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丁广的声音:“荣参将实在是太绝情了吧?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您就忍心这时候把我拒之于门外?”

说话间人竟是已经进来了。尽管心头颇为愠怒,但荣盛瞧在庆王的面子上,不得不露出了笑脸站起身来,轻咳一声道:“丁老弟,不是我矫情硬是要把你拒之于门外,实在是今天这事情来得突然。平北伯之前说要到平虏城来看看,我苦苦等了好些天,可人连个影子都没有,如今总兵府正传令上下戒备的时候,他却又突然到了平虏城,而且还要渡河,这会儿就算是你有事找我,我也没空,所以……”

“荣参将以为我是怎么来的?”丁广打断了荣盛的话,见其愕然,他这才加重了语气说道,“我也不妨实话实说,我就是跟着平北伯一块入的城。平北伯要渡河的这数千人中,一小半都是庆王中护卫中挑选出来的,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所以,今儿个我来找荣参将你,请你尽快给宁夏城那边安化王府送个消息,就说我们这是要渡河进河套!”

尽管荣盛原本就要往宁夏送信,可此时此刻听到丁广这话,他反倒是犹豫了。连庆王中护卫都征调了,这行为怎么看怎么古怪,不说三边总制杨一清据说和徐勋相交莫逆,此前还险些回朝任了兵部尚书,就是宁夏总兵府上下,倘若徐勋真要调人,也决计不会违逆,何至于要去调什么庆王中护卫?而且,送信也该是给庆王府送信,给安化王府送信干什么?

想到这里,他便有意假作诧异地挑了挑眉:“平北伯居然调了你们庆王中护卫?这未免不合情理吧。”

丁广一路上也不是没想过往外头传递情报,奈何虽是黑夜上路,可陈雄这老将深通行止之道,出城之际就已经编户,一人逃亡整个小旗连坐,再加上黑灯瞎火的他也不敢贸贸然行事,所以路过张亮堡后又是行军一日,第三日午后就到了这平虏城。而由于陆海那些个地头蛇都仿佛是失心疯了,竟就因为那些空口白话真心实意跟着徐勋。在他看来,他是跟过王越,可那位声名卓著的王太傅都已经是死了多年的人了,怎还会有这样大的号召力?此前大队人马藏身在此前的一个山坳之中,他若不是自告奋勇跟着徐勋出来,摆明了什么事都甭想做。

所以,面对荣盛的疑问,他越发生出了一股忍不住的恼怒,索性气咻咻地说:“可不是不合情理!天知道这位平北伯是怎么想的,宁夏城上下的守将还听他胡闹,庆王殿下也不知道是哪根筋转不过来了,竟也跟着一起疯!这种时候,安化王身为王叔,总能去提个醒。”说到这里,他这才又看着荣盛说道,“至于荣参将,你好歹拖延几天。要知道出兵这种事,有胜必有败,平北伯这莽莽撞撞地出击,万一大败而回,你的干系同样也不小!”

对于这番解释,荣盛虽知道不尽不实,可也好歹解释了一些自己的疑问。他斟酌来斟酌去,最后便含含糊糊地说道:“既然如此,我尽力就是。”

丁广却知道荣盛这人是老油子,闻言丝毫不放松,目光炯炯地说道:“荣参将,不是我虚言恐吓你,这一仗打好了你未必能分润到功劳,这一仗打差了,你却是背黑锅的不二人选。我实话和你说吧,之前和你争地的那户人家,要不是安化王出面,那五百亩能够引黄灌溉的良田,你怎么可能吃得下来?如今就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你要是不肯做……如今宗室藩王确实不如从前吃香,可要使些绊子还是很容易的!我言尽于此,告辞了!”

眼见丁广一拱手转身就要走,荣盛一时脸色如锅底灰似的难看。他是明哲保身怕事不假,可这并不代表他就是傻瓜。这丁广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要他报信给安化王,甚至不惜威逼利诱,这简直是非同一般的诡异了。想到这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刚叫了一声丁老弟,他就发现丁广揭门帘的那只手僵在了那儿,下一刻,他就看清了那个站在丁广对面的人,一时倒吸一口凉气。

“平……平北伯……”

丁广脸色变幻了好一阵子,最后方才艰涩地叫了出来,脸上不知不觉就露出了惊惧的表情。带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荣盛这府邸的人不至于没用到被人一路径直闯了进来却不出声,想着徐勋未必能听到他刚刚的言语,他便强笑道:“卑职来见荣参将,是为了浮桥……”

“哦,是浮桥?”

徐勋微微一笑,随即便意味深长地看了荣盛一眼,这才淡淡地说道:“那我刚刚在外头怎会听到,你对荣参将口口声声都在说,不知道宁夏总兵府上下还有庆王殿下为何失心疯了,容我这般胡闹?那我刚刚在外头怎会听到,你威逼利诱让荣参将往安化王府去送消息?那我刚刚在外头怎会听到,你要荣参将拖延我的行程?就算我调庆王中护卫让你大为不满,可你是庆王中护卫的千户,不是安化王府的人,凭什么要往安化王府报信!”

这一骤然提高声音,就连丁广身后的荣盛也不自觉地退后了两步,更不用说直面徐勋压力的丁广了。眼见自己的话果然一字不漏地给最要命的人听了去,他的脸色刷的一下惨白,眼角流露出一丝怨毒之后,他便突然深深躬下了身子道:“伯爷恕罪,都是卑职一时鬼迷心窍,这才铸成大错……”

这一个错字才刚出口,他适才小心翼翼搭向了左侧腰间的右手骤然之间攥住了剑柄,随即用力一拔的同时暴起向徐勋扑了过去。

只要能够拿着这一位做盾牌,他不但有可能逃出去,而且说不定还能扭转如今的局势!

然而,丁广只听说过徐勋心计狡诈如狐,从没听说过其人擅长拼杀,可蓄力一扑却偏偏是扑了个空,而挡住那一剑的,赫然是一把连鞘的腰刀。看清楚那个迅如闪电为徐勋挡住那一剑的人,竟是一个二十六七的青年,他一下子想到了此前远远瞧见一直侍立在徐勋身后的那个年轻军官。然而,此时此刻再后悔已经晚了,知道荣盛也从来不以武勇见长,再加上年纪大了未免反应慢,他刷刷刷连着三剑逼退了对方,随即便头也不回地往室内暴退。

可还不等他用脊背撞退之前就已经看清楚完全没有兵器的荣盛,他就突然感觉到侧面一阵锐风袭来。屋子里除了书桌就是几把椅子,地方并不大,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他根本没法躲闪,因而等侧肋传来一阵剧痛的时候已经晚了。一下子单膝跪地的他看见荣盛手中赫然是一把尚在滴血的短匕,刹那间便生出了一种咬牙切齿的冲动。

这老家伙怎生突然伶俐起来了!

下一刻,一把闪亮的腰刀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头。然而,还不等他做出反应,颈后突然又传来了重重一击。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总算是听清楚了荣盛的声音。

“平北伯,此等穷凶极恶之徒一定要严加审问,不能让他有机会自尽!”

荣盛,你这该死的老家伙,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眼看丁广被打昏在地,徐勋眼中厉芒一闪,瞥了一眼荣盛,便对曹谦吩咐道:“处理一下伤口,别让人死了!”

闻听此言,又见曹谦蹲下身来熟练地撕开了丁广的衣裳,从怀中取出了一卷棉布来,荣盛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惊悸曹谦竟如此预备齐全,还是害怕自己刚刚流露出来的态度有什么让对面这两位不满之处。然而到了这关头,他只能硬着头皮单膝跪下行礼道:“平北伯,卑职惭愧,实在是没想到他竟然狗胆包天,居然敢蓄意行刺……”

“与其说是什么狗胆包天蓄意行刺,不如说是被人戳穿了心思之后狗急跳墙,这才想要挟持于我。”

徐勋侧头瞥了一眼门外,想到外头那会儿还有三四个护卫在,他不禁暗叹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是有道理的。否则刚刚真要是被人挟制了,哪怕事后能解决,传扬出去也是一个大笑话。谁让他如今这年纪再练武也是个半吊子,更何况压根没这工夫?

因而,扭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荣盛,他便沉声说道:“刚刚我在外头听着,荣参将似乎和丁广早就熟识?”

“回禀伯爷,并不是熟识,只是他为人豪爽,手面又大,所以在宁夏镇的军校中间,颇有好评,卑职也只是托他办过那桩买地的事。”知道刚刚的话全都让徐勋给听去了,荣盛不敢狡辩,可也不得不死命地撇去自己的干系,索性把另一条腿也屈了下来,“卑职那会儿为了那五百亩地和宁夏城的一家富户打官司,那家富户和庆王府仿佛有些亲,是他走通门路给卑职办的下来,卑职只以为他是庆王中护卫的千户,在庆王殿下面前有些体面,并不知道他是居心叵测之徒……”

“好了,你不用多说了!”

徐勋知道从荣盛这种老油子身上也未必问得出什么,当即伸手召了曹谦上前说道:“你立时回去,那个和丁广一路的军官,即刻去秘密拿下了!若是惊动了别人,你就对陆海明明白白告知丁广行迹,他若是还不信,让他自己来见我!”

“是!”

等到曹谦答应一声快步离去,徐勋看也不看地上人事不知的丁广,径直对荣盛说道:“荣参将,我也不想说什么废话,给你两天时间,把浮桥的材料都预备好,只等时机成熟,我要即刻渡河入河套!”

尽管徐勋再不提刚刚的事,但荣盛知道要想这事情彻底过去,就得看自己接下来的表现了。因此,他也不敢去擦额头上那细密的汗珠,答应一声便快步退下。等到他这一走,徐勋方才命人来将丁广捆了押出去,却不忙出屋子,而是反客为主地在荣盛的书桌前坐了下来。这一坐,他立时看到了那墨迹淋漓的两张信笺,顿时饶有兴致地拿到手中看了起来。

见荣盛的抬头是总戎大人钧鉴,随即言辞谨慎地提到他这位平北伯到了平虏城后要渡河的事,随即很是道了一番苦情,末了才请示究竟该如何处置,言辞谦卑恭敬,却又显出了火烧火燎的担心,看得他不禁莞尔。想了想,他将这两张信笺放到一旁那镇纸压了,就着荣盛还未用完的那半砚台的墨,拿起几张小笺纸就奋笔疾书了起来。

这又不是需要斟酌字句的奏折,他也不顾忌字的好坏,龙飞凤舞一蹴而就,等到墨迹略干了些,他就将信笺装入信封一一封口,叫了在外头的心腹亲兵进来,却是交给他们一人一封:“你送去给兴武营的杨大人,你送去宁夏城中给张公公,也不用他们回信了,就说我请他们斟酌着处置!”

虏寇当前,却还有这样的隐忧,徐勋想也知道杨一清和张永会是怎样的焦头烂额。当然,杨一清的主要精力多半会集中在对抗巴尔斯博罗特和火筛的联军上头,真正有精力料理此事的应该是张永。尽管很想猜测一下张永会用什么手段,可眼下他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做,所以也只能暂时放下这一茬。

傍晚的东山坳显得有些清冷。徐勋的预料有少许偏差,曹谦带着十几个亲卫突然回来,只略施小计就拿下了和丁广是一路人的张钦,却丝毫没有惊动到其他的庆王中护卫军官。而等到徐勋回来之后,得知这干净利落地行事,他赞了曹谦两句,就吩咐人将陆海等人全数召集了起来。等众人到来,他也没有说话,让人解开了旁边的一个麻袋。

认出麻袋中那个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破布的人,陆海等人全都是面色大变。其中更有人一时忍不住激愤,厉声嚷嚷道:“平北伯,这是何意?”

徐勋眉头一挑,淡淡地说,“此人自告奋勇跟我去平虏城,结果却去游说北路平虏城参将荣盛往宁夏城的安化王府报信,又让荣盛拖延我的行程,不防我在外头一字一句都听到了,他竟然又暴起突袭,意图挟持于我,各位说这是何意?”

众人本是一时义愤,然而,听明白徐勋这一番话,一时场中赫然是一片难言的沉寂。都不是一丁点年纪的毛头小子了,他们如今年纪最小的也是五十开外,哪里会这样不通世事?庆王中护卫上下军官多半和安化王走得近,他们不是不清楚,就是他们自己,面对朱寘鐇的有意接纳,他们多数也或多或少地收过好处,可没想到丁广竟是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这种举动。足足过了许久,陆海才突然一撩军袍单膝跪了下来。

“平北伯,丁千户之事,我等虽并不知情,但既是袍泽,他有罪,我等也同样有罪。”

眼见一个个人默不作声跪了下来,徐勋便淡淡地说道:“既如此,我不放心把人丢在平虏城,此人和之前拿下的张钦便由你们看押。但使你们能劝得他们开口坦白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那我可以网开一面。否则,单单行刺朝廷命官这一条,便足以株连他们的家属!”

谁也没料到徐勋竟然肯这样轻的处置丁广和张钦,一时间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让他们更加没想到的是,徐勋转身走出去不多远,突然头也不回地说道:“宁夏有平虏城,镇虏卫,但平也好,镇也好,终究先要一个破字!倘若今次能够一举再破虏寇,我会上书皇上,建宁夏破虏卫,从指挥使以下各级军官,全从此次功臣当中简拔,封赏等等我也绝不会吝啬,希望你等好自为之!”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14章 明暗虚实

徐勋和苗逵陈雄带去了大部分军马,一时间,这宁夏城的关帝庙中便只剩下了张永曹谧和二三十个从人,再加上因为骑马不便而被留在这儿的王大胖子王景略,一下子就显得冷冷清清了起来。即便如此,一大清早,仍有护卫发现外头仿佛有人窥伺,立时报到了张永跟前。张永闻言只是挑了挑眉,随即便嘿然笑道:“定是徐勋那天晚上连夜拉走了人马,如今宁夏城六门紧闭,这些人不知道兵马动向,所以不免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

王景略左右一看,发现留下的人除了自己,就没一个外人,坐在一侧不禁感觉大为别扭。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位张永张公公竟是突然朝他看了过来。

“王大胖子,你虽非宁夏镇的人,可好歹也是陕西本地的人,在宁夏镇可有什么熟人?”

“这个嘛……卑职镇守神木堡多年,多有宁夏镇总兵府的人在外头走动,勉强也有几个认得的,但说不上熟。”王景略小心翼翼地答了一句,随即便试探着问道,“张公公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卑职去做?”

“嗯,既然有人认得你就好。”张永招了招手把王景略叫了过来,在其又肥又厚的肚腩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随即便似笑非笑地说道,“咱家听说,你婆娘已经没了多年,一直都没续弦,结果把家里的小子和闺女都丢在西安府?”

自己这个微不足道小官的家事竟然被张永知道了,王景略越发觉得这事情透着古怪,可还不得不赔笑点点头道:“是,卑职婆娘死得早,卑职自个又有军务在身,没工夫照应儿女,再加上神木堡那地方就杵在面临虏寇的第一线,万一有个闪失,未免对不起王家的祖宗还有死了的婆娘,就把他们丢在了西安府让老母亲照应着。至于续弦,卑职那几个俸禄,又是这样一幅痴肥的身材,哪里有人看得上,顶多……顶多就是随便找个女人去去火……”

见王景略说得憨厚,但张永从此前跟着王景略和曹谦两个入套的护卫口中早就得知,某次这胖子醉倒之后,因为别人嘲笑他胖,他立时嚷嚷着说自己在青楼楚馆之中很有女人缘,女人们都喜欢他这好身材云云。虽然这是没见证的事,但他却不介意在后头推一把。

张永微微一笑,勾了勾手指示意王景略靠近些,见这胖子小心翼翼挪动着身躯,竭力保持恭敬却又距离一些的地步,他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既如此,咱家送你一桩艳福。除了小曹早早就派出去了,这两天我们这儿谁都没出去过,想必外头有些人都快急疯了。所以,眼下你就离开此地去兴武营和杨大人会合,不过,既然风里雨里这么折腾了大半个月,也该先去松乏松乏,这宁夏城中出了名的花街柳巷你应该知道在哪,自个去乐呵一回吧!”

“啊?”

王景略本以为又要和上次赶鸭子上架似的,丢给自己什么艰难任务,可没想到竟然是差遣自己去青楼,他顿时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还不等说话,他就看到张永手上一亮,赫然是两个蜂窝银锭子塞了过来。

“这五十两应该足够让你在那些花街柳巷逍遥一两天了。咱家也没什么别的要求,不到明日早上不许从中出来!”见王景略一下子傻了眼,张永又笑吟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有你的旧日袍泽来寻着你,记住慷慨大方一些,请他们一块乐一乐。要是有人问平北伯一行到哪里去了……”

“卑职一定说不知道!”

张永却没好气地摇摇头道:“不,你就对他们说,平北伯多半是带兵去镇远关了。从那儿渡河,正好可以直切虏寇腹地,和当年王太傅一样,端了他们的老弱妇孺,就算他们此次进犯宁夏能够饱掠而回,可终究是难以为继!都记住了没有?”

王景略人是胖,可脑袋却还灵活,此时此刻终于完全明白了张永的用意,慌忙连连点头,又将张永这番话原原本本重复了一遍。等到揣着两锭白银出了关帝庙,他四下里看了一眼,心里却不免活络了起来。

五十两银子看似不少,但在最好的私窝子里头,若是真的有什么老相识来找他,他还要充大头替人家销账,这转眼间就剩不下几个。可要是挑一个实惠的地方,一天之后少说也能有一半落进自己的腰包,既去了火又赚了私房,恰是一举两得。横竖那位张公公又没限定他要去哪一间出名的楼子,而且这些京里人手面大,应该不会冲他讨要剩下的银子。

想到这里,王景略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突然乐呵呵哼着小调就瞅准一个方向去了。在他背后,一个人影立时紧紧跟了上去。直到一路跟着他穿街走巷,拐进一处小胡同里,那人影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随即方才溜进了胡同,在一座门板斑驳掉漆的小院前停下了步子,随即抬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上头的招牌。

当这消息送到安化王府的时候,安化王朱寘燔本能地皱起了眉头:“迎春楼……听名字像是个私窝子,宁夏城的青楼楚馆里头,有这一号地方?”

“那王景略本就是个小小的千户,听说最是个吝啬鬼,就算得了赏钱,去这种小门小户的地方乐呵乐呵,也不奇怪。殿下放心,我已经命和他相识的几个人去那儿打听了。他这胖子没见过大世面,应该能把话套出来。”

“那就好。”

一想到庆王中护卫中被调走的全都是精锐,还不知道徐勋这人是否会有借有还,朱寘鐇只觉得心头和滴血似的。坐在那里咬牙切齿好一会儿,他想起前日去见庆王朱台浤,这个往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侄儿,这一回却是顾左右而言他,怎么都不说明徐勋究竟是怎么把人借走的,把他气了个半死,顿时捏紧了拳头。

要是换成他是庆王,这唯一捏在手中的那一支庆王中护卫,怎么也不会轻易出借了给人!

“殿下,殿下!”

朱寘鐇抬起头,见是孙景文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他顿时眯起了眼睛问道:“怎么,是不是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不是,是之前朝中司礼监刘公公派来见李增邓广的那个王宁,去见了巡按御史安惟学。我好容易从御史府中打听到消息,说是……说是王宁是专为了宁夏屯田而来的。刘公公也不知道是从哪听到了河套之地异常丰腴,所以请了圣意,想让陕西三镇的军户往边墙之外开垦田亩,以供军用,除却军用不用再劳民伤财从别处转运,还可以每年送给京城钱粮!”

这刘瑾是疯了,还是王宁假传圣意?

朱寘鐇差点认为自己是耳朵出了问题,直到孙景文确认这消息来源异常可靠,他方才霍然站起身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开口说道:“盯紧了御史府,只要这事情一旦真的定下来,立时来报我!”

尽管张永根本没有费神派人去盯着王景略,但他却异常笃定,从自己这关帝庙打不开突破口的人,必然会试图从王景略身上着手。所以,他闲适自如地睡了个午觉,等到这一觉醒来,竟已经是快到了申时。在小火者的服侍下穿好衣裳,他突然看到案头摆着两封书信。其中一封的落款赫然是一个徐字,而另外一封也同样是一个徐字,但蜡封却是兴安伯府的印鉴。认出这一丝差别,他立刻变了脸色,上去把两封信擎在手中就厉声问道:“什么时候送来的?”

“回禀公公,大约就在半个时辰前。”那小火者答了一句,见张永面色铁青,他立马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结结巴巴地说道,“小的……小的只是想您出来一直都没好好歇过,想让……想让您安安生生睡……睡一个午觉!”

“该死,要是误了大事,咱家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张永恨恨地骂了一句,随即也顾不上穿衣,就这么拿着两封信到了床头坐下,径直先开了徐勋那一封。看清楚那寥寥几行字,他一时眉头紧锁。他原本让王景略去放假消息,不过是以防万一,可看徐勋的遭遇,那安化王朱寘鐇的逆谋就已经是昭然若揭了,否则丁广区区一个千户,怎会这般大胆?想到总兵姜汉这几日调兵遣将命人沿河防御,城中军马一再抽调,已经颇为紧张,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下子真正明白了徐勋和杨一清要借调庆王中护卫的理由。

庆王中护卫好歹也有三千多人,这调走了一千多最精锐的,剩下来虽然还是很不少,可万一安化王朱寘鐇真的有逆谋,再要对付的话,那就要简单多了!

“怪不得你和杨邃庵一搭一档,咱家留下坐镇宁夏你们还那么高兴,敢情是把这么一桩最麻烦的事留了下来……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沙场百战可封侯,咱家在后头替你们安定后院……可是要先掐灭了,还是再看看风色?”

张永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把徐勋的信放回信封,却是贴身藏好了,这才又动手撕开了另一封信。然而,展开来才看了一眼,他那凝重的表情就变成了错愕难当,紧跟着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地上那个伏跪在地的小火者不明白张永这大起大落的心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觉悄悄抬起头来偷觑了一眼。

“得了,徐勋不在,咱家少不得代他做个东!去找一个懂行的婆子来,上集市买上三五十斤鸡蛋,煮好了做成喜蛋分送各方。”见那小火者仍有些呆呆愣愣的,张永就笑呵呵地说,“若是有人问,就说平北伯喜得贵女,所以上下同贺!”

听到这话,那小火者方才恍然大悟,连声答应了之后一溜烟就冲出了门去。张永这才低头又扫了一眼那张信笺上言简意赅的言语,暗想徐良还真是老到,知道这信未必能直接送到徐勋手上,所以只在上头泛泛说了说母女平安云云,别的一句话都没有。可是,料想以小皇帝爱凑热闹的性子,保不准亲自到场也可能。

“徐勋啊徐勋,你可是当爹的人了,千万悠着点!”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15章 突袭和试探

此番虏寇南下,无论是徐勋还是杨一清,都判断镇远关并不是突破口,因而徐勋早在率军出城之际,就已经遣人去往镇远关,替了莫峰带来以及镇远关中韦胜最为信赖的七八十个老卒——也确实是老卒,最年轻的已经四十有一,最年长的赫然已经快五十了。当这一批人到了宁夏平虏城的时候,浮桥的材料已经都预备好了。然而,徐勋却没有让参将荣盛立时三刻搭起浮桥,而是只命人将舟渡了莫峰韦胜等人过河哨探,随即就一直留意着河对岸的动静。

只过了一日,他就得到了平虏城城头巡行的将士禀报,河对岸有人挥舞起了旌旗。他亲自登城一看,发现果真是自己教给韦胜的旗语,立时对荣盛吩咐道:“搭浮桥!”

平虏城对面的这一段黄河水面并不算宽,约摸二里,因这一阵子风和日丽,水流平缓,二千余人从两道浮桥上依序过河,总计耗费了不到一个时辰。当全数渡河过后,徐勋命跟过河的荣盛麾下二百余人回去拆了浮桥,随即便立时见了哨探的韦胜莫峰等人。

“虏寇万余人,看方向,应当是奔着花马池和兴武营一带去了!”

“果然是那里!”

见徐勋脸色了然,韦胜莫峰对视一眼,性子更急的韦胜就忍不住开口说道:“平北伯说果然,莫非本就料到虏寇会进犯那儿?”

事到如今,战事已经开端,徐勋微微一笑便点点头道:“从花马池到兴武营这一带,历来就是他们进犯的重点,如今大军再来,走这一线的可能性自然最大。不过,须知杨大人如今正亲自在那儿提督,更何况……”想到杨一清的那一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他一时便止住了话头,随即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我再问你们,可能看出虏寇旗号?”

“除了此前的那九尾白旗,就是火红的赤色旗!”

真的给他料中了,确实是巴尔斯博罗特和火筛齐齐出兵!

韦胜说到这里,见徐勋表情凝重,他忍不住出口说道:“如今虏寇既然已经去犯兴武营花马池一带,想必都思兔河的扎营地点必定防守薄弱,平北伯可是要率我等前去袭营,断了他们的后路?”

“不,传令军中上下,先休息一个时辰,检视饮水可有按照吩咐备齐。”

徐勋对曹谦吩咐了这话,等其迅速转身前往传话,他便对韦胜和莫峰说道:“韦胜,此前你探查到虏寇驻扎都思兔河上游,你是如何接近的?”

“自然是扮成牧民。”韦胜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句,随即生怕徐勋不明白,又补充说道,“当年王太傅最注重哨探,所以让我们多少都学一两句蒙语。再加上我都镇守了镇远关那么多年,常常和寻常的牧民打些交道,这蒙语更加学得精熟,绝不会露出破绽。所以,我把其他人打发了回去,自己悄悄摸到了都思兔河沿线,路上顺手杀了个牧民换了一身衣裳,再加上那些牛羊,当然不虞有人发觉。要不是回程的时候赶不及,那些牛羊只能就地丢了,这一票还是划算的。”

两族沿北线拉锯多年,蒙古人入寇劫掠人口钱粮,而边将也常常对牧民下手掠夺牛羊,外加以其首冒边功,这已经是多年的习惯了。因而韦胜说起此事时习以为常,莫峰亦然,而徐勋也并没有动容。

要知道之前出张家口堡之后转战塞外那些时日,他可是沿途屠了好几个蒙古部落,杀了男人放了女人妇孺!战争原本就是不择手段!

“那我问你,都思兔河一整条河有蜿蜒数百里,可有什么隶属火筛而人数又较少的部落?”

“当然有。”韦胜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我路上经过好几个小部落,还到其中一个去讨了水喝,大约是三五百人的小部族,青壮有限。对了,我都差点忘了,听他们说,这次那位什么济农似乎还把他的妹妹带了来,那是鞑子小王子最宠爱的女儿。”

巴尔斯博罗特的妹妹?达延汗最宠爱的女儿?是那个当年曾经被他一箭射了马跌下来的图鲁勒图公主?

徐勋想到上一次的遭遇,嘴角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丝笑容。但很快,那种在敌人中又逢故人的感触就被他驱赶出了脑海,毕竟要说故人,却还有个闻名不曾见面的火筛,以及在他手里曾经呆了好些日子的乌鲁斯博尔特。因而,在沉吟片刻后,他便开口说道:“如果突袭一个小部落,造出大军突袭的架势,然后一击则退,你们觉得有多少把握?”

闻听此言,韦胜和莫峰同时吃了一惊,莫峰更是有些踌躇地开口说道:“平北伯,之前我等哨探虏寇动向,只有万余兵马,都思兔河那边只怕剩下的虏寇绝不在少数。若是他们赶来增援,只怕这一击之后会遇到大麻烦。”

“虏寇大军倾巢而出,腹地虽留有人马驻扎,但那里不但有图鲁勒图这位公主,还有火筛的家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若出动军马去增援距离他们至少有几十里之外的小部落,那万一这只是调虎离山之计,把他们大军调开,一举偷袭老弱妇孺,那么他们留军驻扎的最大目的也就没了!所以,巴尔斯博罗特的军马绝对不会多此一举,至于火筛的兵马,只怕也只能暂时按兵不动见死不救了!”

然而,徐勋的心里却还按着另一条没说。巴尔斯博罗特和火筛之前打得如火如荼,如今却又合在了一块,其中的关系怎么也不可能事如胶似漆,要说是貌合神离还差不多。如今两个首领合兵南下,留守的那些人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纷争。

“既如此,此事大可做得!”

不等韦胜说出请命前去突袭的话来,徐勋便摆了摆手道:“此前你等哨探有功,这功劳就不要都抢了!来人,去请陈将军,以及陆海等人前来议事!”

当众将应命而来之后,听徐勋说到领兵突袭,陈雄的脸上就露出了某种古怪的表情,显然是想到了此前神英和徐勋那一路的光辉战绩。而由于出了丁广张钦这样两个人,陆海等庆王中护卫众将却是沉默着没说话,首先打破沉寂的竟是江彬。

“平北伯,卑职请命,只要五百军马!”

“哦,你这个大同游击将军,熟悉这周边的地形?”想起钱宁曾经亦是偏好行险的性子,徐勋不禁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随即不等江彬说话,他就开口说道,“陆指挥,你既然在宁夏多年,对河套地形想来应该熟悉得很。你在麾下点齐兵马三百,我再给你宁夏前卫兵马两百,再加上江彬麾下那十几个健儿,把那个部落给我拿下来!”

在庆王中护卫呆了这二十多年,陆海当年的豪情壮志原本消磨得差不多了,可徐勋先以王越复爵激起了他那沉寂多年的心思,紧跟着又在拿下丁广张钦之后,以建破虏卫为由进一步挑起了他和其他人心头已经燃起的火苗。此时此刻,听到徐勋特地点了自己的将,又搭上了此前自动请命的江彬,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终于上前一步跪下应命。

“卑职定然不负平北伯信赖!”

等陆海退下前去准备,徐勋对其他诸将又交待了几句,却是留下了陈雄和江彬。见后者脸色仿佛不太得劲,徐勋便淡淡地说道:“怎么,我给你添了一个老将辅佐,你觉得不高兴?倘若是在大同打仗,你既肯请战,我绝不会打你的回票,但这是宁夏!你知道都思兔河在何方,你知道麾下都是些什么人,有把握让人能够如臂使指听你号令?”

江彬被这连番反问问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正要跪下谢罪,他突然感到徐勋仿佛上前了一步,连忙低下头去。这时候,他就听到迎面传来了一句斩钉截铁的话。

“有胆色很好,但贪功尤其是贪独功,那可不是名将所为!若是今次事成,请功簿上,我不会少了你的名字!”

“多谢大人!”

及至江彬大步离去,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陈雄方才缓缓上了前来,看着那背影若有所思地说道:“平北伯,此人和你之前重用的钱宁,某些地方像得很啊!”

“像与不像不要紧,为今之计,只要有勇有谋,再加上有胆色,谁我都敢用!”

徐勋随口答了一句,旋即才抬手示意陈雄和自己在行军的小马扎上坐了,旋即沉声说道:“今次的事,先机着落在兴武营和花马池一带的守御上,这事情杨邃庵杨大人已经都安排好了,只要不出纰漏,应该能让虏寇无功而返。而接下来,却在于我等这一支偏师,还有宁夏游击将军仇钺的玉泉营军马。李增运往黑山营的粮草,一部分存在平虏城,一部分则是囤在了镇远关。仇钺那些兵马不带粮草轻装上阵急行军,不出两日就能抵达镇远关,补给之后就能出击。苗公公正在那儿等着他,只要消息顺畅,届时应该会顺利!”

陈雄听得目光炯炯,当即开口问道:“那这一次赌的是……”

“火筛和巴尔斯博罗特,不可能一条心!但使江彬陆海等人率兵往袭,只要真的在放走人报信之后去没有兵马来援,那么,此事便确凿无疑!否则的话,那就只有龟缩守御一条路!用这数百人突袭,便是试探!”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16章 退敌

从弘治年间火筛驻套开始,陕西三边就一直不曾消停过,火筛本人固然是常常领兵来袭,而小王子麾下其他部将,也常常因为觊觎这块牧场而率兵扰边,陕西三镇从东到西,几乎每年都有数次或大或小的入寇,死难将士乃至于被掳劫的人口牲畜不计其数。而相较其余诸边,火筛之名在陕西三镇的名声,简直是如同凶神一般。

因而,当大军南下之际,巴尔斯博罗特防的与其说是那位好行险的平北伯徐勋,不如说防的是火筛。见其和自己一块亲自领兵,他方才稍稍安心。即便如此,两军之间依旧泾渭分明,隔着至少百步的空余地带,而从行军布阵来说,火筛所部稍稍居前,他的兵马稍稍落后。

然而,等到兵锋抵达兴武营之际,眼见火筛所部已经驱使了所部的奴隶去拆墙,巴尔斯博罗特便立时传令全军放慢速度,眼见那片残破不堪的边墙倏忽间就已经破开了几个巨大的口子,火筛全军已经急不可耐地冲进了关内,他方才立时号令全军紧跟而上。然而,过了关墙不过数百步,就只听前方一阵马嘶喝骂,紧跟着,他就看到了让自己瞳孔猛地一阵收缩的一幕。

至少数百步宽的范围内,前头的人马几乎都是倒栽葱似的摔进了疑似陷坑的陷阱之中,而且后头的人马止不住冲势,竟是接二连三地摔了进去,只有零零散散的骑手因为马术极好,亦或是身下坐骑跳跃力佳,险之又险地纵马越过了那极宽的陷坑。然而,还不等这些人立足稳了,他就听到了一阵阵机括声,随即就看到了铺天盖地的羽箭朝这边倾泻了下来。

“护着济农!”

尽管身边的亲卫一下子就围拢了来,有的掣着一块块小圆盾将他围得严严实实,有的则是举刀拨开那些往这边射来的羽箭,然而,巴尔斯博罗特却看得清清楚楚,这些羽箭看似铺天盖地,但其实却是稀稀拉拉。他和明人尽管交战不多,但也从掳到虏中的人口中听说过,明人的兵器多是粗制滥造,而此前的那个司礼监的白胜也信誓旦旦地说,明朝造军器的军器监贪腐横生,前方箭支常常不够。因而,眼见火筛的兵马拼命地冲了上前,他只犹豫了片刻,最后就高声喝道:“冲上去,那壕沟宽度有限,挡不住我们的马!”

果然,只要是注意到了壕沟,一两丈的距离,确实有众多出色的骑士一而再再而三地一跃而过,这一次来袭的箭支却是稀疏了许多。过了壕沟的蒙古骑兵们眼见那边不过是数千骑兵和步卒,被激怒了的他们自是不假思索地纵马杀了上去,然而,就在路过那一段丝毫不见端倪的平地上时,又是好些骑手连人带马的栽了进去。

而这一次,无巧不巧的是,栽进去最多的,赫然是巴尔斯博罗特麾下的兵马,火筛那边的兵马竟是大多数安然无恙。此时此刻,刚刚就已经在怀疑明人的防御未免太过未卜先知的巴尔斯博罗特完全变了脸色,心中生出的只有一个念头。

莫非是火筛真的和明人沆瀣一气,要坑他入围?不可能,为了防止明人偷袭营地,他特意留下了三千精锐,又嘱咐保护图鲁勒图的那些亲卫,等他离开即刻挟持了巴雅尔,须知那是火筛的命根子,断然没有能够轻易丢下的道理,火筛这次也留了两千部众留守。而且,火筛自己的兵马刚刚也颇有折损,倘若和明人合流,也没有拿自己人牺牲做靶子的道理!

巴尔斯博罗特心中惊疑不定,火筛亦是没想到,那残破不堪的边墙之后,竟是还隐藏着这样的陷阱。唯恐重蹈覆辙,他不得不挥手下令麾下暂时收拢阵势,随即便让后队把之前拆墙的那些奴隶们赶上来,用叱喝和羽箭驱使他们往前探路。果然,其中的那些明人果然是用汉话拼命叫嚷呼救,一时间场面一片混乱。

然而,往日遇到这种情形,往往都会毫不犹豫射杀自己同胞的那些军马,这次却一动都没动。直到他心头微微后悔,应该在其中掺杂些精锐以便暴起偷袭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后方边墙上传来了一阵隆隆火炮声。紧跟着就看到一枚枚炮弹落在了底下的军马中。

明人知道他们会从这一段进袭?这怎么可能,就算他们派出过探马,可从他的动向开始预备,那也已经迟了!

尽管巴尔斯博罗特和火筛确实是挥师朝着兴武营来的,但谁也不会真正冲着兴武营守御千户所那座结实的坚城下手,而是把重心放在了兴武营东边的那些个缺口上。此前他们派出的探马侦知,从兴武营到花马池这一带,缺口有七八处,也正因为如此,谁也没想到这是诱饵的可能性。而且火筛甚至没有按照往年入寇一哄而上从各处缺口入寇的习惯,直接将一处缺口拆大了些,这才纵兵入内。

站在一处边墙箭垛上的杨一清听到那一阵阵火炮的声音,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徐勋和神英担任了十二团营左右官厅的总兵之后,操练军马多用火器,而且还在军器监上下了不少工夫,这些火炮都是从去年年底直到现在,陆陆续续秘密运到陕西三边的,当然与此同时到来的,还有在左右官厅之中狠狠被操练过许久的原十二团营神机营精锐,较之边军骁勇不足,熟练有余。毕竟,不是什么兵马都能这么奢侈地真正用火药操练。

复河套之事如今尚在朝议阶段,但他和徐勋商量过不止一次。修建边墙从去年一直持续到现在,该知道的人早就知道了,蒙人自然也不例外。既然如此,似修未修的花马池到兴武营一带自然是重点,当年是余子俊修筑了那数百里边墙,但倘若不是前任王越把虏寇打得不敢在河套驻牧,这边墙也不会在数月之内修成,之后保了多年太平。而现如今也是一样,那些蒙古人绝不会坐视这一带又造起了更坚固的边墙,趁机来犯不但能大掠一场,而且还能让他这个三边总制下台。

入主过一回中原的蒙人,早已不是只会打打杀杀的蛮夷了,亦是颇有算计!

“杨大人,虏寇稍有退却。”

杨一清这才回过神来,随即开口说道:“步卒趋前,让后头的神机营预备火器,两翼骑兵看旗语出击!”

当听到那一阵火器噼噼啪啪的炸响时,居高临下的他便发现虏寇前军的阵脚果然为之一乱,随着那一次次的火器齐射,后方露出了更多的旌旗招展和烟尘阵阵,他就看到虏寇右翼的军马渐渐有了些骚动,竟撇下其他人回撤。面对这一幕,他立时高声喝道:“来人,击鼓!”

随着边墙上那一座座战鼓纷纷擂响,一时间鼓声越来越大,最后赫然有响彻天际之势。见己方气势如虹,杨一清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吩咐麾下打出了旗语,随着两翼骑兵一时出击,他终于看到虏寇的队形渐渐越来越乱,到最后有的人回撤,但随着再次有人马失前蹄,更多人大叫大嚷了起来,想来是畏惧了那些壕沟陷阱之类的东西。

“挖壕沟取土,堆土为山作为防御,待此次过后立时再用那些土混合石块夯筑边墙,却是一举两得……”杨一清说到这里,却是想起年前和徐勋书信往来时,他说起这些设计,徐勋大为赞同,还对他说什么深挖壕,广积粮,竟是把太祖皇帝当年的高筑墙广积粮给变了个方式,忍不住哑然失笑。

“杨大人,虏寇退了,只不过主力未曾有失,不知道会否朝其他方向入寇。”

见兴武营守御千户所的副千户上来禀报,杨一清便淡淡地说道:“他们不会这么容易死心的,毕竟这一出动便是万余军马,接下来各处都会有相应压力。传令各方严加戒备!”

果然,正如杨一清所料,之前这略一接战,火筛和巴尔斯博罗特所部军马的损失并不算大,只是一战不成回撤这个事实,让上上下下为之气阻。尤其是疑心火筛和明军合流,因而领兵先退的巴尔斯博罗特,心里更是憋着一团熊熊烈火。当两路人会齐了之后,他甚至不等火筛开口说话,就恶狠狠地说道:“明人虽则狡猾,可他们未必能处处都这般防范!”

火筛看着气急败坏的巴尔斯博罗特,不禁想起了此前一战败北英明尽失的乌鲁斯博罗特。然而,此时此刻,就连他自己也着实惊疑不定,因而闻言只是皱眉说道:“兴武营到花马池一带边墙最为残破,要进陕西,只有这一带最好下手。”

“那就打花马池!”

巴尔斯博罗特虽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但他那脸色却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决意。一时间人马齐集之后,过万军马又朝花马池呼啸而去。然而,前锋尚未抵达花马池,竟是遇到了明军的一股游骑,双方甫一交锋不相上下,因而一边回报本队,一边则是飞驰往报花马池守军。面对这种诡异的情景,想起之前的遭遇,在再次入关的时候,无论巴尔斯博罗特还是火筛,派出去的军马都不过千余。而这一次,回报的军马带来的消息让他们脸色更加不好看。

前方仍有壕沟,而且更深更宽!

“这些该死的明人,他们什么时候改行当老鼠了!”

无论心里怎么窝火,连续转战两个地方,都一头撞在了壕沟阵上,巴尔斯博罗特和火筛都萌生了几分退意。尽管如今不比当年成化年间明军齐集十几万人准备搜河套的时候,可这幅态势让他们嗅到了几分危机。象征性地派出了几股军马再往边墙沿线哨探,两人竟是缓缓引兵北撤。可就在这时候,来自后方的几骑哨探却让他们又惊又怒。

明人一支偏师径直往都思兔河上游去了!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17章 两虎相争

“又想偷袭,他们就不知道别的战法了?”巴尔斯博罗特怒极反笑,一挥马鞭便立时高声喝道,“整军,回援!”

然而,他这话音刚落,火筛便沉声说道:“也许是明人的陷阱!”

“围魏救赵?我又不是没读过中原的兵书,这点道理我却还明白!”巴尔斯博罗特不屑地冷笑了一声,随即才厉声说道,“那也得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实力!陕西三镇总共才多少兵马,之前能够用诡谲小道阻了我们进击,那就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了,他们没那个能耐!想当年王越以偏师偷袭成功,今日我要让他们知道,再想故技重施是痴心妄想!”

眼看巴尔斯博罗特头也不回地拨马而去,一时间所部大军的纷纷往北移动,火筛却仍旧停在原地。直到心腹部属上了前来询问大军动向,他方才眯着眼睛说道:“传令下去,暂且歇息一会儿,派出探马跟上济农的兵马!”

虽说巴尔斯博罗特自负比乌鲁斯博罗特高明,但在刚愎自用这一点上,却是如出一辙。之前既然已经为了防止明人偷营,再加上两人互相疑忌,总计留了超过五千人在营地,巴尔斯博罗特仍然急巴巴地往回赶,分明是之前在兴武营和花马池两度受挫,于是想在那一支明军偏师身上讨回来。可要知道,明人既然真的敢去偷营,必然有相应的准备。更何况,巴尔斯博罗特把图鲁勒图留下,看似是疼爱妹妹,可以为他真的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图鲁勒图在察哈尔汗庭便是无数贵族子弟捧在手心里的公主,见惯了人趋奉,会对巴雅尔那个傻小子假以辞色?可惜的是,古往今来的美人计,从来都屡试不爽。想必就算这一次得胜而归,他也会发现自己的宝贝外孙落在了对方的掌握之中。

只可惜巴尔斯博罗特错认了他这个就快要死了的老将,他既然敢收留乌鲁斯博罗特,就有相应的打算!

“来人,去请二王子!”

当一直混在中军之中,心情极度郁闷的乌鲁斯博罗特到了火筛跟前时,却被这位便宜岳父开口说出的话给镇住了。良久,他方才不可置信地说道:“你刚刚说的话,再说一遍?”

“我是说,要是让你杀了你的三弟,把他从你手里夺去的济农之位抢回来,你愿不愿意搏一搏?”

确定火筛不是在开玩笑,乌鲁斯博罗特想起自己流落在外的这两年间,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冷眼,甚至连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汗,竟也因为牧场部众和权势,不肯承认自己这个只不过打了败仗的儿子,一时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不愿意?横竖我也没什么可失去了的,最多就是这条性命!”

“很好!”火筛欣然点了点头,竟是也哈哈大笑道:“你说的没错,我们都是没剩下什么东西的人,既然如此,拼命一搏才是勇士的归宿!”

区区两百多里地,对于弓马娴熟的蒙古牧民来说,算不了什么,但这一路上正好是刮东风,从东面的瀚海沙漠吹来的阵阵热风和沙子,却是让人很不舒服。直到渐渐远离了那一片沙漠,之前稍稍放缓速度的巴尔斯博罗特方才授意属下加速。然而,这时候,前队突然传来了一阵嚷嚷声。

“济农,是几个放牧的牧民!”

“把他们带过来!”

直到那几个骑马的牧民被驱赶过来,巴尔斯博罗特端详了一下他们的装束,以及泛着红黑的面庞,这才用蒙语问道:“你们是哪里的牧民?”

被人驱赶到这里的几个人仿佛很有些惊惶,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其中一个这才开口说道:“我们从都思兔河那边逃过来的,那里有很多明军!”

尽管此前就已经得到信使急报明军出没,然而此时此刻再次证实了这么一个消息,巴尔斯博罗特仍然是立时对左右传令下去,须臾,数千兵马就撇下了这零零落落赶着几十只牛羊的牧民往北呼啸而去。等到他们一走,刚刚那个答话的人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你这蒙语说得果然顺溜,我听着几乎都以为你是鞑子,看来你在平北伯面前还真没夸口,不像我会的只有那两句了!”

“那是自然,我在镇远关这些年也不是白呆的。鞑子可恨,可我和他们的牧民却学了不少东西!”韦胜抬起袖子擦了擦下巴,这才对左右那些老卒说道,“前头那些鞑子上钩了,我们绕个圈子去看看那边的情形!”

巴尔斯博罗特事先吩咐过留在火筛营地的兵马,等他们出发之后不久,就让图鲁勒图引巴雅尔出来,然后将其挟持作为人质,因而面对明军的突袭,他虽有信心那些精锐足可应付,却不得不担心火筛所部的反应。可遇到那些牧民之后还没走多久,前方就传来了接敌的大呼小叫。见是一支千余人的军马,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开口喝道:“不要停留,分出数百兵马挡住他们!”

眼看着左翼数百军马冲着那些明军迎了上去,巴尔斯博罗特心中稍安,然而,听着背后噼噼啪啪火器的声音,他仍旧生出了一丝焦躁。火筛的大本营被人端了不要紧,可那儿还有图鲁勒图。作为父亲和母亲所生的唯一一个女儿,图鲁勒图并不单单是察哈尔汗庭那朵最美丽的花,而且她的婚姻也会作为父亲笼络各部的重要工具。如果她出了什么问题……汗庭可没有第二个如此身份的公主可以激起上上下下各部首领的兴趣!

巴尔斯博罗特一时狠狠一鞭抽在了马股上,渐渐竟一马当先,疾驰在了前军之中。然而,接二连三好几拨小股明军偷袭,一时间,他又是恼怒又是不耐烦,每次分出数百军马阻截,当麾下探马来报,宁夏平虏城那边有动静,似乎有大军正准备搭浮桥渡河而来时,他终于为之色变,心中更确定明人果然是偏师去偷袭了都思兔河那边的营地,把心一横索性一口气分出了千多人马。

“若是平虏城有明军西来,务必将他们阻截在河边!还有,这附近的那些明军全都给我扫荡干净了!”

然而,当他终于赶到都思兔河下游的时候,岸边那几个破烂的蒙古包和帐篷却让他的心猛地收缩了起来。四处仍可见散乱的牛羊坐骑和不少倒卧的尸体,哪怕是他此前已经预计到了情况兴许会无比严重的可能性,但面对这样一幅惨状,他仍然为之倒吸一口凉气。

“该死,真该死……”

“济农,这儿只是下游,还是尽快赶去上游看看图鲁勒图公主如何!”

经这一句提醒,巴尔斯博罗特立时回过神来,当下二话不说拨马往上游驰去。

当他这数千人马沿河而上渐次开拔之后,约摸两刻钟工夫,火筛所部却是赶了回来。见这一地狼藉的情形,乌鲁斯博罗特固然惊愕,就连火筛也是面沉如水。这里一片地方正是他所部驻牧之处,也就是说,这儿死的只会是他的人,不会是巴尔斯博罗特的人!

由于都是自己部族的人,早有前边的骑手下马四处检视,看是否有活口。就在这时候,尸骸之中却是有人有了动静,竟是挣扎着爬了两步。他勉强抬起头看清了这儿的众多人马,突然声嘶力竭地叫道:“是明人的军马突然偷袭,我和几个人拼死去求援,可济农的军马不但见死不救,拦着我们不让见留守的那位那颜,而且还杀了信使,我拼死才逃回来……”

见那人头一偏,竟又昏死了过去,来不及再问的火筛顿时面色铁青。看了一眼麾下的军马,觉察到他们的惊疑不定和勃然怒气,他想起路上遇到的巴尔斯博罗特分出的那些军马正在和明人交战,略一计算就大约明白了,满打满算,如今巴尔斯博罗特麾下人马也绝对不超过六千。当然,加上营地里头留着的人马,那仍有过万之众。

是明人干的也好,是巴尔斯博罗特干的也好,如今这事情是众目睽睽之下被揭开的,势必不能轻易了结!

都思兔河入黄河的河口,一支军马正驻扎在那儿。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就算不是我之前挑起了事端,小王子想要仿照中原的制度,让大汗的权威凌驾于其他各部首领之上,让他的命令被各部奉为金科玉律,让各部的子民首先敬仰他,而不是自己的首领,本来就要把各方首领狠狠压下去。这种事是说理说不通的,只有看谁的拳头硬,而要做到这件天底下最难的事,当年曾经随他东征西讨,如今却要反叛他的火筛,是比亦不剌兄弟更加好的立威对象!”

策马而立的徐勋对陈雄说着这话,心里却不由得想到,夏商周三朝诸侯并立那么多年,到了汉朝依旧大封诸侯王,其后方才渐渐建立起了统一的中央集权,而蒙古不过是在入主中原百多年间,方才真正推行起了帝制。可即便如此,被赶回草原之后,权臣和瓦剌早就把黄金家族的荣光吞噬得所剩无几。如今小王子虽然雄图大略,几乎完成了统一大业,可下头反叛和抗争的苗头,早已经不是一两天了!

看着此前那次突袭中盆满钵满的一众将士,以及衣襟上血迹宛然的江彬陆海,陈雄忍不住问道:“平北伯不会是打算如今去他们交战之地,趁火打劫吧?”要真如此,今次可比当年那次趁火打劫要危险得多,他可得把人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