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妍淡淡地道:“你若想来,过来便是。”

来的人多,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胡香灵于她,只是一个无干紧要的人,再不会傻傻地视为姐妹,视得比自家父母兄长还要好的人。

不是亲人,只是仇人。

素妍不想这么轻易地放过胡香灵。

胡香灵满心欢喜,应道:“我后日一早便过府来,许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上忙。”

右相府有大奶奶、三奶奶在,还有太太在,哪里需得胡香灵来帮忙,好像右相府里没人打理后宅似的。右相府在皇城众多皇亲贵戚、豪门府邸中,是少有的后宅安宁。究其原因,归结于江家祖上立下家规“男子三十无子方纳妾”。虞氏是一个伟大的母亲,生了六子一女,唯第四子因幼年夭折,其他五子顺遂养大成人,自然江舜诚连纳妾的机会都没有。

无妾就无妻妾争斗,无嫡庶之分,后宅安宁,子女和睦,皆是一母同胞的孩子,虽偶有争端,却不至斗得家中失和,手足成仇。

江家儿郎是皇城贵女向往的婆家,一则虞氏贤惠出名,二则因“三十子无子方纳妾”的家规,要是能生,总能生出儿子,而丈夫有了儿子就不可纳妾。没有女子愿意与旁人分享丈夫,谁不曾想寻个一心一意过日子的夫婿。

素妍挺直腰板,如一朵午后摇曳的花,蹦蹦跳跳往静澜院去。刚走到一半,迎面碰到田嬷嬷,手里提着食盒,笑盈盈地看着不远处打扮得跟个花骨朵似的素妍,越瞧越是欢喜。

素妍打了招呼:“田嬷嬷安好!”

田嬷嬷笑问:“小姐这是要去哪儿?太太念着你爱吃槐花糕,昨儿特意令人去郊外采了槐花来,一大早就亲自下厨,正要给小姐送去得月阁呢。”

槐花糕一直是素妍最爱的糕点,尤其是虞氏做的,又和别处不同,先将槐花洗净,搁碗里蒸过,用手捏出花汁,只用花汁和面,蒸出的槐花糕,自有一种槐花的馨香,又不见半点槐花踪迹,拧过水的槐花,还可以凉拌,又是另一道鲜美的菜肴。

素妍启开食盒:“都是槐花糕么?”

“不过几碟而已。大房、三房那边各送一碟,小姐那儿再送一碟,留下两碟,一碟送相爷书房,一碟留给五爷。五爷和你一样,也爱吃这槐花糕。”

素妍嘟着小嘴,之前满心欢喜,“敢情娘亲疼我,特为我做的,原是给五哥做的。知他沐休日归来,早早儿地就为他做好吃的。全不顾我大病一场,娘亲还真是偏心…”她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颇有些不悦地往三房方向去。

田嬷嬷轻笑一声,叹道:“还真是个孩子,就为这么点小事又不高兴了。”

白菲笑道:“嬷嬷只管去得月阁,青嬷嬷和白芳姐姐都在呢。”

在丫头、婆子们看来,素妍就是个不知情的小孩子,心情好与不好不过是片刻的工夫。

田嬷嬷生怕素妍又无理吵闹起来,拉住白萝,道:“好丫头,回头劝劝小姐。太太可是专为她做的槐花糕,旁人都是沾了她的光。”

要是素妍闹腾,就是虞氏也颇感无奈,素妍撒泼的手段全府上下都是见识过的,能把一向沉稳、威严的虞氏闹得心急如焚,手足无措。

白萝笑问:“嬷嬷觉得小姐真生气了?她一生气,哪里还会低咕,早闹腾开了。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嬷嬷不必放在心上。”

她过往有那么恶劣么?不过就是几块槐花糕,值得她这般吵闹。唉,回想过往,她有时候还真是有些不可理喻,会为大房的侄儿们抢吃了她的东西而大闹,也会因为母亲夸了某家的小姐因吃醋大哭。

她已经九岁了啊,为什么那时候还是如此的任性,不理解父母呢。

近来在府中上下看来,她好像真的变了,亦或他们都在期待,这位江国相唯一的女儿什么时候再大闹一场,众人只小心服侍,这一回过了半个多月,竟没见她再发脾气,也没砸坏花瓶、碗碟。

到了三房居住的院落,白菲令下人通禀。

三奶奶抱着六少爷出来,道:“是小姑来了。”

“嗯。”素妍低答,提着裙子快奔几步,仰头看着三奶奶怀里的六少爷,“小六的病大好了吧?”

“大好了。”三奶奶笑着,“你来得正好,刚才田嬷嬷送了槐花糕来,正给你留着呢。”

“多谢三嫂嫂,还是你待我最好。”她笑得甜美,转而露出几分委屈样,“娘说疼我,知道五哥后日沐休,做了槐花糕给他吃,顺带着我也有得吃。”

白萝一直以为,之前路上那话,她不过是随意说说而已,可这回又说,看来素妍竟是当了真。

三奶奶不由得笑了起来,“分明是五爷借了你的光,非得反着来说,得了便宜还卖乖。”

“哪有,明明是娘亲偏心,只念着五哥书念得好,给他做好吃的,非说是给我做的。不信你去问,槐花糕好了,最先送的指定是五哥的院子,定是还会叮嘱五哥院里的大丫头,让她们设法包好,用篮子放到井中,生怕天热败味,等得五哥回来,再取出。”

五爷所住的院子离厨房最近,糕点好了,自是第一个先送过去的。

三奶奶未入心下去,在她眼里这只是个小孩子。无法和这小孩般的姑子说清楚,又是一笑,伸手在她肩上轻拍了一下:“你不会骂我打你吧?”

“哪有,三嫂明明是拍了我一下。”

自打三奶奶知道,六少爷能得以顺利解毒,全是因为这位只有九岁的小姑所言,这几次瞧见素妍也渐渐顺眼起来。

看一个人顺眼了,就不会喜欢上她,虽是小孩子的话,三奶奶也觉得甚是有趣。

素妍歪头看着三奶奶怀里的六少爷,四岁的小娃,面黄肌瘦的,那双眼睛显得尤其的乌黑明亮,仿佛是嵌在脸上的一对黑珠。

“小六,你也太瘦了,得多吃点饭,待你爹爹回来,你得长得胖胖的才好。”停了一下,伸手要抱小六,素妍只当他瘦,落在怀里,险些没抱住,“三嫂嫂,这小家伙像石头一样的沉,我还以为她瘦呢,真是瞧不出,这么瘦还这么沉。”

三奶奶颇有些安慰,孩子本已有些胖,可又莫名中了毒,一连昏睡了几天,如今虽然毒解了,可也瘦了一大圈。“翁爹说,待入秋小六满了四岁,也和二伯一样,寻个会武的师傅,让他习武强身。婆母说,二伯幼时也是体弱,后来一学武,便壮得如牛。”

015三奶奶好冷

素妍与三奶奶进了屋中,三奶奶看着桌尚热着的槐花糕,不过只吃了两块,道:“小姑,多吃两块。”

“嘻嘻,那我吃了。”素妍重温童年时,仿若做了场美梦,辩清真伪乐上眉梢。这是上苍的恩典,十三岁以下折年龄最是无忧。

拈了块糕点放到嘴里,细细的品尝,心里越发坚定了自己此生的目标:守护家人平安。

六少爷有些困乏,三奶奶将他递给了乳娘,由乳娘哄他睡觉。

三奶奶问:“听说你今儿欺负人了。”

“呃!”她已经很久没捉弄人。

从她五岁开始,打骂丫头、捉弄婆子,砸坏瓷瓶…上树掏鸟窝,爬上蔷薇架捉蝴蝶,林林总总,旁的小姑娘未曾做过的,她全敢做。每次惹了事,府里上下立时都会知道。

她近来可是很乖的,听青嬷嬷的话好好喝药,生病的时候,也不出门吹风,还有再不喜欢饭不合口就耍脾气不吃…

思来想去,也只胡香灵这事儿。

素妍摇手:“无趣得紧!敢作敢当,我不想和她做姐妹、朋友,她死赖在我院里不肯走,非逼我原谅不可。”

三奶奶只当是孩子家的小事儿,素妍却很是认真的样子,让三奶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三嫂嫂,小六到底是怎么中毒的,我听青嬷嬷说,那毒可比解药贵上数倍呢?”

如果她真是个小孩子,也许不会发觉三奶奶神色里的异样,三奶奶听她一问,面容急转,是愤怒,是不安,甚至掠过一抹杀气,眨眼之间一切又归于平静。素妍甚至要以为是自己一瞬眼花,可分明瞧见三奶奶眼里一抹复杂的神色。

下毒之人并没有找到,甚至小六何以中毒都不知晓。三奶奶的表情,就似知晓了是谁干的,也知道是什么人下的人一般。

素妍吐了口气:“家里定是有坏人,三嫂嫂可得小心些,不要被坏人害了。小六是个可爱的孩子,你得保护他。”

三奶奶又是一抹恍若有悟的眼神,如电光快速,转而是明朗的笑。

家里有坏人?三奶奶想不明白会有谁算计小六。

她嫁入江家,三爷江书鹏无通房、妾侍,谁会来害小六,怎么想都觉不可能,难不成是无意中了毒?但太医亦说了,那毒可比解药还价高呢。

素妍只觉:三嫂还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所有的表情都可以在眨眼之间转换,比戏台上变脸的法术还要快。

“小姑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好吃的。”

素妍连吃了三块糕点,不敢多吃,怕吃多了会积食。“我也想大吃,娘亲说我大病初愈,身上的痘痕还未全消,好多东西都不能吃。不过最近已经比以前好了许多,可以吃鱼、肉。”

“既如此,先不给你吃食,待过些日子给你做好吃的。”

三奶奶是个念恩的人,素妍这次救了她儿子,心里都念着素妍的话,就说是她顽皮、胡弄都能当成小孩子的天真,何况素妍似懂事了许多,讨人喜欢。

“三嫂要忙着照顾好小六,不用给我做吃的。若是三嫂不烦我,我跟你学绘画吧。听说三嫂在宫里时,是出名的才女,绘的花儿、鱼儿、鸟儿什么的都跟活的一般。”

三奶奶孟桑榆,乃是罪臣之后,祖父犯了大案,祖父与父叔皆被流放三千里外的苦寒地,孟家未满十四岁的女眷一律充入宫中为婢。家中遭遇大难时,孟桑榆不过九岁,却已承得祖父的一手好丹青。入宫为婢后,多有习练,是皇贵妃宫里最得力的宫娥。十九岁时,得皇贵妃恩典,将她赐予江三爷为妻。

孟桑榆温婉如水,面似美玉犹娇,眼似秋水还清,唇不点而丹,眉不画而枝翠,艳若霞锦。明明是寻常的五官,搭配在小巧的瓜子脸上,竟是道不出的明丽动人,一举一动皆是美,一颦一笑大方又不失妩媚。因是宫里出来的人,在右相府里倒还过得不错。在府里,待人虽不特别随和亲近,却也从不不刻薄下人。

有一点素妍一直觉得很奇怪,三奶奶与三爷之间总好像少了些什么,而三奶奶这人更让人说不好,亦让人讲不出哪里不好。明明生活在府中,却更像是被府里遗忘的人。有她,府里不多;无她,府里亦不少。

大爷江书鸿夫妇是多年的老夫老妻,对彼此了解颇深。偶尔也会因孩子教养问题,中馈诸事发生一些口角,大爷因是家中嫡长子,自小就很严肃,一板一眼都甚吓人。大奶奶偶有哭诉,被大爷强行一喝,止住眼泪,就算是哭,也只得背后抹泪。

二爷江书鲲行武出身,二奶奶又曾是江湖女子,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很热闹,每遇不合,就在自家院子里棒棍相见。据说二爷最初打不过二奶奶,总是被二奶奶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对此,虞氏颇有意见,几番插手过问、训斥二奶奶。偏生二爷还护着二奶奶,说他们夫妻在切磋武艺。

唯有这三爷夫妇,三爷写得一手好字,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又最是风流倜傥。孟氏容貌沉鱼落雁,可似乎并不得三爷之心。早年连连落胎,孟氏便挑了漂亮的丫头送给三爷做通房,甚至还跑去替三爷说道,要虞氏同意三爷纳妾,反被虞氏训斥一通,说江家有祖训,男子三十无子方可纳妾,这才作罢。

任是大奶奶还是二奶奶,平日里就是大爷、二爷多看别的丫头、女子一眼,都会急得瞪眼,唯有三奶奶,贤惠地张罗着要给三爷送通房、纳妾。而她与三爷之间,站在一处,那可真是一对神仙璧人,可他们的日子,素妍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不光是素妍如此说,就连虞氏也曾这样说过。说三奶奶的性子太过贤惠、沉雅了一些,不如大奶奶的成熟,也不够二奶奶的泼辣。

三奶奶在右相府里,便是这样一个让上上下下不厌恶,也无法喜欢的人。她很静,静得仿佛有时候就让府里的人忘记了她的存在。而每遇节庆、宴会聚请之时,你又会被她那份娴静所吸引,无法忘却她的存在。

世上,怎么会有像三奶奶这样的人呢?

素妍捧着腮帮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坐着的三奶奶,她捧着花绷,正在绣制一方漂亮的锦帕,她说是做来送给素妍的。

素妍目光流转间,停落在三奶奶双眸里,那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她,会让人的心安静下来,可片刻之后,会一点点地被她冻凝成冰。

冷!

这是素妍感受到最真切的字眼。

为什么明明是个如此美丽又年轻的女子,怎会这么冷呢,冷得有些让人难受。

素妍不由得忆起无色庵里心如死灰,被世家大族以各种理由送来出家的女子,她们的眼里亦有着如同三奶奶这样的神色,那是心如止水,是对尘世的失望,再也燃不起生活的热情。

是的,在三奶奶身上,缺少的便是生活的热忱。她的眼睛出卖了心灵,她的心死了。

“三嫂,你…不喜欢我三哥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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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少了什么

三奶奶的手微微一颤,绣花针扎到指尖,来不及低呼,她将受伤的手指放到嘴里,轻轻吸吮:“小姑怎有此一问?”

素妍抬起头来,五月的天气,越来越热了,蔷薇花丛中,有蜜蜂飞舞。

“我也说不好,就是觉得三嫂太静了,静得像庵里的姑子。”她收回远处的目光,望着有些诧然失色的三奶奶,这是被说中心事的慌乱。“她们静,是因为她们再无贪恋,没有追求,可三嫂还有我三哥、有小六,我三哥是哥哥们里长得最好看的、才华最好的,你为什么这样的静呢?静得好像没有了爱,也没了留恋。不好!三嫂嫂才二十七岁,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三奶奶满是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个只有九岁的女孩,这是她熟知的素妍么?她还记得自己嫁入右相府时,这孩子不过摇摇学步,她几乎是看着素妍长大的。可今儿,素妍仿佛剥开了她一件件的衣衫,让她再无衣物地袒露在阳光里。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活里少了什么,却总也找不到,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与大嫂、二嫂都不同,大嫂要主持中馈,打理相府上下。二嫂却是爱极了夫君、儿女,更是火爆性子,半点也不掩饰。

三奶奶不敢再看素妍,调整心绪,飞针走线。

“三嫂,不快乐得过一日,快乐也得过一日,为什么不让自己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呢。你瞧小六还这么小,因为你的缘故,都安静得像个小老头儿,应该让小六像个孩子一样的活着。日子总是越过越好,为什么要让自己的日子越过越糟呢?”

三奶奶讷讷地望着素妍,她真的很怀疑,这是一个九岁小女孩讲的话,可面前的小姑娘,分明就是相府的小姐,是翁爹年过四十才得来的宝贝女儿。

“三嫂嫂,别绣花行不?你教我绘画吧,教我绘花,好不好?”

曾经,她在无色庵里数着指头过日。可后来,她还是尽量让自己过得快乐,但每月的初一、十五,她留给自己去沉思,去痛苦。因为有思索,她懂得了如何珍惜日子,好好过活。即便生不如死,她都坚持下来。

她忍辱负重,为的就是活得更久些,看看胡香灵与曹玉臻的下场。但她没有等到那时,看到的却是他们越来越好的日子。

活着于她,明明是煎熬,是折腾,但她还是选择了活下去,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给全家带来的灾难。

唉,还有什么比活着更好,尤其是身边还有自己深爱的亲人时,就更应活得好。

自此后,素妍每日除了跟宫里的教引嬷嬷学规矩,便是去跟三奶奶学丹青,每日还要写两百个大字,日子倒也过得充实、快乐。

前一世,她声名狼藉,父母因她受累。

这一世,她要活得光彩瞩目,要让父母以她为傲。

就如每每父亲说二哥在边城又打胜仗时,眼里都是骄傲的光芒;就如父亲得晓三哥高中探花,如他当年那般,更是神采飞扬。

素妍想学曾被她抛下的东西,不求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至少得有两样能拿得出人的,能比旁人学得更好的。

书法与丹青自来一体,她苦练大字,不就是想写一手好书法,现在她向三奶奶学绘画,也是想提升自己。

沙梅会这日,素妍如往常一样,起了大早,用完晨食,便站在窗前的书案前练习大字。

写了不过五六十个字,就见白菲一路快奔,站在门外禀道:“小姐,相爷和太太过来了。”

素妍扁了扁小嘴,昨儿不是才陪父母一起用了暮食,还一道说了许多话。每逢沐休日前夕,一家人总要围坐在一起进食,以示团圆热闹。

江舜诚站在院门口,透过窗户看到了自家小女儿,正一脸认真地握着笔,那神色让他忆起老三。江书鹏远离皇城,在外任官,虽有他叮嘱照料,可这一去就是一年多。他不由得长舒口气:“这丫头,快一个月没吵闹了吧?”

虞氏笑道:“到底是大了,又有宫里来的教引嬷嬷,你还希望她和过往一样不吵就闹,要么就想方设法地捉弄起府中的丫头、婆子来,就没个省心的时候。”

江舜诚双手负后,迈着漂亮的官步。素妍中规中矩地施了个万福礼:“女儿拜见爹爹,娘亲万福!”

看到这样的素妍,江舜诚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虽跟着教引嬷嬷才学可数几日,倒也有板有眼。

虞氏道:“在我面前,她从来没这么乖过。”

“爹爹,娘亲偏心。女儿如今很乖,可娘还是说我不好。几个哥哥一有进步,娘就知道。”

虞氏娇骂道:“这个臭丫头…”

白萝近了门外,道:“小姐,胡三小姐在偏门求见,可她今儿未得府中的帖子,要放她进来么?”

这个问题,真是有些头疼。

既不想见到胡香灵,又想继续放过她,找了法子,给她点难堪也是好的。

虞氏皱了皱眉,道:“那丫头怎么还来?”

按理,做了那等害人的事,是再也没有脸面出现的。

青嬷嬷低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道:“太太,上回她过来小姐将她骂了一顿。她跪在院子里,非让小姐原谅不可。小姐已肚兜还给她了,说做不成姐妹了,你看她…”

素妍仿佛没听见一般,只拉了江舜诚看她写的大字,虽还在临颜真卿的字帖,可近半月进步极大,瞧得江舜诚很是惊喜:“这些真是你写的?”

“那当然喽。”父亲这话分明就是赞扬她,素妍越发欢喜。

白芳道:“回相爷,这些日子小姐每天都要写两百个大字。上午一百个,下午一百个,每一个字都写得很认真,字也写得越来越好了。”

江舜诚抬手,轻柔地抚摸着素妍的脑袋,眼里充满了怜爱与宠溺:“嗯,不错,比你三哥当初的进步还大。学习虽重要,也得注意休息。听说在跟你三嫂学丹青?”

“爹爹说过,书法丹青自来一体,我不仅要练好书法,也要学好丹青。我先跟三嫂学丹青,等我大些,爹爹再给我请位好先生。”

虞氏听到此处:“学什么书法丹青,年纪也不小了,该学学女红刺绣。回头我就替你找个最好的绣娘师傅…”

017撒娇

“我不要学女红,堂堂右相大人的女儿,又不做绣娘,一副绣品能挣几个钱,就算我如何学,怕也不如府中绣娘的手艺。倒不如学书法丹青更好,听说朱武大先生的一幅墨宝,最少三千两银子,爹爹,我没说错吧?”

虞氏没被她的话气死,伸手就在她额上弹了个爆栗:“你还能了,难不成要做朱大先生?哼,明儿就跟我学女红。”

江舜诚朗笑:“我家素妍原是要做才女,哈哈,好,好,你且坚持下来再说。”

这在过往,她最多一个月的热情,只怕再过几日,对丹青书法也就倦了,江舜诚可没放在心上。

白萝还站在外面,“小姐,胡三小姐还在偏门等话呢,门子使人来问,要放她进来么?”

虞氏并未说话,在她看来,这是小孩子之间的事儿。可是,对于胡香灵算计素妍的事儿,夫妇二人都认定是胡长龄在背后挑唆,除了他,他们着实想不到,为何有人要来害素妍。

“爹、娘,胡香灵好不烦人,我都不理她,还总是缠着我。”

虞氏道:“你不想见她,不放她进来就是。”

素妍微眯着眼睛,眼睛转动,当停止了转动,眼帘微垂,这模样与江舜诚简直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是狡黠,更是思量整人的法子。

虞氏最满意的便是素妍挑了他们夫妇五官、容貌里的优点,眼睛生得和江舜诚一般无二,又挑了自己好看的嘴巴、微翘的下而,嘴巴以上像父亲,身材、体形随了自己,动作、眼神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右相。

江舜诚满是兴致的看着女儿近来突飞猛进的字,写得刚劲有力,也不再如以往那般软趴趴,这猛一看来,没有十多年的修练,是很难有这种成绩的。他又哪里知道,如今的素妍可是在庵堂里抄了七年多的经书,要是让他瞧见素妍的梅花小楷,岂不得更为吃惊。

“白萝,告诉白芳,用我的名义给胡五小姐下个帖子,请她今儿与胡三姐儿过府一玩。去吧!”

虞氏仿佛从女儿的脸上看到了算计的味道,每次她要捉弄丫头、婆子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副小狐狸模样。“你又打什么主意?”

江舜诚伸手落抚在女儿的肩上,语重心肠地道:“素妍,今儿是沙梅会,你可不要闹得太过。爹爹知道你吃了苦头,这口气爹爹帮你出。”

父亲会如何出气?自然不是去对付胡香灵,定是要对胡长龄下手了。

这些年来,江舜诚对于胡长龄此人睁只眼、闭只眼,用他自己的话说,胡长龄根本不配成为对手。胡长龄这个人要么城府深,要么是虚伪压抑之人,这一点与胡香灵很是相似。

虞氏道:“青嬷嬷,回头给小姐好好打扮,让她漂亮得体的出席沙梅会。”

素妍伸手拽住虞氏:“你和爹爹不是来瞧我的,爹爹要去检查五哥、六哥的学业,途经得月阁,顺道来瞧我。你们真是太过分了,上回娘做糕点,是给五哥的,我沾了个光,也得了一碟。这一回,你们来瞧我,也是因为顺道…”

看这样子,又哭闹起来。

在她未发作之前,江舜诚先就怕了,“妍儿乖,还有几月,你五哥、六哥就要下场科考,耽搁不得。”

“科考!科考,又得科考。爹爹也像关心哥哥们一样多关注我一些,回头我也考个女状元回来。”

江舜诚觉得这话有意思,又是哈哈大笑:“好,过上几年,我家素妍也去参加科考,如何?”

如果真能下场考试,而且她还是一个女子,这不可成天下最大的趣闻么。

“爹爹这话可是当真?那你与皇帝好好说,让他准允我也下场科考。”

瞒着皇帝尚可,皇帝怎么可能同意如此荒谬的事。

江舜诚只当是玩笑,不想素妍一脸严肃,似很认真的样子。“素妍乖,爹爹去检查你五哥、六哥的课业,回头再给你指点书法。”

她翻了个白眼,她可是大人,每次沐休日,江舜诚都有忙不完事,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日,不是朋友、同僚、学生来访,便要围着五爷、六爷打转,哪有心思过问她这个小女儿。“爹爹惯会拿我当小孩子哄,我懒得理你!”

江舜诚并不多说,离了得月阁,往后花园方向移去,那边最是静寂,适合读书,特意将五、六两位儿子的院落安置在那儿,以便他们能够用心读书。

虞氏看着一脸不悦的女儿,道:“可是你拉着我不许走的?”

“难得来回得月阁,我这儿又不是虎穴狼窝,你们跑得那么快做甚?丫头、婆子怕我便罢,你们是我爹娘,哪有怕我的理。”

“臭丫头,谁怕你,为娘要办沙梅会,有一大堆的事儿要处理呢。你大嫂、三嫂许是忙不过来。”

素妍撒着娇,拉着母亲不撒手,趁自己还年少,能与父母多亲近,恨不得一日变成两日来近,真希望所有快乐的时光都停留在年少时,无忧无虑,一家欢聚,快快乐乐的。“哪会忙不过来,大嫂贤惠,又有三嫂帮衬,只怕昨儿将一切都备好了。我不管,我要你陪我。”

虞氏诡异笑道:“是你让我留下来的,一会儿,你得听我的。”

“啊!”素妍闪动着漂亮的灵眸,不清楚虞氏这话是什么意思,据她的回忆,当年可没有举办沙梅会。那是因为素妍病愈后脸上留下了难看的痘痕,虞氏怕她难过,在接下来近一年时间里,几乎右相府都没有举行任何的聚会、酒宴。

虞氏道:“我是你娘,难不成还会拿你怎样不成。”

素妍见虞氏有种阴谋得逞的神色,难不成她娘来得月阁,并不是为了去看五爷,根本就是冲她来的。爹是为了检查两个哥哥的课业,而娘就是冲她来的。

门外,传来田嬷嬷的声音:“太太,东西带来了。”

“好!”虞氏只吐了一个字,对左右道,“去给小姐备香汤吧。”

“娘…”

不待她说完,虞氏摇了摇头,年轻那会儿,她就盼望着自己有个女儿,盼了一年又一年,盼到了三十八岁,才生下这个顽劣可爱的小女儿。这回女儿同意了,正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将她打扮一番。“你是答应了听我的,一会儿不许闹腾。”

018宴会

好吧,为了让娘高兴,她就委屈一回,把自己交给娘。

在素妍的记忆里,以前娘也想要亲手打扮,可每次才进行一半,素妍就吵闹开了,再也不许。唯一一次坐下来的,是她出嫁那日,母亲呆在她的绣阁里,整整一夜,与大嫂亲自张罗安排,为她打扮。

其实,能多一次这样的记忆,又何尝不是好事。

素妍在想,她娘呆会儿不会把她打扮成一个小小新娘的模样,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太恐怖了。

任由母亲给她沐浴洗澡,用了一大把的澡豆,浑身上下洗得干净细腻,还用了飘着香味的香胰子,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朵花,一朵散发着清香的鲜花。

虞氏心满意足地把素妍从大浴桶里捞了出来,给她穿上亵衣亵裤,又从包袱里取了套浅黄色的新裙子,裙子下摆绣了一排粉、浅紫、浅蓝色的蝴蝶,又用银针镶边,阳光下盈盈闪动,仿佛那蝴蝶随时都要拍翅而去。

发式是虞氏亲手挽的,虽是小姑娘,却亦挽了漂亮的仙女髻,髻上绑了浅黄色用银线镶边的丝绦,戴上漂亮的珠钗,又取了熠熠闪光的花钿,贴在眉心处,施了合宜的胭脂,描了黛眉,含了唇红,活脱脱就是从画上跳下来的小仙女。

素妍坚决不看镜子,脑海里想的都是着红色喜服的小新娘。

过了许久,门外有管事婆子来催,说客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大奶奶遣人问虞氏什么时候到后花园去。

虞氏这才牵着素妍的小手,一脸得意地带她前往沙梅会。

后花园里,已经来了好些太太、小姐,个个衣着华丽,大奶奶沈氏、三奶奶孟氏穿梭其间,笑语盈盈。众人正说话,目光就锁定在不远处过来了一大一小身上,尤其是今儿的素妍打扮得跟个小仙女似的,虽说只有九岁,那风姿实在太诱人了,娴静、高贵而飘逸,一双灵动的眸子如星闪亮。

“啧啧,瞧瞧,这是谁呀?许久不见,素妍又长高了,越来越漂亮了。”

都怪她娘,居然把她打扮成这样,一出现,大家就像看猴子一样盯着她。她连镜子都不敢看,不知道有多古怪呢,还往她的脸上抹胭脂水粉的,她都快窘死了。

一位肥胖而衣着华丽的女人,说话间伸手在她的脸上捏了一把,好在不重,否则,她指定大嚎起来。每经过一位贵夫人身边,都不妨被人摸一下,或拉一下手,或拍一下脸颊。

素妍郁闷得直翻白眼,也不知她娘今天发什么疯,干吗要这样折腾她,这是她娘为六哥办的沙梅会,就是傻子都知道,她娘要给六哥挑妻子。

素妍规规矩矩地坐在,虞氏与那肥胖女人寒喧,直至说了一阵,她才知道,这长得极度珠圆玉润的妇人原来是当朝的大公主,当今皇帝的大女儿、左丞相崔从善的嫡长媳。大公主身侧站着的华衣小姑娘,与自己一般大小,是左相府的嫡长孙女崔珊。

崔珊一脸羡慕地打量着素妍,素妍也在审视着她。因为崔珊和她记忆里的样子有些不一样,正趾高气扬,昂首阔胸直勾勾地瞪着她,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据她所知前世的崔珊是名动皇城的才女,曾是北齐朝无数才子俊男竞相求娶的对象。

大公主灿然一笑:“江夫人,不知你家素妍是几月的生辰,我记得好像她与珊姐儿是同年的。”

虞氏低声答道:“三月初三。”

毕竟是女孩子的生辰,不便说得众所皆知,只是站在一侧的素妍却听得仔细分明,伸手拽了一下母亲的衣袖,她不是三月初一么,怎的变成三月初三了,她娘糊涂得不会把她的生辰也给弄错了吧。

大公主笑道:“哦,与我家珊姐儿真是有缘呢,我家珊姐儿是三月初二。就差一天。”

虞氏有心让两个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耍:“素妍,带崔大小姐去看花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