了?”她本来就比岳浮屠晚了一代,只是后来居上罢了。
“师伯,”黎清抿着唇转向岳浮屠,“这是冬夏。”
岳浮屠把酒壶往腰间一挂,在储物袋里找了半天,翻出个东西来:“给,见面礼。”
冬夏瞅了眼:嗬,好东西,但给她就没用了。
“这是个……护符,”岳浮屠含糊地说,“若你落单时有魔修发现你,他们破不了这护符,便伤不到你。”
“妖女也能拦住吗?”冬夏天真地问。
岳浮屠正要喝酒,闻言诚实地道:“拦不住,真到那时候只有黎清能救你了。”
黎清轻咳一声,接过了护符:“多谢师伯。”
“仙域营地可还好?”岳浮屠嗯了一声,随意地问,“听说有疑似她的人出现?”
“不是她。”黎清否定。
罪魁祸首立在一旁笑得人畜无害:“师伯,我想要你的这个酒葫芦。里面的酒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吗?”
同为酒鬼的冬夏好奇很久了,但对岳浮屠来说这酒葫芦显然比命还重要,取葫芦就必须踏过他死战的尸体。
冬夏两次没杀成岳浮屠,三分好奇顿时成了十分。
黎清:“……”
岳浮屠险些被酒呛到,他飞快地把酒壶往怀里一护:“这可是我用了几百年的老家伙了。”
“那更好啦,说明一定是个宝贝。”冬夏甜蜜地道,“师伯不会这么小气吧?”
岳浮屠一僵,求救的视线抛向了黎清,使劲扔眼色:你管管!
黎清插话:“冬夏,师伯的酒葫芦用了几百年,不干净。”
岳浮屠瞪大眼睛:“这是诋毁!”
“那师伯就是愿意送我了?”冬夏含笑切断岳浮屠退路,毫不吝啬地奉上称赞,“多谢师伯,师伯真是太大方啦!”
岳浮屠提着酒葫芦的手微微颤抖。
黎清面无表情地给他补刀:“多谢师伯。”
岳浮屠:“……”
冬夏踩着御虚离开时,手里已经提上了岳浮屠从不离身的宝贝酒葫芦。
她从前动刀动枪夺了这么多次,还不如这次动动嘴皮子来得便捷。
冬夏发现了一个又能拜访排查实力看得过眼的问天门人、又能取悦自己的办法。
“接下来见见你师父好了。”冬夏摇晃着酒葫芦,心情愉快地道,“打个秋风——对了,你师父叫什么名字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凶夏:我要问天门再脱一层皮。
☆、第 40 章
孙卓尔很烦。
他焦头烂额之中收到岳浮屠的传讯, 让他把最宝贝的好东西赶紧收起来,有人马上要来打秋风,不得不打断了手中正在做的事情, 飞快赶回了问天门。
黎清已经和冬夏去见过其他的好几人,又在孙卓尔的洞府外等了他一会儿。
孙卓尔缓缓落地, 表情冷硬又严苛地扫过冬夏的脸,才朝黎清点了一下头:“你来了。”
“师父, ”黎清和孙卓尔的对话异常平淡又有距离感,“这是冬夏。”
孙卓尔不是第一次见到冬夏,但上次见面并不愉快, 且这凡人也不记得了,他便抛之脑后。
当孙卓尔正打算着给个什么样的见面礼时,他瞧见黎清身旁的女孩突然怯生生地揪住黎清的袖口往他身后躲了进去, 像是觉得害怕似的把脸藏到黎清后头。
孙卓尔皱了皱眉, 原本准备好敲打这个凡人姑娘的话也不好再说出口了。
他终于在脑中选定了见面礼, 取出直接交给了黎清。
孙卓尔不知道黎清的身体比他还要僵硬。
冬夏几乎是贴在他的背后,体温隔着衣裳迅速侵染过来, 像是种蔓延的急症。
“谢师父。”黎清将孙卓尔给的见面礼收起, 目送孙卓尔似乎有些匆忙地跨入了洞府之中。
然后黎清许久没有动弹, 因为冬夏没有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冬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嗤笑声:“你和你师父的关系,还不如和岳浮屠来得好。”
她说完, 终于放开了黎清的衣袖,退后半步。
“师父从很久前就开始不指点我的修炼了。”黎清心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涌入了更巨大的失落和不甘。
“也是,”冬夏摇晃着酒葫芦,“他身为你的师父, 修为却很快就被你超过了。”
就像冬夏,修炼一段时间后,便再也没有人能教导她了。
“你说孙……”冬夏顿了顿,还是没记住孙卓尔的名字,“你师父会不会不甘心?明明是问天门的宗主,却一生都被岳浮屠和你这两座大山压着?”
“师父不会。”黎清道。
冬夏古怪地笑了笑:“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不会?”
她可是刚刚就在孙卓尔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魔气。
——孙卓尔就是那天晚上得了白云宗宗主求救、偷袭冬夏的人。
那时一切发生得太快,冬夏甚至不太确定孙卓尔看清楚了自己的脸没有。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把黎清当成了挡箭牌来用。
但孙卓尔若是要出手,便一定会出手。
堂堂仙域第一宗门的宗主,竟和鼎炉买卖扯上关系,孙卓尔背不住这个锅。
冬夏饶有兴致地问黎清:“我现在在问天门腹地,若是有人发现我是谁、要杀我,你怎么办?”
“你不会有事。”黎清笃定地承诺。
“你以后别忘了就行。”冬夏漫不经心地道。
但她真没将黎清这话放在心上。
黎清在她心里还不如殷浮光来得可信啊。
等在问天门拿得出手的人手中都打过一圈秋风,冬夏才放过了这群可怜巴巴的仙门长老。
她眼睛多尖,一出手就把对方手里最好的东西要了过来,有黎清在,谁又会拒绝她的索取呢?
这快活简直和亲自上问天门杀一圈再潇洒离开差不多。
冬夏望着摊开的各路法器,当着黎清的面就给白泽越传讯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