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慧继续等了没一会儿,蒋碧涵和紫玉也走了出来,陈慧忙将门缝都关上,不过那主仆二人并没有说什么,一路沉默远去。

陈慧回到桌旁,等了会儿确信蒋碧涵二人已经离开,这才让小笤把小五和小六二人叫来吃饭,顺便让小二把已经冷掉的菜都热一热。

三人都回来后,小二拿去热的菜也很快上了,动筷子之前,小六问道:“陈姑娘,您这是发现什么了么?”

陈慧叹了口气道:“没有,蒋姑娘就是吃了顿饭。”

小六犹豫了会儿,却终究没再多问,低头大口吃菜。

陈慧托腮想着这事究竟该怎么做。直接去跟李有得说不太好,她怕紫玉真会破罐破摔,把当日的事说出来。她倒没有那么怕李有得知道那么多人都看到间接接触他的那啥后会惩罚她还是怎样,她如今只是怕他难过,不想让他知道那些事,他会气疯的吧…

思考了半天,她决定回去后先找蒋碧涵探探底。

下午再逛了会儿,陈慧才回了李府。李有得今日自然不会回来,她回去后径直去了倚竹轩,经清淑通报后,她便走了进去。

“蒋姑娘,我们也好些日子未见了,我想与你说几句体己话。”陈慧笑了笑。

蒋碧涵一愣,自然明白陈慧的意思,她看了身边站着的面色不善的紫玉一眼,收回视线淡淡道:“你们都先出去。”

因为有陈慧在的缘故,紫玉即便心里并不乐意,却还是不情不愿地退下了。

陈慧道:“蒋姑娘,你知道我一向最喜欢开门见山。上午的事,我已经看到了。”她顿了顿,笑道,“这次是真看到了。”

蒋碧涵蓦地抬头看着陈慧,眼底盛满惊慌。

“那人穿着灰色的衣裳,带着帷帽。”陈慧继续道,以证明自己真不是故意在诈她。

蒋碧涵双眼微瞪,咬紧下唇,不知所措地看着陈慧。

陈慧叹了口气继续道:“紫玉便是拿这件事威胁你,好让你将她收入倚竹轩?”

“你怎么知道…”蒋碧涵终于开了口,她怔怔看着陈慧,眼眶渐渐泛了红,眼底闪烁着潮湿之意,只见她突然从位子上站起来,跪在了陈慧面前。

陈慧吓了一跳,慌忙去扶她,可蒋碧涵看着娇弱,但当她坚决地跪下时,陈慧还真没能把她拉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陈慧小声急道,“我又不是要跟紫玉一样拿此事要挟你,你何必如此?快起来!”

蒋碧涵却不肯起,她哽咽道:“陈姑娘,求你千万不要跟李公公说…求你了!”

她从前还只是害怕哪一天陈慧娘会让李公公赶走她,可如今,她怕的却是李公公知道她不守妇道后赶走她…不,或许比那更惨!然而,她唯一能恳求指望的,便是她先前视作敌人的陈慧娘。她也不想那么做,可她已没有任何办法。

“我不会说的,我保证。”陈慧赶紧说道,“我要是想说,何必来找你?早跟李公公说去了。”

陈慧的话说服了蒋碧涵,她也想明白了。午间陈姑娘是在的,她若想取信李公公,早带着人捉个现行了,那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蒋碧涵心中的惊慌稍微轻了些,自然就被陈慧扶了起来,只不过腿还有些软。

陈慧将她安置在凳子上,又坐回自己的位子上说:“蒋姑娘,我是想着…若你有了心上人,说不定可以想想办法,求公公成全你。”

蒋碧涵一愣,怔怔摇头:“不可能的。李公公若知道我做了什么,必定不会放过我的!”

“我觉得你是把李公公想得太坏了,他一直对你不错,不会因此事而太过苛责你的。”陈慧道。

蒋碧涵垂下视线,半晌才幽幽道:“陈姑娘,你可知道小七小八去了哪里?”

陈慧一愣。

菊院里有阿大阿二,小五小六,小九,小三小四在倚竹轩,确实缺了两人。她先前虽然有些好奇,但并没有真去问过。

“他们去了哪里?”陈慧道。

蒋碧涵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他们被李公公打死了。”

这个答案并没有出乎陈慧的意料,想来,也就那些原因了。可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接什么话,说“蒋姑娘,你在李公公心里跟他们不一样”么?她说不出口。

蒋碧涵却继续道:“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李公公是因为他们在背后说了我的坏话而被他让人打死的。”

久远的记忆忽然涌上脑海,陈慧记得自己确实听小笤说过此事。因此那时候她不但对李有得,对蒋碧涵也很忌惮。可后来想想,自从她来之后,李府就没再出过死人的事了,那徐婆子是因为胳膊肘往外拐又信口污蔑她才被李有得狠狠打了一顿,却还留了她一条命的。如此一来,过去的死人事件,仿佛成了个都市传说,而事实上,此事居然还另有隐情么?

“那事实呢?”陈慧心生好奇,忙追问道。

蒋碧涵深吸了口气道:“当时我让他们替我去打听我幼弟的消息…”

陈慧都不知道蒋碧涵还有个弟弟,刚想问,却又觉得不妥,便顿了下。

蒋碧涵却哭了起来:“就因为他们告诉了我,我幼弟已经病死,他们才会被活活打死的!而那事,我知道时已经过了大半年了,李公公始终瞒着不让我知道!”

陈慧看她哭泣,只是默默递出了一条帕子。

李有得瞒着蒋碧涵她幼弟的事,是不是因为怕她太伤心呢?毕竟她已经没入教坊司,本身前途黑暗,幼弟又病逝,怎么承受得了那接连不断的打击?

“我不是个好姐姐,唯一的弟弟病死了都不知道…而李公公,却把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小七和小八打死了!”蒋碧涵痛哭出声,也不知是替她的弟弟哭,还是替那两个因此丧命的可怜人哭,或许兼有之吧。

而陈慧也插不上话来,只能眼看着她渐渐地镇定下来。

蒋碧涵终于停了哭泣,她的声音因此而带着鼻音:“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我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受…但你怎么伤心都不为过。”陈慧道。

蒋碧涵望着陈慧,眼神似有些奇妙,她苦笑道:“陈姑娘,你如今是李公公的心头好,自然觉得他千好万好,但不是每个人都是你。”

陈慧深吸了口气,她知道蒋碧涵说的有道理。

最初的时候,她不也不敢对李有得耍脾气么?还要很努力地揣摩他的心思,免得她做过火了被他干掉,如今呢?她真的就是标准的恃宠而骄,可她怎么能忘记最初是如何的呢?

“我…向你保证,你不同意,我便不会同李公公说。”陈慧道,“但我会问问公公,可不可以想办法让你变回良籍,让你能与你的心上人光明正大在一起。”

蒋碧涵一愣,惊讶地看着陈慧,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许久她才颤抖地说:“你、你真的愿意替我想法子?”

“当然。”陈慧笑道,可她也不全是为了蒋碧涵,如果真能有办法让蒋碧涵离开李府,她真是求之不得。

“无论成不成,碧涵先在这儿谢谢陈姑娘了。”蒋碧涵郑重道。

“要谢,等成了之后再谢吧。”陈慧道,她也无意刺探蒋碧涵的情郎究竟是谁是怎样的人,反正蒋碧涵能看中的,估计人还可以。

陈慧离开倚竹轩后便回了菊院,接下来,便是等着李有得回来了。

这回大概只过了三日,李有得便回了,回的时候正赶上晚饭,陈慧便让人把饭菜都端到主屋去,自己跑去跟他一起吃。

今日李有得面上并没有涂粉,陈慧第一眼便看到了,边替李有得摆放碗筷边笑道:“公公,您今日真好看。”

李有得刚拿起筷子的手冷不丁抖了抖,筷子便啪一声落到了桌上,他抬头斜了陈慧一眼:“说什么呢!”

陈慧自顾自坐下,又是一个灿烂的笑容:“我说的都是实话。难道没人说公公好看吗?那一定是他们没有眼光。”

她细细看着李有得,那颇具侵略性的目光让他想起了她每次要吻他前的那个眼神,他咳了一声道:“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吃饭!”

陈慧这才收了视线,应了一声:“哦。”

她拿公筷夹了片肉到李有得碗里,殷勤地说:“公公,您看,这是我亲手端过来的!您尝尝,是不是特别好吃?”

李有得:“…”

他没理会陈慧,管自己吃饭,只是却难免时不时看她几眼,不小心对上目光了又假做若无其事地收回来,若她专心吃饭,他便多看几眼。

饭吃完后,陈慧让人把东西撤了下去,挽起李有得的手道:“公公,咱们出去走走,消食!”

李有得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在走之前把她裹了个严严实实,最后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陈慧笑道:“公公,您看我这模样,像不像个通缉犯人?为了掩饰容貌裹了个密不透风。”她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还有些滑稽。

李有得敷衍地说:“像,像。”

她穿了一身的白,白裘披风,白色的毛茸茸的帽子,还有一双白兔毛的靴子,整个人真是如同雪夜里的妖精似的。

李有得如此配合自己,陈慧自然开心得很,跟他一道走出了菊院。这会儿已经是冬日,天色暗得快,阿大提着盏灯在前面带路,陈慧则挽着李有得走在后头。

虽然这样走起路来其实不甚舒服,但李有得并不讨厌,甚至可以说是喜欢了。寒风吹在脸上,他也不觉得多冷,反倒是想,这条路,若是有她在身旁,他可以一直走下去。

不过没一会儿,到底是太冷了,陈慧便嚷嚷着回去了,李有得只得掉头,二人回了温暖的主屋。

陈慧把身上的装备解了下来,对刚脱下帽子的李有得道:“公公,我那儿太冷了,我想借用您的浴室沐浴。”她这回连个好不好都不问了。

李有得放帽子的手顿了顿,似是漫不经心地说:“嗯。”

“公公,您今天可真大方!”陈慧快步走过来,踮起脚间凑到李有得耳边道,“那公公,要不您也帮我来搓背吧!”

李有得把陈慧推开,瞪她一眼:“得寸进尺!让小笤帮你!”

陈慧道:“可是小笤的力气不够大嘛。”

“凑合着得了!”李有得道,“再说有的没的,回你自个那儿洗去。”

陈慧只好妥协,不过她本来也没想过他真会答应替她搓背什么的。让阿大他们提来热水,很快浴室里头便是热气腾腾的。

陈慧最后也没让小笤过来帮忙,她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栓了门后对面色奇异的李有得道:“公公,我要边洗边跟您说话,万一我没声了,说不定就是冻昏在里头了,您可要进来救我。”

“胡说什么!”李有得狠狠瞪她一眼。

陈慧却是微微一笑,转头进了浴室。

李有得坐在圆桌旁,视线却盯着那浴室门,忽然便有些紧张。她在他这儿沐浴,又故意说了那些怪话,待会儿不会…真故意要引他进去吧?那他可如何是好…

一时间,李有得只觉得进退维谷。

第106章 往事

陈慧进去浴室后自然没锁门, 她还巴不得他突然进来呢。

她边脱衣服边说:“公公, 近来宫里一切可还顺利?”

因为隔着一道门, 声音听着便轻了些, 好在还能听清, 便听李有得回道:“还成吧。”

陈慧笑道:“王公公没有出什么幺蛾子?”

她对宫里都有哪些人不清楚也并不太关心,李有得的人际关系中,她最熟悉的就一个王有才。王有才对李有得来说就像是一个宿敌,类似于日本动漫片里面感觉到对方存在脑子里就叮的一声闪过一道光的那种。

“哼,他也得有那个能耐才行!近来皇上更为器重我, 王有才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了!”李有得想起这事便觉得得意, 近来他好几件事都做得合了皇上的心意, 因此皇上如今更喜欢他陪在身侧。

他话音刚落, 便听到里头传来哗啦哗啦的入水声, 他一怔, 目光愣愣地看向浴室门,又忙收了回来。

陈慧舒舒服服地钻入水中,长舒了口气, 漫不经心地问道:“公公, 那您跟王公公是如何结怨的呀?”

如何结怨?

李有得的思绪蓦地回到十几年前,一时间并没有回话。

陈慧等了会儿没等到回音,忍不住扬声问道:“公公, 您听到了吗?还是说您睡着了?”

“没有。”李有得蓦地回神,“这些事你问来做什么?”

“我就是想多了解公公一些啊。”陈慧道,“关于公公的事, 我都想知道!”

李有得一愣,心里不受控制地一喜,接着便犹豫要不要说,可最初结怨的理由也实在是不好说,他最终还是道:“我与王有才的恩怨,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以后再说了。”

陈慧道:“别以后呀公公,就说一两个也是可以的呀。”她顿了顿,笑道,“比如说,您床脚的那箱子玉势是怎么回事呀?王公公为什么要送你这个?”

要不是陈慧在浴室里,李有得早就瞪了过去,她怎么什么都问得出口!

“此事你不必知道。”李有得端着架子道。

陈慧道:“公公,您就说说吧,不说玉势也行…啊,我想到了,公公,您跟王公公都是‘有’字辈的?是不是那个时期宫里的内侍都这样统一给名字的呀?”

她想起李有得的原因叫做“李小柱”,不过没事情还是不要在他面前瞎喊的好。她要是被人叫“陈小咪”她也不高兴啊!

李有得没想到陈慧这一问还是问到了他跟王有才最初恩怨的起源,依然难以回答。

陈慧在里头没听到李有得说话,就有点气了:“公公,您不肯说与王公公的恩怨也就罢了,可名字的问题,还犯了什么忌讳吗?我又没有问皇上的名字!”

论说歪理,李有得自觉实在不是陈慧的对手,即便她没有道理,也能跟他耍无赖啊。

“当时,我们的师父,总共收了四个徒弟。”李有得叹了口气,终于将十几年前的事摊开说给陈慧听。

陈慧惊讶了,她没想到自己会遇到活生生的师兄弟反目的事,还是王有才和李有得二人!

陈慧道:“然后呢?”

既然开始说了,且陈慧又不在眼前,李有得说起来也没那么大的障碍,继续道:“师父给我们四人都改了名,留着自己的姓,都是‘有’字辈的。我,王有才,周有失…刘有义。”

陈慧摸摸搓洗着自己的头发,有得,有失,有才,有义,其实这些名字俗是俗了点,但都还挺有意思的。

曾经的师兄弟四人,两人都做到了司礼监秉笔太监,但却势同水火,这不得不让人好奇这二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那另外两人呢?”陈慧好奇道。

李有得道:“十几年前便不在了。”

陈慧一愣,不知是不是因为一门之隔的关系,她觉得李有得说这话时的语气平静得有些不真实。

“什么原因能说么?”陈慧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有得道:“还能是什么?皇宫里的阴私多着呢,一个不小心便会丢了命。”

陈慧微微一哆嗦,随即又很佩服李有得,能从一个底层的小太监爬到如今的高位,他过去吃的苦实在令人难以想象。六岁屁都不懂时就入了宫,自小在皇宫那样的地方成长,长歪了不是挺正常的么?比如说食人部落的那些人,他们从小就在那样的氛围下成长,人在他们眼里也是食物的一种,你能说他们吃人就一定是错的么?至少在他们自己看来,那是习以为常的“常识”。

陈慧觉得这种问题实在太难考虑出一个结果了,拿自己的价值观去要求他人,对他人是不公平的,可她又难以接受对方的价值观。只能说,这种社会性的哲学性的大问题,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去讨论吧,她如今身处这个时代,又犯病喜欢上了李有得,那不就只能尽量接受一个真实完整的他,并尽最大的努力平衡自己的价值观跟他的矛盾么?看不到也管不到的她也没办法,要是发生在她眼皮底下的,只好多管闲事了。

陈慧没有就此再多问下去,皇宫里的事,她知道那么多干什么,“知道得太多”可是很危险的,死得多快啊。

“那便不说了。”陈慧道,“哎,公公,你们四人的名字是根据你们当时的品行取的么?”

“…不是!”李有得只觉得胸口被刺了一剑,名字这事,他耿耿于怀了十几年了,她能不能别问了!

“哦,我知道了,是‘缺啥补啥’的原因吧?”陈慧道,王有才是缺了才气,刘有义是缺了义气,有得和有失又是缺了什么?怎么感觉挺讽刺的呢?

“不是!”李有得又一口否定了,“你别胡猜了,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再猜还有什么意思!”

陈慧从善如流道:“那我不猜了。不过四个名字里,我还是最喜欢公公的,听起来便充满了温情。”

温情?

李有得有些哭笑不得,他想,她怎么就能那么爱怕马屁呢,真是见缝插针,找着机会便来上一句。

“你洗好了没?”李有得问道,“别磨磨蹭蹭地着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