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马已经派出去了,而且我已经把消息传给了明人,以平北伯徐勋偏好行险的性格来看,出动兵马来捡便宜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他曾经拿下过大汗的一个儿子,如果对大汗的另一个儿子再打一个胜仗,按照明朝的规矩,他的伯爵就应该能变成侯爵。这样,他在他们朝廷里头的威望就会更高。”耐心地对巴雅尔解释了一番之后,他又淡淡地说道,“济农那边的兵马如何?”

“兵强马壮,再加上此前大部分军马都一直在黄河北岸那边休整,所以情形很好。”巴雅尔跃跃欲试地说道,“图鲁勒图说,那噶阿布从前就是大汗和大哈屯最信赖的将领,之前也就是因为那么一丁点误会方才导致草原上战事不断。如今只要齐心协力打一个大胜仗,让明人知道他们的挑拨离间全都是徒劳,那么,乌鲁斯博罗特不就能回去了?”

对于这么一个继父,巴雅尔并没有太多的尊重,毕竟,蒙古人对于成王败寇这四个字的见解更加深刻,在他看来,这个大汗的二王子只不过是打了败仗咎由自取罢了。所以,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火筛阴沉的脸色,又兴致勃勃地说道:“如果能够打赢这一仗,那噶阿布,作为你的继承人,我应该就有向图鲁勒图求婚的资格了吧?”

火筛闻言一愣,见巴雅尔双眼中尽是火热,他沉吟良久,这才淡淡地说道:“也许吧。”

“为什么是也许?那噶阿布,你当年不也是娶了大哈屯的伊克锡公主吗?她虽然没有为您生育子女,可听说也是一个绝代美人。”

“那你应该知道,当年和我一样迎娶了满都鲁大汗公主的幸运儿还有一个。博罗克沁公主比伊克锡公主更美貌,而迎娶了她的癿加思兰太师,你应该知道他的结果如何。”

火筛冷冷一笑,见巴雅尔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才冷笑一声道:“癿加思兰太师就是被博罗克沁公主的母亲,咱们的那位大哈屯亲自领兵打败,最后连脑袋都被他的岳母派人砍了下来。巴雅尔,记住,在咱们蒙古,女人的美貌是会很快凋零的,哪怕公主也是一样,不一样的只有手握兵权的女人,比如那位大汗死死捂着消息,其实却早就死在明人手上的大哈屯。如果图鲁勒图公主的陪嫁有她的母亲那样丰厚,那么,谁都会像当年的大汗一样,兴高采烈地迎娶她!”

巴雅尔被火筛冷淡的态度给震住了。然而,一想到图鲁勒图那珍珠一般的肤色,那犹如丝缎一般的头发,他仍然难敌心中的仰慕。知道和火筛再说也是徒然,他只能怏怏退出了帐子。而看着他的背影,火筛突然劈手将那个价值不菲的宣德窑茶盏狠狠掷在了地上。看着其碎成了不值一文的碎片,他方才仿佛看到了美貌破碎的图鲁勒图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

“来人,派人去济农那儿通报,我要去见他!”

一个是大汗麾下的昔日重将,一个是大汗的爱子,火筛和巴尔斯博罗特早就是见过无数次面了。然而,在彼此之间打过不少仗的如今再次见面,却是一种非同一般的感受。两个人你眼看我眼,好一会儿这才简短和疏离地相见之后,最后便双双坐了下来。

“明人一直没有动作。”

火筛没有等巴尔斯博罗特开腔,便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今日的来意。他从弘治年间驻牧河套,在陕西一带的细作很不少。此时此刻,他稍稍一顿,便开口说道:“三王子若是想继续驻扎在这儿,我也没有什么意见,但这河套归属于我火筛旗下,已经有将近十年了。这儿的水草虽然肥美,但是有限,水源虽然充沛,但也同样有限。如果继续等待下去的话,我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事情。”

巴尔斯博罗特的瞳孔猛地一阵收缩。这一次和火筛联手,他自然是看准了火筛在之前的数次战事之后,声势已经大大不如从前,倘若他能够将其慑服,然后对明打一个胜仗,那么,乌鲁斯博罗特哪怕能够回到察哈尔汗庭,声势也将一落千丈。而尽管大哥图鲁博罗特留下了儿子,但对于统一蒙古的大业来说,那么小的孩子无法承载汗位的荣光,他才是最强有力的继承人。可是,倘若火筛真的一意孤行要在这里进行一场火拼,那么不但会便宜了其他王子,而且兴许还会让明人有机可乘。

“那你想要如何?”

“不能再等了,出兵!”

火筛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随即大步走上前去,在那张悬挂在帐中的地图上用手重重一圈一点,这才微微笑道:“听说济农此前在固原也好,隆德也好,全都是一无所获,那么,便从这里杀个回马枪如何?听说明朝在陕西设了一位三边总制。哦,就是那位之前一个胜仗把大汗打得异常狼狈,甚至连大哈屯都因而故去了的王越的继任者。他打算重建一道比之前更高更宽的边墙,用来阻挡咱们的马蹄,如今趁着他还没有成功,打一个措手不及,那是最最明智的选择。”

“如果让明人真的成功了,那么,驻牧在河套的你,应该是最恐惧的吧?”巴尔斯博罗特刚刚已经被火筛说出了真怒,此时冷不丁辛辣地讽刺了一句,见火筛冷冷盯着自己,他便怀抱双手说道,“如果你按兵不动,那么,哪怕我们就在这里打上一场,我也绝不会出兵。我不能放任别人在我的背上插一刀。”

“我当然不会按兵不动,我出兵六千!”

见火筛不假思索地报出了这么一个非同小可的数字,巴尔斯博罗特顿时一愣。然而,他已经把话说出去了,这时候势必不能反悔。因而,在仔仔细细沉吟了许久之后,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这样,我出兵八千。”

两人按照一贯的规矩击掌为誓之后,火筛便再也没有在帐子中停留,回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巴尔斯博罗特在大帐中站了一会儿,突然也走到了门前弯腰出了大帐,见几个亲卫团团围了上来,他便开口问道:“之前你们抓到的那个明人在哪里?”

“在马厩里。”

“把他刷洗干净送来!”

没多大工夫,巴尔斯博罗特没有等到那个被送到面前的人,却等到了一个亲卫。听到其在自己耳边轻声禀奏的那几句话,他忍不住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便点了点头。不多时,一个被胡乱擦拭过的头发上还在滴着水珠,身上裹着一件不合身袍子的男人便被人架了进来。见其一进来便顺从地趴跪在了地上,神情中满是讨好和卑微,他忍不住更是生出了一丝嫌恶。

“一个阉人,竟然会说蒙语,你究竟是什么人?”

郑八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混在那个商队中逃出生天的。直到现在身处这些鞑子中间,他仍然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感觉。然而,他异常清楚,会说蒙语能够帮助自己逃过第一关,但接下来若是不能打动对方,他同样难以逃过一劫。于是,他立刻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牙牌,双手呈递了上去。

“尊贵的济农大人,这样东西能证明小人的身份。”

巴尔斯博罗特闻言一愣,随即吩咐亲卫去把东西拿了上来。然而,不通汉文的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却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沉吟片刻便吩咐人去请图鲁勒图。不一会儿,比当年更明艳了几分的图鲁勒图就进了大帐。

“三哥,你找我?”

“图鲁勒图,这东西你看看。”

图鲁勒图好奇地接过那面温润的象牙牌子,只瞅了一眼便仿佛很烫手似的径直丢了回去,随即没好气地说:“什么死太监拿过的东西!”

“死太监?”

“忠字五十七号司礼监奉御白胜。这都明明白白写了,不是死太监是什么?”

尽管巴尔斯博罗特不通汉文,但作为对汗位野心勃勃的王子,他当然知道司礼监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因而,他几乎完全没有注意图鲁勒图的抱怨,而是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神中流露出了犀利的精光。

“你是明国的司礼监太监?”

尽管哪怕是当初那个正牌子的白胜,也和司礼监太监这职位距离十万八千里,但郑八方还是死命点了点头。果然,他立时看到那个之前满脸嫌恶的蒙古贵人露出了对自己大为感兴趣的表情。因此,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又讨好地说道:“尊敬的济农大人,大明朝的宫廷中发生了一些争权的事情,我的上司因为失败而被逐出了宫廷,我们这些跟从他的人也受到了牵连,不得已之下,我才逃出了明国的土地,想乞求蒙古贵人的庇护。”

“三哥,咱们蒙古又不用阉人,留着他这种人干什么!”

巴尔斯博罗特丝毫没有听进图鲁勒图的抱怨,而是一字一句地问道:“庇护于你?你有什么值得我们庇护的东西?”

“小人身上这一身衣服,也是济农大人赏赐的,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献给大人,但小人身在宫廷几十年,却知道很多大明宫廷的秘辛。”好容易九死一生来到了这里,倘若可以,郑八方恨不得把心肝剖出来给人瞧瞧,于是,只微微一顿,他便开口说道,“比如,明朝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天子,据说并不是太后娘娘亲生,而是一个卑微的宫女……”

“这种消息我不需要!”巴尔斯博罗特不耐烦地喝止了他,随即冷冷地说道,“如果你知道明国边疆的防御守备以及兵事,那么还有些价值,否则的话,就是留下你当马夫也不值得!”

郑八方闻言立刻打了个哆嗦,这才醒悟到这种消息对于塞外的蒙古人决计谈不上什么重要,立时改口说道:“那么济农大人,我知道如今陕西三边总制杨一清杨大人曾经对朝廷的一通上书。”

相比之前被轻易喝止,当他说出这么一句话时,立时清清楚楚地看到巴尔斯博罗特眼神中的惊喜之色。知道自己费尽苦心从真白胜那儿套出来的消息确实有价值,他不免苦苦回忆那时候对方究竟是怎么说的,奈何他顶多就是模模糊糊记得一个大概。

因此,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杨一清上书提到了复河套,而且如今正在休整兴武营到花马池中间的边墙,而兴武营那边为了方便,旧边墙正在拆……”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巴尔斯博罗特蹭地一下站起身来,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惊还是怒,亦或是其他。想到中原那些权贵人的心性,他立时把头垂得低低的,装出异常小心翼翼的样子来。果然,只是一小会儿,上头的人就发话了。

“把人带下去,再给他换一件衣裳,让他做我的马夫。”

巴尔斯博罗特深深吸了一口气,等两个亲卫把异常顺从的郑八方拖了走,他方才再次坐了下来。这时候,刚刚一直憋着没说话的图鲁勒图终于忍不住了:“三哥,那个杨一清提到复河套,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河套一直都是火筛占据的地盘,他之前不是和明人勾结吗?你之前才和我说过,这一仗打完,父汗迟早也是要对他用兵的。他已经老了,没有从前的力量了,而且巴雅尔不过是个莽撞的人……”

“别说了,有些事情你不懂!”

巴尔斯博罗特没好气地打断了图鲁勒图的话,可瞥见自己这个妹妹一下子撅起了嘴,他这才缓和了语气说道:“总而言之,这些天你再下点工夫,让火筛那个傻傻的外孙继续围着你转就行了。我要准备出兵的事宜,你如果想去找二哥,就去吧!”

见巴尔斯博罗特竟然提到了乌鲁斯博罗特,图鲁勒图一下子愣住了。她蠕动嘴唇本想说些什么,可想到自己也曾经落在那个狡猾的家伙手上,她到了嘴边的话最后还是吞了回去。等到退出了帐子,她死死绞着双手,可最终还是望了望火筛那边整整齐齐的营帐,没有做声。

二哥如果回去汗庭,要面对无数人嘲笑鄙夷的目光,兴许还不如呆在火筛这里。而她就算去见了他,他也不会高兴的。

日暮时分,在宁夏城外山川坛祭英烈方才算是告一段落。因为没有这样的先例,礼部又没派官员过来,唯一派得上用场的一个文官巡按御史安惟学告病没露面,而杨一清摆明了和徐勋穿一条裤子,不得已之下,总兵姜汉只能凡事都听徐勋的,徐勋想要什么仪式他就上什么仪式,光棍得不能再光棍了。至于其他被拉出来观礼的武官们最初也并没什么所谓,可当之前徐勋在祭祀之际,竟是一一念出了这几年间阵亡将士的长长名单之后,他们才不由得彼此面面相觑。

这位平北伯之前能够对那许多军官的履历了若指掌,如今尚未通过总兵府,竟然能知道这种琐碎小事,难道是关注宁夏形势不止一两天了?

回到关帝庙中之后,徐勋便赞许地冲着曹谧说道:“曹谧,做得好!这不是战功,胜似战功,回头我便为你请功!”

一听到这种小小的事情徐勋也要轻功,曹谧不禁脸色涨得通红,慌忙摇手道:“大人,这都是卑职该做的,谈不上什么功劳。倘若就连这种简简单单的搜罗消息也要请功,大哥……曹千总和王大人这一回深入河套,才是功劳卓绝。”

王景略还在仔细琢磨之前徐勋在祭祀时候摒弃那些词采华茂的祭文不用,而是即兴对今日前来陪祭的众多军士说出的那一番话,这会儿突然听到曹谧竟称自己王大人,又说自己功劳卓绝,他即便脸皮厚,也忍不住老脸一红,连忙说道:“曹千户可不要这么夸奖我,我就是狗急跳墙和逃命的本事比人家高些,算不得什么,算不得什么!”

曹谦见弟弟拿自己开涮,忍不住恼怒地往他瞪了一眼。正要谦逊两句,他就只见外头一个亲卫匆匆赶了过来,连忙退到了一边。果然,那亲卫上来之后行过礼后,就立时低声说道:“大人,之前镇守镇远关的那个韦胜韦百户,如今正在外头等候。”

“快,让他进来!”

这几天看似按兵不动,但徐勋却一直在让杨一清转调各处粮草,又吩咐不许人渡黄河去东岸,就是为了可能到来的战事做准备。此时此刻,当看见韦胜大步进来之后,他不等其屈膝行礼一把将其拉了起来,随即不容置疑地说道:“屋里说话!”

这一路马不停蹄,韦胜别说风尘仆仆,简直仿佛整个人在沙子里打过一个滚似的。等到一进屋子,见跟进来的只寥寥几人,一个高瘦的中年人递了一杯水过来,他也没在意那是谁,谢了一声接过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气,随即才一抹嘴道:“我才刚冒险渡过瀚海绕道兴武营回来。我从贺兰山西边一直吊着那支军马,一直跟到了都思兔河的上游。但因为生怕被人发现,所以不敢跟得太紧。

都思兔河上游有众多军帐,保守估计至少不下两三万人。火筛部族虽说不少,可就算加上老弱妇孺,也不应该有那么多,虽然不知道带兵的是否真是小王子的儿子,但应该是一个地位很高的贵人,因为大纛不一样,是九尾白旗。”

九尾白旗!

徐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就算小王子亲征,带出来的也不可能是蒙古三大纛之一九斿白纛查干苏勒德,但必然是与此有关的复制品。如此看来,火筛至少有一点不曾欺瞒了他,来的多半真是巴尔斯博罗特!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11章 王府借兵,矢志破虏

庆王府位于宁夏城东南,北边挨着旧谯楼,南边是宁夏仓,西边是寿阳王府,东边是礼拜寺和丰林王府。在庆王一系迁居宁夏城之前,这里原本是城外,但之后整个城池经过陆陆续续的扩建,比从前大了一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若不是庆王这位藩王,宁夏城也不会有今日这番繁华的景象。

庆王朱台浤对于宁夏这个领地并不满意,尽管西挨贺兰山,东接黄河,看似天时地利,而且宁夏素有塞外小江南之名,可每逢黄河封冻之期就要担心鞑子是不是会渡河西来,再加上前头的镇远关已经早已不是当年的雄关了,鞑虏拆墙而入并不难,所以和其他庆府诸王一样,他也总有些朝不保夕的感觉。至少在中原那些地方坐拥几万顷地,绝不用担心鞑子兵临城下的危险。

因而,听说三边总制杨一清也到了宁夏镇,徐勋吩咐宁夏前卫和左右中屯卫上下动员紧急战备,他不由自主便生出了一种深刻的恐惧来。别说寻常歌舞,就连彩云班的笙歌曼舞,平日他最是迷恋,可这会儿也完全没了兴致。一杯接一杯把酒灌下肚的他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最终冷不丁张口喝道:“停,都下去,都滚下去!”

塞上雪见庆王满脸的不耐烦,虽是满心委屈,但还是和一众歌舞姬们行礼退了下去。等到她们走得干干净净,朱台浤举起酒盏一饮而尽,突然劈手就把酒盏砸在了地上。他才过了三十三岁生日,这种时时刻刻对着刀锋的感觉,他受够了!

“千岁爷……”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朱台浤又是一阵烦躁,忍不住厉喝道:“不管是什么人什么事,就说本藩没工夫,全都回绝了!”

外头的声音沉寂了好一会儿,可最终那人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道:“千岁爷,是平北伯和杨大人联袂来见。”

“什么?”

要是别人,哪怕是宁夏总兵姜汉,朱台浤也不怕将人拒之于门外有什么风险,可徐勋和杨一清就不同了。他又不是那些一味只知道耍蛮横的宗室藩王,徐勋毕竟是天子宠臣,而杨一清这三边总制也需得给几分面子,如此一来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否则当今小皇帝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天知道会如何。

于是,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来,开口把通报的人传了进来,细细问了一番,得知来的就是徐勋和杨一清,他便立时吩咐道:“那好,快请进来!这样,本藩在承运殿见他们。”

王府的正殿承运殿只有平日逢年过节接见属官叩拜,以及寿辰等等大日子方才启用。平素地方官员不得擅自入见,所以也没什么打开的机会。今日徐勋和杨一清联袂入见,下头人一个措手不及,再加上宁夏之地东边就有一片瀚海沙漠,原本就是风沙大,自然是慌慌张张开殿门地开殿门,打扫的打扫,总算堪堪在庆王升殿之际都收拾妥当了。

“请平北伯,杨大人。”

徐勋这还是第一次踏足宗藩王府,此刻进了这座面阔十一间的承运殿,甭管什么公侯伯府都被比下去了。知道大明朝尊崇亲藩是建国以来便有的祖制,因而等到了王座之前,他便笑吟吟地要行礼,结果原本端坐的朱台浤竟是一个箭步蹿了下来,紧紧托住了他的扶手。

“平北伯是钦差,本藩怎好受你的礼?杨大人也请起,请起。”

见朱台浤如此客气,徐勋少不得又做了个长揖。而朱台浤原本在承运殿见人,是想以示尊崇钦差之意,可这会儿放眼左右,发现这儿竟是一张椅子都没有,他方才想起承运殿乃是王府正殿,平日里就是王妃也不会来,既然没有人能和自己身份匹敌,自然更不要说赐座了。于是乎,他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这才开口说道:“这儿地方太空旷,不利于谈话,这样吧,平北伯和杨大人随本藩去后头书房说话如何?”

杨一清本就想请朱台浤找个隐秘的地方说话,这会儿朱台浤既是主动提了出来,他自然立时点头说道:“也好,还请殿下移步。”

十几个忙活了好一会儿的下人眼见自家庆王居然就在承运殿中走了个过场,就将这两位非同小可的贵客带了出去,一时都几乎吐血。然而,谁也没胆子抱怨庆王的想到一出就是一出,恭恭敬敬目送人离去了,这才急急忙忙再进去打扫了一同,接下来才关上了门。然而,等到收拾好了,却有人悄悄从西边的侧门溜出了庆王府。

庆王府书房位于庆王府东边一座单独的小院子里。进去之后的杨一清发现四处纤尘不染,书架上的书码放得整整齐齐,扫了一眼其中一本的封面,见是一本簇新的《太平御览》,他便知道多半这地方是常有人打扫而不太有人使用的。果然,庆王朱台浤甫一落座,便有些尴尬地开口说道:“这地儿本藩平时也少来,一则清净,二则不虑有失。敢问今天平北伯和杨大人联袂前来,是有什么要紧大事么?”

“确实是要紧的兵备大事。”

徐勋接过话茬说了一句,见朱台浤面色倏然一变,他便索性坦然说道:“刚刚得到消息,黄河东岸的都思兔河上流,有虏寇大军驻扎。保守估计,至少应该有逾两万之众。”

尽管一年到头,九边常常上报动辄数万虏寇入境劫掠,但实则每次也就是数千人呼啸而来,随即呼啸而去——毕竟,九边之中尽管全都驻扎大军,但需得分散防御动辄几百里的防线和几座十几座城池,倘若真的是几万人,那就根本不用提如何防御了。庆王久在宁夏,也是知道这种鬼把戏的,所以,他这时候反倒安定了下来,直到杨一清补充了一句。

“两万应该并不是虏寇的全部兵力,除却老弱妇孺之外,真正能动用的兵力,也就是一万多一些,毕竟还要留着人守御。”

此话一出,朱台浤的脸色方才一下子白了。他一把抓紧了身旁的扶手,声音颤抖地说道:“杨大人,你这话……这话当真?也就是说,鞑子的兵力真的有过万之众?”

“应该不会有错。除了屡犯陕西的火筛之外,应该还有小王子部的一个王子。据平北伯的探马所报,应该是小王子的三子巴尔斯博罗特,如今领右翼三万户济农。他是汗位的最强有力继承人,之前兵犯固原的就是他。倘若他真的和火筛合流,接下来怕是一场大战。”

听到杨一清这番回答,朱台浤只觉得一颗心跳得飞快。直到见徐杨二人都还镇定,他总算是稍稍回过神来,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他便前倾着身子焦虑地问道:“那么,他们可会来犯宁夏?须知宁夏平虏所到镇远关之间并没有边墙阻隔,就隔着一条黄河,虏寇尽可以从这一段进来,如此宁夏便危险了……总而言之,平北伯和杨大人准备如何守御?”

“宁夏平虏千户所那边,已经派人严加守御,游击将军仇钺也已经回玉泉营守御,那边暂时可保无虞。虏寇犯宁夏城的可能性不小,但更大的可能是在花马池到兴武营这一带进入。毕竟,这里的城墙才刚开始整饬,缺口很大,虏寇必然以为不需废太大的工夫就能进入。”

徐勋看了杨一清一眼,见其会意地点了点头,他又开口说道:“我已经命人快马加急通知花马池的宁夏后卫严加防御,而城外宁夏前卫和左右卫亦是已经严阵以待。所以,不说宁夏城固若金汤,却也是万无一失,庆王殿下不用太过担心。”

朱台浤才松了一口气,可紧跟着就想到,倘若真的万无一失,徐勋和杨一清又来找自己做什么?于是,他立时又提起了心思:“那平北伯和杨大人来找本藩,又是所为何事?”

“我想向庆王殿下借些人。”

饶是朱台浤怎么个猜测,也没猜到徐勋竟是说这个。他愣了老半天,这才故作轻松地笑道:“平北伯莫不是开玩笑吧?你麾下人才济济,纵使真要用人,总兵府也必然会人人争先,本藩不过是一个闲散亲藩,能够有什么人借给你?”

“庆王殿下过谦了。倘若我没弄错,庆王中护卫的战力,哪怕在宁夏,也是非同小可的。”

哪怕朱台浤面上挂着假笑,可当徐勋说出庆府护卫这四个字的时候,他就连假笑的心思都没了,一时间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再也没了刚刚的客气。

“平北伯,你想要打本藩护卫的主意?你虽是天子信臣,可别忘了,亲藩不过下天子一等,别说是你,就连当朝那几个国公来,亦不敢对本藩说这种话!”

“庆王殿下可听说了宁王复护卫的事?”尽管徐勋对当初宁王成功复护卫一事很是不以为然,但此时此刻朱台浤既然如此愠怒,他就不得不把这件事抛了出来。见朱台浤不解地皱起了眉头,他便似笑非笑地说道,“天下人都知道那是宁王重贿了刘公公,可倘若不是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去理会此事,这事情也不会办得成。宁王又没给我送过礼,我尚且如此,如今我和庆王殿下无冤无仇,我算计你的护卫做什么?要知道,之前庆王殿下给了我一个面子,派了最好的彩云班去总兵府献艺,我还不曾谢过殿下厚意呢!”

这番话总算说得朱台浤心里熨帖了一些。想想也是,徐勋抵达宁夏的那一天,宁夏镇总兵府上上下下的军官都跑自己这儿欣赏歌舞来了,徐勋在总兵府干等了那么久,结果虽使人把这些家伙都叫了回去,可还是给自己送来了一份体面的寿礼。所以么,他投桃报李,自然而然在借歌舞班子的时候大方地把彩云班送了去。从这点来说,徐勋没算计自己的道理。

“那平北伯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王府仪卫司和庆王中护卫当中,颇有当年王太傅的旧部?”

“这个嘛……”朱台浤犹豫了片刻,最后便干笑道,“有是有,但多半都是五十开外的人了。这是本藩的父王还在世的时候收拢进来的人,听说他们转隶王府的时候,答应过尽心竭力操练兵马,再加上父王对王太傅也颇为仰慕,所以就都答应了。不过也就是十个八个,官职最高的是庆府中护卫的指挥佥事陆海。”

初代庆王原本也是洪武年间的塞王之一,分封伊始,其中护卫是从南京的京卫当中挑选的骁勇精壮,算得上是精锐。而后扩充护卫时,又将庆阳卫编为庆府左护卫,将宁夏卫改编为庆府右护卫,因而在庆府最兴盛的时期,庆王拥有左中右三卫,兵马近万人,凡有差遣,从王调用。只不过等到靖难之后永乐帝登基,便继承了建文帝没做成的削藩,庆王三护卫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中护卫,但也有将近三千人之众。能在这三千人之中做到指挥佥事,却已经是相当高阶的军官了。

徐勋闻言点了点头,随即便开口说道:“我要借的,就是这陆海和其他十几个人,以及他们为庆王训练出来的千余王府护卫。”

和其他军队一样,庆王中护卫当中也是有精锐,有老弱,徐勋一开口便是自己少之又少的实力中最精锐的部分,朱台浤如何舍得?然而,偏偏杨一清也循循善诱地说出了另一番话。

“庆王殿下,虏寇若真的是万余人犯境,而且兵锋直指宁夏镇,于这里的各个城池来说,都是莫大考验,一旦军情危急,殿下这数千护卫,不得已之下也是要征用的。与其到那时候和别的老弱士卒一样填进去,不如好铁用在刀刃上!”

“可平北伯为何只借千多人?莫非又要效仿前一次奇袭虏寇后军?”

“奇袭用多了,也就不是奇袭了。”徐勋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又说道,“况且,虏寇逾万,区区一千余人实在是不足为凭,所以庆王大可不必担心我以卵击石。我已经从宁夏前卫和左右中屯卫当中抽调了一千余人,再加上我麾下的二百余人,足够做一些事情了。”

“那若有损伤……”

“殿下乃是亲藩之尊,我怎敢借了不还?事成之后,所有缺额一一补上。”说到这里,徐勋又补充了一句说道,“当然,包括从前的缺额。”

即便庆府中护卫是王府护卫,但吃空额乃是天下军队的通病了,自然难以避免。而作为庆王来说,也不可能堵住下属的这一财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手头的实力一天天萎缩。所以,徐勋竟然能说为其补齐所有缺额,他实在不能不为之心动。

那可是足足七八百人!

“另外,若是庆王殿下肯出人,事后还有另一桩好处……”

见杨一清身子前倾,对自己低声耳语了几句,朱台浤一听清楚,立时两眼圆瞪满脸的不可思议。他征询似的看着徐勋,见其也对自己微微点了点头,这一番话犹如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让他完全下了决心。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好,本藩就把人借给你们!”

“殿下不会后悔的!”

终于说动了朱台浤,徐勋自然长舒了一口气。尽管镇守固原的曹雄是自己人,而姜汉那里,若他要调大军,也未必会真的拒绝了,可他不得不考虑虏寇兵锋莅临宁夏前线时,上上下下遭遇的压力,再说固原的陕西镇也同样需要兵力守卫。所以,朱台浤那训练还算精良的庆府中护卫,自然便是最好的标的。

更何况,之前曹谧禀报说安化王多有交接宁夏镇中下级军官以及庆王中护卫的某些军官,他不得不未雨绸缪预作防范。这一釜底抽薪,总比事后捶胸顿足的强。

朱台浤却也是雷厉风行的人,既然答应了,这天傍晚,他便召集了陆海等一众军官,言说平北伯徐勋有紧急军务召见他们,把人打发去了关帝庙。等到人一走,他便一屁股坐了下来,随即有些焦虑地摩挲了一下三十出头便开始掉头发的脑袋。

身在宁夏,这护卫的缺额方才显得重要,可要是杨一清和徐勋能够说到做到,他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如今去开国已久,各地都已经封满了宗室亲王,他就是再改封,也不可能和初代宁王那样就藩江西那等富庶之地,更何况手头握着护卫,总也是让人心安的事。和补齐缺额比起来,倒是杨一清所说的那一桩,着实是让人难以抵挡的诱惑!

因为宁夏镇乃是军管,即便虏寇的动向还没完全传开来,总兵姜汉便下令全城戒严,这会儿能够走在大街上的人,多半都是一身戎装的军官。因而此时夜幕初下,庆王中护卫的这些军官走在路上,却是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可对于某些一直盯着庆王府的眼线来说,却是一个非同小可的消息。只这些已经多半过了知天命时节的军官们却意识不到这些,当到了关帝庙前下马时,为首的陆海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平北伯徐勋……这样一个和他们没有交集的少年权贵,召见他们做什么?

“卑职奉庆王殿下命,请见平北伯。”

见陆海拱拱手说出了这句话,守候在门口的曹谦立时快步上前,打量了他一眼便躬身行礼道:“陆指挥,大人正在里头等候!”

引人进去的曹谦一路注意几人的步伐,见虽是多半都强健有力,但也有两个心不在焉,联想到曹谧这些天扎在宁夏打听出来的消息,他不免暗暗留神。及至到了徐勋如今辟作起居见人的那一处偏殿,他便停下了步子说:“请诸位进去吧。”

六十出头的陆海整了整衣冠率先入内。由于此时外头点着一支支松脂火把,反而点着烛火的屋子里头更昏暗些,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这才看清楚了那个正伏案看着什么东西的年轻人。从这个角度看去,他最初震惊的是那实在过分年轻的年纪,其次方才看清了那挂着的和散落地上的纸张。老眼一点都不花的他一下子就辨识出,那是从花马池到兴武营一点的地形图,其中清晰标注着灵州和韦州等等重镇的位置。

因而,他竟是分神了片刻,这才躬身行礼道:“卑职庆府中护卫指挥佥事陆海,参见平北伯!”

他这一报名,身后一众军官立时相继报上名来。这时候,徐勋方才丢下了手中的炭笔,打量了一眼众人,这才直截了当地说道:“今日召了你们过来,只有一件事。虏寇即将来袭,我已经和庆王商量好了,接下来尔等同庆府护卫一千余人,暂时转隶于我麾下听用。”

此话一出,陆海只听到身后一片哗然。就算是他心中隐隐有些预计,此时也呆了片刻,随即才开口说道:“平北伯,这只怕是不合规矩……”

“虏寇如今在黄河西岸驻扎的有逾两万之众,一股便是陕西三镇打老了交道的火筛,另一股却是小王子最器重的三王子巴尔斯博罗特,这两股强军拧在一块,意味着什么,诸位应该很清楚!就算杨大人此前力主加固边墙,但如今这件事做了多少,诸位应该更清楚!兵临城下,规矩之类都可以放在一边,亦或者说,诸位从前追随威宁伯的时候,莫非每一战都是墨守成规不成?”

陆海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见徐勋按剑而立仿佛只是在说平平常常的话,他一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沉声说道:“平北伯刚刚提到威宁伯,卑职只想说,王太傅在成化年间夺爵之后,直到死后也不曾追复爵位,更不用说世袭,如今的世上,不管活人死人,都没有可以称得上这三个字的。”

“哦?”徐勋眉头一挑,见陆海身后众人有的义愤,有的嗤笑,也有的不以为然低着头,他便淡淡地说道,“那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们。不日之后,朝廷追复王太傅威宁伯爵位的事情就会传遍天下。人进了英烈祠,还要背着旧日那些不好的名声,没有这样的道理。战功面前不拘小节,那些诋毁之词不过是无能之辈嫉贤妒能的借口罢了!”

还不等这个消息在众人之中发酵,他便沉声吩咐道:“韦百户,你出来。”

等到白发苍苍的韦胜大步走出来,徐勋便指着他说道:“这是镇守镇远关的百户韦胜,二十年如一日始终顶在那种谁都不肯去的地方,此次虏寇的动向,也是他打探而来。和你们一样,他当年也是威宁伯麾下。威宁伯曾经有一句诗写得好,吁嗟我老不足怜,塞上征夫泪成血!尔等虽是大好年华已逝,但如今观来仍然气力充足,可还有破虏的胆子和力气没有?”

一众人盯着韦胜,足足好一阵子的沉默之后,陆海方才第一个上前一步单膝跪下说道:“愿从平北伯破虏!”

“愿从平北伯破虏!”

外头的曹谦往里头瞥了一眼,见是最后头两个人跟着别人行礼,颇有些不情不愿的架势,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招了招手就向旁边叫了一个小校过来,随即冲着其低声耳语了几句。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12章 双管齐下

尽管郡王和亲王看似只差一级,但大明朝的亲王是有数的,郡王却至少有上百,无论王府也好,礼制也好,全都和亲王没法比。所以,尽管同在宁夏城内,安化王府却只有百十间屋子,远远比不上庆王府开四门建宫殿的宏伟气势。平日里朱寘鐇对这些便一直颇有微词,然而此时此刻,得知了那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他心中的震怒就更不用提了。

“你说什么,徐勋竟然敢向朱台浤借护卫,而朱台浤居然还把最精锐的那一千多号人全都借给他了?”

见朱寘鐇面色铁青,竟是直呼庆王的名字,仿佛随时随地就会爆发,来报信的那个庆王府管事只能深深埋下了头,低声说道:“徐勋和杨一清联袂来了之后,便和庆王殿下到书房密谈,因为门口留着有平北伯的心腹看守,所以谁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花言巧语说动的庆王殿下。后来陆海等人应召去了关帝庙,后来就回来把千余护卫全都召集了起来,如今就驻扎在关帝庙南边的那块总兵府校场之中。因为守备森严,闲人不许擅入。”

“他娘的!”

朱寘鐇破天荒骂了一句脏话,随即气急败坏地喝道:“再去打探,务必要弄清楚这徐勋究竟想干什么!等等,丁广不是庆王中护卫的千户么?派人去千方百计联络上他,还有其他人,让底下人闹一闹事,怎能让徐勋一个外人轻而易举就拉去了这样一队人马!”

“是是是……”

见那管事连声答应后快步退下,朱寘鐇这才霍然站起身来,冲着此前刚刚赶了过来的周昂和何锦沉声问道:“你们说,是不是徐勋已经听到了什么消息?之前就已经吩咐宁夏前卫和左右中屯卫战备,如今又借庆王中护卫,可鞑子却半点消息都没有。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决不至于轻易风声鹤唳,会不会是冲着我来的?”

此话一出,周昂和何锦顿时面面相觑。然而,他们是早就上了朱寘鐇这条船,如今再要下去却也晚了,于是品级高的周昂立时强打精神笑道:“郡王不用担心,我看徐勋应该不是因为咱们这儿有什么动向,而是正好有战事,这才抽调了庆王中护卫。他能够在朝中站稳脚跟,全都是因为当初宣府军在虞台岭打的那个败仗,之后他乍着胆子来了一场奇袭,于是算尝到甜头了。之前他从镇远关回来之后便召集了总兵府的几个头头议事,听说就是之前兵犯固原的那股虏寇已经渡了河入套。”

朱寘鐇的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了些,按着扶手坐下之后,他便愤愤地重重一拍扶手道:“此人一来就闹得宁夏镇上下鸡飞狗跳,人心浮动,真是灾星!听说他在宣府大同都根本不曾停留,就是在延绥镇也没留两日,为何非得在宁夏这种破地方一个劲逗留不走,说不定连鞑子都是冲着他来的!朱台浤真是昏头了,我这就去见他!”

知道这位安化王是因为徐勋连番举动不啻于挖墙脚,因而吞不下这口气,因而周昂何锦都没有贸然开口相劝,周昂更是赔笑说道:“既然这么说,殿下就去庆王府,我和何锦去总兵府那边瞧瞧,顺便打探打探校场的消息。姜汉素来对我颇为信任,有什么事不会瞒着我。”

等到出了安化王府,何锦就忍不住一把拉着周昂的袖子说道:“周老哥,你刚刚在殿下面前说的真有把握?徐勋不是因为听到些什么风声,就把庆王中护卫的精锐一股脑儿都给抽调了?要知道,他这一来就闹腾出了不少事情,几乎一直都是咱们宁夏镇上下军卒的话题。而且听说之前朝中那几位阁老尚书倒台,他也是出力颇多,若真的他……”

“别说了!”周昂一口打断了何锦的话,看了看左右便沉声说道,“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什么?早知今日,当初在安化王府只当个捧场吃闲饭的就行了,可须知那王九儿提着鹦鹉招摇撞骗的时候,你我可都是一声不吭!徐勋又不是三头六臂,这是宁夏,不是京城,他不可能事事都知道,就算是锦衣卫,在这陕西三边的一亩三分地上,也得夹着双腿走,不敢犯横,他也甭想通过锦衣卫打探什么消息!总而言之,少说废话,先去总兵府探探,再到校场上去看个究竟,说不定就知道徐勋在捣什么鬼了!”

然而,周昂和何锦匆匆赶到总兵府,却是扑了一个空,因为总兵姜汉和上下人等根本就不在,人都去了总兵府东边的大校场。于是,两个人也顾不上其他,慌忙又折去了那边,谁料远远看到那边一支支熊熊燃烧的松脂火把时,就被一队全副武装的军士给拦住了。

“什么人?”

“我是都指挥使周昂,有事求见姜总兵。”

都指挥使?

今日乃是曹谦奉命亲自封锁校场四周,此时此刻听到周昂这两个字,他的瞳孔顿时猛地一阵收缩,随即便似笑非笑地说道:“原来是周大人,若是平时,卑职必定不敢阻拦,但今日平北伯和总兵府诸位大人有要紧事办,不结束之前,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何锦今天来回奔波,心里早就窝着一肚子火,闻言顿时炸了:“你是说咱们是闲杂人等?”

周昂连忙一把拦住了何锦,借着火把的光芒端详了一会对面的军官,他突然觉得其面生得很,心中不由得一动,连忙客客气气拱了拱手,却是拉着何锦扭头就走。直到已经走出去老远,何锦没好气地挣脱了他,他方才扭头又冲着那一行人望了一眼,发现对方竟是守住了路口,分明是不让任何人从这儿通过。

“周老哥!”

周昂这才回过神来,见何锦满脸的恼火,他这才声音低沉地说:“总兵府上下的人全都认识我,断然不会有这么个不识趣的小子。看他的年纪和衣裳,十有八九是徐勋身边的曹家两兄弟之一。要说曹雄那人也是个枭雄,两个儿子全都派了去跟着人鞍前马后,否则他能轻轻松松就当到总兵?”

何锦却没工夫去考虑曹雄如何,心里只剩下考虑他们是不是真的被人盯上了,当下就不耐烦的地打断了周昂的话:“那眼下咱们怎么办?”

“静观其变吧,姜汉总不至于一直不出来,只要见着他,要套话容易得很!看这情形,安化王殿下说要进去递话让下头军卒闹起来,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夜幕降临,大校场上燃着一支支松脂火把,那熊熊火光映照在一张张或疑惑或满不在乎或惊惧的脸上,越发带来了一种让人不安的气氛。然而,徐勋虽没给出一句明话,但那些军卒都是陆海等人一手训练出来的,有这些主官弹压安抚,再加上徐勋这些时间从卒伍提拔人才,再加上惩治了几个往日声名狼藉的军官,倒是没有闹出什么事情来。即便如此,校场一边站着的姜汉等几个军官仍是面色沉重,当杨一清快步走过来时,姜汉立时快步迎上前去。

“杨大人,平北伯真的要连夜出城?”

“派出去了三队探马,只有两队回来,足可见虏寇确实是真的动了。我已经传令各地守御,如今我连夜就赶去兴武营,平北伯把这队军马带出城去,进可攻退可守,而且连夜拉出去,不虞走漏了消息。”说到这里,杨一清便沉声说道,“此事除了平北伯,我只对你一个人提过,话不入第四人之耳。如果有人问起,你就只说镇远关和黑山营那一带有敌情!”

尽管姜汉仍有些犹疑,但看着徐勋身边两鬓霜白的陈雄,以及挑选的那些将校,他最终保持了沉默。夜色之中,他眼看一队队人马从北关德胜门鱼贯开出,哪怕知道这千余军马和城外宁夏前卫与左右中屯卫的两千军马会齐之后,并不会真的趁夜急行军,只会驻扎在张亮堡,可他仍然忍不住生出了深深的担忧。然而,下一刻,他的耳畔便传来了杨一清的吩咐。

“从即日起宁夏城六门戒严,任何人进出都得出示盖上总兵府印信和我私章的关凭!我把我的私印留给曹谧了,若有事情到他那里去盖章!”

张亮堡距离宁夏城不过数十里,东边紧挨着是黑水河,乃是宁夏城东北的屏障之一。然而,这里既称之为堡,平日里只容纳四五百人,即便傍晚时分就得了急令,可大晚上真的迎来了这数千人之众,即便这一支军马并不驻扎在堡内,仍是让镇守张亮堡的副千户大为惊悸。直到这天一大早造饭送了这数千人北上之后,他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上一次偏师偷袭,徐勋是以宣府军为主,神英的果勇营精锐为辅,再加上有神英统军,这才能取得那样的战果,然而此次带出来这两千五百余人,虽也称得上精锐,但由于成分过于复杂,当两日后,这一支军马终于抵达了宁夏平虏城之后,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宁夏平虏城并不是一座有数百乃至数千年历史的名城。此地永乐年间方才初建,景泰六年从前卫后千户所拨了百十名军户在此驻扎军马,以备虏寇进犯。直到弘治年间,此地方才真真真正地繁华了起来,重新筑城之后,民众不下数千,而驻军也已经达到了三千余人,坊市皆备,偶尔也有蒙古牧民渡河而来买些东西,千户所上下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这里又不设文官,不收赋税,只有城中繁盛了,钱粮方才能多得些。所以,当突然得知平北伯徐勋到了的时候,比起之前管带张亮堡的那位副千户,平虏城尽管只有一个千户所,但分管此地的却是总兵府的北路平虏城参将荣盛。当大清早徐勋带着一二百人疾驰而至时,他本能地认为和之前徐勋往黑山营和镇远关一样,是来这儿巡视的。

他本想打叠起全副精神预备着好好给人洗尘接风,然后打探一下来意,然而徐勋一开口便是直截了当地问他渡河事宜,他顿时愣在了那儿。

“平北伯,您是要渡黄河入套?”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荣盛只觉得一颗心悬了起来。哪怕不知道这位是否得了宁夏总兵姜汉的同意,是否知会了三边总制杨一清,他只知道倘若人在他这地面上渡河,出了事情全都要算在他的头上。

因而,他斟酌来斟酌去,最后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答道:“这几天黄河的水不甚湍急,按照往年的惯例,三月末到五月这两个月,因为上游下雨少,多半都是枯水期,要渡河就容易许多,连船家都不用,只要我派人去探探河水深浅搭上浮桥就行。除此之外就是黄河封冻的那些天,在马蹄上包上麦秆,也直接就能过去。只不知道您大约有多少人要过河?”

见徐勋竖起了两根手指头,荣盛因想着之前那些随员,便试探道:“两百人?”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徐勋身边的一个军官笑了起来,徐勋亦是摇了摇头,他这下子顿时吃不准了,一下子结结巴巴地说道:“莫非是二十余人?这套内如今有鞑子驻牧,二十多人过去万一遇到可是了不得的事……”

“是两千多人!”

徐勋见荣盛嘴巴张得仿佛能塞下一整颗鸡蛋,他方才问道:“怎么,是你觉得如此过不去?”

“这还不至于,还不至于……”

荣盛忍不住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到了嘴边的话最终还是勉勉强强吞了回去。知道徐勋就算是再敬业,也绝对不会带着两千余人去河套这后花园中散步,必然是又有紧急军情,他连问都不敢问,答应一声行过礼后便匆匆下去预备。而等到他这一走,徐勋在这间腾挪出来给他暂时歇脚的屋子中四下里张望了一眼,最后方才招手把曹谦叫了过来。

“之前你提到的那两个人,向曹谧确认过了?”

“是,曹谧说,其中一个叫丁广的确实常常出入安化王府,他也是今日自告奋勇跟着大人来平虏城的军官之一。”既然是公务,曹谦也就不用兄弟之类的称呼,一时直呼曹谧其名,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开口问道,“大人之前让曹谧去查安化王,此次又将他留在城中,莫非是……”

“你有个数就行。”

徐勋并没有明说。不管如今的宗室藩王再怎么没有实权,可安化王毕竟是宗室,不得证据不好擅动,所以他这才让曹谧仔仔细细核查进出安化王府的那些人。曹谧在各边毕竟已经经营过一阵子,再加上宁夏镇和延绥镇的锦衣卫,果然查证到了周昂何锦丁广等人身上。而且,此行之前,他特意请张永和杨一清一路,万一有事也能有个预备。

“那丁广如今人呢?”

“他和我们一起进来之后,便没了影子,极有可能去见荣盛了!”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13章 狗急跳墙,恩威并济

宁夏总兵以下,最重要的便是副总兵一人,分守参将四人,游击将军三人,入卫游击一人。所以,论官阶,荣盛还在此前的宁夏游击将军仇钺之上。然而,他却不比仇钺手底下本事硬,又是宁夏总兵府的老人了,上上下下兜得转,因而他在平虏城参将这个位子上一坐就是六七年。要升升不上去,可转调他处也不愿意,凡事只以求稳为主。

平虏城就在黄河边上,又是弘治年间筑就的新城,一般情况下足以抵挡虏寇铁蹄的,而素日通过黄河水路往套内交易茶马的队伍,足以让他吃得饱饱的。

所以,要他这个参将有担当,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一面命人去探黄河水路情况,预备浮桥,他一面回到自己的参将府紧急写信,打算让人快马疾驰回宁夏城打听个仔细。然而,还不等他这信写完让人送回去,外头就突然传来了心腹亲兵的声音。

“大人,庆王中护卫千户丁广求见!”

此话一出,荣盛顿时皱起了眉头。庆王也是茶马交易背后的大东家之一,毕竟要论财力,谁也比不过扎根宁夏已有上百年的庆王一系。这丁广他往日确实见过,虽只是个千户,可手面大人又豪爽,还在一桩争地案子上帮过他一个大忙。然而,如今这节骨眼上,庆王中护卫的千户跑来见他这个北路平虏城参将干什么?

“就说我如今正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