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穿过夜幕,没入一座院落,再也不出来了,澹台文清心知那便是它的巢了,大喜之下追了过去:“哈,这下还逮你不到?”

“哎呀!”一名年轻俊俏的内侍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中一羽灰鸽应声而起,扑愣愣地展翅停在了梁上,偏着头盯着他瞧。

澹台文清见这屋子黑乎乎的也没点灯,没想到竟会有人守在底下,心里生出歉意。

他本就没什么王爷架子,这时笑嘻嘻地弯腰去拉他:“对不住,吓到你了~”

“你是谁?不知道鸽房重地,闲人免入的吗?”内侍惊魂稍定,拍开他的手,起来恶狠狠地问。

“鸽房重地?”澹台文清心中一动,语气越发谦和:“对不住,我第一次来,不知道规矩。”

他眼尖,这时已看清停在梁上的那羽鸽子腿上梆着一根级细的竹筒——显然,这是一羽信鸽,此时正传递了消息过来。

“知道是重地还不快滚?”内侍显然被吓得不轻,没好气地喝叱。

“是,我马上离开。”他哂然一笑,纵身跃上屋檐。

临去时,再瞥一眼那座庭院,见廊下挂着一长排的铁笼,大约因他们说话惊忧到笼中鸽子,咕咕之声不绝于耳。

粗粗一估,竟有数百羽之多。

看来,所谓幽居不过是个幌子,太后对朝中局势还是十分关注的。

再想到近年来急骤扩张的太后党,他的心里不禁涌起一丝反感——执政的若是自己,太后如此做为尚可理解。

可四哥是他的亲生骨肉且执政清明,她为什么要在背后装神弄鬼,暗中把持朝政,令四哥左右为难?

绕了一圈,回到寝宫,太后已然醒转,正在跟澹台凤鸣说话。

“母后~”他心中一喜,掀开帘子,大踏步走了进去:“你醒了,觉得怎样?”

“文清也来了?”太后斜靠在床头,蹙眉嗔道:“不过是闪了下腰,也不是什么大事,竟劳动皇上和燕王夤夜出宫,这帮奴才实在太没担当!”

“母后说哪里话?”澹台文清蹭到她跟前,一偏腿在床沿坐了,拉着她的手,笑:“别的人不说也就罢了,母后金尊玉贵,可是咱东晋的宝贝,岂能容有半丝闪失?”

“母后,”澹台凤鸣远远地坐着,神色是一惯的温和:“入秋了,朕瞅着这别院怪冷清的,不如跟朕一块回宫,也好随时照应。”

“哀家一个老太婆,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要那么热闹做什么?”太后并不看他的脸,极冷淡地道:“这么多年,哀家也习惯了这边,皇帝若是真的孝顺,就让哀家在这里安享天年吧。”

澹台凤鸣心中酸涩,低了头,轻应一声:“是。”

“好了,”太后示意忆桃扶她躺下:“时候也不早了,你明儿个还要早朝,哀家也不留你,还是回宫去吧。”

正文 死寂

“母后,你就让朕再陪你一晚吧。”澹台凤鸣欠了欠身,低低地道。

“是啊,四哥亲政以来不曾懈怠过一天,就当是放假好了。”澹台文清挤眉弄眼,竭力想把气氛弄得活跃一些:“反正也快四更了,母后也不必急着赶咱们回去吧?”

“随便你们。”太后闭了眼,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皇上,出大事了!”上官雅风忽地闯了进来,神色惊惶之及。

浚澹台凤鸣微有不悦,斥道:“母后在此,岂容你大声喧哗?”

“太后恕罪。”上官雅风情知失态,忙躬身请安。

“上官统领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不知何事如此惊慌?”太后不慌不忙,撩起眼皮,淡淡地瞟他一眼。

藐“这~”上官雅风拿眼看向澹台凤鸣。

淑妃是太后亲侄女,若知道她腹中“龙子”流掉,震怒之下,不知会怎么处置清歌?

这对清歌目前的处境来说,不谛是火上浇油!

太后冷声道:“什么绝密大事,连哀家都不能说?也罢,你们都下去吧,哀家也懒得理这劳什子的政事!”

上官雅风被她这么一刺,尴尬之极,垂着手一声也不敢吭。

“母后早些安歇,朕先告辞,择日再来看望母后。”

太后轻哼一声,翻个身向里,连话都懒得答一句。

一行人鱼贯出了寝宫,澹台文清出言调侃:“雅风,你今儿是怎么了?火烧了屁股似的,规矩都不懂了,连太后寝宫都敢擅闯!”

澹台凤鸣却并未吭声,心中隐隐生出不详之兆。

雅风城俯极深,人前轻易不表露情绪,今夜却大为失常,定是有大事发生。

“出事了!”果然,上官雅风掩不住愤怒之色,颤着声音禀道:“淑妃忽然小产,云婕妤被指以巫蛊之术谋害龙子之罪,押入惩戒院讯问了!”

“什么?”澹台文清失声惊呼:“什么时候?”

他就知道,淑妃肚子的“孩子”始终是个祸根!这下好了,淑妃终于发难,四嫂却首当其冲!

“按时间推算,应该是在我们离宫后不久。”上官雅风急促地道:“他们收到消息连夜驰来淞山,别院护卫却不肯放人入内。无奈之下,只得绕道翻墙而入……”

别院内是东晋中唯一影卫势力不曾伸到之处,而里面的布置他早已觉得古怪,似乎暗含了五行八卦之理。

太后的寝宫,不按常理设在东面,却是居于别院正中。

澹台凤鸣眼睛一眯,眸中已是巨浪滔天,声音却波澜不兴:“备马,即刻回宫。”

“四哥~”澹台文清也知此时安慰亦是徒劳,强笑道:“也不必太过忧急,四嫂好歹是三品婕妤,张彪胆子再大,也不敢对她用刑。”

澹台凤鸣抿紧了唇并不答话,只一味提着缰绳,用力踢着马腹,马儿吃痛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去。

天色灰白,地平线上还残留着一弯冷月,街道上已有早起的人,三三两两挑着担子埋头赶路。忽地一阵笃笃笃的蹄声渐渐传来,打破了早晨的宁静。

开始蹄声如密集的暴雨,到得近前,已似万鼓齐擂,竟有雷霆万钧之势。

行人早已吓得趋避于道旁,胆小的脸色煞白地藏在树底下,簌簌而抖;有胆大的却躲在树后偷偷张望。

二十几骑快马由南向北急疾而来,马儿翻飞的四蹄带起地上的泥渍,兜头盖脸地打在脸上,如钢珠子般砸下来,火辣辣地疼。

澹台凤鸣由朱雀门进入皇宫,并不下马,直奔惩戒院而去。

马蹄踏在汉白玉的御道上,泼刺刺似惊雷震天,迅速把平静的皇宫搅得天翻地覆。

傅韶华立在窗前,侧耳听着外面隐隐的动,唇边泛起一抹冷笑:好戏,终于开场了!

张彪还在沉睡,听到禀报,未及出迎,澹台凤鸣已领着人闯了进来,一众狱卒衣衫不整,跪在廊下瑟瑟发抖:“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婕妤关在何处?”上官雅风发问。

“在,重,重犯室。”

澹台凤鸣的眸色越发深沉,甩开众人,三步并两步穿过长廊,进到了幽暗阴森的地牢之中。

凭着直觉,直奔位于走道尽端的那间囚室。

拐角处,休息室里值夜的狱卒们听到脚步声,正要起身察看,眼前一道黑影已自身前接二连三地一掠而过。

此时天光还未大亮,囚室的门却敞开着,墙上的牛油火把歪歪斜斜地立着,即使隔了一段距离,亦可瞧见上面斑斑的血迹。

这辈子,事故迭起,际遇不堪,经历过无数风浪,自诩看透生,死,荣,辱,已没有什么可令他心惊害怕。

然,此时此刻,他却忽地生出畏惧之感。

近在咫尺的囚室里关着的只是一名柔弱的女子,他竟没有勇气走过去察看究竟。

他不动,还有谁敢动?

安静主宰了一切。

静到连呼吸声都不闻。

是,囚室里太安静了——她不会武功,如此安静的环境下,她的呼吸声应该极好辩认。

“不知皇上驾临,臣张彪接驾来迟,望乞恕罪~”张彪宠大的身子如一堵墙推了过来,打破了难堪的沉寂。

澹台凤鸣终于举步,慢慢地走进了囚室。

浓郁的血腥味混着牢中终年不见天日的潮湿的霉味扑鼻而来,熏得他几乎当场呕吐。

血,墙上,围满木栅的布帘,地面,炕上……到处都喷洒着血迹。

他的视线,随着血迹缓缓游移,终于定在了炕上那对以奇怪的姿势静止不动的“怪物”身上。

正文 不要碰她

那当然是“怪物”!那样荒淫无度的一幕,怎么可能是人?更,怎么可能是他的意意?

就在他的治下,他的后宫,惩戒院的牢房中竟然上演了如此糜烂,荒/淫的一幕,他连想都无法想象!

“四哥?”久久听不到动静的澹台文清按捺不住,从窄小的牢门中挤了进来:“到底……”

余下的话,在看到这血腥,残忍的一幕,嘎然而止。

浚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一仰一跪,两具纠缠在一起的尸身,惊得手足发颤:“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上官雅风察觉不妙,抢身冲了进来,目眦欲裂,再也无法隐藏胸中的情感,跪地狂吼:“清歌!”

这凄厉地嘶吼,象是滚油中倒进的冷水,瞬间引爆了众人的情绪。

藐澹台文清掠过去,一脚将张永的尸身踢得飞起来,翻过木栅啪地掉在了外边的长廊上。

影卫们一拥而上,刀剑齐下,瞬间将他剁成了肉泥。

陈风第四个进门,见此情状,立刻脱了身上的外裳,覆在炕上女子的尸身之上,生怕被人观瞻,亵渎了她。

澹台凤鸣一言不发,静静地站在牢房的墙角,绝美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右手撑在墙上,五指箕张,牢牢地扣着墙壁,仿佛要生生抠出一个洞来!

“张彪!”澹台文清狂吼:“你他妈的给老子滚进来!”

张彪连滚带爬地滚了进来,哪里还敢分说,只能跪在地上拼命叩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说,那畜牲是谁?”澹台文清颤着手,指着牢房外,眼里浸润着一片血色。

他怎么可以让这畜牲如此糟蹋他的四嫂?

谁想得到?那美丽动人,活泼俏皮的女子,几日前还曾言笑晏晏,倏忽间已然香消玉殒,且死得这般凄惨,没有半点尊严!

张彪语无伦次地答:“不关臣的事,臣,臣并没有刑讯娘娘~臣,臣让她住进了惩戒院最大的单间~臣,也没有给她戴枷锁……”

“他妈的,你听不懂人话吗?”澹台文清上前就是一脚,正踹在他的胸口,将他踹得躺在地上,再踏上一只脚,俯瞰着他厉声喝道:“老子问这畜牲是谁?老子要诛他九族!”

张彪哪里敢答话?

张永是他侄儿,真要诛九族,他第一个难逃干系!

“回王爷,那狗贼是张永。他是惩戒院重犯室的牢头。”答话的是值夜的守卫,大概也知自己罪责难逃,抖得象风中的落叶。

“牢头?”澹台文清气得打颤,蓦地仰天狂笑:“竟然只是区区一个牢头?这凭这狗杂碎怎么敢……”

说到这里,他闭了嘴,他没有办法说下去!

他怎么也不相信,那花一样艳丽,云一样清雅,风一般潇洒的女子,竟然被如此粗鄙猥亵的男人所亵渎!

“昨晚值夜的是谁?”陈风是几人中唯一保持冷静的,他冷冷地发问:“张永擅入重犯室,牢中打斗如此激烈,为何没有人听到动静前去制止?”

房中打斗的痕迹如此明显,云清歌身上伤痕累累,血液喷得满地都是……

这一切的一切无不证明昨夜牢中必定经历过一场极其惨烈的博斗。

一场力量悬殊,男人与女人的生死博奕!

而且,以他多年勘察现场的经验,不难看出,这场博斗持续的时间并不短,至少在一刻钟以上!

狱卒休息室虽然在牢房的另一头拐角处,但这么大的动静,就算是死人也该从棺材里惊醒!

为什么没有制止?当然是张永事先已打点妥当,给了他们值夜的每人五两纹银,遣他们出去喝酒。

他们当时虽觉不妥,但这里是惩戒院,他们还没见过有谁进了惩戒院还能活着出去的。

左右是一死,谁又管她是怎么死的?

因此,昨晚整个重犯室,只有张永一人。他才敢如此嚣张,毫无顾忌地折辱唐意。

但,事到如今,眼见天颜震怒,还有谁敢以实情回禀?

陈风等到的自然是一片死寂。

“尔等拿着朝廷的俸禄,竟敢如此玩忽懈怠!真真是罪该万死!”澹台文清怒了,素来玩世不恭的眼中,寒光迸射。

澹台凤鸣却象是没有知觉,只死死地盯着那双含着恨,直愣愣地瞪着天花板的幽亮的眼睛。

她,一定极恨他吧?死得如此凄惨,就算做鬼也不能原谅他了!

陈风微微叹息,疾步出门,附在影卫耳边低声吩咐一句。

影卫点头,转身出了惩戒院。

没多久,闲云和孤岚匆匆赶到,见了如此惨状,皆伏地失声痛哭,闲云更是哭得昏了过去。

陈风蹙眉,轻掐她人中,将她救醒,低声叱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还不好好侍候娘娘?”

“是~”闲云勉强抑了悲声,双膝跪地,膝行到炕边伸手刚欲去碰尸身。

一直沉默不语的澹台凤鸣忽地开了口,声音极低,几乎微不可闻:“不要碰她~”

“四哥~”澹台文清担忧地看着他。

“朕想跟她单独呆一会,你们都出去吧。”他淡淡地道。

“四哥~”澹台文清一颤,想去拥他的肩,伸到一半,终是垂下了手,轻声劝:“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有什么话,也等闲云帮她擦净了身子再说吧~”

“不必了~”澹台凤鸣神色冷竣。

“四嫂恐怕也不愿意这样面对你吧?”澹台文清皱眉,还想再劝。

陈风轻轻拉住他的袖子,冲他摇了摇头,以唇形示意他闭嘴。

“唉!”澹台文清无奈,猛地跺了跺脚,转身冲出了牢房。

正文 血洗惩戒院

“将重犯室所有狱卒统统收监,听候发落~”陈风冷声命令。

张彪猛地抬起了头,豹眼圆睁,眼中半是恐惧半是不服。

陈风看他一眼,淡淡地道:“张大人官居四品,陈某无权处置,听候圣上发落吧!”

“他无权,本王有权!”澹台文清飞起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喝道:“来人啊,把他拿下!”

浚影卫上前,反剪了他的双手带了出去。

杂沓的脚步声过后,囚室里回归宁静。

这时天光已大亮了,晨光从头顶那个方寸的窗户里照进来,落在“云清歌”的脸上,勾勒出一条淡金的薄边。

藐澹台凤鸣站了许久,这才朝炕边走过去。

他走得极慢,然,囚室只有这么大的地方,走得再慢,半盏茶后还是站到了炕边。

盖着陈风的外裳,她的神色还算安详,并没有流露出多少痛苦的表情——象是睡着了一般。

囚室里很安静,静得只有他的呼吸和心跳声。

他审视了她许久,这才缓缓地伸出手去,又怕会惊忧到她,只敢一寸寸地移动,沿着她的轮廓,虚悬着。

事实上,她睡觉时很不安份,并不象现在这么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