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杨一清一块联袂出宫的时候,徐勋见其一副神采飞扬的表情,不觉又想起此前杨一清在御前侃侃而谈一说就是大半个时辰的畅快。将陕西附近那甘肃宁夏延绥三边的山河地理信手拈来的那份从容,从马政到民事到军务到茶马互市的条条贯通,从人事到抚民再到屯田的悉数周全……饶是他对杨一清的印象原本就极好,这一次又提高了三分。

这会儿快到西安门,安步当车的杨一清突然停住步子,对徐勋拱了拱手道:“能像今天这样尽情奏对一次,乃是我多年夙愿,多亏了借徐大人的光。”

“杨都堂哪里话,若不是你文武兼通,就算这机会从天上掉下来,那还不是白搭?至于之前皇上所说遭人弹劾的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不遭弹劾是庸臣,就是如今内阁的阁老们和六部的尚书们,也时不时会挨些明枪暗箭,更不要说你了。皇上对都察院一直颇有微词,借着此次的机会整肃一二也未必可知,杨都堂原本就是左副都御史,到时就更名正言顺了。”

杨一清好歹也是几十年官当下来了,这么明显的弦外之音又怎么会听不出来,愕然之余却不免也是怦然心动。

他虽不入翰林,可丁忧后授官便是中书舍人,在中枢诰敕房制敕房数年,可之后就不知道得罪了那位阁老被外放了出来,后来甚至一度被打发到南京任太常寺卿,可终究是从正四品熬到了正三品。接下来接了个督理陕西马政的名头,挂着左副都御史的品衔在陕西一呆又是四五年,哪怕他上书极多,可仿佛就此被人遗忘了一般。想来这也很正常,正三品到正二品之间的坎是官场上最难越过的一条天堑,多少先辈都是在正三品黯然致仕。

尚书正二品,侍郎正三品;左右都御史正二品,左右副都御史却都是正三品。这一个品级要跃过去,之后即便不能入阁拜相,可至少就是执掌一部亦是都察院,同样能够大权在握。十数年寒窗苦读,数十年官场沉浮,不就是为了一展胸中宏图?

以杨一清的城府,自然不会当面失态,声音却不免有些干涩。可是,在西安门和徐勋揖别上马之际,他犹豫了再犹豫,终究是低声说道:“皇上垂青,徐大人一片好意,我本不该说什么矫情的话。但这次小王子虽然被打疼了,可接下来北边必定是好一番风云变色,我实在放心不下陕西那三边……这次宣府遭袭,曾经有人提议过设宣大总制,可最后不了了之。接下来虏寇犯宣大的可能性不大,可陕西那边却是说不准了。倘若可能,还请徐大人劝谏皇上重设延绥宁夏甘肃三边总制,我愿意挑这大梁。”

看着杨一清那坚决的表情,徐勋心里一时五味杂陈。要说从之前和杨一清的大军会合开始,就一直在做铺垫打基础,乃至于凯旋回大同,又一路和人同行回京,引荐给朱厚照,无非是希望在那些老人们牢牢掌握的朝堂上扎下一根够分量的钉子。然而,朱厚照也有此意,那些大太监们都愿意配合,杨一清分明也心动了,此时却偏偏说出了这番话来。

沉默良久,徐勋却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杨都堂好汉子!”

杨一清不料徐勋在默然良久之后,竟是如此盛赞自己,他不禁露出了几分豪情来:“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只是不想多年心血半途而废。再给我一年半载,我定当还朝廷一个固若金汤的陕西!”

“好,杨都堂既是有此意,那我便一定设法成全。”

杨一清只觉得一直不甚踏实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当即笑了:“多谢徐大人!”

自从来到京城,徐勋见惯诡谲机变,可也着实交了几个朋友,但要说让他真正生出敬意的,杨一清却还得算是头一个。此时目送人上马,他忍不住伫立久久不动,一直到身后有人相唤,他才回过头来,认出是司礼监写字孙彬。

“徐大人。”

短短一年多工夫,孙彬实在没想到,曾经以为不值一提的小角色,现如今已经成了名动一时的大人物。因而,他不用刻意去做,便是一副十万分恭敬的表情。一丝不苟行礼之后,他便满脸堆笑地说:“徐大人,萧公公如今在什刹海边上的私宅,说是让小的引您去见一面。”

“孙公公来得正好,我原本就想去那儿看看,正踌躇是否方便。既如此,你就带路吧。”

再次踏入萧敬的私宅,徐勋再看那些花草盆栽一亩三分地时,自然不会像从前那样惊诧莫名心中忐忑了。真正居于高位的,每一处细节都会被人当成谜团掰碎了仔仔细细思量,其实说穿了不过是习惯使然罢了。只是在进了屋子之后,见又惊又喜的瑞生快步迎上前,二话不说就要跪下磕头,他立刻伸出手去一把将小家伙拖了起来。

“又磕头,在宫里都快成磕头虫了,还没有磕够?”

“才没有呢,我跟着萧公公,几乎不用对别人磕头!”

见小家伙竟是把自己的玩笑话当真了,徐勋不觉莞尔,随手从腰里掏出一个东西丢了过去。眼看瑞生手忙脚乱接过了,他便笑道:“这是这次打仗时候的战利品,不值几个钱,就是我看这刀柄是木头雕的,刀鞘也是上好的皮子,手工不错,想着给你带一把回来把玩,就是留着防身也好。”

“给……给我的?”

瑞生结结巴巴问了这么一句,见徐勋点头,他立刻欢天喜地二话不说直接揣进了怀里,一连声的多谢少爷,旋即又仿佛生怕徐勋反悔似的,一溜烟就冲出了屋子。面对这光景,徐勋这送东西的反而有些愣神了,老半晌才回头去看床上斜倚着的萧敬,见老太监满脸是笑,他不禁尴尬地干笑道:“还以为他跟了萧公公这么久,人老成了,谁知道还是这样沉不住气。”

“这也没什么,又不是谁都像你,左一个主意右一个点子,只要给个机会就能大放异彩。”萧敬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见徐勋面色如常,自己搬了个锦杌在床前坐下,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不过,这孩子实心眼,咱家说要上书辞了司礼监掌印,可他倒好,竟说要跟着来服侍咱家这把老骨头。他虽然没上过内书堂,但咱家的面子送了他进去学两年也使得,出来之后,就可以顺顺当当补一个司礼监写字。”

“萧公公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当初送他入宫,是因为他身份暴露,留在南京已经不成了,再加上萧公公又要他,所以我才答应了,并不指望他真的能到什么位置。现如今萧公公既是要请辞,那就索性带着他在身边吧,他这性子在宫里,我还担心他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萧敬一直留心徐勋的表情,见他说得坦然,想想瑞生果真是如徐勋所说一般,他顿时莞尔,但沉吟片刻,他就开口说道:“虽则如此,但你想想,你是外官,纵使皇上宠信,终究不可能日日时时身在皇上身边,这次出去是你兵行险招所以才快,要真是耗三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再加上新鲜感一去,你就能保证皇上一直对你深信不疑?不是咱家夸口,瑞生也就是在亲近人面前这般做派,在司礼监的时候倒还稳重,他这性子再加上那一手本事,内书堂不去,就放在皇上身边做个答应,决计招人喜欢,不用跟着咱家这老骨头浪费人才。”

徐勋本以为萧敬此次所谓的中暑乃是以退为进,顺便也是试探一下他的反应,却不料这个在宫中叱咤风云好些年的大珰是真的打算退了。一瞬间的愕然过后,他不禁皱了皱眉道:“萧公公,我不妨说一句实话。我和瑞生虽是主仆,但打心里说,我是拿他当成弟弟一般。皇上身边的几位公公和我都算交情不错,而瑞生那性子我最知道,去皇上身边风险太大。”

“若是咱家一定要他去呢?”萧敬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说,“咱家也不怕告诉你,咱家在宫里的那些班底,全都一字不漏告诉他了。只要他到了皇上身边,那些人到时候就成了你的。”

“萧公公这是要我做出取舍?”

从感情上说,徐勋自然不愿意。当年把瑞生带进京城送给萧敬,那是因为他彼时一无所有,一切都维系在萧敬身上,而瑞生的底细被嚷嚷了出去,他根本护不住他,说到底他是不情愿的。也就是萧敬真心把瑞生当成后生晚辈一般放在身边教导提点,他才渐渐放心了。

可从理智上,他却知道萧敬提出来的这一条实在是绝对有利于他的。别看他和刘瑾目前还打得火热,和张永同舟共济,和谷大用还有相同的利益关联,可到时候一有冲突,谁知道那时谁会翻脸不认人?想到这里,他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眼神一下子变得异常犀利。

就在他想要说话的时候,一个人却突然从外头冲了进来,却是瑞生。他看了看萧敬,又看了看徐勋,突然就这么跪了下来。

“少爷,萧公公,我去!”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32章 黄金单身汉,钻石王老五

武安侯胡同的兴安伯府,原本只是京城众多公侯伯府中不起眼的一座,但现如今却是炙手可热。然而,这并不是因为兴安伯徐良有多少过人的才干,多少惊人的圣眷,而是因为兴安伯世子徐勋先后得父子两代天子垂青,紧跟着这一回被人赶鸭子上架挑去了宣府,却漂漂亮亮打了个少有的大胜仗回来。打从消息传回来的那天起,兴安伯府就门庭若市,接连登门拜访的既有执掌五军都督府的公侯伯,又有下头的都督指挥使等等,但最多的却是一类人。

那便是登门提亲说媒的。

这四五天徐良除却在十二团营督操,只要在家,就不得不绞尽脑汁用各种由头回绝这些人——既有官媒婆,又有受人之托来打听他口风的——提亲的对象从公侯伯府的嫡出千金,到下头大小军官家中有名的美人,这其中最难拒绝的便是寿宁侯张鹤龄。到最后他甚至在考虑着是不是要借病来躲一躲,可一想到到时候又要多出一大拨借着探病来求亲的人,只能消停了这心思。

然而,这一天面对和他同僚,此刻理应休沐在家却登门拜访的定国公徐光祚,他就不止是一个头两个大了。如坐针毡的他借着品茶掩饰脸上的尴尬,心里也不知道骂了多少声臭小子。然而,徐光祚却仿佛没看出他的这份表情来,仍是一脸笑容可掬的样子。

“兴安伯,令郎乃是皇上最看重的人才,再加上他还小,拖个一年半载都不要紧,但你却正当盛年,家里没个管家的女人,难免上上下下一团乱。就好比这些天你在十二团营督操,听说家里管事的是一个丫头,这就太名不正言不顺了。我那位表姑姑虽不是豪富,亦非顶尖的名门,但胜在人品大方出众,要不是先后为父母守孝,也不至于二十出头尚未许人。就算是你一心为令郎着想,可他此次建下大功,据说廷议已经有封爵的意思,你若再有子女,也不用担心会碍了他。咱们虽不是同宗,可好歹也是同姓,我不会坑你的。”

徐良被这同姓之说弄得苦笑不已,踌躇再三,他正打算死猪不怕开水烫地继续敷衍过去,外头就传来了金六的声音:“老爷,少爷回来了!”

“哎呀,勋儿回来了!”

徐良这会儿恨不得露出十万分欢喜的表情来表达自己心中的喜悦,一跳起身就向徐光祚笑道:“定国公这好意我心领了,可兹事体大,容我好好思量思量。这会儿勋儿回来,我就不留你了,这就送定国公出去吧……”

“诶,徐大人既是回来了,兴安伯就不用送我了。横竖这兴安伯府我也不是第一次来,路途都熟悉。”

“这……”徐良见徐光祚会错了意,不觉有些尴尬,“勋儿在外多时,我实在是有些不放心,借着送定国公你这贵客,也顺带看看那小子在外头这一个多月怎样了。”

定国公徐光祚一时愕然,旋即就见徐良虚手请他先走,他却笑吟吟地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并肩而行,心里却对这父子俩的情分更有了另一份计较——这年头哪怕儿子是历经多少艰险方才回家,当父亲的无不是端坐正堂等候儿子来磕头,哪有徐良这样急不可耐急匆匆跑出去迎接儿子的,这岂不是颠倒了礼教伦常?

两人一路匆匆到了二门,正好看见徐勋在垂花门前下了马。而徐勋虽则是听说定国公徐光祚正在家中,可不料这么巧徐良送人出来,忙快步上了台阶进门。当着外人,他只能对徐良皱眉审视自己的目光视而不见,同徐光祚叙了几句话,送了人出门上马车,他方才回过头来,却发现老爹那脸色异常难看。

“随我来!”

徐勋当然明白徐良这突然拉长了脸是所为何事,再加上周遭还有一众仆婢,他当着外人的面就不好嬉皮笑脸蒙混过去,只得老老实实跟在了徐良身后。等到这一路回到了徐良的正房,他才一进门,就只见前头的徐良倏然转过身,他一不留神脚下往前迈了一步,险些和人撞了个满怀,紧跟着就发现自己的领子被人一把揪住了。

“你这臭小子,知不知道这回能有命回来是多幸运?”

尽管徐良的劲道用得不大,可是徐勋那才练过一年的小身板和徐良少年练武多年粗活做下来的力气相比,仍然是相差遥远,这会儿不自觉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然而,往日只要他嬉皮笑脸亦或是装装可怜,徐良必然又会变成慈父,可这一回,徐良却是丝毫没松手的意思。

“皇上嘴里不说,可之前你一丝消息都没有的时候,谷公公就长吁短叹过,说是皇上夜半睡觉也轻得很,所以说你这便是不忠;而我这个做老子的在人前得打肿脸充胖子装若无其事,人后却是老做噩梦,还没处找人说去,所以说你这便是不孝;而悦儿那丫头就更不用说了,她干娘说她是四处求神拜佛,甚至开始学人吃斋,你说你让人省心不省心?去的时候说什么被人赶鸭子上架棘手得很,结果可好,反手就来了这么一出!”

说到这里,徐良终于气咻咻地放开了手,反身大步到了正中央的太师椅上坐下,拿起一旁也不知道沏了多少时间的凉茶往嘴里一灌,随即恼怒地往旁边重重一搁:“你还以为你是一个人,你现如今一人系着那么多人,就这么不拿自己当一回事!”

理了理被那一把拽得乱七八糟的领子,徐勋这才缓缓走上前去,在徐良身前站了片刻,这才屈起腿跪了下去:“爹,我知道这一回是冒了绝大的风险,可我也是没办法。一来是真的给保国公的做派给惹恼了,二来是给鞑子故意放回来的那些战俘给惹怒了,三来……爹也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心大爱行险,不喜欢凡事任人摆布,哪怕冒险也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一次我能被人逼着上宣府侦缉什么鞑子下落,下一次就能有人挤对我去剿匪平蛮,我只是想让这些人知道,就连那样势大的虏寇,也不过是给我送功劳,下次做事悠着点!”

“你呀!”

徐良看着这个人到中年认回来的儿子,一时心里百感交集,本能地伸出手去要扶他,可那手才伸出去,他却硬生生止住了,又死死盯着儿子端详了一会,这才冷哼道:“就算你有那么多理由,可也得知道,玩火者必自焚!这次是算你运气好,大同那边有杨一清正好路过,否则你安能逃回命来?”

“是,儿子已经反省过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更何况儿子还算不上智者。”

“你是算不上智者,可你实在是一肚子鬼主意的小狐狸!”

这话一出,徐良就知道自己这严父的架子是端不住了,终究伸手抓着徐勋的臂膀把人扶了起来,可还是忍不住在他头上重重拍了一记:“没有下次,要是再有下次,那我这个当爹的就算拼着给人骂不通情理,也罚你在院子里跪一晚上再说!”

“是是是,谁不知道爹最通情理,最是体恤我这个当儿子的。可怜我从大同一路驰驿回来,先在西苑陪着皇上说了大半天的战情,又去看了萧公公,这会儿都已经前胸贴后背了……”

“臭小子,饿了也不早说,厨房早就备好饭食汤水了!”

见徐良瞪了自己一眼,就开腔叫了朱缨吩咐传饭,徐勋知道老爹的恼怒已经散尽,于是趁着几个丫头去搬桌子的时候,他少不得打探起了定国公徐光祚登门的情由。这不问还好,一问徐良就想起了这些天的焦头烂额,立时脸色不善地说道:“你惹出来的麻烦,你自己解决!谁让你立下的大功,这几天里上门给你提亲的没有三十也有二十,你自己看着办吧!”

“只有二三十?”徐勋见徐良冲自己吹胡子瞪眼,不禁又笑道,“要说咱们家是大小两条光棍,只有冲着我这个儿子来的,就没人想着给爹你提一提续弦?”

要搁日后,他和徐良可是货真价实的黄金单身汉钻石王老五,人不会只盯着儿子忘了老子吧?

他本是随口打趣,可见徐良那脸上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就知道自己竟是说到了点子上,登时眼睛一亮,连忙追问道:“还真有?爹,快说说,都是哪几家的名门淑媛?”

“胡说八道,哪来的几家!”徐良见徐勋饶有兴致,一口斥了他回去,发现丝毫没能把儿子给吓倒,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说道,“就是刚刚定国公,偏他多事,说他有个表姑姑因为给父母守孝耽搁了,所以提了一提。听说人才二十三四,还没比你大多少。我只敷衍了他几句,这事儿你就不用操心了。”

徐勋正要说话,见几个丫头已经摆上了满桌的酒菜来,而徐良已经催着他坐下用饭,他也只能把话先吞回了肚子里。然而,风卷残云一般地消灭着桌子上的各色菜肴,他心里却盘算着定国公徐光祚的提亲。

自从徐边诡异地在小丫头面前现身,他的心里就存下了一个疙瘩。现如今他立下军功,已经能够自立门户,接下来还会娶妻生子,总不能看着徐良就真的这么孑然一身过下半辈子。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33章 小徐出马,手到擒来

湛蓝没有一丝云朵的空中,几只猎鹰正高高翱翔,直到下头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哨,两三只猎鹰才一道如闪电一般俯冲而下,两只利爪分毫不差地擒住了地上的一只兔子,旋即在驯鹰人的吆喝下将猎物擒了回来,欢快地分享了内脏之后,又扑腾着翅膀高高飞上了天空。

“好!”

看到这一幕,徐勋忍不住抚掌赞叹了一声。一旁的刘瑾见徐勋这般表情,不禁暗自得意,一时笑道:“怎样,还看得过眼吧?这是下头人孝敬给皇上的,只毕竟才送进来,俺吩咐他们好好先操练操练,别到时候在御前失了手,那会儿就丢脸了。听那几个驯鹰的说,别看不过是玩意儿,可却是贵重物事,灰色的就已经极其难得,这其中竟还有一只白色的,简直是千里挑一万金难寻。听说前朝的时候,这叫什么海东青,你要是喜欢,到时候俺说给皇上,留一只给你?”

徐勋知道朱厚照喜欢新鲜玩意,刘瑾这几只猎鹰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法子方才弄来,但木已成舟,他也不打算在兴头上泼冷水,当即笑道:“那就承老刘你的情了。这鹰飞得高,若是能驯好了当成侦查用,打起仗来便轻松多了。”

“咳咳,你这上过一次战场,怎么就三句不离本行了?”

刘瑾虽是打趣,但却因为徐勋肯收礼而眉开眼笑。招手叫了一个驯鹰的人过来,等其召唤了一只鹰下来,他不敢接近,就站在几步远处对那鹰指指点点夸其神骏,待说好了到时候就是这只鹰相赠,他才心满意足地屏退了人,又和徐勋并肩而行到了一旁的澄波亭。到里头一屁股坐下,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听说徐老弟去见过萧敬了?”

听刘瑾丝毫不避讳直呼萧敬其名,徐勋暗叹萧敬实在是成精了,对于进退把握得尤其精准,当即便点了点头:“当初我刚进京的时候,萧公公照拂不少,所以他如今既是卧病,我当然得去看看。不瞒你说,萧公公身边伺候的瑞生,当年还是我身边的小僮儿。”

既然志在司礼监,刘瑾哪里会不打探明白这些,见徐勋直言相告,他的心里不觉舒坦了不少,当下就推心置腹地说道:“你这人重情分俺知道,可你也得分清楚,谁是真心实意,谁是假情假意。萧敬这人在宫中那么长时间,惯会假仁假义,你知道想当初他得了傅容的信时,曾经打过什么主意?他那会儿可没打算让你和兴安伯相认,是想阉了你让你进宫的!”

此话一出,见徐勋的脸一下子就阴了,刘瑾误以为徐勋对此并不知情,少不得添油加醋卖弄了一下自己的消息渠道,末了才语重心长地说道:“所以,你可别中了这老家伙的圈套。他这一病,司礼监掌印的位子就能腾出来,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圈套什么的说不上,至于过去的事情,老刘你也别提了。”徐勋不等面露失望的刘瑾说话,他就摆了摆手说道,“我今天去探望萧公公的时候,见他情形不好,就已经劝过他了。恋栈权位不去,到头来被人挤下去,还不如现在急流勇退,还能留个好名声,至于钱财人手等等,上至皇上,下至你们这些后辈,谁会亏待了他?”

“啊……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他怎么说?”

徐勋早就和萧敬计议停当,见刘瑾果然是神情急切地看着自己,他便优哉游哉地说:“这还用得着问?我徐勋出马,还有不能手到擒来的道理?”

刘瑾赶紧连连点头,简直是心花怒放。朱厚照对于萧敬一贯有几分敬重,这人要是不主动求去,小皇帝是决计不会出面赶人的,徐勋一回京就给他扫清了这么一个最大的难题,简直用福星二字来形容也不为过。

“徐老弟,这次多亏了你,事成之后,俺一定重重谢你!”

“哪里的话,咱们不是一条船上的人?”见刘瑾笑得极其得意,徐勋趁势说道,“只是,萧公公一退,我那小僮儿再跟着他就算是废了。说实话,要不是他被他那狠心的父亲给阉了,我压根不想让他入宫,如今却得给他求一条路。老刘你是皇上面前最得意的人,还请帮忙给他在皇上身边寻个事情做,不用显眼,只混口饭吃就行。”

刘瑾对萧敬身边的人下死力去一一摸过,知道瑞生才进宫一年,虽在司礼监管过一阵子文书,可还没个正经说法,再加上是徐勋身边出来的,必然不是萧敬心腹。对于这种举手之劳而又可以结个人情的好事,他自然不会拒绝,当即爽快地应承了下来。

“这事好办,不如就这样,俺直接对皇上说,这是从前你用过的僮儿,皇上哪怕不看俺老刘的面子,也一定会看你的面子,到时候人顺顺当当就留下了。他又不是什么高品的,俺让老张老谷他们几个也都看顾几分,一定把人给照应好了!”

“好,老刘你果然够交情,不愧是义气刘!”

这义气刘说得刘瑾更加眉开眼笑,当下拉着徐勋又是好一番商议。从打算把高凤推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子,到他自己想要把内官监太监拿到手,就连对兵权的觊觎也没掩饰。而徐勋一面听一面点头,不时还出个主意点拨两句,到最后他突然假作无意地开口问道:“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萧公公若是去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按理该是李荣接掌,我记得焦芳和李荣已经不是一两日的交情了,你不妨通过焦芳打探打探李荣的动向。”

刘瑾对于那些老家伙也一直提防着,闻言立时嗤笑道:“李荣比萧敬年纪还大上不少,萧敬都撑不住这酷暑,他倒能撑住?不过你这主意不错,回头俺就去让焦芳试试!”

“这才是未雨绸缪嘛……啊,对了,你也知道我和焦芳有旧怨,和马文升也不对付,倒是这次吏部文选司郎中张彩上书挺合我胃口的,之前老谷才对我举荐了他。这人我预备延揽延揽,到时候打算在皇上面前推一推,老刘你可得帮我一把。”

刘瑾之前看张彩在御前露脸,于是想要卖弄个人情,可一转头焦芳就在自己面前说了张彩无数坏话,他倒是踌躇了。如今徐勋明说对张彩有兴趣,他想想自己已经有个身为侍郎极有希望升任尚书的焦芳,区区一个文选司郎中张彩可有可无,略一沉吟就嘿然笑了。

“难得你徐老弟对俺开这个口,俺还能不答应么?”

“那好,算我欠你老刘一个人情!”

“欸,你说服萧敬帮了俺大忙,这样的小事还算什么人情!”刘瑾豪爽大方地把这件事抹过了,紧跟着拉人又商议了几句别的,这才东张西望了一眼,旋即笑眯眯地说,“今儿个你才回来,先见过皇上和令尊,居然第三个就来见俺,俺也是知情识趣的人,就不留你了,赶紧去会你的佳人吧。俺可得提醒你一句,现如今你是炙手可热的香饽饽,要真想把名分留给人家沈大小姐,可得动作快一点!”

有了刘瑾这句话,徐勋接下来自然不会再耽搁时间,打了个哈哈就匆匆告辞了。然而,等他心痒痒地来到闲园,一入眼就看到四下里那些热热闹闹的商铺,多数都是贩卖江南的小玩意儿,竟有不少衣衫华丽的富家子弟在那闲逛,而相比之前,只在门前一驻足,他就发现园子中虽只落成了寥寥几处,可乍一看去就大不相同了,一个闲字竟是淋漓尽致。

暗赞了徐经到底懂得格调,他就悄悄拐到了一旁的一条暗巷之中,由一道铁将军把守的不起眼大门溜进了闲园。在那林中小径中前行了不多久,他就听到那边传来了一声娇斥:“什么人?”

随着声音钻出来的,便是手里捏着一把鸡毛掸子的如意。她愕然看着徐勋,突然二话不说一溜烟跑了回去。徐勋见着好笑,当下不慌不忙跟在了后头,等到了那深处的三间草堂时,他就只见一个人影刚好挑开门帘出来。鸭卵青的衫子,藕色的湘裙,这一色极淡的色彩在明媚的夏日阳光和郁郁葱葱的绿树映衬下,竟是显得格外的明艳,哪怕小丫头许是刚刚洗了头发,一头乌丝只松松地绾了个鬏,可却是娇艳十分。

“我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

这一句愤愤然的轻哼再加上那双手叉腰的刁蛮样子,立时把刚刚那幅淡淡的水墨画变成浓墨重彩了。尽管刚刚乍然从如意口中得知徐勋来了的时候,沈悦的眼睛里已经弥漫着一层极薄的雾气,可这会儿她却掩饰得一丝不漏。嗔怒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她就快步下了台阶,端详了徐勋好一会儿,却是始终没再说话。

倒是一旁的如意担心冷场,突然插话道:“世子爷这一天刚回京城就四处赶,应该还没歇口气吧?瞧这一身臭汗,正好刚刚烧了热水,不如先洗一洗。”

被这一说,徐勋才发觉身上黏糊糊的难受,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个样子:“用不着热水,这大热天,用井水随便冲一冲就行了,只是你们这儿都是女人,难道还备着男人衣裳?”

“小姐才刚给世子爷做过全套……”

见如意在沈悦的瞪视下立时闭了嘴,徐勋不觉已是满脸的笑意,当即对着小丫头挤了挤眼睛:“娘子这般厚爱,那相公就却之不恭了!”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34章 儿女情长

“却你个大头鬼!”

眼见小丫头红着脸摔帘子进了屋,徐勋不禁哈哈大笑。这时候,一旁的如意方才苦着脸上前说道:“都是我一时口快,小姐本想是给世子爷一个惊喜的。这都做了好几个月,一针一线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工夫,这下子小姐非得狠狠罚我不可!”

“罚你干什么,惊喜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惊喜,不分早晚!放心,到时候自有我去哄人,不会让你挨骂的。”

徐勋给如意吃了一颗定心丸,就随手解开了外袍,旋即连内里的中衣也一块都剥了下来,一股脑儿全都塞给了他,这才赤裸上身来到了水井边。沉腰用力提了一桶水上来,他就径直抱着水桶从头到脚一淋,那冰凉刺骨的感觉在这大夏天里,竟是好不畅快。想起那时候在塞外那一战又一战,最后找了个海子,全军上上下下不分大小地进去洗了个痛快,老神英还差嘲笑他胳膊上没几块肌肉,他忍不住低头瞧了瞧,又用力屈起手臂,这才低声嘀咕了一句。

“这老家伙,我怎么能和他这打老了仗的人比?”

徐勋在这儿一桶又一桶水洗得痛快,那边厢抱着一堆散发着酸臭汗味衣服的如意已经呆住了。这就着井水冲凉她小时候不是没瞧见过,可那都是没身份的下人,有哪位大家公子这样肆无忌惮的?可是,见那井水哗然流过那结实的脊背胸膛,看着那水珠在日头下散发出晶莹的光芒,又听徐勋在那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歪着头的她不觉又陷入了恍惚。

“如意!”

把帘子拉开一条缝的沈悦见如意有些大发花痴的模样,不得不大声嚷嚷了一句,见小妮子这才恍然回神,抱着一堆衣裳三步并两步抢进了屋子,甚至不敢看她就匆匆往后头去了,站在那儿的她忍不住冲正好看过来的徐勋丢了个大白眼,然而却没有放下手中的帘子。

尽管两个人除却最亲密的一步,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可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男人赤裸的胸膛,羞恼之外,更多的却是觉得一种男人的阳刚气息迎面而来。只失神了片刻,她就看到他身上背上胳膊上几道清晰可辨的疤痕,这才想起他此去战场的危险,一时又忍不住咬住了嘴唇,扶门而立的同时,不知不觉一条腿已经跨出了门槛去。

“小姐,这是擦身的软巾。”

后头如意的声音顿时让沈悦惊觉过来。一反身伸手抢过了如意手中的东西,见小妮子不等她呵斥就一溜烟躲了个无影无踪,她这才回转身来,却发现也不知道是自己在日头底下站太久了,还是看着徐勋的时间太长了,这双颊上直发烧。恰好这会儿他心满意足似的放下了那木桶,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一心慌,索性就把那条大软巾揉成一团冲着他扔了过去。然而,松松散散的东西终究还是半当中就散了开来,正好罩了他一个兜头兜脸。

扑哧——

徐勋刚从头上扯下那软巾,就听见了这笑声。定睛一看,见小丫头扶着门框正笑得明艳动人,他终于忍不住了,随手抓着那东西就大步走了上去,故作凶巴巴地喝道:“笑什么?”

“笑你这个打了胜仗的大英雄像个傻呆呆的呆头鹅!”

沈悦一把躲过徐勋要使坏的手,快速躲进了屋子里,旋即才伸出脑袋说道,“在外头等着,我让如意给你送衣裳出来!我可事先声明,要是穿不上身不怨我,我又不曾量过你的尺寸,就是照着印象胡乱做的!”

“娘子多虑了,我这身材高矮胖瘦,天底下还有人能比你更清楚?”被人说是呆头鹅,徐勋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当即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见沈悦一下子呆住了,他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就是我爹,这辈子大约也没抱过我两回……”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眼见得人再次重重摔下帘子进了屋子去,徐勋这才大笑了起来。不消一会儿,他就看到如意抱着一大摞东西出来,竟是从中衣到腰带外袍,乃至于鞋袜一应俱全。尽管刚刚才把沈悦气跑,可这会儿看着这么多东西,他仍然忍不住心生暖意,示意如意把东西一一晾在院子里那些晾衣绳上,又把人打发回了屋子,他才用软巾抹干了身上水珠,旋即一样样从里到外穿戴了起来,一面穿一面审视着那些针脚。尽管及不上府里专做针线那些仆妇的手艺,可一针一线都是细密,酱紫色的外袍的角落甚至还能看到不引人注意的一丁点血迹,他哪里不知道小丫头为此付出的工夫,一时嘴角就翘得更高了。

只是满头湿发用不了那顶唐巾,他就这么把头巾抄在手中施施然进了屋子去。一到里头,他看见如意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端详了他好一会儿,倒是沈悦只瞧了一眼就别过头去,嘴还微微撅着。当下他有意走到他面前,还配合地转了一个圈,这才笑道:“娘子果然有心,竟然不曾多一分少一分。”

“哼,那是你运气!”

嘴上说着这话,可看着徐勋穿这一身神清气爽,沈悦的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前些天一直没消息时她因为老走神而扎了手指的疼痛也完全都忘了。等到徐勋在身边坐下,一面喝着如意送上来的银耳羹,一面和她说着之前那惊险的一幕幕,她那仅存的恼意更是很快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心有余悸。

“虽说一直都知道你胆大……可你这次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要是那位杨都堂到得晚一些……”

“所以说,不用后怕,吉人自有天相。”徐勋不等沈悦那担心的话说完,就伸出手来掩了她的口,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现如今不是一个人,所以哪怕是为了爹为了你,也为了向来对我信赖有加的皇上,我也一定会平安回来的。要我的命,那还早着呢!”

“死皮赖脸!”

沈悦虽是慌忙往后挪了挪脑袋,逃开了那只灼热的手,但那怦怦的心跳却仍然没能放慢下来。然而,刚刚那亲密过后,徐勋便再没有什么逾矩的举动,只是继续说着此行的诸多得失,最后方才问起了她在京中的情形。

“我在京城能有什么事,那个大和尚常常让西厂的人便服过来巡视,再加上还有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李大人看顾,我这又有那些家将巡视,说是铁桶一般都不过分。倒是皇上还来过几次,还有一回扮成士子去和人对诗,最开始我还提心吊胆,后来就习惯了。”

“什么习惯了,小姐,你之前不是还抱怨说皇上太异想天开了,竟是还让您跟着刘公公扮成小太监,混去看皇后初选么?”

如意不插嘴说这一句还好,她一说此话,徐勋一时瞪大了眼睛。朱厚照当初就曾经拜托过他此事,还用不办好就让他打光棍作为要挟,可他这出门在外去打仗,小皇帝就直接挑了他的未婚妻去做这种勾当,这也太离谱了吧?

“如意!”沈悦一眼把如意瞪得讪讪然溜出了屋子,见徐勋那诧异得嘴都合不拢了,她只得尴尬地解释道,“因为被派去初选的是司礼监秉笔李公公陈公公这两个,不但认识皇上,而且熟得不能再熟,不然他倒是想亲自去的。皇上说太监选出来的他不放心,就求我这个姐姐给他把把关……其实说到底就是走马观花,整整五千个人,我看得眼睛都花了,哪里能记住什么人!后来还是刘公公说,这初选复选至少得淘汰三千人,没什么好看的,等最后那一千人定了,再让我看也不迟,我这才总算是逃过了一关。”

五千个!

徐勋深深吸了一口气,暗想幸亏皇帝发了一句话,否则到时候让他这个真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去检视,说不定什么时候捅出大篓子来。而且,就算真的看中了哪个女人,任由朱厚照这个皇帝来做主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与其在这下工夫,还不如先把张太后的关节打通。

“这个皇上……”尽管是在私底下,可要徐勋说朱厚照什么坏话,他却是没法说出来,只能叹了一口气而已。紧跟着,他就想起了更重要的大事,连忙问道,“那皇上可曾说过,咱们俩的事什么时候能办?”

“皇上说让你一辈子打光棍!”沈悦脱口迸出了这么一句,见他丝毫不慌,就这么笑吟吟看着自己,这才醒悟到让他打一辈子光棍,自己也讨不了好,这才轻哼一声道,“皇上没说,我又不像你这么厚脸皮,也没好意思问。”

“这怎么叫厚脸皮!我的娘子,你知不知道这些天上我家提亲的人险些把门槛都踏破了。”徐勋立时叫起了撞天屈,见沈悦果然有些急了,他就添油加醋地说道,“这一家家非富即贵,我爹也不知道能抵挡几时,再不抓紧,万一有人求到太后面前,那可就没办法可想了。”

“那……那怎么办……”

见沈悦终究掉进了自己的陷阱之中,瞠目结舌了一阵子就患得患失问了这么一句,徐勋便笑眯眯地说:“所以嘛,娘子怎么也得对为夫温柔一些,否则怎么留得住我的心?”

“你……可恶!”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35章 朕封你大官做!

朱厚照尚未大婚,而且一贯爱好新奇,承乾宫中的宫女远远不如西苑的府军前卫幼军,以及刘瑾等人捣腾的各色玩意儿对他吸引力更大。因而,那些绮年玉貌的宫女在当年的小太子,如今的小皇帝面前使过无数劲头,到最后却没能换来饶有兴致的一睹后,大多数人虽不曾心灰意冷,可就免不了思量着在其他地方下工夫。

此时此刻,一个女官在徐勋面前虚手引导,一面走一面回头微笑颔首,嘴角边流露出两个恰到好处的酒窝,而原本训练有素走路时从来不会叮当作响的环佩,这会儿也随着她的步伐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裙摆下那双勾着曳地长裙的绣鞋上,两朵金蝶正颤颤巍巍地上下飞舞,哪怕算不上巧夺天工,也可决计是匠心独运,更不要说她特意在脸上妆容下了狠工夫,那人面桃花的灿烂明艳,正是我见犹怜。

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若徐勋留意到她悄悄打探她的名姓之后,她该如何欲拒还迎地点上一句。然而,让她大失所望的是,一直听说最是胆大包天的这位少年新贵,自打进了承乾宫便是始终目不斜视,比那些新进宫的小太监还要规矩老实,那眼神根本没在她身上停留一时半会,她那句奴婢花映月竟是无处说去。

而徐勋到了东暖阁门前,眼见那女官不甘心地止步,甚至还用幽怨的眼神斜睨了他一眼,他不禁大感吃不消,连忙低头钻进了屋子里,等到门帘落下就长长吁了一口气。然而,他还来不及寻朱厚照在哪儿,那边厢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徐勋,快过来快过来!”

外头那女官听到里头传来了徐勋的应答声和惊呼声,紧跟着就是朱厚照的大呼小叫,夹杂着笑声打趣声,继而各色声音就渐渐小了,她想起这一对君臣年纪差不离,亲近得仿佛兄弟似的,连最是森严的宫禁,这小皇帝都从来让徐勋出入无人之地,再想想刚刚徐勋对自己的熟视无睹,她这心里不免浮想联翩了起来,表情渐渐变得无比精彩。尤其是当里头传来了哎哟一声时,她瞥见那两个门口侍立的答应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时心慌,也顾不得自己是张太后放在这承乾宫的,索性蹑手蹑脚退远了。

屋子里,眼看朱厚照抱着膝盖呼痛,徐勋满脸无奈地扶着人坐下,偏朱厚照不肯叫人进来,他只得亲自翻箱倒柜找了一罐药油出来,眼看朱厚照自己笨拙地在膝盖上随随便便涂了一圈,他才沉下脸说道:“皇上千金之躯,下次千万别再如此了,刚刚臣就险些吓死了。”

因为他刚刚进屋的时候,朱厚照赫然站在书架旁边木梯子的最高一层,一扭头看见他还手舞足蹈,好容易站稳了,下梯子的时候还一不留神踩空了。尽管他扶得眼疾手快,可终究是让小皇帝的膝盖磕了一下,害的他心跳至少停止了十秒。

“别装了,你会吓死,朕说什么都不信,谁不知道你是赫赫有名的大胆徐?”朱厚照擦了药水之后,就没事人似的撩起半个裤管,坐在凉榻上脚还不老实地荡来荡去,信手一指小方桌上的一大摞书说道,“这些都是之前朕让他们搜罗到的各色兵书,不少孤本珍本都有,你拿回去好好看看,有胆量有勇武有谋略,这才是名将么?明日文华殿上,还得你陈奏之前的战事,到时候若能引经据典,也能让那些老头们少说几句。”

“皇上这是让臣临阵磨枪?”

见朱厚照连连点头,一副你知道就好的表情,徐勋顿时无语,可也只能领受小皇帝的这番好意——哪怕他没时间看,装点一下书架也好,亦或是等杨一清下回从陕西回来,做个人情送了人,顺带让人解说解说,那就是一举两得了,横竖朱厚照不会在意这种转赠之举——想到这里,他便少不得把杨一清的陈情对朱厚照和盘托出。

“他真这么说?”朱厚照认认真真听完便问了一句,见徐勋点了点头,他便往后头重重一靠,歪在那厚实的引枕上,好一阵子才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这样的臣子要是能多上一两个,朕就能高枕无忧了。他既然有这样的雄心壮志,那朕当然得成全了他……不过,真可恶,难道又得便宜了那些就会胡说八道的家伙!”

“之前杨都堂只是奉旨督理陕西马政,既不是巡抚也不是总制,这一次皇上可以为他正名,令他挂右都御史衔,总制宁夏延绥甘肃三边,到时候回来的时候,这左都御史就能顺理成章让他上位了。”

“还是你想得周到!”朱厚照眼睛一亮,立时一拍桌子道,“就这么着,他不说了是一年半载嘛,朕大不了就熬一阵子,等那边太平了就立时三刻调他回来!对了,徐勋,之前朕要封你的官,你不肯领受,这一回你建下大功回朝,想来就没人能够啰啰嗦嗦了。朕都想好了,就封你平北伯,前军都督府都督,兼掌锦衣卫,你看怎么样?”

对于朱厚照这迸出来的一系列头衔,徐勋在叹为观止的同时,却没有说好还是不好,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皇上,这么多官职,都是您想出来的?”

“朕就想给你封几个大官做,至于这么多名头,那是刘瑾给朕想出来的——不过朕想着估摸着是他请教了哪个狗头军师,他哪能知道这么多名堂!”

果然如此!

“皇上好意,臣心领了,不过,这些似乎都要留在明日文华殿上头才能决断吧?”见小皇帝不甚情愿地点了点头,徐勋就笑容可掬地说,“既如此,臣还是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再向皇上谢恩。相比这个,臣倒是有更要紧的大事请皇上做主。”

“哦,什么事?”

见朱厚照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那兴致勃勃的样子,徐勋便轻咳了一声说道:“皇上什么时候给臣做个大媒?就这几天的工夫,我家门槛险些都被上门提亲的人给踏破了,就连寿宁侯都亲自来过了,再这样下去,家父决计难能支撑。皇上要真的赏功,还不如先把臣的婚事给定了,臣感激不尽。”

看着徐勋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朱厚照脸色变幻了好一阵子,最终没好气地下巴一翘道:“别装可怜,朕还没大婚呢,你凭什么抢在朕前头!朕知道你不就是怕朕那两个舅舅说动了母后么,放心,朕聪明着呢,婧璇妹子已经有心上人了,至于其他的表妹们,母后也不放在心上。朕回头就去对母后说,你感谢父皇当初知遇之恩,朕不大婚,你也不娶家室。”

说到这里,他得意扬扬地斜睨了一眼瞠目结舌的徐勋,意味深长地说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横竖你才比朕大那么一丁点,朕都还不急,你猴急什么!到时候朕大婚,你和沈家姐姐也一块办婚事,这岂不是一桩美谈?”

美谈个鬼!

徐勋已经完全相信朱厚照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当下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皇上既然这么说,那不如这样,您先找个法子给沈姑娘正名如何?她毕竟在世人眼中已经跳了秦淮河,现如今总得找个名正言顺的法子让她能够重新站在人前。”

“这事倒是可以……”朱厚照歪头一想就点了点头,突然一拍巴掌道,“不如这样,朕去安排一场戏,让寿宁侯夫人或是建昌侯夫人把人弄了家去认作义女,这样朕那两个舅舅就不会一门心思想着把女儿嫁了给你!唔,这法子最好,朕真是聪明绝顶!”

眼见小皇帝在那自说自话自鸣得意,徐勋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要是张太后知道自个的儿子正帮着外人这般算计张家人,该会是什么表情?

七月十五这一天,道教称之为中元节,佛教称之为盂兰盆节,而民间俗称则是鬼节。有道是这一天鬼门关大开,于是百姓家有各种祭祀,宫中亦是一大早就开始有各色礼仪,而望日的大朝会上,密密麻麻挤满了的朝官们从站班到各自磕头完毕,足足花了将近一个时辰。而朱厚照虽说极其不耐烦,可这一个月的早朝被他免成了朔望两次,他也着实没办法连这个都不参加,只呵欠连天却在所难免。

更何况,对外宣布免朝的理由,是他因为先帝去世不忍临朝,而决计不是什么早朝只奏五件事是面子工夫废了正好。

好容易捱到朝会结束,随着那些闲散的官员一一退下,各部的司官等等纷纷回衙门理事,一众三品以上的大佬们,则是默契地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趁着进文华殿之前的这会儿工夫把早就打点好的方案再次重温了一遍。等到了文华殿中,听徐勋将此番战事的细节一一解说了一遍之后,刘健就在所有人的目光焦点之下从容站了出来。

“皇上,徐勋以弱冠之龄奉调出征,临机立断以偏师出击,先在沙城败虏师数百,夺回军民上千,之后又和大同军宣府军等大破察哈尔汗庭精锐,以至于至今虏寇内斗不宁。此等大功,臣以为当厚赏。臣和内阁李谢二阁老商议,又与吏部马尚书兵部刘尚书部议,拟定进封徐勋平北伯,世指挥使,前军都督府左都督,兼掌锦衣卫。”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第336章 雷霆一击獠牙露

这一个个名头听起来非同小可,然而,爵位并非世袭罔替,这年头世袭指挥使在京城一捞就有数百个不止,前军都督府左都督,却不提掌印,更是听着好听的虚衔,也只有那个兼掌锦衣卫方才是重中之重。除了曾经密议过内阁三老和马文升刘大夏,以及和他们交好的寥寥数人,其他人都是一无所知,一听到这最后一句话顿时一个个都急了。

“皇上,锦衣卫都指挥同知叶广在锦衣卫前后历三十余年,老成持重治狱公允,因而皇上登基之后立时命其掌锦衣卫事,现如今他并未有任何过失,遽然命他人掌锦衣卫,恐怕难以服众。”礼部尚书张升第一个站了出来,振振有词地一番大道理之后,他就长揖说道,“徐勋此番有功不假,然封伯进都督,已经是足以酬劳其功,请皇上三思……”

最后的“三思”两字话音刚落,徐勋不等再有人跳出来,就立时接上话茬说道:“皇上,张尚书所言,正是臣想说的。”

这时候原本还有好几个人想一鼓作气地把这匪夷所思的决定给驳一个体无完肤,却不想徐勋抢在了前头,更不想徐勋一开口竟是附和张升所言,于是迈出去的脚都僵在了那儿不说,更多的人都在面面相觑,亦或是悄悄窃窃私语。众目睽睽之下,徐勋看见原本舒舒服服靠在那宝座的大靠垫上的朱厚照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瞪大了眼睛看他,他便微微笑了笑。

“臣年未弱冠,蒙先帝和皇上知遇之恩,方才得以掌府军前卫,而此番要不是各位老大人们鼎力推荐,大军迤北抗击虏寇,怎么也轮不到臣这三脚猫去献丑的。归根结底,这功劳是臣建下的,但当初推举臣的诸位老大人们亦是劳苦功高,岂不是也该赏的?”

说到这里,徐勋特意谦逊地扫了刘健等人一眼,甚至还客客气气拱了拱手,见这些年纪一大把的老臣们那种精彩之极的表情,他方才回过头来,又从容说道:“至于掌锦衣卫事,臣确实是不敢当。一来锦衣卫理刑狱,臣于刑名上头一窍不通,去了不过贻笑大方。二来臣是府军前卫掌印,如今练兵尚未有大成效,臣怎好擅离?三来,当初金陵那桩大案子,若不是锦衣卫叶大人大刀阔斧还了臣一个公道,赵钦那伪君子说不定仍是横行霸道不可一世,所以臣对叶大人向来是颇为钦佩的,怎敢以微末功劳窃据其上?”

朱厚照原本还有些恼火徐勋昨天在自己面前分毫不露,今天到了文华殿却是突然来了这一出,可听他分析得条条有理,他刚刚还紧紧皱起的眉头不知不觉就舒展了开来,心里反而更觉得自个没看错人。

一个个一把年纪的官儿都恋栈其位不肯走,还不及徐勋这年纪轻轻的拿得起放得下,看人家这风度,也不知道这些老头儿羞不羞!

朱厚照这目光在一干大臣们的脸上肆无忌惮地扫来扫去,而尽管老大人们都是多年历练出来的,也不免觉得异常不舒服。尤其是李东阳斜睨了焦芳一眼,见其低垂着头仿佛睡着了似的,不禁微微有些恼火,可这一片沉寂终究要有人打破,他不得不瞥了一眼另一边的同年兵部尚书刘大夏。

刚刚看到徐勋突然冒了出来,刘大夏已经在心里暗叹小狐狸。此时见李东阳丢了眼色过来,他稍稍一踌躇,便站出来说道:“皇上,徐勋既是如此说,便去掉兼掌锦衣卫就是了。”

朱厚照看了看徐勋,见其面露微笑,只得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说:“那就这样吧……接下来还有什么事,你们继续说。”

尽管皇帝已经露出了乏色,但天下大事何其多也,接下来自然是各部轮流轰炸,朱厚照哪怕间或才答上一句,可屁股在宝座上扭来扭去,显见已经完全耐不住性子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发现下头倏忽间安静了下来,又看到没一个人再拿什么事出来烦他,他就立马霍然站起身来:“既然完了,那诸卿就都退下吧……”

“皇上,臣还有一件事!”

自打刚刚推了锦衣卫的事情,徐勋就一直默然站在旁边没吭声,此时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一时让那些个悄悄活动腰腿,思量着回到衙门该去办什么事的老臣们也一时愕然。而朱厚照刚刚还无精打采,这会儿却突然挑了挑眉来了兴致,二话不说就一屁股坐下了。

“徐勋,你有什么事要奏的?”

“皇上,臣想问的是,诸位大人既然定了臣的封赏,那此次杀虏有功的其他将士缘何却没有一个说法?左参将神英不顾老迈亲自率军奔袭,左副都御史杨一清回京途中毅然决然统带援兵,宣府总兵张俊亲自扼守张家口堡,大同总兵庄鉴应张公公所求发援军……这还不算亲自带着十数人深入敌后,于沙城废城之内悍然袭杀郭尔罗斯部的阿古拉和巴特尔,直到现在还未从草原上回来的钱宁,更不要说从上到下杀虏有功的各级将士,以及埋骨大同尚未有机会看一眼胜利成果的死难将士!”

说到这里,徐勋便径直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便直接取下了冠带:“臣此次能够侥幸成功,多亏上下一心人人用命,请皇上厚赏有功将士!”

“你说得对,朕竟险些忘了!”朱厚照用力一拍大腿,这才看着其他人板着脸道,“朕记得只看见了徐勋的报捷文书,没看到请功的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