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

张鹤龄这会儿再没有刚刚在徐勋面前那副样子,干巴巴地安慰了妻子两句,又让同样眼睛通红的张婧璇扶了寿宁侯夫人进去,他反身再去瞅下了马的徐勋时,这脸色已经是尴尬得无以复加。

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以为必然能够帮得上忙的东厂,竟然暗地里扣着郑三许久,要不是儿子听了徐勋的话打上门去,兴许自己就要做了糊涂鬼。即便儿子因此在锦衣卫诏狱里蹲了几天,可这趟一出来,皇帝便令其为大同前卫百户,要把人送去大同镇,再有徐勋还一力担保让大同总兵庄鉴大加照拂,怎么都比在京城混日子成器多了。

不但如此,徐勋当初在张太后和皇帝面前解释的那一番话,张宗说原原本本都学给了他听,枉他痴长了徐勋一倍年纪,竟是还没这小子看得通透!

“平北伯,这一回……这一回我实在是亏欠了你太大人情!今日我刚脱晦气,请你留下实在不恭敬,异日我在松鹤楼上摆宴专谢你!”

张鹤龄说出这句话来,对他这个骄横惯了的寿宁侯来说,已经是极其难得了。而张宗说在锦衣卫诏狱蹲了四五天,从都指挥使叶广到掌刑千户李逸风,都对他照拂有加,又日日对他通消息,他最初还以为是因为自己老子是皇亲,可刚刚出来的时候,见叶广和李逸风和徐勋热络亲近,反倒是对张鹤龄只象征性地问候了一声,他心里的感受自然更加不同。此时此刻,徐勋此前激了他打上东厂的那句话又浮上了心头。

难道真的做个豪富横行的外戚就心满意足?

徐勋看了一眼面色微妙的张宗说,知道在这位寿宁侯世子心里,已经刻下了自己无所不能的印记,于是少不得含笑对张鹤龄谦逊了两句。等到眼看着那一对父子俩相互搀扶着进门,他就知道,今后不管李荣王岳再怎么设法,张家这一门皇亲,他们是决计再也攻陷不下了。

他拨过马头,见曹谧策马过来,一副恭聆训示的模样,他便笑道:“走,回宫复命!”

“啊……卑职领命!”

来的时候要从光禄寺和锦衣卫衙门分别接人,自然只能出东安门,绕着皇城走一大圈,回去的时候,徐勋自然直奔西安门。然而,疾驰拐进了西安门大街,他却正好和西安门里头出来的一行人擦肩而过。一眼认出了打头的那个人,他忍不住一勒缰绳停下马,又迅速回过了头去。在他身后大约二三十步远处,那一行人同样先后勒马停住,头前的人亦转身过来,赫然是王岳。

四只眼睛隔着不短的距离彼此对视,仿佛能交击出无限的火光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岳方才冷哼一声,扭头打马便走。随着他身后的人纷纷跟上,一行人渐次呼啸而去。这时候,曹谧方才快行两步到了徐勋的身边。

“那不是提督东厂的王公公?他这是去哪儿?”

徐勋看着那一行人消失的背影,淡淡地笑道:“当然是去他该去的地方!”

这些死死占据其位的老人不去,又怎么给新人腾出位子来?

(第四卷 锋芒毕露时 完)

……

PS:第四卷完了,今晚开始更新第五卷逐君侧……逐君侧比清君侧这个大路化的词历史悠久,语出《公羊传·定公十三年》:“此逐君侧之恶人。”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386章 大快人心,难兄难弟

有道是重阳无雨看十三,十三无雨一冬干。一个热热闹闹登高赏菊插茱萸食重阳糕,却偏生不曾下雨的九九重阳之后,百姓们少不了翘首盼望着九月十三。毕竟,京城中等以上的人家往往都在京畿附近有一亩三分地,这要是冬天不下雪,那一冬的干旱下来,来年的收成就全都泡汤了。指望着老天爷开眼的同时,街头巷尾也不乏某些议论。

想弘治爷最后那几个月,这京城旱得和什么似的,好容易才下了雨,偏生那位仁厚的弘治天子又撒手去了;小皇帝登基之后,老天爷又仿佛在悼念逝去的那位天子,一直阴雨连绵没个消停,可从中秋节过后,却又一丝雨都没了。这种异兆再加上民间某些隐晦的流言,自然引来了一些叹息。尤其是当西四牌楼再次挂出了秋决的杀人牌子时,一时议论更甚。

“这先帝爷才刚去,不是大赦天下了么,怎么今年秋决又得杀人?”

“谁让皇上年轻……年轻不免就气盛,可这杀人太多了阳气太盛,只怕更不会下雨了!”

“噤声噤声,天家的事也是你们混说一气的?你们知不知道,今天杀的人里头,就有一个是之前擅入东安门瞎说一气认什么皇亲的!”

随着西四牌楼街口戒严,围观杀人的百姓之中,这些议论自是渐渐止息了,顶多便是一二窃窃私语。秋冬决囚原本就是自古而来的制度,这一日处决的囚犯有连杀数人的巨盗,有伙同奸夫杀夫的淫妇,还有串通奸徒谋杀主人的刁仆……一个个全都是刑部尚书焦芳连日里在和屠勋斗法之外,好容易挑出来的,都有该杀的道理。而且,尽管告示牌子早早放出去了,今天他仍是吩咐刑部书吏高声将各人罪由在百姓面前一一诵读,一面听一面斜睨着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以及大理寺和锦衣卫派来的人。

长长的罪名诵读完毕后,日晷上的时辰已经差不多了,焦芳看了看另外那三个人,见他们尽皆无话,他早就想尽快了结了从去岁拖到今年,接连闹了两回从冒认皇亲到妖言惑众的郑旺之案,给自己腾出手来联络李东阳刘大夏等谋划另外一件大事,因而便迅速从面前的签筒中掣了一支决签来。随着那一支红头签啪的一声落地,一旁早有皂隶高喝了一声。

“时辰已到,行刑!”

随着这一声,早已预备好的刽子手们自是纷纷提刀上前,死囚背后的犯由牌被一一抽出丢在了地上,随着那一柄柄雪亮的鬼头大刀高高掣起,人群中一时竟是死一般的静寂。间或有一声小儿咳嗽,也立刻被大人死死捂了下去。

当那七八把大刀猛然之间落下的时候,随着或重或轻的惨哼和叫嚷,那一道道血光在阳光底下格外刺眼,尤其是站在最前面的那些百姓,甚至还有身上溅了几滴鲜血的。可即便如此,他们却没有半分骇怕,反而争先恐后往前头靠去。而刚刚安静的人群之中,也不时传来了小孩子哇哇的啼哭声。

决囚阴气重,可大中午的再加上众多朝廷高官在场,民间都传闻说这个时候阳气远远压下了阴气,若是有小儿失魂并阳虚等病,现场看了便能够有所好转,再加上难能的消遣,因而每逢杀人,西四牌楼都是水泄不通。而这会儿临街各处楼面的二楼雅座上,那些特意包下好位置的有钱人家见人都杀完了,早有人快速关上窗户,免得血气味道冲上来。只有靠近阜成门大街北边广济寺那一头的一处饭庄二楼雅座上,那两扇窗户依旧敞开着。

“母后,您看,人都杀了!”

朱厚照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杀人,尽管人头落地的时候,他免不了一颗心猛地跳了几下,可转瞬就过去了,心里反而兴奋得很,拉着张太后又笑嘻嘻地说道,“儿臣早说了,不会放过这些妖言惑众的东西!那个焦芳也比闵珪识趣多了,朕让他杀人他就杀人,干净利落,动作还快,那个擅闯东安门胡说八道的王玺,还有和他有涉的西厂查出来的那几个人,这次一股脑儿全都杀了,朕倒要看看,谁还敢编排朕不是母后生的!”

重阳节那天朱厚照陪着自己去宫城玄武门外的万岁山登高看日出,接着又闹腾了一出彩衣娱亲的戏码,张太后之前心里郁积的那一丁点弟弟侄儿被拘的郁闷,也就跟着无影无踪了。此时此刻,见朱厚照前头还自称儿臣,紧跟着便露出了几分帝王的威势来,她不免又是欢喜又是感伤,拉着儿子的手便不舍得放下。

“厚照,你真是长大了!”

“那当然,不长大怎么能接下父皇交给儿臣的任务,保护好母后?”朱厚照一挺胸膛,见张太后眼睛一红,旋即竟是别过了头去,他不禁愣住了,随即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找着帕子。好容易把那皱巴巴的一块东西递过去,他不免有些讪讪的,“母后,都是儿臣不好,又勾起您伤心了。”

“没事,是我眼迷了!”

张太后放下了手帕,又拉着朱厚照在身旁坐下,这才惘然说道,“这么多年了,我记得还是当初你父皇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带着我悄悄溜出宫去玩过。那会儿虽说上上下下都替我们瞒着,可终究是消息传到了太后和母后的耳朵里,害的你父皇都因为我受了一顿好训。这么多年,但凡出了什么事,都是他担待,就连你两个舅舅的事情,也都是他一肩扛着,如今想想,真是我对不起他……”

见张太后说着说着又伤心了起来,朱厚照虽说也觉得两个舅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没事尽给父皇和自己添乱,可他不得不下死力哄着张太后:“哪有的事,母后您和父皇是夫妻,夫妻本来就是应该互相担待,父皇一定会觉得能够帮您把娘家的事情处置好,是他这个丈夫该当的,要说他恨不得张家一天到晚出点事情,也好让母后看看他的能耐……”

横竖父皇就是在,也决计不会否认这些,更何况父皇如今不在,朱厚照自然是有意夸大其词,说到最后不知不觉就歪了。若要放在平时,张太后少不得要沉下脸教训儿子几句,可这会儿却只是面露薄嗔。她终究才过三十五,这亦笑亦嗔的表情一路出来,尽管身穿那一身素白衣裳,可依旧是流露出了相当的妩媚来,朱厚照竟是看得呆了一呆,随即就嘿然笑了。

“母后,您笑起来真动人!”

“该打!你这孩子,竟然连我也打趣了起来!”

母子俩在包厢中彼此打趣,一开始就执意留在门外的徐勋听着这动静,不禁舒了一口气,暗想事情发展到目前这态势,总算是大功告成。正当他盘算着终于把寿宁侯张鹤龄拉到了自己这一边,接下来就该顺势一手解决小丫头的事情时,他突然感到后头的门开了,慌忙侧身往旁边一闪,正好躲过了那只拍向自己肩膀的手。

朱厚照一巴掌拍了个空,随即忍不住多看了徐勋两眼,这才干咳道:“好好的让你留在屋子里看杀人,你竟然要守在外头……母后要和你说话,快进来!”

太后和皇帝今日出来轻车简从,刨除锦衣卫和西厂暗地里布设的那些哨探之外,从内侍到护卫总共不到二十个人,刚刚避开的不止是徐勋,还有刘瑾和张永。此时此刻,刘瑾冲着徐勋丢了一个羡慕的眼神,见人随着小皇帝进去了,他这才换了个稍稍舒服一些的站姿。

谷大用是他的死党,丘聚和他交情也不错,这下东西两厂都相当于尽在他掌握。唯一遗憾的是,锦衣卫他暂时还插不上手去……

徐勋当然不知道刘瑾正在那憧憬厂卫尽在掌握的风光,随着朱厚照进屋之后,他原待要行礼,可见张太后摆手止住了,他就只打了一个躬。然而,张太后一开口说出的那一番话,就一下子让他懵了。

“你这次帮了寿宁侯府解开困局,我本意是想给你寻一个门当户对的淑女,可之前那么多给你提亲的人,你都拒了,却还一心惦记着当年的沈氏,确实是重情重义。不如这样,厚照先前从此次应选的宫女中让高凤挑了八个伺候我,我又用不上这么多。她们都是好人家的女儿,二八年华青春正茂,我便赐两人给你。你堂堂建功立业的平北伯,身边没有一个女人,传出去不但惹闲话,而且还让人笑话,就连你爹也是。索性一个给你,一个给你爹。”

这时候,别说徐勋一下子傻眼,就连朱厚照也一并呆滞了。下一刻,小皇帝立时跳了起来:“那怎么行!那是我让高凤精挑细选送去服侍母后的,母后怎么能赐给了别人!”

“怎么不行?我身边的人都快百八十了,哪用得着这许多,更何况你对徐勋素来信赖,我没掌过眼的人赐了给他,谁知道性子品格如何?”说到这里,张太后就沉声说道,“不止是徐勋,就是你,若明年大婚,如今也得有人教引教引,人选我都给你挑好了!”

听到这里,徐勋忍不住朝小皇帝的看去,见朱厚照亦是往自己看了过来,那眼神中满是难兄难弟似的幽怨,他不禁头皮发麻。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387章 活见鬼

真是活见鬼!

朱厚照怎么都没想到,母后不但要赐人给徐勋和徐良,而且连自己都给捎带上了。尽管他立时三刻找出了各式各样的理由反驳,甚至连父皇弘治皇帝都给掣出来当挡箭牌,可张皇后却一丝一毫松口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把徐勋先撵了出去,然后就沉下了脸。

“你父皇若不是惦记着让你早日独当一面,怎会在临终之时嘱咐大臣不必等三年孝期,立时为你择淑女册后大婚?再说了,不过是教引人事的宫女,就是你父皇当年也有过的,就是让你先知道如何人道。等你册后立妃之后,不喜欢就把人打发出去,历来都是这么个规矩。”

朱厚照被张太后这一番话噎得哑口无言。可他是何等口味刁的人,当初李荣带他去看了上百个他们精挑细选出来的美人,他却没一个看上的,现如今张太后居然径直说不过是教习性事,回头就打发出去,他这心里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得劲,突然气冲冲地叫道:“总而言之,朕才不要那些个庸脂俗粉,看着就心里不痛快!”

眼看朱厚照撇下自己就直接甩手出了门去,紧跟着外头就传来了刘瑾的叫唤,徐勋的劝解,张太后一时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

自己赐人给徐勋,他显见不感兴趣,而自己要派教引宫女给朱厚照,儿子也同样不以为然,这两人怎么偏生如此相似?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琢磨越是不放心,到最后沉不住气了,索性站起了身来。就在这时候,大门被人推开,却是朱厚照闷声不响地走了进来,后头跟着的赫然是刘瑾。

“太后,皇上只是一时脸皮薄。”刘瑾一面打哈哈解释,一面偷觑朱厚照的脸色,又满脸堆笑地说,“不过,皇上和先帝爷是一样的,看不惯那些只会抛媚眼的庸脂俗粉……”

朱厚照见张太后面色阴晴不定,他想想刘瑾刚刚那一番劝解提醒,他便上前两步涎着脸求恳道:“儿臣也不求母后收回成命……要不这样,母后身边那么多人,让儿臣自己挑一个?”他也是刚刚在外头被刘瑾一顿好说,这才记起自己可以名正言顺把人要到身边来,这时候说出来的时候,不免有些眼巴巴的。

然而,张太后既然起了疑心,不免就觉得朱厚照这三百六十度大转弯的态度着实让人不安,她便索性淡淡地说道:“你既然不愿意,那这事情就暂且搁着再说。我也乏了,回宫吧!”

张太后刚刚还仿佛十分热衷,这会儿却偏偏意兴阑珊,朱厚照不禁愕然,刘瑾则是暗地里急得直跺脚。而在门外没跟进来的徐勋,则是哪里顾得上小皇帝,正在紧急思量他该怎么躲过这一关。直到张太后一马当先出了屋子,他才反应过来,一抬头却发现这位六宫之主的眼神很有些古怪,可还不等他开口解释什么,张太后竟是匆匆前行径直下楼去了,连朱厚照都撇在了身后不理会。

“这下可好,母后生气了!”朱厚照懊恼地一拳打得那板壁砰砰响,随即就瞪着徐勋道,“你平常那么机灵的人,刚刚在里头也不提醒朕!要是朕早想到刘瑾提到的那个法子,这岂不是坏事变成好事?唉,错过这个村,几时才有那个店!”

“事情攸关臣的终身大事,臣那时候都懵了,哪里还想得到这许多。况且皇上还能好事变成坏事,臣可怎么办?”

见徐勋那少有的苦恼样子,朱厚照不禁笑出了声,旋即体谅地拍了拍徐勋的肩膀:“没事没事,朕的事情母后都暂且搁下了,没道理一个劲盯着你,你好歹是外臣,母后深居宫中鞭长莫及。唉,真是的,好端端的母后竟然生出了这种主意,真叫人头疼……”

这一趟出门,徐勋一直到傍晚时分方才回家,脸色颇不好看,结果竟是在大门口和徐良撞了个正着。尽管心里有事,可徐勋乍一看见徐良竟是吊着胳膊,这一惊顿时非同小可,其他事立刻丢到九霄云外了,拨马上前就满脸急切地问道:“爹,早上出去还好好的,你这胳膊是怎么回事?”

活见鬼了,怎么老爹也闹成这样子?

“别提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和泾阳伯在那比赛石锁,结果一个马失前蹄扭了胳膊。”徐良见徐勋面露愠怒,他连忙解释道,“泾阳伯原本是要送我回来的,可这是我自己不小心,也不好意思麻烦人,所以死活拦了他。就是一丁点小事,擦点药酒休息几天就行,没什么大不了的,别阴着那张脸,人看见了还以为你爹我出了什么大事。”

“爹!你难道还怕我打上门去找神英麻烦?”

徐勋又好气又好笑,可该说的话都让徐良抢着说了,他也只能看着徐良单手控缰先进了门。等马行到二门,他二话不说跃下马,到徐良的坐骑旁边搀扶,见老爹硬是甩开手利落地一跃而下,比他这个年轻人还逞强,他不由得直摇头,只能无可奈何地搀扶了人的胳膊往里走,一路走一路说道:“爹,您都这一把年纪了,石锁这种年轻人玩的东西,您还是少碰为妙,扭着胳膊总算是还好调养,可万一一个失手砸了点什么那就不好玩了。就是没砸着人……砸着点花花草草也不好。”

徐良听到最后一句话,见徐勋已经是面带戏谑,他一时就给呛得咳嗽了好几声。等回了屋子,见徐勋又是让打热水,又是找药酒要棉布,一时屋里上下鸡飞狗跳,他不得不摆出父亲的架子,把这孝顺过度的儿子给喝住了,又一口回绝了朱缨去请大夫的提议,到最后索性把丫头们都给轰了下去。

“就你会折腾,这下子满府都给惊动了!”

“就凭爹你吊着胳膊回府,满京城都要知道了,更何况满府?”徐勋笑吟吟地顶了回去,见徐良有些讪讪的,他便在对面一屁股坐了,这才似笑非笑地说,“如今爹爹您可是人家眼中的香饽饽,这一伤着,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上门嘘寒问暖,这提亲的事情就更自然了。哎,古往今来,几乎就没有给老子提亲提到儿子面前来的,偏生人还正经的很。”

徐良顿时就有些脸色不自然:“理那些人干什么!”

“爹,自打我有了元配这风声放出去之后,给您提亲的就已经超过了我……您要是没个说法,这年头那些文官是最会鸡蛋里头挑骨头的,到时候若是来个不孝的罪名压下来,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见徐良顿时沉默了,徐勋这才叹了一口气说,“要单单这些麻烦,那也就算了,偏生今天太后还提了一嘴,要从宫里赐两个人下来,咱爷俩一人一个。”

徐良起初还以为徐勋是开玩笑,待见儿子一丁点打趣的意思都没有,他立时明白这事的严重性,一时倒吸一口凉气。即便是家里已经有当家主妇,来自宫中的女人有多麻烦那也是可想而知的,更何况家里爷俩都是光棍一条,万一被人动了歪脑筋……

“爹,我好歹还有悦儿,这事儿虽说棘手,可我已经有些主意了,筹划筹划,让太后收回成命并不算太难,可您这一头,我这个做儿子的总不能越俎代庖。”趁着今天张太后的突发奇想,徐勋便诚恳地说道,“毕竟,您如今还不到五十。”

徐良默然许久方才叹了一口气:“这样吧,悦儿的事情你既然有主意,就尽快定下来,省得夜长梦多。等到你这桩婚事定下来,咱们为你娘讨一个诰封,回一趟金陵,把她的遗骨迁葬京城吧。毕竟,兴安伯这一系的祖坟,一直都在京畿。她一辈子就没享过福,更没想到我会有今天。生前没享过我的福,如今不能再委屈了她。而且,悦儿总得回归沈氏再嫁。”

“那我听爹的。”

徐勋点了点头,也并没有再劝。把那些药酒棉布之类的东西收回了药箱,他才抱着箱子走到门前,一拉开门,一阵大风竟是裹挟着雨点铺面袭来,这时候,他方才发现原本就已经昏暗的天色竟是完全黑了。他正手忙脚乱关门之际,徐良却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幸好有这么一场雨下来,否则今天秋决杀人又得被人唠叨许久!虽然十三无雨一冬干不是必准的,可皇上才刚登基,一丁点异兆就会被人夸大十倍百倍。对了,今天神英对我说了一桩事情,说是泰陵玄宫一个月后便可落成,不过,期间曾经在金井挖到过泉水。这事情被人监工太监李兴隐瞒了下来,可泾阳伯神英不合与先前去泰陵的吏部考功司主事杨子器有些沾亲带故,那杨子器昨天回京,说是要上奏此事,他怎么劝人都不听,估摸着这事情捂不住,就不知道几时闹腾开来。”

玄宫都快修好了,这事情才曝光出来,真要追究,陵寝等等全都要重建,如此一来追究前头选址和监工的人事小,那笔天大的开销事大。因而,徐勋微微皱眉后就问道:“那神英是什么意思?”

“李兴是刘瑾保举的人,神英和刘瑾也还有些交往,知道杨子器这一状多半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所以请你帮个忙,万一他真的一嘴嚷嚷出来,至少保他一命。神英还说,这杨子器是六部之中有名正直敢言的人,和李梦阳齐名。”

“哦?”又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

徐勋想想杨子器既是吏部主事,也许有可用之处,微微沉吟片刻便点了点头:“那好,爹到时候见着神英,不妨对他说,让他不必担心,这事情我应了。”

只不过,要管别人的闲事,他先得把自己这一头的麻烦收拾干净了!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388章 突发(上)

一场莫大的惊吓之后,张鹤龄张宗说父子双双平安归来,而且皇帝的处置又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别说伤筋动骨,就是破皮也不曾有半分——对于这些年攒下老大家私的寿宁侯来说,罚俸六月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对于年未弱冠的张宗说来说,去大同当一个千户看着是苦差事,可既然有镇守总兵官庄鉴照应,那么到时候立下军功还朝的风光,寿宁侯夫人就是用脚趾头也能想到。提起的心思缓缓放下的同时,她反而念叨起了不省心的女儿。

“过了年才刚十四,这就居然要嫁了……”

钱妈妈在旁边见自家夫人一面翻箱倒柜找寻那些珍藏起来的首饰和料子,嘴里一面唠叨着这些,不禁心中暗叹,却凑趣地没有劝解什么。毕竟,寿宁侯夫人对于这桩婚事是不怎么满意的,哪怕前两日下定之后,太后还召见了赵家人,可依旧没法让她心中释然,她们这些心腹仆妇全都心中有数。上前帮忙把那一匹大红遍地金绣百蝶穿花纹样的缎子收拾好了,她就听到外头有动静,站起身出去之后,不一会儿就拿着一张帖子回了屋子来。

“夫人,是上回请来给老爷推休咎的罗大士。”

“啊,原来是他!”寿宁侯夫人一下子惊觉过来,这才想起张鹤龄父子二人平安归来之后,竟忘记了给人补一份贺礼。用手拍了拍额头,她就连声说道,“快请他进来!”

“夫人不用忙,是罗大士打发了一个小童儿来送帖子,说是九月十五的护国寺法会,想请夫人给他捧个场。奴婢看,他虽说名气大,可比起京城那些根深蒂固的佛寺道观,根基终究浅薄了些,所以想借着咱们打一打名气。”

“打名气就打名气,之前咱们家落难的时候,太后还能说是心里有其他盘算,可就连老爷的同胞兄弟建昌侯都作壁上观,其余寺观更是避如蛇蝎,只有他不但立身正,断的也准。吩咐下去,九月二十我亲自去,这面子还是要给足的。我也要让那些比俗人还俗的和尚道士看看,我虽说不吝惜香火钱,可也不是任他们愚弄的金主!”

寿宁侯夫人既然如此说,下头人自然立时预备了起来。到了九月十五这一日,尽管大隆善护国寺所在的崇国寺街和寿宁侯府所在的张皇亲街,相隔不过两三条胡同再加一条德胜门大街,可该有的排场一点不少。寿宁侯夫人带着女儿张婧璇一块坐了一乘八人大轿,跟着的丫鬟仆妇又用了两辆车,再加上随行二三十个护卫家丁,这一出门就黑压压的占满了整条张皇亲街。前头举着回避的牌子,后头有人押路,四周的百姓全都被远远赶开了去,只能散在四周围指指点点。

由于朝廷官员崇佛信道说出去总不好听,因而信佛信道的多半是各家女眷,这一次的法会也不例外。护国寺原本就是祈国运求前程的地方,这主持也多半是僧录司的挂名僧官,这一天来的女眷多,山门便都安排了小沙弥安置各家马车并仆人,只放女眷入内。寿宁侯夫人和张婧璇一入内,就早有知客僧人接着,一路小意殷勤陪着说话,又请母女二人去精舍中坐,见寿宁侯夫人一直都是神情淡淡的,只说要去见罗大士,那知客僧方才讪讪地在前头引路。

一路走来,母女俩就遇着了好几拨女眷,不过是偶尔搭一两句话。然而,远远看到金刚殿的时候,钱妈妈才低声提醒寿宁侯夫人,道是罗大士在那边和人说话,眼尖的张婧璇就一眼认出了那边厢正和罗大士说话的一位老妇来。

“娘,那是李东阳的夫人。”

寿宁侯夫人被女儿这一声提醒说得一愣,随即就嗔怪道:“李东阳三个字也是你叫得的?就是先帝爷也要称一声李先生,你怎么这么没个礼数?”

“哼……什么李先生,爹落难的时候,也没见他们内阁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尽管责备了女儿,可寿宁侯夫人心里也同样不痛快。可来都来了,若是见着人就避开走,那未免弱了气势,于是,她又狠狠瞪了张婧璇一眼,再三警告人不可胡乱说话,这才整理了一下表情径直走了上去。

快到跟前时,她这才发现那朱夫人身边还站着一个年方十五六的少女。那少女梳着两个简简单单的鬏儿,乌黑油亮的发间只插着一支样式古朴的玉簪,耳眼上戴着两只玉塞儿,竹青小袄,柳黄裙子,看上去明艳而不失庄重,更衬得一张俏丽的脸更加娇艳了起来,竟是不比身边一身大红的女儿逊色。

心里寻思着朱夫人的两个早就出嫁了,而李东阳的亲生儿子早逝,过继的嗣子似乎也没有这等年纪的女儿,寿宁侯夫人不禁有些纳闷,和朱夫人见过礼之后,她的目光在那少女身上流连片刻,这才笑道:“夫人今天是带了家里的哪个晚辈出来,这般光彩照人?”

“我家里若是有这样的晚辈那就好了。是从前在灵济宫中遇过一次的方姑娘,今天不合居然在护国寺里又见到了,觉着有缘,所以留着她说一会儿话,谁知道又遇着了罗大士。”

朱夫人一面说一面端详着寿宁侯夫人,心里不免猜测起了寿宁侯夫人的来意。见她闻言之后微微颔首就丢开沈悦不理会,带着张婧璇上前和罗清好一阵寒暄,又致了谢意,她不禁眉头微蹙。她算不上笃信道佛,可灵济宫请灯,护国寺拜佛,隆福寺祈福,这些京城女眷常常做的事情,她当然不会例外,遇着人攀谈几句,常常也有不小的收获。

而今天来这护国寺,却是因为丈夫特意嘱咐,说是罗清此人在京城布道,多入权贵之门,就怕居心叵测,所以让见多识广的她来看看,却不想见着寿宁侯夫人。而且听对方的口气,前次寿宁侯府的困局,寿宁侯夫人居然也请过这一位来推过休咎解过困厄。

而夹在这两位夫人当中,沈悦自然是一个头两个大。今天她之所以会到这里来,自然是徐勋悄悄到闲园和她商量好的,就连各种计划都已经准备了停当,谁知道除了寿宁侯夫人之外,她竟然还会遇到早就认识了她的朱夫人!刚刚她为了应付朱夫人的盘问,就已经动足了脑筋,这寿宁侯夫人想当然地觉着她和朱夫人亲近,这接下来的戏还怎么唱?

寿宁侯夫人正笑吟吟地向罗清致谢,张婧璇却不耐烦和一个故作莫测高深的人打交道,因而,歪着头看了沈悦好一会儿,见其和朱夫人仿佛也不过只是认识的程度,她眼珠子一转就生出了主意来,索性上前去亲昵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方姑娘,这里都是长辈们,她们说话咱们没意思,咱们一块去寺里头其他地方逛一逛可好?”

沈悦不料这寿宁侯府的大小姐竟然这样自来熟,微微一愣后,她便笑道:“听说寿宁侯府就离着这儿不远,大小姐难道不是常来常往?这护国寺才多大的地方,能有什么好逛的?”

“怎么,我叫你陪我逛,你还不乐意?”张婧璇在家里素来是人人顺着她,就连婚事亦是说动了朱厚照尽她自己的心意挑选,见沈悦竟然婉拒了自己,她立时沉下了脸。

见她这幅一言不合就发火的模样,朱夫人顿时有些不悦,可正要开口说话时,寿宁侯夫人却已经抢在了前头:“婧璇!都是要出嫁的人了,怎的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人家不过是才刚认识你,哪里能跟着你就这么去野?好好在这儿呆着,待会听罗大士讲了经就回去!”

“没劲透了!”

张婧璇一时大恼,一跺脚后就转身径直去了。见她在外头还如此不听管教,又是当着朱夫人的面,寿宁侯夫人不禁觉得大失颜面,有心要把人叫回来,可女儿走得极快,就是她迟疑的那一小会儿,人已经是越过院门不见了,她只能用眼神支使了两个丫头追上去,随即强笑道:“这丫头,一点都不让我这个当娘的省心。”

“她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夫人也不必管束太严了。”

听到朱夫人语带双关地说了这么一句,而寿宁侯夫人则是面色更不好看,沈悦踌躇片刻,终究随便寻了个理由悄悄告退离开,心里却知道,今天多了朱夫人这个变数,就是罗清真的能舌粲莲花,徐勋的设计怕是不那么容易成功。

她本就不是十分笃信道佛的人,既然出来了,也就不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只往僻静的院落走,时而在藏经阁逗留片刻,时而在西殿盘桓一会,就在她走走停停东看西看的时候,她冷不丁瞥见不远处一个身穿大红的人影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往一处月亮门走去。

尽管不过一个背影,可之前张婧璇那大红衣裳和任性脾气留给了她深刻印象,这会儿立时一眼认了出来。略一沉吟,想起昨日和徐勋一块来踩点的时候,那边院子尽头就应该是护国寺的围墙。她便悄悄跟了上去。等到了月亮门处,她藏好身形就往那边瞧了一眼。只这一眼,她便大吃一惊。

就只见一个年方八九岁的小沙弥正站在院子里那围墙边上的两扇门后,弯腰拿着钥匙在那大铜锁上摆弄,隐约还能听见张婧璇那娇嗔的催促声。

“开一扇门怎会要那么久,真是的……难为他还记得,我们是护国寺庙会上识得的,知道趁这个机会来见我……”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389章 突发(下)

尽管比张婧璇大不了多少,可从小就跟着李庆娘在句容乡间野着,后来到了金陵城,也时不时爬墙扮丫头出去玩,这市井坊间的那些小伎俩,李庆娘也不知道对她灌输过多少。再加上后来破釜沉舟用了跳河那一招,她又在外头厮混了一年有余,多学了种种门道,因而一听张婧璇那嘀咕,她就不由得狐疑了起来。

是私会情人?可这位寿宁侯大小姐不是已经订了亲,据说还是自己看中的……若是真的会未婚夫也就算了,可别是被人三言两语糊弄了,闹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来!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站在那儿一时进退两难。里头就那小沙弥和张婧璇两个人,她倒是可以冲进去,可这位寿宁侯大小姐何等骄纵的性子,怎会听她的?万一事情闹大,陷入麻烦的反而会是她。想到这里,她一面后悔今天为了徐勋的安排,把如意遣在了外头那些仆妇丫鬟歇息的地方等,李庆娘在寺外接应,若有万一也不知道能否应付得下来。

就在她决定静观其变之际,里头终于传来金铁交击的动静,她慌忙探头再一看,却发现那大铜锁已经被取了下来,小沙弥正在那费力地拉门闩。眼看铜栓拉到底,两扇大门就一下子被人推开了,紧跟着闪进来的便是一个头戴斗笠的人影。

还不等她看清楚那人样貌,就只见那人手一扬,一旁的张婧璇竟是随之软软倒地。几乎是同一时刻,紧挨着张婧璇的那个小沙弥也发出了一声闷哼,人却直挺挺倒在了地上。即便隔着老远一段距离,可他胸口那晕染开的一滩血迹,沈悦却是瞧得清清楚楚。

这时候,偷窥的她立刻缩回了头去,一只手按在了胸口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深知此时再去看里头情形也是白搭,她往腰间随手摸出了一个精巧的火折子,又用脚轻轻拨拉着旁边的那些干草——火折子是徐勋为了今日之事而交给她的,只没料到的是,竟然在这时候这地方派上了用场——她一面飞快地从荷包里取出取火石来点火,一面侧耳倾听着里头的动静,等火折子一亮,她就立刻将其丢在了地上,眼看那堆干草须臾就着了起来,她又手脚麻利地脱下外头那件竹青小袄扇了两下,眼看起了烟,这才卷起小袄蹑手蹑脚重新到了月亮门边上,却看到了让她又惊又怒的一幕。

那男人竟然已经蹲下了身来,正在伸手解张婧璇的衣裳!

原本还打算等烟大一些再做打算,可见到这一幕,沈悦知道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她镇定了一下心神,卷起小袄缠在手上,右手探进怀中的同时,又大声嚷嚷了起来。

“走水啦,走水啦!”

这突如其来的嚷嚷果然让那蹲在张婧璇身边戴着斗笠的男子为之一愣。他慌忙站起身来,原本要往那侧门外退,可鬼使神差的,听着叫嚷的也是女子声音,又见外头浓烟并不大,他低头看了一眼地上双目紧闭容颜如花的张婧璇,突然一发狠就快步往月亮门冲了过去。

才到门边,侧里一道风声忽然袭来,他猝不及防之下,只来得及往旁边一闪,可即便避过要害,他立时察觉到什么东西深深扎在了他的右胁上。他下意识地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横肘去打,可那蓄力一击却扑了个空。电光石火之间,他只来得及辨认出眼前是一个只穿着贴身绸衣裳的俏丽少女,紧跟着眼前就闪过一团沙土,竟是被迷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一刀奏效,沈悦只来得及拔出那短刀,来不及再补上第二刀,紧跟着又是一记扬沙,见那人果然是捂着伤口摆开了防御的架势,她顿时得势不饶人,一时又是变换位置,三两把沙土袭了上去。趁着人看不清四周,为了稳住身形双腿打开微微下蹲扎马步的时候,她这才使出了杀手锏,竟是飞起一脚直踹他的下裆。这一脚又准又狠,那男子被先前的两次突袭已经弄慌了手脚,乍然又遭一击,顿时发出了一声抑制不住的惨叫,原本捂着汩汩流血伤口的手一下子挪到了下身。

好容易瞅着这么一个机会,沈悦哪会轻轻放过,这次却是拳脚并用,最后一拳更是击在了人脑后。等把人撂倒了,眼看那边火势已经烧了起来,她立时再也顾不得这汉子死活,一个箭步窜进了院子。到了那边虚掩着的侧门处,她先小心翼翼去试探了一下小沙弥的鼻息,见人已经死透了,这才来到了张婧璇旁边,见其衣襟上头已经被解开了一大截,颈项下头露出了好一片雪白的肌肤,她一时更加愠怒,可勉勉强强把人打横抱了起来,她却没走两步就听到了院子外头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

“走水了,真是走水了!”

这烟把护国寺的人招来了!

刚刚放火是生怕那男子外头还有同伙,看看能不能借火势把人惊走,可如今收拾了那家伙,沈悦不禁满心后悔了起来。就在这进退两难之际,让她一下子一颗心沉到谷底的事情又发生了。那虚掩着的侧门竟是被人缓缓推了开来。她几乎下意识地连退几步,可身上抱着那么重的一个人,唯一的短刀又正在腰间,无论怎么想那胜算都是渺茫得很。因而,当一个人影闪进来时,她索性松手放下了张婧璇,把刀擎在手中,可一看清楚来人,她立时大喜。

“干娘!”

李庆娘也只是不放心过来瞧瞧,发现里头起烟就不由自主地推开了侧门想打探打探,此时看到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小沙弥,尽管还不明白是怎的一回事,可见沈悦身旁还躺着一个人事不知的少女,她当机立断上前一把抱起了人,旋即斩钉截铁地说道:“废话少说,咱们先走!”

就在两人先后快速出门之后,月亮门外头终于传来了一阵喧哗,却是有人已经循着烟雾赶了过来,紧跟着,就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显见是在月亮门边行发现了那个戴斗笠的男子。随着好几个僧人冲进了院子,地上那死透了的小沙弥立时被人发现了,一时之间,各式各样的大呼小叫响彻了整个院子,很快就连住持和尚都给惊动了。

而从侧门离开的沈悦却是顾不得寺中会是怎样的一场乱象了。跟在李庆娘后头绕过一处夹道,她就看到了一辆停在那儿的马车,还不等她们走到马车前头,就只见车帘一拨,竟是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眼瞅着人迅速跳下车来,她想起刚刚那倏忽间的一幕一幕,突然只觉得鼻子发酸,不等他快步来到跟前,她就三两步冲了过去。

“这儿不能久留,寺中应该已经发现出事了,咱们先走!”

尽管不知道出了怎样的事,可好端端的李庆娘把张婧璇抱了出来,沈悦连小袄都脱了,衣衫不整的样子显见是经过了一场打斗,徐勋哪里不知道事情有变,连忙一手揽着沈悦上了车。坐在车夫位子上的慧通也知道此刻不比同时,娴熟的几个架势过后,马车便立时从前头驶了出去,拐了几个弯子就到了事先预备好的一处院落中。

把马车驶进了院子里,随即又关上了大门,等李庆娘抱着那位寿宁侯府大小姐进屋去安置了,徐勋才有工夫问沈悦事情经过。听小丫头断断续续把事情经过说明白了,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面沉吟,一面用手紧紧揽住了怀里的人。

“悦儿,今天真是多亏的有你,否则就要出大事了!”察觉到小丫头的身子亦是微微颤抖,他便把人松开了些许,又问道,“怕不怕?”

“那时候不觉得怕,可现在怕极了!”沈悦深深吸了一口气,脑袋就这么挨着徐勋的肩膀,“从前虽说也不是没打过架,可就是市井那些欺软怕硬的混混,再加上一直都有干娘跟着,今天才是我第一回……我生怕那人难对付,又是偷袭又是扬沙又是……”她一时打了个顿,有些心虚地隐下了自己那狠招,随即才忿恨地骂道,“竟然算计到女流身上,真不要脸!”

“连命都不要了,更何况脸?”

冷笑了一声后,徐勋便松开了沈悦,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和你干娘先留在这儿守着那位轻信的大小姐,我现在立马就带着和尚去护国寺。发生这么大事情,里头必然一团糟,再加上张婧璇失踪了,你又不见了,十有八九要拖累到如意。”

“好,那你去吧!”

拉过小丫头,又在她的红唇上轻轻啄了一记,徐勋才转身快步往外走。到了宅子门外,见慧通已经赫然换了一身西厂装束,两匹坐骑也已经预备停当,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反身关上大门,就快步来到坐骑旁边踩着马镫翻身跃了上去。

两人为了避免麻烦,有意兜了一个圈子过去,在路上徐勋就长话短说把事情始末都说了,果然引得慧通大为震惊。等两人到了护国寺门口,就只见这里已经是一团乱,知客僧根本连个踪影都不见,倒是进进出出的仆妇都在大呼小叫。还是瞧见他和慧通两个大男人径直闯了进来,方才有人上来阻拦。还不等徐勋报名,眼尖的钱妈妈就一溜烟跑了上来。

“平北伯,幸好是你来了,老天爷,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我是在路上遇见偷偷从寺里溜出来逛庙会的大小姐,这才知道寿宁侯夫人在护国寺,看你这样子,这护国寺出了什么大事?”

第五卷 磨刀逐君侧 第390章 决意

钱妈妈一听到徐勋说居然在路上遇着了自家大小姐,她哪里还顾得上护国寺出了什么大事,慌忙欢天喜地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旋即就赶紧侧身把徐勋往里头迎。这时候也有人因为徐勋和慧通乃是男子上前阻拦的,可一听钱妈妈昂着头说了一句这是平北伯,就再也没人敢相拦了。等到钱妈妈带路到了精舍门口,徐勋突然停了一停,旋即扭头对慧通微微颔首。

“既然把平北伯送到了,卑职也好回去向谷公公交差了。”

“你先不忙着回去,看这护国寺的样子应该是出了大事,你亮明身份去见主持,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慧通当然知道徐勋想要的是那个斗笠男子的活口,躬身答应一声立时转身就走。等到他这一走,钱妈妈这才赔笑问道:“伯爷,这位大人是……”

“是西厂掌刑千户钟大人。”

尽管自家老爷是超品的侯爵,可钱妈妈心里哪会不明白,此前军需贪贿以次充好的案子,老爷得以全身而退,但今后再要揽什么实权,那是休想了。而西厂的掌刑千户却是如今圣驾前的红人,论实权比老爷大得多,人家却还得对眼前年纪轻轻的徐勋毕恭毕敬。想到这里,对于夫人心中的不满,她又理解了几分,嘴里却再不发问,躬身把徐勋让进了精舍。

因为寺中莫名其妙死了一个小沙弥,又重伤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斗笠男子,自家女儿张婧璇偏生却失踪了,寿宁侯夫人可说是急得火烧火燎。得知和张婧璇一块不见的还有那个和朱夫人相识的方姑娘,她再也顾不得那点礼数,不由分说把朱夫人请了过来,又让人到外头去把那方姑娘带的人拘管起来。

“我也只是和她萍水相逢,这还是第二次见面,再者令嫒先头就和她起了口角,兴许两人一块不见只是巧合,夫人不必这么急躁,还是再等等消息的好。”

尽管寿宁侯夫人已经看出朱夫人的不悦,可她对女儿比儿子还要宝贝三分,这会儿哪里能就此耐住性子,眉头一挑就说道:“我只知道今天来的都是官眷,偏生她的名头寺里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我家婧璇不见了,我不找她还能去找谁……”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门帘一动,却是钱妈妈快步进了屋子。钱妈妈对朱夫人屈膝道了一个万福,旋即三步并两步来到寿宁侯夫人身侧,低声说道:“夫人,我在外头正好撞见了平北伯,他说是遇着了偷偷溜出去逛庙会的大小姐!”

“啊!”

寿宁侯夫人只觉得一时心中大乱,说不清楚是如释重负还是又羞又恼,竟是下意识地撇下朱夫人快步出了门去。见这情景,钱妈妈明知道今次是得罪了人,却只能对朱夫人解释说自家大小姐有下落了,赔了个笑脸就慌忙去追自家夫人。眼见这两人都走了,当着满屋子寿宁侯府丫头仆妇的面,朱夫人身边的一个妈妈耳朵却尖,当即冷笑了一声。

“还兴师问罪向别人打探女儿的下落,结果还是自己家门不谨!那么多丫头仆妇,就看不住一个小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好了!”朱夫人尽管也不无恼火,可仍是严厉地瞪了身边的妈妈一眼,“这是寿宁侯府的家事,和我们无关,你一个外人说什么闲话!既然人都找到了,我们也就不用在这儿多留了,出去和寿宁侯夫人道一声就该回家去了。”

然而,当朱夫人出了这一间精舍的时候,却发现院子里正在和寿宁侯夫人说话的是一个十五六岁身穿雨过天青的袍子,脚踏黑履的年轻人。乍一看去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贵介子弟,可再多看两眼,那种从容淡定的态度却让她不无留意。而那边正在说话的寿宁侯夫人也瞧见了她,脸露尴尬的同时,也少不得上前一步笑道:“李阁老夫人,这是平北伯。”

平北伯?不就是不久前才刚刚以军功封爵的徐勋?

朱夫人想起那时候自己灵济宫回来,也对李东阳提起过这么一个人物,只是怎么也料不到,不过是一年多时间,一个微不足道的少年就已经成了御前红得发紫的新晋伯爵,愕然之余也不免多审视了几眼。尽管如今的勋贵已经不复建国之初可以傲视阁老部堂,可徐勋上来见礼的同时,她仍是含笑还了半礼,略说了几句话方才带着两个妈妈离去。而寿宁侯夫人好容易盼着她一走,旋即就焦躁地问道:“伯爷既然是在路上遇着我家婧璇,就没带她回来?”

徐勋正要答话,外间却传来了一阵动静,不消一会儿,他就看到两个壮健的仆妇扭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进来。一眼认出如意的他见其右颊红肿,一时脸色立时阴沉了下来,当即看着寿宁侯夫人和钱妈妈:“这是怎么回事?”

钱妈妈暗叫糟糕,慌忙拿眼睛去斜睨寿宁侯夫人,寿宁侯夫人顿时觉得有些脸上下不来,只能强笑着说道:“就是她家里头的主人和我家婧璇一块儿不见的,所以我想着兴许会有些下落,所以才让人去请了她来问问。”

“看来如今京城的人情世故我都不懂了,原来这就叫做请!”

听到徐勋嘴里迸出了这么硬邦邦的一句话,钱妈妈也顾不得去看寿宁侯夫人的脸色,慌忙抢上前去呵斥了几句,等两个讪讪的健妇松开了手,她才转身赔笑着要对徐勋解释什么,谁知道徐勋却冲着她背后那个披头散发的少女叫道:“如意,可有伤着了哪儿?”

如意在外头等得好好的,不想里头先是传来了走水的消息,不多时,却是寿宁侯府的仆妇过来,张口就问谁是方姑娘的家人,她开口一认就如狼似虎地将她扭了来。刚刚在徐勋面前,她只觉得刚刚被人死死扭住的臂膀疼得火烧火燎,偏生还只能咬牙忍着,心想断然不能认下自己和徐勋认识,却不料徐勋开口替自己说了一句话后,竟是又招手唤她问伤势,一时间竟是有些懵了,可脚下却自动挪了两步上前。

寿宁侯夫人和钱妈妈怎么也不曾想到,徐勋居然会认识那来历不明方姑娘的婢女,一时间面色都很不好看。更让她们始料不及的是,徐勋招了如意上前,问了几句伤势之后,竟是就要带着人往外走。这时候,女儿还没个下落的寿宁侯夫人登时急了,赶紧一个闪身挡在了徐勋身前道:“伯爷,您还不曾说我家婧璇如今在哪儿?”

“夫人要是真想知道,收拾一辆车少带两个人,跟我走!”

见徐勋冷冷撂下这句话就带着如意出了门去,寿宁侯夫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可终究是心疼女儿占了上风,吩咐另一个妈妈去外头备一辆车,自己就带上钱妈妈匆匆往追徐勋去了。

而徐勋带着如意一前一后往外走,没走多远,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一个低声:“七少爷,都是我不够机灵……”

“不关你的事,是我想岔了!”

听到如意又习惯性地用了旧日称呼,徐勋回过头来,见如意右颊还肿着,眼睛红红的,他便自失地笑道,“我这个人,大多数时候做事都是一往无前,只要能有一半多的希望就赌了,偏生在悦儿的事情上瞻前顾后,非得绕一个大圈子用这种迂回法子!时至今日,就是承认了她跳河不成和我重逢又如何,我当初都不怕赵钦那样的伪君子,如今皇上都已经知道这件事,我还怕人说闲话?”

如意只觉得又惊又喜,眼眸中一时神采湛然:“七少爷您是说……”

“这事情该了结了!”

倘若没有沈悦险之又险地救下了张婧璇,徐勋也不会说出这话来,此时他却是动了真火——既是对寿宁侯夫人的,也是对自己的。到了山门处,见慧通已经等在了那里,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如今怎样了?”

“嘿,沈家姑娘下手真狠,就是不死,下半辈子也得去当太监。”慧通耸了耸肩,当然并没有任何同情那家伙的意思,随即方才问道,“接下来是把人押回西厂,还是……”

“待会儿我带那位寿宁侯夫人去见她的宝贝千金,你找辆马车把他一块捎带上。”

“这么说……”慧通一下子明白了徐勋的打算,虽觉得诧异,可这样直来直去自然更合他的胃口,他当即就笑道,“早该如此了……既然这样,我这就去带上那家伙!”

尽管这么一个人理该交给顺天府衙抑或宛平县衙西城兵马司,但慧通亮出了西厂的招牌,无论是主持也好,今天开法会的罗清也罢,乃至于到场的一众官眷,谁都没有说出一个不字来。而朱夫人在听说徐勋把先头寿宁侯夫人命人去拿的那个方姑娘婢女给带走了,却不免大为奇怪,沉吟了好一会儿方才看着那报事的妈妈问道:“你确定,平北伯认识那婢女?”

“是,他直接就叫出了那婢女的名字,想来肯定是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