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晃的红酒杯,闪耀出如宝石一般的光彩。晃得她仅剩的一只眼睛闭上又睁开,她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一直到了梅景铉面前的时候,他才发现了她。

但目光相触的瞬间,那一丝惊讶转瞬即逝。眼底似乎还浮上笑意。

不等他说话,她已经说了:“梅先生,公司有点事要你处理。麻烦能借一步说话吗?”

穿淡紫色衬衫的男子看热闹:“景铉,你手下的小丫头?”

小五瞪了这男子一眼:“我不是他的属下!”

“还挺有脾气的嘛。”男子把香槟递给了旁边的一位小姐,那小姐笑道:“这是哪一位妹妹呀?怎么穿成这样?”

梅景铉淡淡道:“她是孟小五,我们公司的鉴定师。”

“小五?这名字也够随意的。你们家是不是还有小二小三小三啊?”

“霍楠,我还有事,先不陪你了。”

这名叫霍楠的男子这才喝下了杯中的香槟:“好,那哥们明天晚上再聚。”

梅景铉随意地站了起来,随意地跟她出了大厅。走廊上没什么人,他停下了脚步。似乎要拿香烟抽,但手指触碰到香烟的时候,又收了回来。她不想看他的模样,只是冷冰冰地把手上的那一串千眼菩提手串捧了出来:“你认识这个吗?”

“认识。”梅景铉察觉到了她的表情不对劲:“小五,怎么了?你今天…怎么过来的?”

她一字一句地质问道:“那你为什么把这串菩提手串给了孟昕?!”

梅景铉的反应很快:“孟昕怎么了?”

“梅景铉,你真够无情无义的。”小五把手串扔在了他的脸上:“你为什么给孟昕这个?你为什么给了她,又把她彻底忘记了?!”

梅景铉一伸手就接过了手串,却是道:“小五,你说清楚。”

“梅景铉,你——”

梅景铉冷冷道:“要骂人以后再骂,你跟我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孟昕是我的舍友,她收了你这一件礼物,结果爱你爱的茶饭不思,今天走神,砸鱼鳔胶的时候把手指砸断了。”

说完了,她就忍不住抽泣起来。梅景铉蹙起眉头,一把拉过了她的手。她想甩开这一只手,但是梅景铉紧紧拽着她,生了根似的牢固。就这么一路把她拽到了楼下,梅景铉打了一辆车,司机师傅问他们去哪里,她这才止住了哭泣——

“上海人民医院。”

车子开进了闹市区。她闭着眼睛斜靠在窗口。

“小五。”

她不理睬。

梅景铉自己打开车窗,然后点了一支烟:“…半年前我来了一次上海,认识了孟昕。”

她冷笑道:“你那时候还认识了我。”

“对,不过我认识孟昕在先…当时,有一个顾客拿着一件高仿的康熙蓝釉来福佑楼推销,在场的鉴定师都没那个能耐鉴定出真假。我正要下楼,忽然有个女员工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她说,康熙的蓝釉要从远处看真假。”

“…”

小五愣住了,她记得这个场景!

“我当时来上海,一是来看生意,二是来看看储备的人才培训。干古董生意的,好的人才就是最大的机遇。我听了那女员工的鉴定说辞,当时以为她是蒙尘的明珠,说不定可以把她招到身边帮忙。就下楼来,将店里的一串手珠赏给了她。”

小五默不作声了,她终于知道这手珠怎么来的了。

“给这串菩提的时候…我是作为一个老板给员工一点工作上的奖励。”

她冷笑道:“那你从那之后,不就是跟孟昕好上了吗?”

梅景铉没有反驳,只是冷静地告诉她:“小五,我选拔人才放在身边,是需要经过一系列的测试的。我想带孟昕出去,是想测一测她的对古董的了解。第一次,我带她去了国际秋拍的会场,想听她对那些藏品讲出一个门道来。结果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也一言不发了,继续听。

“我当时以为孟昕害羞,不敢说。于是邀请她下一次去民间藏宝大会上看看。也是想听听她的见识。结果你也知道了,我遇到了你。”

她点了点头,却是问道:“那你后来还找过她了吗?”

梅景铉掐灭了烟头:“没找过,不过到你们单位打听过了。孟昕的表现很一般。”

“…”她无言以对。

车到了,梅景铉先下了车。她跟在他身后,忽然不想见孟昕了。

怎么说呢…可悲之人自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也有可悲的地方啊。

手术还在进行中,梅景铉的到来引起了走廊上的一阵风波。

小五坐在座椅上,慢慢理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初孟昕逞能,把她的话语拿去作为己用,结果惹出了这一段风波…理智上,她已经完全原谅了梅景铉。你不能要求一个老板,连给员工奖励,测试员工的权力都没有。

然而感情上,她还是责备梅景铉的。怪只怪,你不该遇到她啊。

等了一会儿,那边的风波还没平息。结果另一个重磅人物——梅景铄也来了。

梅景铄穿着便服过来的,跟哥哥一样,他也有帅气的脸庞和一米九的高个子。但她明显感觉到:梅景铄比他哥哥会镇场子。这不,梅景铄一过来,周主任,何师傅,王经理他们都不吱声了。似乎怕这个二少爷多过怕大少爷。

“哥。”处理完了事故,梅景铄才走到了梅景铉面前:“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这边的事情交给我处理。”

“景铄,这件事跟我有关。我不能走开。”

梅景铄的目光有意无意略过了走廊:“哥,我把老傅留在这里。你要安排什么就跟老傅说一声。明天爸大概就会知道这件事了,到时候我来跟爸说。”

“那好。”梅景铉不置可否。

小五坐在椅子上,还是这一条走廊,她又看到梅景铄走了过去。

走廊上渐渐无人了,到了半夜时分,孟昕的手术终于结束了。

病人手术已结束,提出要见梅景铉,于是梅景铉走了进去。

不过片刻的功夫,梅景铉又出来了。这时候走廊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小五蜷缩在角落一隅,看到梅景铉坐在了身边。

梅景铉看着她,说道:“孟昕已经没事了,医生给她接上了所有的指骨。”

小五点了点头。

“我跟她说了那些话。”

她微微张了口:“那她有什么话跟你说?”

“孟昕说,我不该给她那一串菩提手串。她现在不要了,还给我这东西。”

她这才放下了心,以孟昕的性格,应该还跟梅景铉说了什么,只是,那不在她的过问范围内。也不知道梅景铉是怎么跟孟昕坦白的,孟昕居然把这一串象征着她的爱情的千眼菩提换了回来。总之,只要孟昕放弃了梅景铉那么悲剧也就结束了。

于是道:“那你以后,不要再见她了。”

“对,我不该见她。小五,孟昕告诉我,那天她鉴定出康熙蓝釉是因为你跟她说了。”

她刚才就明白了,但是现在知道这个有什么用:“你不该见她,难道就该见我?”

“你说的不错,我该见的人是你。孟小五。”

“大少爷,我们好像不怎么熟。”

“小五,上次我到了上海一共四十三天。第六天,我见到了孟昕。但到了第四十一天,我才认识了你。我们只见过了三次面,当时还不算什么认识。”顿了顿,她听出梅景铉的话中有话:“如果当时我先遇到你,情况肯定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你想让我跟孟昕一样躺在病床上吗?”

“不会,你是我所需要的人才。我会把你从上海带到香港去好好培养。”

但少女“呵”了一声:“梅先生,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的原则。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就是她今天对梅景铉的回答。

第22章 装裱【通知】

上海一夜明媚,却没有半点风声。

晨曦熹微的时候,人民医院的大楼走廊里只剩下了小五。

她并不觉得寒冷。一个人的时候,更适合孤独的人反省自己。收拾了之前的那些情绪化的片段。她开始后悔,昨夜的冲动实在是太丢脸了。还有,一冲动之下,她对梅景铉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又庆幸,庆幸孟昕回头的不算晚。

一个护士过来道:“孟小姐,病人想见你。”

她走了进去,看到孟昕的手上缠了厚厚的纱布。侵染着血迹。

“孟姐姐?”她有点害怕,但脚步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过去,面对孟昕。

“小五,你吃没吃早饭?”

“没吃。”她怎么有心情去关心什么早饭:“你还好吧?”

孟昕大大的眼睛望着她:“小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借了你的话去接近他?”

她心下一酸:“昨晚梅先生跟你说了什么?”

孟昕垂下睫毛:“他说,他很生自己的气。如果当时遇到的人是你的话,那么,我就不会受伤了…小五,如果他这么夸我,那我宁愿五根手指都断了。可是你,你做得很好不是么?他不会在意我断了什么,他只会在乎他在意的人。”

小五微微摇了摇头:“你太固执了,放手吧。”

孟昕闭上眼,声音轻的不能再轻:“可是小五,我真的好羡慕你。”下一句,却是加重了语气:“羡慕到恨你,我是不是很坏?”

小五叹了口气,知道这一段友谊算是断了。只是她还有话要说:“我是梅景铄二少爷的属下。”

“不管你是谁的人,反正我连做他的人的资格都没有。我已经明白了,所以我放手。”

说完,孟昕怔怔落下泪来。小五站了起来:“那我先走了,孟姐姐,你好好保重。”

走出病房,小五看到一轮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昨晚,一朵烂桃花就这么凋零了,但既然是烂桃花…还是早早掐断为妙。

隔日她请了个假,出门的时候有电话来了,是梅景铄的声音:“喂?小五。”

“二少爷。”

“怎么有气无力的?没吃早饭?”

她早吃过了,只是没什么精神:“午饭都烧好了。”

“那多吃点。昨天看到你,个头倒是长高了,就是太瘦了些,弱不禁风怎么能做事?”

闲谈中掺杂着关怀的语气。她立即来了精神:“那好,我中午多吃一碗饭。”

梅景铄又道:“小五,这半年来你的工作干得不错。这一次和盛春拍,我这边的人手不够。老傅就把你的档案从福佑楼调到了梅氏集团的总部去。从明天开始,你就去上海半岛酒店那边帮忙和盛春拍的鉴定事宜。”

“好的。”她想起一事:“孟昕受伤的事情怎么处理?”

梅景铄不紧不慢道:“我跟周主任了解过了情况,孟昕受伤,也有她自己工作态度上的问题。现在她的手指半年不能工作,我们会赔偿她这半年以来的一切损失。但是伤养好了以后,到底回不回来福佑楼上班,还要看她自己的意思。”

“谢谢。”

“不用说什么谢,春拍的藏品很多,掌眼的时候多长几个心眼。”

“好的。”

挂了电话,她忽然意识到:梅景铄梅景铉这兄弟两个,说不定已经在暗地里较上劲儿。

她既然欠了这个人情,就不能脚踩两只船。太笨的人,注定学不了圆滑处世。

上海半岛饭店所处的地段优越,交通便利。

转单位倒不是不方便,只是她能走,但是大哥不能走。

好在大哥生活自理上没什么问题,看门差使也不算难,她还是挺放心让大哥待在福佑楼的。

周主任亲自把她送到了这里来,还拍了拍肩膀:“小五,傅老师傅亲自点了你的名,要你来参加本次的春拍团队。这个荣誉,在我们福佑楼里可是头一次。你好好干,干得漂亮了,以后说不定还要去香港,北京参加大型的拍卖会…”

“嗯。”她多问了一句:“孟昕她现在出院了吗?”

周主任压低了声音:“她回老家去了,公司赔了一笔钱。”

告别了周主任,她就住进了半岛饭店。住的楼层在第23楼,隔壁有不少国内知名的鉴定大师。

开始工作的时候,一个叫做孙涵的经理把她领到了藏品的储备室去。

到了地方一看,在这里工作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中老年男子,她不仅是唯一一个小年轻人,还是唯一一个女的。自然受到的瞩目就多了。

一个王师傅还打趣道:“老孙,你带孙女来学习?”

“嗨,这是福佑楼那边过来的古董修复师。她叫孟小五,小五,快跟各位前辈打招呼。”

她点了点头:“爷爷好。”这里的人,起码都是伯伯辈分以上的,她有点形单影只的感觉。

孙主任又把她引荐到了一个老人的身边:“徐师傅,老傅跟我说,这丫头就待在你手下做做事。这个面子您不能不给。”

“徐爷爷好。”小五郁闷,这代沟起码三代以上。

“哦,孟小五。”徐老师傅手上正在忙修复一件书画作品,随口问道:“会揭画心吗?”

小五仔细想了想,好像自己会的。

所谓的揭画心,是古书画修复中最难的一道工序。由于古书画一般分四层,一层画心、一层托心纸、两层背纸。最难的是“揭”的环节,也就是将最薄的那一层宣纸画心分离出来。要求既揭得干干净净,又不能使画心受到丝毫损伤。

一个古董修复师练习几十年,才可以将揭画心的这一道工序做到完美无瑕。

孙主任立即道:“老徐,你别为难人家小姑娘。她是做漆器修复的,没做过书画修复。”

徐师傅冷哼一声:“哦?漆器修复?今年春拍一共三百二十五件藏品,漆器只有七件。也不在我们这边搞维护。那你过来干什么的?”

孙主任也是尴尬,这些上了岁数的老头子都是倔脾气:“她是来学习学习书画修复的嘛…”

小五无语,只能自告奋勇了:“孙主任,徐老师傅,我会揭画心的。”

孙主任以为她在逞强,于是道:“丫头,这书画修复揭画心是最难的一项。一个弄不好,价值连城的书画就毁于一旦,你呀,太年轻了点。”

“年轻什么?小姑娘,你过来,先搓给我看看。”

所谓的搓,也是修复书画作品中的一个程序。也即是在古画完全浸湿的情况下,把附着画心的那层托心纸一点点搓下来。在这一道程序里头,手指力道的拿捏变得十分关键,“搓”的力道大了,则会对古画造成不可逆的二次损坏。

一位修画师需要经过多年的训练,上万次的反复练习,才能最终拿捏出这“搓”的手感和力道。

徐老师傅这么说,有点让她知难而退的意味。

但得看遇到谁了,论古董修复,这些人都得喊陈归宁一声师祖奶奶。

小五走上前去,脱下了手套,伸出了一双细细嫩嫩的手。

定好了心神,她才把手指放在了湿润的画面上。拇指和二指捏起一点点纸面,然后轻轻地搓捏。

她知道,揭出来的画心通常只有0.09毫米,薄如蝉翼。所以一点点都不能马虎。

徐老师傅本来还有点轻视地看着她,但慢慢的,脸上的表情都变了。他端过了一杯茶,轻轻呷了一口,却不喝下。孙主任攒了一头的冷汗,生怕这丫头一个不小心弄坏了藏品。结果,他也不知专注地看起孟小五揭画心。

这丫头的双手简直神了,一个多钟头过去了,画心已经完全分离了出来。一点破损都没有。

徐老师傅这才喝了一口茶,也是感慨万千。他都七老八十的人了,居然还会佩服一个小女孩。但不得不承认:“丫头,你这么小的年纪都有点大师的手法了。现在的年轻人呀…不得了,真不得了。老孙,你去告诉老傅:这回我就不骂他了。”

小五很谦虚:“徐师傅您过奖了,我是过来好好跟各位前辈学习的。”

孙主任笑眯眯的,这小丫头真不得了。于是趁机道:“小孟,还不快叫师父。”

小五立即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地端给徐老师傅:“师父。”

徐老师傅喝下这一杯茶,这就算临时收了她这个徒弟了。

下班以后,小五才打听到这徐老师傅名叫徐子铭,是当今国内数一数二的书画修复师。

就这样,她就在这徐子铭的门下开始干活。一连好几天,就是做这样揭画心的活儿。

这天,她修完了一幅画。徐子铭也干完了活儿,挨着墙,坐在了一把太师椅上。她看老师傅的茶杯空了,于是主动上前倒茶。徐老师傅嗯了一声,然后拿过一张账目表看,她也凑过去看——是今年送拍藏品的藏家名单。

好巧不巧,她第一眼看到了“秦禾”的名字。

这是爷爷临终前见的那个秦禾吗?他今年也来和盛拍卖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