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妍则与小蝶到道观花丛中说话去了,整个山谷很大,早年这里曾有近百亩的药材地,如今建了道观,谷中一半被布成了阵法,一半建有道观,往里建有一座休憩的花园,更有二三十亩药材地,还有二三亩地的菜园。

于花园凉亭坐下,小蝶的眼角什么时候亦有了岁月的痕迹,条条轻浅的鱼纹尾布在眼角,皮肤亦不如当年初见她时白皙年轻。

素妍道:“蝶师姐真的打算从此就在这里伴青灯道观了?”

小蝶垂下眼帘,语调平稳,道:“这是我与滴翠自己的决定。昔日师妹上山,得晓师父与师伯的用意,虽是年幼,却学习刻苦,为了我们师姐妹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付出极多。哪里晓得,师妹们偏有些个不懂事的,居然会做出那等事来,甚至坏了门规,险些累及其他无辜师妹们的名声…”

素妍想问,却又不能轻易开口。当年,她是随着小蝶上山的,小蝶一直待她很好,当成最小的妹妹,有时候更像是在照顾自己的女儿。素妍认识小蝶的时候,小蝶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女子。

素妍下山离开之后,鬼谷宫内发生了几件大事。

大概是去岁冬天的时候,小晴日渐消瘦,还有呕吐之状,邱道长以为是犯了肠胃上的病,给她开药调养。没想连吃两天,竟无半分好转的迹象,邱道长要给诊脉,小晴死活不肯。

邱道长面带怒容:“小蝶,把她给按住,近来都病成这般了,还不肯让为师诊断。”

小蝶应答一声,便去抓小晴,小晴拼命闪躲,可哪里又是小蝶的对手。

小晴见再也隐瞒不下去,扑通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几个头,道:“师父饶命!师父,小晴知道错了!小晴不怪他,他只是太喜欢我,师父…”

原来,小晴不是病了,而是怀了身孕,已经两月了。

孩子的父亲,是袁淳子门下的一个武艺高强的俗家弟子,唤作柴毅。据小晴自己招认,说在五年前,柴毅初上山学艺,一次上山打柴,被毒蛇咬了,性命危在旦夕,她手里偏有这种解药,听到消息就赶到了二进院中。因小晴救他一命,两人自此就熟络起来,多有来往。

去岁秋天,素妍与佐怒天的弟子叶琰比试获胜,本门女弟子从此可以自主婚姻。对于相貌和医术都过人的小晴来说,立即便吸引了鬼谷宫中数个俗家弟子的好感。

宋远山有个心爱俗家弟子钱通,见过小晴几次,很是喜欢小晴。宋远山亦有此意,曾来寻邱道长提及让小晴嫁给钱通的事。钱通家境不错,原是晋地较有名气的富商,又是家中的嫡次子。

230故人至

邱道长私下问过小晴的意思,小晴对钱通的印象也不错,当时含羞地点头同意。只是不想,就在邱道长与宋远山准备为二人订下亲事的时候,小晴突然就不同意了。

现在回想起来,也是那时出了变故。

后来,小蝶才从与小晴感情最好的滴翠那儿知晓,就在小晴答应与钱通订亲后的第二日,柴毅便得了消息,说有事要找小晴商议,也在那次碰面时,柴毅凭借自己男子的力气与武功,强占了小晴。

“据小晴对师父与我所言,那日之后,柴毅时不时要小晴赴约,若是不肯,就扬言要将那事说出去。小晴不敢不从,只得任他欺凌,没想不久后就发现有孕了。”

素妍觉得这是自己听到最骇人的事儿,“晴师姐也是会武功的,任由那人如此欺辱她?”

如果换作是素妍,你伤我一分,我必回以两分,就算不能狠狠教训你,亦得让你付出代价。

小蝶吐了口气,“小晴是我们师姐妹里,医术学得最好的,性子又最柔软。柴毅在俗家弟子里着实算不得什么,上山五年除了武功好些,其他更是一无所长。便是这样一个人,也妄图娶小晴为妻。师父见事已至此,只得同意小晴嫁与柴毅。

哪里晓得,这事被佐师叔知晓了,指责师父教徒无方,纵容门下女弟子做出这等有伤风化的事。那日更是将师父骂得极为难听,我上山十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师父被人骂得不敢争辩一句。

当日,师父一怒之下就令人将小晴赶出师门。柴毅也因为玷污本门女弟子,被他师父派人乱棍赶出鬼谷宫。袁师伯还亲自废了他的武功!”

素妍心头一颤,自己离开一年,不想山上就发生这么多事。“玉兰、阿染、恬恬她们是怎么回事?”

“师父觉得无颜面对宋师叔。但已经说好的事不好再改。就问钱通师兄,在我们一干女弟子里可还有喜欢的人。他便相中了玉兰,玉兰本是不乐意的,你亦知道她是个性子要强的人,可是看师父因为小晴好些日子都愁眉不展,只得应了。二人在山上订亲之后,便跟了钱退师兄回家去了。玉兰走后,师父为了约束门下女弟子,就备了宫砂,要给众师姐妹点下宫砂。没想阿染、恬恬竟点制不上。”

小蝶回想那日,师父一脸的寒冰,众师姐妹们个个探究而鄙夷的眼神。

恬恬一脸惊慌。痛苦摇头,一遍遍争辩“师父,你要相信我,我是清白的,我真的是清白的。”

小蝶呢喃道:“山上的师姐妹这么多。是自小就取有法号的亦好,还是俗家弟子也好,我们大家的宫砂一点既成,唯独阿染和恬恬,昔日师父和瑶芳试了三回,都点不上。”

她顿了一下。闭上眼睛,满是痛楚,“阿染见再也无法隐藏。便供认自己与一位师兄相好的事。可是恬恬一直都在说自己是清白的,当时,大伙见阿染认罪,也就没信她,大家反而心生怨恨。认为她们为我们师姐妹抹了黑,毁了我们师姐妹们的名声。没想恬恬当夜跳下院中那口深井。丢了性命。

多少年了,山上就没闹出过人命,不知怎么的,此事连东、西长老亦都知晓了。四长老会合,严斥师父管束弟子不严,要重惩师父。那时,五绝师伯外出归来,说自己是执法长老,出了此事,她担有最大的责任,自请长老们责罚她。

五绝师伯为师父担下所有的责罚,被罚往思过洞禁足三年。而师父和我们一干女弟子,也因这连番的事故,勒令迁出鬼谷宫,从此另置道观,属鬼谷宫门下。

五谷观这名字,是师父定下的,五乃五绝之五,谷乃是鬼谷之意,师伯劝导师父,说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犯错的。还说,这样亦好,从此本门女弟子另置道观,也算是自由。但到底让众姐妹们蒙了羞辱,坏了名声。

师父要在我们师姐妹中选出几个弟子,愿终身出家为道,了绝红尘。弱水师妹是知晓的,当年若不是五绝师伯将我带上山,我早就饿死了,师伯和师父如我的亲生父母,我又这么大年纪,早就看透了世间那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便想一生留在这五谷观。

师妹,弃俗世红妆,着世外道袍,乃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如此,滴翠师妹如此,还有瑶芳师妹也是如此。”

经历了这些事后,师姐们变了,变得更加冷静,亦更懂得如何维护师姐妹的颜面,懂得孝敬师父,懂得做出选择。而在以前,她们想要有所选择,却不能选择,因为那时,她们在本门男弟子的眼里,是卑微的,永远是男弟子的附属。

自立了道观,从此便另居一处,可以自己打理观中之事。

小蝶身为大师姐,现在代理五谷观事务。“师妹来得不巧,五绝师伯人在思过洞,不允得见任何人。师父中秋之后亦在谷中山洞内闭关,还不知晓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素妍吐了口气,颇有些遗憾地道:“此次回来,我还真有些事想找师父和邱师叔商议呢。”

小蝶切切地望着素妍,“什么事?”

素妍忆起前世里发生在皇城的那场瘟疫,那时各府都有所伤亡,而她亦是在那场瘟疫后变成了“死人”,被人毒哑,惨遭毁容。“我想在皇城开家医馆,不是纯粹为赚钱的医馆,对于富人多收诊金,若遇贫困百姓,可免收诊金。还想跟师父说说,从山上请两位本门弟子帮忙呢。”

小蝶的眸光一转,闪着光亮,“师妹这个想法挺好。可是,师父闭关前,只让我管束好观中弟子,不可再生事端。旁的,我也做不得主。”

素妍温和一笑,如山花烂漫,“师姐不必往心里去。凑办这事还需时日。待邱师叔出关,你再替我转告她就是。我只是觉得,谁说女子不如男,男子能做的事,我们女子也能干成。这才想到,要回来请位师姐妹下山做医馆郎中。

我既上山了,总要住些阵子,好久没见南长老、北长老、殷师叔他们,怪想念的。”

小蝶忆起天下第一画《观音》,低声问道:“附庸山人是不是殷师叔。他的字写得好,而且这幅匾额也是他拿来的。”

素妍含笑摇头。

小蝶一直以为四进院的殷茂林便是名动天下的附庸山人,此刻却被证实不是。她细细地将鬼谷宫中有才华的人都搜索一番。难不成是无名子?此人虽有些才华,可其书法、丹青远不及殷茂林,自然不可能是附庸山人。

小蝶呢喃道:“莫不是住在鬼谷村西山里那位的前辈?”

素妍点头。

“听说是个怪人,与他往来的人不多,倒与殷师叔、南长老颇有来往。”

素妍暖声道:“附庸前辈的修为。绝不在殷师叔、南师祖之下。”

小蝶上山十几年,见过此人两回,总穿着一件灰色长袍,头发高挽,举手投足都有一股子仙风道谷之气。在她小时候,就听说那人在鬼谷村西山住了很多年。只得一个哑巴与他相依为命,据说他刚带回小哑巴时,小哑巴约有六七岁的模样。而今小哑巴已是三十多岁的男子。

“师妹该不会要去拜见他吧?”

素妍摇头道:“去自是要去的。还得向师姐借几个弟子帮忙采些果子,让飞飞帮忙酿些果子酒、百花酒带去。”

小蝶笑了两声,“这里可是道观!”

“师姐放心,我带了人去后山茅层里酿酒,定不敢乱了山上的规矩。”

住在山上的日子。是快乐、自在又忙碌的,次日小蝶便拨了三名观中师姐帮素妍去山里采摘各式果子。每天都能带好几袋子来,一并堆放在后山的茅草屋里。

素妍特意下了山去了县城,找了相熟的人帮忙备了酿酒用的石磨,安置在茅草屋里。

这处茅屋,相传曾是一个俗家弟子搭建的,一心想要拜入鬼谷宫出家修道,但他家里又有几名娇妻美妾,被拒于门外,便在后山建了茅屋住下来。一住便是六年,终于打动了当时的左护法,将他收入门下。

这人,便是现在的西长老。一个年近三十方出家,经过数十年的努力,做了道长、长老。

素妍令飞飞按照虞氏所说的法子反复试验,最终有了虞氏所言的那种香味,又有三位师姐的帮忙,酒很快酿制成功了。

素妍并不参与酿酒,只是张罗着买坛子、酒料、石磨等这些工作。

果子酒开坛这日,小蝶与滴翠亦来了,看着柳飞飞与素妍尝酒,二人跃跃欲试。

素妍笑道:“八仙修道之时,也还饮酒呢,何况这些是山里的野果子、花草酿制。”

滴翠正想试试,笑道:“师姐,弱水师妹说得不错,不如我也饮上一些。”

话落,只听林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你们这群小道姑,还是修道之人,怎的这般贪嘴?”

素妍听到这音,心中大喜,抱拳道:“怪人前辈,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臭丫头!”有人骂了一声,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依旧是一袭灰色长袍,纶巾裹发,飘逸如仙的风姿。从远处款款走来,近了跟前,小蝶这才瞧见,这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约莫有五十岁上下,留着胡须,有一双异常犀厉的眸子,闻着酒香,那眼睛便越发地明亮了。

素妍道:“师姐,这两坛果子酒和百花酒不易醉人,但也不可贪杯,带回观里慢慢品尝。”

滴翠笑骂道:“有故人来访,就赶我们走了?”

素妍笑而不语,给二人一人送了一坛酒,赶着小蝶与滴翠离去。

待她们走远,素妍又吩咐飞飞炒了几道清淡的素菜。

231高人聚

素妍嘴里的怪人前辈正是附庸山人。

相识多年,连她也不晓附庸山人的真实姓名,一直唤他“怪人前辈”。

附庸山人抱着酒坛,喝了两口:“闻着酒香而来,当年你可是答应要管我酒的,嗯,甚好,要是在地下埋下三两年,这酒亦就更好了。”

素妍笑着,“这次我共酿了六十坛酒,前辈,够多了吧。”

附庸山人闷哼一声,只顾饮酒。

飞飞捧上素菜,一眼崇拜地望着附庸山人,脑子里只一个念头:这人年轻时候,得有多英俊啊。

头上戴着灰色纶巾,穿一件素灰色的长袍,袍上绘有水墨竹叶与兰花,登着一双灰色靴子。肌肤白皙若雪,双眼深邃有神,冷厉如剑,五官精致如刻,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似桃瓣,晴胜秋波,举止高雅风流,虽怒时而若笑,虽无语却胜过有话。真真是个谪仙般的人物,虽然年岁有些大了,但那种与生俱来的气度无人能及。

附庸山人只顾贪酒,素妍拿了三只碗,与他斟酒,他亦不说话,连喝了十来碗,这才道:“早闻皇城右相府的果子酒天下闻名,不错!”

素妍嫣然笑道:“怪人前辈若是喜欢,去右相府作客,我娘那儿还有埋了十八年的状元红呢,有苹果酒、梅子酒、枸杞酒、玫瑰酒、牡丹酒…品种众多。我娘有两大最拿手的,一是酿酒,一便是卤食。就是宫里的厨子也比她不过…”

附庸山人打了个饱嗝:“十八年的果子酒?”

素妍很肯定地点头。

正说话,又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老怪,你莫被这小女娃给骗了,她这是要诱你下山呢。哈哈…”

这声音,素妍从未听过。寻声望去,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出现在视野之中,着束衣短衫,下身着一条灰白色的裤子,一身道士打扮,虽说年岁大了,行止如风。

“闻着酒香来的,女娃,给我老道也来上一坛。”

素妍一脸茫然,她见过南、北二长老。可唯独这位,有些面生,中等个头儿。相貌寻常,可嗓门不小。

附庸山人道:“这是西长老。”

“见过西师祖!”

西长老扫了眼素妍,“听说叫弱水的女娃上山了,没住在五谷观,偏住到我老道留下的茅屋里了。”

定是面前这个长得水灵清透的少女了。看着她一双慧黠的眼睛,西长老便生不出好感来,这样的女子太过灵慧,但又说不出厌恶。在他的猜想中,这弱水本就该是这副模样。

素妍抱了坛酒出来,道:“亏得师祖这茅屋。如今快变成我的酒坊。柳师妹为了酿酒,可与我娘学了好些天,虽说这酒不及我娘的果子酒。倒还不错,可以拿来孝敬长辈。”

酒香四溢,不多会又来了一人,却是殷茂林,就连南长老、北长老也到了。

原本冷清的茅草屋顿时热闹起来。素妍见众人差不多,个个都有几分醉意。拿了这些日子自己作的画来,让大家点评一二。

除了西长老,他们都是喜爱丹青书画的,西长老最喜的还是布阵和练丹之术。微眯着眼睛,“听说当年,五绝是从朱武手里把你给抢走的?”

附庸山人指着南长老与殷茂林,“你们俩自是疼爱弱水,这丫头把我给卖了。”

殷茂林神色淡淡,道:“你亦是她的半个先生呢。没有你的纵容,她哪里敢把《观音》图献给天龙寺,如今你可是天下第一才子,风头盖过了朱武先生。虽已出名,你的庸居却依旧冷淡,可见这丫头并未违背诺言。”

要是素妍把附庸山人的身份讲出去,附庸山人所住的庸居,就不会依如从前一般的冷清,他更不能再如以前一样的享受安宁日子。光是那些寻访、登门的人就能把他给烦得不轻。

附庸山人看着画作,“嗯,不错,虽是个女娃儿,但画里却丝毫瞧不出女儿家的小气。”顿了一下,“殷道长,你可得管管鬼谷村民,这几日来了十几个小伙,在我的茅屋旁边叮叮当当地敲石头,修屋子,我都快被烦死了。”

“难得弱水对你一片孝心,看你那茅屋,每逢夏季就漏雨不能住,要给你盖房造屋,我阻她何用?”

素妍凑了那么多银子,就是要给附庸山人建座漂亮的院子,不需要太过奢华,但一定要结实耐用,更能躲风避雨。她让滴翠去了趟鬼谷村,特意请了村长挑选壮年男子上山给附庸山人修屋子。

附庸山人一直被鬼谷村民唤作“怪人”,这亦是素妍为何叫他“怪人前辈”的原由,知晓附庸山人名号的却少之又少。

鬼谷村民难得下人,自然不晓附庸山人在皇城声名雀起。

那年夏天,下了场大雨,附庸山人的茅屋就险些被冲垮,他直躲到了鬼谷宫后山的山洞里住了大半月,曾愤愤然地道:“待老子有钱,就建座砖瓦房住。”

话虽如此,却一直没建。

待他手头真有两钱时,不是买酒,就是买纸张、颜料,有时候还得找鬼谷宫的几位朋友接济度日。

他只对酒、丹青有偏好,至于旁的,都可以抛下。

当年游历山河,到了终南山,竟无意间进了鬼谷宫的地盘,认识了才华横溢的南长老,再结识同样在书画方面有过人才华的殷茂林,只为这二位朋友,他便决定就此住下来,这一住便是近二十多年。每过三两年,他便出去游历,然后再回来,潜心画作。

素妍将画一幅幅地贴到墙上。

附庸山人并没有发火,既然是素妍的一番心意,他亦不反对,茅草屋就几根腕口大的树木支撑,风大茅屋摇三摇,雨大茅屋顶直接被雨水冲开,有了砖瓦屋便可以住得更安心。“近来烦得不轻,不回庸居也罢,且在这里住上些日子,也好躲躲清静。”

次日,待素妍醒来时,发现茅屋里一片静寂。

柳飞飞在一边的酿酒屋里忙碌,今儿来了两个送果子的鬼谷男弟子,自称是殷茂林的徒弟,奉了师父之命采了几袋果子送来。

只说送果子的,可素妍明白,这是要柳飞飞多酿几坛果子酒。

一边的小屋里,附庸山人睡得正香,不耐烦地高喝一声:“吵什么吵,都吵好几日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木板榻上只得一床被子,还是素妍半夜里送来的,素妍与柳飞飞合用一床。附庸山人拢了拢被子,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素妍望了眼墙上,发现自己贴在墙上的画都没了踪迹,谁拿走了她的画?

一时间,她脑子转了又转。

是殷茂林?

如果要拿,也得与她说上几句。

难道是附庸山人,亦或是南道长,貌似都有可能,又没有可能。

小蝶遣来帮忙的三位师姐妹亦到了,还带了两个机灵干练的小弟子来,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帮着柳飞飞炒料、酿酒,几个人忙得不亦乐乎。

素妍拿了笔墨,背着画板上山了,冬天的风呼呼刮过山岗,她站在一棵大松树下,调好笔墨,备下一羊皮袋的果子酒,喝了就饮上一口,静默地绘着画。

附庸山人睡到午后才起来,吃了两碗粥,问罢柳飞飞,才知素妍一早出门了,带了画板,指定是去绘画。

他取一个葫芦,装了酒,攀上最高的山峰,远远儿地就看到山顶上站着一抹倩影,而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素袍男子。瞧得不太真切,仿佛是一抹幻影,就那样静静地立在她的身后。

过了许久,当日光投下了一道黑影,素妍惊觉,这才突地回头,一个着道袍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多岁的眼睛,眉眼如画,头上只用一根木簪束发,黑发光亮如漆,手捧拂尘,身上穿着一袭灰白色的道袍;下面半露内里深灰色的裤腿,灰色弹墨袜,厚底道靴。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自冷,面似含笑。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分的感情,即便眸光里有着意外,听起来却冷若冰霜,“你就是弱水?”

素妍审视着来人,看他的打扮,依是鬼谷道长。抱拳道:“见过无名子师叔。”

他似笑非笑地点了一下头,“怎么对着终南山绘起大漠日落了?”

素妍看了看画中的风景,一样都是美景,却是完全不同的美,“之前绘过几幅《大漠日落》,许是不够好,被人拿走了。任是殷师叔还是怪前辈,对于手下的败笔,都是毁掉。”

无名子始终如一的冷静,他今春出关,这才听说山上收了一个叫弱水的女弟子,聪颖非常,大胜佐怒天的徒弟。今秋,又听说这女弟子入了北齐军营,只用大半年时间就击退西歧。她,是皇城百姓口里如传奇般的人物;她在鬼谷宫里,亦如同一个传奇。

素妍这才看见无名子亦拿着画板,还提着一个盒子,不用猜也知道,那盒里自是文房四宝。

无名子细细地审视,“你的画有附庸山人画作的多变,又有朱武画作的洒脱。”看了一会儿,又道:“单从技艺来看,略显稚嫩,但从风格来看,丝毫都瞧不出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女子所出,更像是一个历经沧桑,淡看世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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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 筹备

素妍又是淡淡一笑,自然,纯粹。埋头继续添枝加墨,只觉无名子眼神犀厉,他面前仿佛所有秘密都似要被看穿一般。

附庸山人爬上山,喘着粗气,打开葫芦,大饮一口,“无名子来了?”

素妍不是责问,而是略带愧色地道:“怪人前辈,昨儿我拿出来六幅画作,全都变成废纸了?”

附庸山人道:“不是你自己收起来了么?”

素妍摇头,“我没收。”只此三个字,心下疑惑,又道:“莫不是被殷师叔给毁了?”

附庸山人走近素妍,静静地看着《大漠日落》,“别作彩图了,你彩图只适合绘花草蝴蝶,若是风景图被你绘成彩图,一点气势都没有。”

他颇是生气地走近,三两下就将素妍画板图给揉作一团,顿时化成了碎片。

素妍哭丧作脸,看着生气大作附庸山人。

无名子面无表情,用平静语调道:“不是绘不好,只是还没学会一些技巧。”

纵是安慰话,从他嘴里出来,都带着一股寒意。

素妍从未与无名子接触过,但她想,这样他许才是真实。

附庸山人饮着果子酒,骂道:“这丫头笨得要死,跟我学了几年画,也无甚长进。她画能拿得出手,大概也就《渔村》与《追思》。”

素妍嘟了嘟嘴:“前辈教我呀!”

“教?你这丫头一会儿跟南长老学,又跟殷道长学,还有朱武那样师傅,学得太杂了。”附庸山人很没好气,“画风多变,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你年纪轻,阅历少。还是挑选两种即可,其实若是花草蝴蝶绘得好了,一样可以这条路发展。”

无名子面容微凝,道:“怪人这话,贫道不敢苟同。弱水画风,虽有你们影子,但又自成一派,她年岁尚小,假以时日,你之上也不定。”

附庸山人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久久回荡山谷,“她若能超越于我,我可真是庆幸得很。”

无名子不温不和。只看着素妍画,道:“弱水,我为你添抹几笔。”

素妍将画笔递与无名子,但见他接过画笔,挥毫勾画之间。虽只可数几笔,整个画面立时生动起来。那轮晚阳似要没入地面一般,顿时给整幅画面平添了几分生气。

附庸山人面色凝重,“无名子,许久不见,你会丹青了?”

无名子放下画笔。“不懂,不懂。我依旧偏爱诗词。”

素妍分明看到无名子背着画板上山,可他却说不懂丹青。这几笔让原本一个色调画面,顿时层次分明,给人一种强烈冲刺感。

附庸山人捻着胡须,“不错,神来之笔。这几笔有书**底,被你这么一弄。反而有了些诗意、生趣。”

无名子放好画板,上面搁了一张纸,面对大好山河,突然诗意大发,片刻间,一首热血澎湃诗作跃然于纸。

原来,无名子擅长诗词。

素妍睁大眼睛,一脸敬重地看着上面龙飞凤舞大字,这等狂草,便是朱武也胜他不过。

无名子道:“昨儿你们都去弱水师侄那儿饮酒了,也不唤我,真不够意思。”

“你外游历几年,要宫中整理诗词,我等哪敢唤你。”

素妍拿出息羊皮袋:“师叔,我这儿有一袋,不过是我饮过几口…”

话未落音,无名子接过羊皮袋,仰颈狂饮:“你这丫头,之前看你饮得香甜,可真要馋死我了。”

接下来日子里,素妍与附庸山人、殷茂林、南长老等谈书法丹青,诗词歌赋,多是他们说,素妍只作旁听,尤其是说到诗词,她是一个句也写不出来。

附庸山人直笑:“这点似我!不愧跟我学画久,哈哈,我也不会诗词,偏这字画还能拿得出手。”

素妍天天早出晚归,柳飞飞与几位师姐妹就酒坊里酿酒,酿了一坛又一坛。素妍道:“和尚不沾酒,你们是道士、道姑,可以喝。听说八仙修道之时,个个都是饮酒。”

小蝶之前迟疑未定,只见南长老、殷茂林隔天就到素妍这里来喝酒,早早儿,素妍还令人备好下酒菜,几个人说酒聊天,无名子诗兴大发,时常会挥毫泼墨,而附庸山人等人也会绘出几幅画来,然后大家聚到一块谈论优缺。

这样日子,对于素妍来说,她就是一个求学者,虚心求教,甚至学会将无名子那招书法中狂热应用到丹青上,竟有出奇不意效果。

这日二后,送走各位道长。

附庸山人近来就赖这酒坊里了,每日醒来玩,玩累喝,喝得半醉便入睡,还有人帮忙收拾房间,清洗衣衫,附庸山人可谓是玩得不亦乐乎。

素妍总是带着三分醉意,她亦馋酒,可飞飞却管束着她,不许她喝,“六哥交待我,叫我照顾好你,我可不能由得你去。”

“是,六嫂!”素妍嘻笑着,“还没过门呢,就帮着六哥管束我了,要是过了门,如何了得。”

飞飞虽气,却不与她争辩,知她醉了,处处都让着。“师姐,明儿腊月初八,我们得回皇城。难不成,今年你不回家陪家人过年节?”

素妍朦胧中睁开双眼,轻叹一声,“真!这才多久,亦到归期。”

她喜欢和附庸山人一起,难得是南长老等人亦,大家谈天说地,不高兴骂对方两句,高兴了同享。

素妍问:“你去庸居瞧过了?”

飞飞道:“瞧过了,他们都是按照师姐意思修建房屋,正房三间,中间是会客厅,左为书房,右为内室。又建了东西厢房,东边有厨房、杂房、下人房,西边是客房,院中又铺了石子,就差墙面粉刷石灰了,院子里需要种树植树地方都余留出来了。村长问,要不要建围墙?”

素妍打起精神,“墙面粉刷和植树弄好还需得多久?”

“也就三四天事。”飞飞没想,这么短时间,村长就能带人把屋子建好,“怪人”住那里已几十年了,虽然少与鬼谷村百姓打交道,大家潜意识里,还是拿他当成自己人。

飞飞将素妍得几幅画卷好,放到竹筒里,道:“如今是年底,鬼谷村里闲人多,这回师姐又出了高价,愿意帮工人不少。村长说,要是再建一座院子,他们这回只需要半个月就成。”

素妍又问:“书房是按我所说布置么?”

“是。墙上都有各式抠形,还有两张一人多高书架,倚窗地方做了桌案,院子里亦置了石桌、石凳等物。”

她拍着脑袋,“就用石子堆砌围墙吧,来年让人墙上种上一些蔓藤,应不会损了庸居清雅,再令人围墙外面种上几丛斑竹、雏菊。”

飞飞道:“师姐放心,这事我已经交代了村里张婶去做。她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不易,就算是给她多找一份活,能寻个赚钱去处。”简易榻前坐下,飞飞看着醉眼迷离素妍,“我们何时回去?”

“过了腊月十五再说。”

柳飞飞舒了口气,“这也太晚了,要是二爷、六爷比我们先回府,到时候伯母又得挑他们不是。”

素妍心里不愿回去,想到母亲时不时就提她婚事,她着实厌烦得紧,“腊月二十。”

“你…”

“过完年再回。”颇有些孩子气。

要是柳飞飞再罗嗦,她就再往后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