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们去助刚刚分兵阻截的苗公公和仇钺一臂之力!”徐勋哂然一笑,淡淡地说道,“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这时候去趁火打劫,搞不好别人就同仇敌忾了,还不如先把能吃下嘴的都吃干净!要知道,这一次我们到陕西来,本就不是为了打仗的,所以一切以稳妥为先!”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18章 知人善任

仇钺从小卒起家,一时机缘而得以承袭仇理的军职,又积功升迁到都指挥佥事,授宁夏游击将军,打过的仗也不少了。然而,被授予这样独当一面的重任,却还是第一次,尤其是当宁夏镇的大部兵马全都还在各城防守,他手中这支军马几乎连偏师都算不上的情况下。

他手头只有五百余骑兵,两千余步卒,其中经验丰富的老卒只有一半,面对一千余来去如风骑兵的压力可想而知。之前收拾那些零碎兵马的时候他尝够了甜头,这会儿要是轻易言退,会被身边这个老太监笑话的!他可是亲眼瞧见过,这老不死的太监刚刚曾经轻描淡写拉弓两箭,直接将两个鞑子射下了马!

所幸这些都是他亲自操练出来的兵马,不能说如臂使指,但在迫在眉睫的危机面前,将士们对他仍是异常信赖,终究使得大军在敌军两次冲杀之下堪堪维持住了阵型的完整。眼看敌军就要第三次逼来,他看了看天色和日头风向,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自负的笑容。

敢情以为老子只会结阵固守而已?顺风,逆阳,更何况刚刚被连番守御憋了一肚子的火,是时候了!

他对传令官叱喝了一声,随着军令飞一般地传入前哨后队,他骤然取下刚刚一直不曾用过的强弓,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搭上弦后,轻轻松松弯弓如满月。随着那一支箭如同流星一般往敌阵中飞去,他后头的十余名亲卫几乎同时射出了手上的箭。正当敌阵之中满心以为这遥远的距离只会是徒劳无功的时候,一阵锐利而刺耳的声响骤然之间在草原上响起,一时之间,虏寇的后方突然起了骚动。

“杀!”

那冲天的喊杀声,赫然是从后方传过来的!

仇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随即将弓箭往马颈旁一挂,当即抽出腰刀叱喝了一声,随着两翼骑兵先上,他方才带着中军缓缓前压,竟是第一次反守为攻。要真的只靠他这么一些兵马,那自然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然而此时敌军后阵之中火枪声音不断,再加上后头烟尘滚滚,也不知道有多少兵马,这千余骑兵顿时慌乱了起来。

此时倘若仇钺这一队中军乱了阵型,纵兵冲阵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也可试探援军数量。奈何仇钺哪怕在此时反攻之际却依旧一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架势,领兵的阿古达木竭力冲杀了两次都被死死挡了回来,再加上两翼死死被人咬住,后方又是阵脚已乱,纵使他也是巴尔斯博罗特颇为倚重的年轻一辈将领,这会儿也有些焦头烂额。

济农命他留在那儿是守御平虏城可能会派出的大军,可他居然被这么区区不到三千的兵马纠缠到这个地步!都说陕西三镇的军马早就不如从前了,怎会这么难缠!

“阿古达木,向阳不利,明军前后夹击,两翼又都是兵马,但东边军马多,西边军马少,明军一定以为我们不敢往西,往西边杀出去!”

听到身边传来了副手乌力罕的声音,尽管阿古达木一直都看不惯这个倚老卖老的家伙,但这会儿却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立时吩咐传下军令。然而,还不等突围的命令传遍全军,他突然又听到了明军的一阵阵欢呼。下一刻,他就只见西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众多军马。放眼望去旌旗招展,少说也有三五千人。随着那边厢一支骑兵疾驰了出来,他知道再传令未免不及,当机立断一马当先带着亲兵往东冲杀而去。尽管麾下军马有不少下意识地跟去,但之前向西的军令终究是让有些人无所适从,一时间竟是一分为二各自为战。

合围和追击只上演了区区一个多时辰便宣告结束。穷寇莫追乃是自古之理,更何况两支军马就算合在一块,也是依旧一支不到五千的偏师,掩杀上去固然痛快,可要是迎头踢上铁板,那就从喜剧变成悲剧了。

当仇钺见到徐勋的时候,几番转战歼敌,再加上刚刚这一场硬碰硬的大战,从马背上下来的他几乎伸不直腿。勉强上前行过礼后,见徐勋一把托住了自己,他也顾不上客气,好容易站直了身子就苦笑道:“平北伯若是不来,这一战末将就是赢下来也异常艰险。”

徐勋刚刚也已经看见了那一支所谓奇袭的军马,见是零零落落两三百人,而且大多是负伤的将士,便知道仇钺起初恐怕是安置人在附近那些比较安静的小丘,因而,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可是嘱咐了他们,若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那便扬起烟尘虚张声势,用火器乱敌阵脚?”

“不错,原本只是以防万一,谁知道竟是硬生生被那一股虏寇纠缠到不得不用上这险之又险的最后一招。”说到这里,仇钺便拱了拱手说道,“只不过,那些小股虏寇已经都被扫平了,接下来应该如何,还请平北伯示下。”

“你辛苦了,眼下先就地休整,接下来的事待会再说。”

徐勋见仇钺身边的苗逵虽也是面露疲态,但老太监显然精神比刚刚饱受压力的仇钺还健旺些,临走的时候少不得叫上了苗逵一块。而等到苗逵和陈雄这个老相识重新碰了头,老太监便露出了笑容:“这仇钺真是个人物。到底是出身卒伍,下头人对他多半服膺,否则最后关键时刻那乱敌阵脚的一计,要是那些伤兵都跑了,谁陪他来唱这么一场独角戏?这么一个人,区区一个游击将军还是用得不够。”

陈雄尽管和苗逵有旧,但听到这话也忍不住苦笑了起来:“苗公公这话说得,仿佛他仇钺受了多少排挤委屈似的!别说宁夏镇,就是放在其他边镇,他这升迁也已经算是极快了!不过一介佣卒,先是承袭了和自个一点血缘都没有的仇理的军职,然后又是积功升迁,再是杨大人保举,这一次又立下战功,回去之后一个参将至少。真要当总兵,却总得再磨练一两年,独当一面不是那么容易的!”

苗逵闻言顿时嘿然一笑:“咱家倒是忘了,你也才只是副总兵……而且这副总兵比起边镇的副总兵来,威权上还差了一截。要是你乐意,咱家现在就和平北伯说说,把你留了在这宁夏镇,顶替了姜汉如何?”

知道苗逵也就是随口说说,陈雄也就没往心里去,却是看着徐勋说道:“咱们这沿路过来,陆陆续续大约也吃掉了几股鞑子。如今合师之后,咱们这支人马已经有五千人,是回平虏城休整,还是……”

“暂且扎营。”

徐勋撂下这言简意赅的四个字之后,随即便开口说道:“让江彬来见我。”

休整之后的扎营让一整日都在转战奔袭的军马都松了一口大气。然而,被徐勋叫来的江彬却是提起了精神。之前清洗了那个小部落的时候,因为徐勋亲口许了准许大掠,因而事后那里恰是一副犹如风卷残云似的景象。然而,他往日做这种事都是抢在人前,这一次却是风度绝佳,甚至连麾下的亲兵也都约束住了——事后没少承诺给他们甜头。他自然知道这些事情少不得会传入徐勋耳中,只要对方觉得自己能克制,必然还有大用,所以这会儿站得笔直。

“江彬,你跟随我入陕西,大约也有快一个月了。”用这样一句话起了个头之后,徐勋便似笑非笑地说,“数次接战,再加上这一次的奇袭,你不是主动请缨就是一马当先,足可见确实是有胆色的人。我这个人其他的优点不多,但对于知人善任却有些信心。你既然从来不提回大同镇的话,我便默许了你一路跟着,所以,今天我有一件九死一生的任务想问问你可敢去。当然,你若是不想去,我也绝不会强求,毕竟刚刚也说了,那是九死一生。”

徐勋先说知人善任,再说九死一生,江彬顿时被撩起了心里那团炽烈的火。武将统共就那么几条升迁的路,最要紧的还是边功。而想当初徐勋要不是那行险孤注一掷,又怎会有如今的风光?更不用提钱宁那区区一个百户,如今已经是入主内行厂了!因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了下去。

“不论是上刀山下火海,卑职都绝不皱眉头!”

“好,你起来说话!”

徐勋早就看穿了江彬这一股和当年钱宁一模一样的赌徒脾气,闻言点了点头后,便不紧不慢地说道:“之前那几仗虽然偶有小成,但于大局的影响却得看接下来的。我要你带上向导和几个可靠的亲兵去见一趟火筛,替我带几句话给他,还有他的女婿乌鲁斯博罗特!”

对于小王子那几个儿子,各边镇都有各边镇的叫法,但因为之前徐勋那一仗,再加上后来塞外一时打得如火如荼,乌鲁斯博罗特这个名字江彬还是熟悉的,因而他起身之后听清楚了这番话,当即满口答应了下来。等到徐勋招手示意他上前两步,他便依言上去,待到听明白了徐勋那一番耳语,他不禁为之愕然。

“这样的条件……火筛会答应?”

“形势比人强,他会答应的!”徐勋微微一笑,随即郑重其事地说道,“当然,尽管可能性不大,倘若火筛和巴尔斯博罗特握手言欢,你这一趟去恐怕是凶多吉少。若是那样,你的妻儿家小我必然替你照顾,你的儿子将来便是我的儿子!”

这种话听上去仿佛只是轻飘飘的承诺,但江彬此前特地从大同去给庄鉴送信,就曾经仔仔细细打听过徐勋的为人,知道他最是说一不二。因而,心中大定的他抱手行了个军礼,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平北伯放心,卑职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19章 圈河套

宽敞的大帐中铺着华美的波斯毯子,挂着轻盈的丝绸帘子,而坐褥则是不带一丝杂色的银貂皮。肤色微红的蒙古侍女用中原的瓷器送来了已经烹制好的奶茶,然而,乌鲁斯博罗特却压根没有看那送到自己面前的那一杯奶茶,而是依旧死死瞪着面前的火筛。

“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喝茶!”

乌鲁斯博罗特怎么都没有想到,当他跟着火筛回到了营地之后,并没有如同意料之中那般和自己的三弟来上势均力敌的大战——恰恰相反的是,他们面对的是损兵折将的巴尔斯博罗特。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一直纵容外孙巴雅尔和图鲁勒图厮混的火筛,竟是早已伏下了暗手,在自己二人以及巴尔斯博罗特率军走后图鲁勒图邀约巴雅尔的时候,麾下兵马先一步行事,硬是将他那位被捧为草原明珠的妹妹给劫了下来。

巴尔斯博罗特所部军马虽是一度将营地围得严严实实,更是杀了之前那个小部落求救的信使,可最终在人命关天的威胁下,不得不投鼠忌器退出十里开外。而后巴尔斯博罗特领兵回来,正好对上已经做好了守御防范的驻守军马,被一阵箭雨打了个猝不及防,随即便遭遇了他们这一支后军,一时大败而走。

而他的那含恨一箭,更是重创了巴尔斯博罗特!

“草原上的勇士,可以不喝酒,但却不能不喝奶茶。”火筛示意那侍女过来,取了另一杯奶茶,又将其屏退了下去,这才淡淡地说道,“当年先祖们从中原的如画江山被人赶到了这草原,你知不知道,那些曾经在中原享惯了福,习惯了锦衣玉食的贵族们用了多少时间,才能重新习惯这些腥膻的肉食,习惯了逐水草而居的日子?我们的先祖也曾经是那些漂亮城池的主人,这样的茶砖根本看不上眼,甚至非极品香茗不能入口,但现在哪怕这样的茶砖,我们也要去抢,或者靠中原的商队偷偷摸摸给我们带来,否则再强大的勇士也会早早陨落。”

乌鲁斯博罗特不知道火筛想说什么,然而,这一次如果不是火筛,别说解决如今的危局,他们兴许会如同丧家之犬似的往更西面奔逃,因而他只能耐着性子听下去。

“哪怕你的父汗有统一各部,重新恢复黄金家族荣光的大志,但你应该知道,他是否想过齐集各部军马,重新打下中原。”火筛见乌鲁斯博罗特一下子愣住了,他便微微笑道,“没有!你的父汗是一个雄才伟略的人,但也是一个审时度势的人。祖辈的那种机遇,目前没有。我们的军马看似可以肆虐他们的边镇如入无人之地,但一旦他们集结了几十万大军,那么我们就只有退避三舍。中原或许没有别的东西,但他们唯独不缺的是人!”

“可我们缺!”

火筛一下子站起身来,冷冷地说道:“单单各部的内耗,每次都至少是几人几十人甚至成百上千人的损伤,但女人们几年才能生一个孩子?又要几年才能让一个孩子长大?你曾经是汗庭之中寄托了大汗无限希望的二王子,那你就应该知道,咱们那些兵马的战力可比得上当年成吉思汗一统各部的时候!明人确实是远远不如他们当年把我们的先辈赶回草原时的情形了,可是,我们的兵马同样不是那支征战天下所向无敌的铁骑!”

乌鲁斯博罗特一直觉得火筛老了,可此时此刻听见这一番话,他才知道自己小看了这个昔日的勇士。即便是老了,上阵杀敌比不上年轻人,可却依旧老而弥坚!于是,他终于开口问道:“那你想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帐外便传来了一个亲兵的声音:“太师,抓到了几个明人奸细!”

“明人奸细?”乌鲁斯博罗特一时愕然,随即气急败坏地说道,“这种时候抓到奸细还有什么好说的,直接斩首示众,还用得着来报?”

“这种时候来的,定然不是普通人物,你要杀了必然会后悔一辈子!”火筛接着乌鲁斯博罗特之后开了口,见对方一脸的不以为然,他却也不解释,直接开口吩咐道,“把人押到大帐来,我要亲自问!”

回到铺着虎皮的居中位子上坐下,火筛又重新端起了那杯奶茶,见乌鲁斯博罗特终于也拿起了那个侍女放在高几上的另一杯奶茶,他便一面好整以暇地喝着这温润暖胃的液体,一面思量着今次来的会是谁。倘若还是之前的那个曹谦,那么,即便事情可以谈,他却非得把人扣下不可。单单屠灭了他麾下那个小部落,这笔账他就不能轻易放过去!

“太师,奸细都带来了!”

随着外头一声禀报,火筛抬头一看,就只见四个五花大绑的人被几个亲兵用刀背驱赶进了军帐。只扫了一眼,他的目光就落在了那个脸上胡子拉碴,身材魁梧雄壮的中年汉子身上。尽管都是一色的装扮,可就凭此人自然而然站在了最前头,再加上怡然不惧的表情,就可见此人必然是首领。因而,他打了个手势吩咐亲兵把另外三人暂且押下去,便饶有兴致地打量了这个中年汉子几眼。

“你是何人,报名吧!”

他知道这当口被派到这儿的人,多半不会不通蒙语,因而也没留下什么通译,自然而然地用了蒙语。果然,就只见那人昂首挺胸站在那儿,那目光往他身上转了转,却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就是火筛?”

乌鲁斯博罗特眉头一皱,火筛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不错,我就是火筛!”

火筛从天顺年间成名,几十年来一直都是明朝各边最头疼的人物之一。而且,不同于亦思马因这些风光一时,最后却战死战败的人物,他弘治中后期一举进入河套驻牧,屡屡滋扰陕西三边,守军对其丝毫没有办法,竟一直活跃到了现在。此时此刻,江彬面对这位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到不知道还能活几年甚至十几年的老人,他不禁打心眼里生出了几分敬意。

老而不死,果真是一号英雄人物!怪不得能几十年纵兵肆虐大明边疆!

“我奉平北伯之命前来传话。倘若你愿意举族内附,那从前你纵兵肆虐,朝廷可以既往不咎。倘若你不愿意,那不日之后,便战场上见!”

江彬原原本本把徐勋的话直接撂了下来,眼见火筛面色倏然转厉,他知道眼下是关键时刻,心里虽异常紧张,但面色却硬生生纹丝不动。眼见火筛旁边那个年轻人脸色铁青,却在火筛的一个手势下按捺了下来,而火筛本人则是冷冷盯着他,他便清了清嗓子打起精神说:“是内附还是战,一言可决之。”

“没想到平北伯自己胆大包天,而且还派了你这么个胆子大,却半点不通事理的人来!”火筛哂然一笑,眼神中一时精光更盛,“他以为我火筛是什么人?几十年来,你们的边境,哪个地方我没带兵去过,有几个将领不曾败在我手底下?他不过是一个才打过一两个胜仗的小子,和我交易过几次东西,便以为能够支使得了我?”

这最后一声已是形同暴喝。倘若不是徐勋面授机宜时,已经说到这一重反应,江彬饶是胆子再大,可这会儿身在敌营,也免不了出一身冷汗。然而此时,他紧张归紧张,但总算还能维持镇定,当即淡然自若地说:“我的话还没说完。所谓内附,你可以依旧在这河套之内驻牧过冬,但保证不再犯边,我大军出入,可以保证不视你为敌,而且可以和你互市。但若是要战,京师数十万京营十二团营精锐正枕戈待旦,不日便要开拔陕西!”

这是什么意思?

火筛陡然之间面色大变。这个平北伯徐勋派来的信使只字不提所谓腹背受敌这种挑拨离间的话,所言利害却是他之前未曾料到的。记起之前巴尔斯博罗特曾经说漏嘴时,曾经提到徐勋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居然和杨一清一个书生打算复河套,从去岁到今年,陕西境内的暗探被连根拔起了不少,他不禁暗自倒吸一口凉气。

明人真的准备复河套?这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了,听说他们的朝廷里一直争议不下,最大的缘由在他看来就是两个字——钱,人。多了河套这么大块地方,自然要人防御,而因河守御,自然就需要钱。这两样东西都不是平白能变出来的,更何况,他火筛一直驻扎在河套之内放牧,明人要把他赶出去,便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而这一次,他们才是真正的趁火打劫!才把巴尔斯博罗特等人打得狼狈而逃,这河套之内自然不会有其他势力存在,就是有,清剿起来也是要多方便有多方便,至少他是绝不在意那些零星游骑被剪除干净的。至于明人倘若按照一贯的宗旨沿黄河南岸建造边墙,那对于他来说,那也能减少立时要面对的达延汗巴图蒙克的压力。

可倘若如此,他便算是被圈在了河套这一亩三分地上!东西南北四面都是边墙,可以想见,那个杨一清打洞的本领固然厉害,筑墙的本领也决计差不到哪儿去。最重要的是,从去年到今年的连场大战,他麾下的人马就算加上老弱妇孺,也已经不足两万,若是按照以往休养生息的惯例,冬天为了不被人吃掉,就得退到更西更北的地方去,而更大的可能性就是给人吞得连骨头都不剩!而留在这里,则是足可他休养生息。

平北伯徐勋,着实年纪轻轻好算计!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20章 喜讯惊讯

夜幕下的草原显得格外宁静。

徐勋并不是第一次在这种地方仰望满天星斗了。事实上,当两年前他这样仰望天空的时候,想到的是自己能不能平安回家和亲人团聚。那种每时每刻挥之不去的生死之间大恐惧,若非就是他自己提出这样冒险的计划,又有神英这样的老将在侧,再加上他一直都是极其能够掩藏自己的人,所以没有一个人能够察觉,胆大包天的他实际上也一直在深深的恐惧。

身处敌人腹地,稍不留神就可能满盘皆输把自己都搭进去,他没法不害怕。可他更痛恨的是按照别人的摆布亦步亦趋地行事,到头来沦为生死前程都要为人操控的棋子。所以,他不得不一次次生死相搏,在狭缝中挣扎求存奋力前进。然而现如今,这种状况终于为之一变,需要在夹缝中求存的人不再是自己,而是换成了别人,这种转变着实来得快。

“大人,哨探已经都派出去了。”

回过神来的徐勋这才将脖子从仰起的状态放下来,这才发现刚刚看得太专注,脖子竟是又酸又痛。不自然地扭了扭脖子,他这才看着眼前那两个年纪很不小的老军官,想起他们这些天竟然养成了和自己那些亲兵一样的习惯,不知不觉改了称呼,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今次事了,你二人可有什么打算没有?”

莫峰和韦胜对视一眼,前者犹豫片刻,便开口说道:“若是大人用得着卑职,卑职自当效力。如果用不着,卑职还打算去开那家书肆。倘若朝廷真的复了王太傅的爵位,那几套剩下的襄敏集,怎么也应该能卖出去了。”

“哈哈,你的心愿,便这么小么?”徐勋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就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们当年能够一块为王太傅结集出书,这份心意着实难得。你年纪不小了,我也不强留你继续在军中,我出一千五百两银子,你把那书给我多印几百套,也不用卖,回头我带了去京城有用。对了,还有你韦胜,镇远关固然险要,但倘若从镇远关到东边的清水营能够连成一片,你那儿的压力补给等等就不会那么艰难了,下头那屯田的出产想来会更高,你还打算继续守在那地方么?”

这是徐勋第一次在两人面前直截了当地把此事说出来,因而,韦胜和莫峰同时一愣。韦胜毕竟早年就想过这事,眼睛一亮便又惊又喜地说道:“大人的意思是,您要……”

“不是我,是朝廷要复河套,皇上要复河套!”

徐勋微微一笑,见韦胜一时间竟是老泪纵横,他便没有再追问韦胜的打算,拍了拍这位老将的肩膀,便径直离开了二人。直到走出去老远,他转身瞥了一眼,却见两人的身影被火炬拖得老长,虽有些萧索,但更多的是壮志得酬的欣慰。面对这一幕,他略一思忖,便招来一个亲兵吩咐道:“去传陆海等庆府中护卫诸将来见我。”

陆海等人进入徐勋帐子中的时候,不少人身上还带着之前那一战在身上留下的斑驳血迹。尽管丁广张钦被查实和安化王朱寘鐇有涉,最初那会儿他们彷徨难安,但之后那次突袭他们做得漂漂亮亮,之后只付出了伤亡十数人的代价,而徐勋很是褒奖了他们一番,他们这彷徨不安的心方才稍稍放了些下来,依稀觉得徐勋那破虏卫的说法应当不是信口开河。

“之前我对你等提过破虏卫的事,尔等可愿意调出庆王中护卫?”

尽管当年陆海等人在朱台浤之父庆恭王的庇护下,顺利脱离了本属卫所,在王府中过了几十年的安生日子,但王府护卫说白了便是个养老的职司,如今这位庆王虽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人物,但待下勉强还算随和,可之后要让自己的子子孙孙都为庆府一系卖命,不论主子贤愚,要说完全甘心却是不可能的。之所以他们也曾一度和安化王朱寘鐇走得近,也是因为这位郡王言谈举止礼贤下士,让久不逢明主的他们心有所感的缘故。

因而,在发现众人都看向了自己之后,陆海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沉声说道:“大人,王府护卫乃是庆王一系相传多年的,无罪不可开革,大人向庆王借了我等出来,想必就已经是莫大的为难,而且要说赏功劳,我等这一次着实说不上有多少功勋……”

“只要你们愿意,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徐勋微微一点头,却没有立时要他们的回答:“尔等不妨回去好好想一想。对了,今夜的巡夜都仔细些,毕竟这河套乃是蒙人出没之地,千万别大意了!”

“是,请大人放心!”

这一晚上,从上至下都是防备森严,和衣而卧的徐勋却睡了个难得的安稳觉。当一大清早亲兵把他推醒的时候,他还忍不住翻了个身抱怨了两句,随即方才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翻身坐起之后,他当即开口问道:“什么时辰了?还有,江彬等人可回来了?”

“大人,还早,只是卯时,因为江游击回来了,所以属下才不得不叫醒大人。”

“嗯,大事要紧,你做得不错。”

得知江彬总算是回来了,徐勋也顾不得梳洗,随便整了整头发,他起身拿起那件灰色大氅往身上一披,立时大步往外走去。才出那张简易的军帐,他就看见江彬正站在仍旧昏暗的天幕之下,脸上赫然是焦躁之中混杂着喜悦的表情。

“江彬!”

“平北伯,卑职回来复命!”江彬三步并两步赶了过来,正要跪下行礼,见一双手紧紧托住了自己,大晚上这一路四处绕圈子的提心吊胆顿时丢到了九霄云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便低声说道,“火筛开了口,说他可以答应内附,但这种事不能空口说白话,他一定要见大人一面。当然,时间地点任大人你挑。”

说到这里,江彬顿了一顿,这才讷讷说道:“火筛原本还说,有一份大礼要送给大人,是小王子的女儿,结果那个乌鲁斯博罗特立时跳将起来和他大吵大闹了一番,所以这事儿最终没成。卑职那时候不知道他们这争吵是真是假,再加上不想节外生枝,没敢贸贸然掺和,还请大人恕罪。”

火筛竟然打算过把图鲁勒图公主送给自己?徐勋差点没噎着,等江彬说出这事情乌鲁斯博罗特坚决反对,他方才松了一口大气。达延汗巴图蒙克就这么一个女儿,听说是草原上的一颗明珠,要是落到了他们这些明人手里,接下来就是为了面子也要狠狠打上一仗。既然乌鲁斯博罗特好歹顾惜那点兄妹之情,多半会把人送回去,那样至少可以太平一时。

“恕什么罪,这时候就应该装傻充愣,要是把那个女人带回来,那就真的是天大的麻烦!很好,能够平安而去,平安而回,又带回来了这么一个好讯息,你此次功劳不小!”

听徐勋竟然不在乎这么一个蒙古公主,江彬顿时安心了——他本以为徐勋不好色,可说不定想着把人带回京城献给天子。知道此次的功劳最要紧的是去火筛那儿充当了一回信使,而这个却毕竟不能算那些奇功首功,因而拜谢归拜谢,他心中却依旧有些没底,直到徐勋传令,让仇钺先带兵回兴武营去禀报杨一清,自己则是带兵回平虏城,他才彻底死了心。

要再打一场硬战,看来是不可能的!

自打徐勋带兵渡河而去,平虏城参将荣盛就一直都是心里七上八下没个准。尤其是当这一天来自宁夏城的那位御用监掌印张永张公公派了个信使来,却根本不对他提什么事,而是直接就在平虏城住下了,他就更加忐忑不安了。好在盼星星盼月亮,次日午后没多久,他就得知黄河对岸现出大股己方兵马,打着宁夏镇的旗号,他亲自到城头看过之后,认出了徐勋此前知会过他的旗语,立时传令让人搭浮桥,又吩咐人去通知张永派来的那个信使。

然而,等到徐勋一行人从浮桥上才刚过来,他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只见张永的那个信使一个箭步窜上前去,行过礼后便沉声说道:“大人,张公公命属下送信过来。”

双手呈上一封信给徐勋之后,他又低头说道:“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要教大人得知。京城传来了兴安伯书信,尊夫人顺利产下一女,母女平安。”

徐勋拿着那封信正打算立时拆开来看,听得这话顿时一下子抬起头来,脸上一时又惊又喜。而四周围的军官全都是眼尖耳灵的,纷纷齐声贺喜,此前就已经得了消息,这回却被人抢先一步的荣盛都赶紧上前来道喜不迭。而喜上眉梢的徐勋自是连声吩咐去集市上把能买的鸡蛋都买了来,做成喜蛋分送此次随他征战的将士。一直等到了参将府坐下,他才拆开了张永的那封信看。然而,才扫了一眼,他就惊得跳了起来。

张永这是在搞什么名堂!玩火也不是这么玩的!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21章 动乱(上)

随着一支又一支军马从宁夏城中被派了出去,这座西北的边陲重镇一时间变得冷清了下来。往日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大小军官几乎都没了影,总兵府日日点卯的情景亦是不复得见。就连小胡同里常常拿着才到手的军饷寻欢作乐的寻常士兵也少了许多。对于这幅景象,宁夏城中的百姓和商户们都司空见惯了。

毕竟是大明朝的九边之一,鞑子过境还能算是什么新闻?这许多年来,鞑子兵临城下的次数很不少,可哪一次真的打进了城里来?

然而,百姓们照样过自己的日子,商户们照样开自己的铺子,就算楼子里头的姑娘们,也就是少做几笔生意,换言之也能好好休养生息几日,可某些贵人们就没那么舒坦了。庆王朱台浤便是天天派人去总兵府向姜汉打听消息,此外,安化王朱寘鐇更是在一次又一次地派人出城受到阻拦后,忍耐力几乎到了极限。

好在这一天,终于有人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来的是孙景文,他兴冲冲地进了书房,就快步走到朱寘鐇身边,甚至连行礼都顾不得了:“刚刚司礼监那位王公公由镇守太监李增邓广陪着,去了总兵府,是为了屯田事务去的。周指挥从总兵府里头传了消息给我,说是巡按御史安惟学也在那里。他们说,就从今年开始在河套屯田,如今虽晚了些,可赶紧忙活起来,春耕还是来得及的。所以,今年下半年的军饷禄米会减半供给,明年则是再减半,以后就足可自给自足了。”

“徐勋不在,他们果然就蹦跶了起来!”

朱寘鐇在最初一愣过后,立时醒悟了过来,禁不住哈哈大笑道,“要是徐勋知道他在前方带着人打胜仗,后头却还有这么一堆拖后腿的人,也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七窍生烟!那姜汉怎么说?他虽不是什么极有魄力的人,可面对这样的事,也不可能轻易答应吧?”

“当然不可能,咱们的姜总兵还是颇为大义凛然的。先是痛陈此事不可行,然后又拖延说是要请示杨大人,可是,那位王公公拿出了盖着玉玺的公文,他就有些招架不住了。尽管并不是内阁发的明旨,而只是中旨,但敢抗中旨的都是京城那些脑袋比钢刀还硬的读书人,可不包括他这么个多年好不容易才爬到总兵的。所以,虽然如今还拖着,但想来他未必真扛得住。殿下,如果我猜得没错,恐怕那位王公公的算计很简单,那就是趁着徐勋在外这段时日,把生米煮成熟饭!”

说到这里,孙景文见朱寘鐇眼睛一亮,赞同地点了点头,他不免精神大振,立时又滔滔不绝地分析道:“倘若徐勋打了胜仗,总不成和皇上的中旨相抗,而要是打了败仗……他就更加没有底气了,就算皇上从前再宠信他,这一次也不免要追究败仗之责,轻则贬官去职,重则流放,到那时候刘公公一人独霸朝纲,天底下再没有人能制得住他!”

“你说得没错,这武官的天职就是打仗,打仗都打输了,还说什么圣眷?”

朱寘鐇的脸上露出了快意的笑容。然而,他也不笨,知道眼下不管徐勋打胜还是打败,最重要的却是怎样利用这个刚刚新鲜出炉的消息。所以,他眯着眼睛一沉吟,便对孙景文说道:“你去见何锦他们几个,把这个消息尽快散布出去,越快越好!看看下头是个什么反应,如果群情激奋,明天晚上,你在东升楼设酒款待这些人,借着酒意激他们一二,务必让他们从了我!只要他们肯在那封盟书上按下手印从我,这事情就成了!”

他本不想这么早动手,可是徐勋一步步逼得太紧太急,再这么下去,难保有人扛不住露出风声!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

整个宁夏前卫和左右卫的军饷是多少,别人不知道,镇守宁夏已经有一段时日的李增和邓广自然心中有数。而他们更清楚,王宁所说将下半年的军饷扣一半,而那一半绝不会到得了国库中,多半是流入了刘瑾的私囊。所以,从总兵府回来,又把安惟学那个假道学分了手,两人自是对王宁赞口不绝。而之前才在徐勋手底下吃了大亏的李增则是口不择言道:“若是刘公公知道王公公此次竟然办成了如此大事,王公公回去之后必然能更进一步!这半年的军饷是多少?纵使之前那些再出手大方的人比如宁王,也不会有这般贡献。”

“咳!”

王宁不悦地重重咳嗽了一声,见李增这才反应过来,脸上一时讪讪的,他才没好气地说道:“咱家只是给刘公公跑跑腿做些小事,说什么更进一步!就是那军饷,刘公公公允无私,自然也会对皇上细细禀明,不会拿一分一毫的好处。”

这要是徐勋打了败仗,这好处还能不动声色拿不少,可要是徐勋万一走狗屎运又打胜了回来,那这些省下来的自然全都只能进国库,可也终究是刘瑾的一大政绩!如此一来,众多军镇便能纷纷将屯田制推行到底,于刘瑾来说也不是没好处的!

见李增和邓广都是慌忙应是,王宁这才郑重其事地吩咐道:“总而言之,这事情做成之前,先不要四处张扬,只要把姜汉这一头打通,张了告示宣谕全城,自然就是木已成舟了!”

朱寘鐇消息灵通,而身处关帝庙的张永也并不差。毕竟,曹谧如今手头除了军情局的人,还外带宁夏镇的锦衣卫和延绥镇一股脑儿跟过来的锦衣卫,足足有三四十个人。其中总兵府便有足足三四个眼线在,王宁和李增邓广安惟学一块去见了姜汉之后一个时辰,已经整理好的详细谈话笔录就已经到了他的案头。尽管料到刘瑾派了王宁过来必然有所图谋,可真正了解了事情的始末,他仍是有些哭笑不得。

“老刘啊老刘,就算要干些成绩出来给人瞧瞧,也不带你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这消息要是传开了去,得是多大的乱子?”

一旁侍立的曹谧听张永这般说,他便沉声答道:“回禀张公公,这事情已经开始传了。据我所知,城中留守兵马的那些千户百户之类的军官,还有些不得志的闲散指挥等等,都正在议论这件事。得知这个消息,上上下下群情激奋,只是还不曾露在明面上而已。”

“是真的?这么快?”

张永一下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霍然站起来之后,他就看着曹谧问道:“是有人捣鬼?”

“是,散布消息的人,有往安化王府走动频繁的卫学生孙景文、孟彬、史连,还有何锦等等几个军官。他们四下串联,可笑王宁李增邓广等等还自以为得计。”曹谧说到这里,不等张永追问,便躬身说道,“至于常往安化王府走动的都指挥使周昂,却仍在总兵府尚未出来。他深受姜总兵信赖,如今城中军马剩下不足六千,将校更少,如他这种上过阵的,自然姜总兵颇为倚重。张公公了,事到如今,不能再拖了,得尽快处置。”

“你小子和徐勋一样,都是急性子!”

张永摩挲着一根胡子也没有的下巴,没好气地说道:“怎么尽快处置,咱家去对姜汉说,有人在煽动你下头的那些军官,他们怨声载道,兴许会图谋不轨?且不说这事情是真的不是假的,更何况咱们是外人!而且,究竟有没有逆谋还不知道,若是因此有了防范,说不定那就更加糟糕了。况且,有些事情,不动起来不好处置,更何况徐勋这番出去,胜败还不知道……这样,你收拾一下,留一两个人守在这关帝庙,其他人跟着咱们走!”

“张公公……”

“乱起来不是咱们的职责,但收拾乱局,却也是一桩功劳!笨小子,至少给徐勋做些预备,免得他那边有什么万一,咱们这儿有功就可以帮他挡一挡!”

真要刘瑾惹出了乱子,就算徐勋打了败仗,回头镇压之下也能抵得过了!更何况,庆府中护卫徐勋是摆明了借了不想还,怎样不还,还可以着落在今日之事上!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满城兵马已经没剩几个了,他该到哪里去弄人?还有这宁夏城六门,他至少得控制一两个,另外派亲兵急速往宁夏平虏城,把徐勋找回来是最可靠的,别人难保信不过!

进入了夜禁的宁夏城街头比白天更宁静了几分,只有一队队巡行的兵马渐次经过。然而,较之往日的夜巡兵马,眼下这一拨拨看似人数多了不少,实则已经是留守宁夏城兵马的三分之一。寻常百姓固然不敢随便外出,但打马疾驰而过的军官却常有看见,夜巡兵马别说拦阻,就连问话都没有一声。

谁也不知道那些军官究竟不过是区区一个百户,还是官高数级的指挥使甚至参将游击,万一得罪了,这小鞋可穿不起。

因而,当这一骑骑人殊途同归,先后在东升楼前下马的时候,亲自迎接的孙景文便殷勤地和一个个人都打了招呼,笑容可掬地把人引到了楼上。等到人一个个都来齐了,他这才对掌柜吩咐了几声,眼见店门口的门板一块块都移了下来,他这才反身回了楼上。

孙景文刚刚在下头迎客,上头早有何锦等人陪客,菜肴未动,不少军官却都已经被劝得饮了好几杯。等到孙景文到了大圆桌旁坐下,早有人嘿然笑了一声。

“咱们在边关打了一辈子的仗,那些阉宦只知道在京城享福,可结果却是他们一句话,便要夺了咱们的活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说话的千户原本就是个脾气暴躁的,劈手将酒盏往地上重重一扔,他便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这世道没法活了,要是真的行那种屯田令,老子就脱下这身军袍,进山去当山匪!”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22章 动乱(中)

有人带着酒意起了个头,其余人等顿时纷纷附和。也是何锦等人平素就留意交接这些中下军官,抱怨的声音一时越来越大,拍案而起的人竟占了大多数。还是孙景文见众人的巴掌顶多红一些,可这桌子未免禁不住拍,不得不站了出来举手做和事老。

“诸位,诸位!我知道各位心里有气,只气归气,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不是么?想来大伙劳累一天也是乏了,先喝酒吃菜,祭了五脏庙再说其他!”

被他这一打岔,大多数人都坐了下来。虽则仍有骂骂咧咧的,可在同僚上司下属的劝解下,自是也跟着落座。眼见一盘盘的鸡鸭鱼肉菜蔬上桌,又是一坛坛美酒送上来,众将的心情方才好转了一些,可一面伸筷子大吃大嚼,一面咕嘟咕嘟痛喝美酒,一面骂黑心阉奴的不在少数。骂着骂着,也不知道是谁稍稍在言谈间拐到了姜汉身上,一时间就有人忍不住讥诮地又骂了起来。

“姜汉这老小子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这个总兵的位子是怎么来的,还不是在京城不知道对那位大佬摇屁股,他能有多少担当?要是换个有种的,直接就冲着那几个阉奴,还有那个安道学的脸上啐了过去,早就了结了这事情!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想当初那位钦差平北伯到了这宁夏城,到总兵府一看,一个将领都没有,全都跑庆王府看笙歌曼舞了!他们这些大官平日里就知道放纵逍遥,出了事情一个个躲得比谁都快,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没错,他们吃肉,好歹给我们留一口汤喝,可要是京城那些阉奴吃肉,他们喝汤,连最后一丁点渣滓也要从咱们嘴里抢过去喂他们的狗,活活饿死咱们,谁能忍得下去?”说话的何锦见自己的这个比方激来了众多共鸣,他就站起身拱了拱手道,“诸位兄弟,大伙的军职都来自祖上,从前到现在,也不知道有多少长辈死难于王事,可到头来咱们得了些什么?纵有抚恤,常常也是被克扣过的,现如今还要受这些下头都没有的阉奴闲气!”

“对,不能这么忍下去!”

“和他们拼了!”

然而,在众多的附和声援声中,却也有人开口说了一句:“这样大的事情,也不是那几个阉人能够一语决定的。不如派人去禀报杨大人,还有那位钦差平北伯。只要他们肯出面,此事未必不能扭转过来。”

此话一出,何锦顿时心里咯噔一下。见孙景文等人也同样是面色一沉,他不免快速盘算起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然而就在这时候,外头却传来了一声嗤笑。

“给他们报信?你们莫非以为他们就敢管刘瑾的事?”

说话间进来的却是周昂。他一身整整齐齐的戎装,见众人一惊之后,纷纷起身行礼,他便伸手按了按,这才嘿然笑道:“就是杨一清下令封了宁夏城的六门,而现如今出入的关防一半在姜总兵手里,一半被他交给了那个御用监太监张永,就算煞费苦心集齐了关防出城,如今鞑子过境,你以为他会丢下军情跑到这儿来管这种闲事?”

周昂起了个头,孙景文旁边的孟彬立时舔了舔嘴唇道:“杨一清那老家伙平素自诩清正,可一大把年纪连个儿子都没有,面白无须,天知道他是不是个天阉?”

尽管杨一清在陕西多年,在民间颇有好评,但军中将士们推崇的是豪杰风度,杨一清身为文官,原本就天生和武人有隔阂,偏生他又是一副如同寺人一般的面貌,这会儿被人拿出这一点来嘲笑,再加上周昂点出的那一条,刚刚提出要去报杨一清的人就偃旗息鼓了。趁着这机会,周昂不免趁势进击,又嘿然冷笑了一声。

“至于平北伯徐勋,各位难道不知道他是如何发家的?倘若不是逢迎了当初的太子爷,如今的皇上,又和那些阉奴们打得火热,他能有今天?你们口口声声的阉奴,可别忘了跟着他一块来巡边的,就有两个阉奴!一个是御马监掌印太监苗逵,一个是御用监掌印太监张永,物伤其类,这两个人会为了咱们的死活,去和正炙手可热的刘瑾作对?事到如今,就别做梦寄希望于别人了,咱们都是有手有脚的武人,看别人脸色干什么!”

“周大人说得对!”

“求人不如求己……”

“周大人您说个章程吧!”

尽管周昂一出现就抢了自己的风头,但这家伙是朱寘鐇麾下第一受信赖的人,又是武将,因而孙景文虽有些不高兴,可见众人七嘴八舌地让周昂表态,他知道今天这事情多半是要成了。心里不免有些振奋。如今这功劳就算给周昂领了去,回头那一通妙笔生花的檄文,却还得他和孟彬史连一块去筹谋,这就是纯粹文人干的事了!

听说刘瑾如今已经是天怒人怨,可谁奈何小皇帝死死护着,京城的大佬们纵使有天大的不满也只能忍着,再要不然就告老还乡。只要这檄文传遍天下,还愁没有人响应?

在他的美梦之中,周昂便再次举了举手示意众人肃静,随即沉声说道:“事到如今,主少国疑,奸阉蒙蔽言路,要想让别人听到咱们的呼声,只有一条路,那便是将那几个奸阉一一杀了!持其首级号召天下臣民,诛除奸党,复我大明朗朗乾坤!”

此话一出,刚刚群情激愤的屋子里顿时一片寂静。然而,周昂却不等众人有反应的空子,又加重了语气说道:“事到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莫非诸位兄弟不敢?如若不敢,今夜这话,就只当我没说过!正好今夜总兵姜大人与我精锐牙兵六十人,我这就带着这些军马去,杀了那几个奸阉,然后一人做事一人当,于诸位弟兄再无一丝一毫的干系!”

眼见周昂竟是扭转身大步往外走,孙景文一愣之下便暗道这激将之法着实绝妙。为了防止众人真的无一肯出头,他便立时站起身大声说道:“周大人留步!我虽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也愿意随大人杀贼,请带上我一个!”

孙景文这一开腔,孟彬史连等人哪还有不知机的,纷纷嚷嚷着虽是书生可也甘愿出力。当何锦这个千户站出来的时候,还在犹豫的军官们在酒意以及这番挑动的作用下,终于忍不住一个个响应了起来。

这一声声的愿从锄奸的声音之中,楼底下的掌柜就算聋子也听见了,一时瑟瑟发抖,可就算他动过心去往外头通风报信,在那几个虎视眈眈的牙兵看守下,也什么事都不敢做,只能眼睁睁看着须臾一大堆人跟着周昂下来,牵马过来一个个一跃而上,随即疾驰离去。

眼见几个牙兵对视一眼,脸色仿佛有些狰狞,他急中生智之下,慌忙出声叫道:“各位军爷放心,小的不是那等不识抬举的人,绝对不会把今天的事情说将出去!诸位不妨想想,倘若不是信得过小的,那位孙相公怎么会把聚会定在小的这东升楼里?今夜要拿奸阉的血祭旗,可总没有道理要拿小人这老实百姓的血来祭旗吧?”

一番话说得那几个牙兵犹豫了起来,他又从柜台里头抓了一大把碎银子和铜钱,随即满脸堆笑地捧了过去。等到几个人一人抓了一些,又警告了自己几句,这才扭头离去,他忍不住按着胸口瘫坐在了地上。可还不等他庆幸自己捡了一条命,他突然就闻到了一股焦糊味。紧跟着,刚刚走了的那几个人又去而复返,为首的一个当胸直搠给了他一刀。

然而,周昂虽是意气激昂带着一队人出发,但最后却并没有如刚刚所说那样,带着人径直冲到镇守太监府,而是绕了一个圈子把人带到了和位于城东北隅相对的宁夏城西南角的一处校场。在众人的质疑声中,他借着火炬的光芒举了举手,等众人安静了下来,他这才清了清嗓子说:“诸位弟兄,我知道各位想问什么。冲进镇守太监府就这么杀了人很简单,可事后总兵府会怎么个反应,各位可能想到?而且,镇守太监府总有些护卫,拼杀起来即便不堪一击,可只要有一个人伤亡,那也是我不想看到的!”

提高了声音的他见不少人都露出了感动的表情,他这才缓缓说道:“如今我已经知道大家的决心,就更不能辜负了大家的一片心意。我有一个法子,说来大家听听,只要大家觉得好,咱们就这样做!”见大多数人果然都爽快答应了,他松了一口气,示意众人围拢来,他便低低地说道,“我去求见安化王,请他设宴请李增邓广王宁那几个阉奴一块来,再捎带上姜总兵,还有留在关帝庙的张永,在酒宴上当场杀了那几个阉奴,然后慑服姜总兵当场表态,如此一来,咱们就有了大义的名分!”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说得众人无不心服,一时间纷纷答应。虽也有人质疑安化王未必有这担当,却被那些往日就受过安化王朱寘鐇好处的人给说服了。

这位殿下素来仗义得很,绝对是信得过的!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23章 动乱(下)

安化王府书房中,朱寘鐇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中年妇人手中那只五彩斑斓的鹦鹉,脸上赫然是鲜有的凝重和认真。就在那中年妇人亦是紧张得满头大汗时,那只东张张西望望,一直不吭声的鹦鹉,突然响亮地叫了一声。

“王有白气,王有白气!”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尽管那只鹦鹉只是重复叫着四个字,然而,朱寘鐇仍然为之大喜。见那中年妇人立时伏地恭贺,心情大好的他立时大手一挥道:“好,重重有赏!”

见心腹小厮立时拿了两个沉甸甸的银锭子过去塞在了中年妇人手中,他便笑道:“王九儿,近来外头多事,你就不用再往外头去了,住在我的府中,我可保你无虞!”

王九儿闻言一愣,随即就立时满脸堆笑地说道:“是,小人听殿下的!惟愿殿下马到功成,成就不世之功业,千秋万岁!”

面有得色的朱寘鐇见人领着王九儿退了下去,忍不住摩挲着下颌那几缕胡须。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徐勋虽是把庆王中护卫的精锐带了这么一队出去,可要不是他走了,王宁和李增邓广等人也不会这样肆意妄为,而下头那些军官也不会骤然群情激愤,继而为他所用。这都是命,说明他确实有君临天下的天命!

一想到传檄各方应者云集的情形,他就忍不住飘飘然了起来。而偏偏在这个时候,刚刚领着王九儿出去的那小厮突然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殿下,殿下!”他来不及站稳行礼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周大人……周大人他们几个领着好些军官,这会儿已经进了王府后门!”

原本舒舒服服靠着靠背的朱寘鐇一下子跳了起来,待得知事情原委之后,他立时毫不犹豫地说道:“快,带我过去,我要亲自接见这些勇士!”

尽管夜色已深,但安化王朱寘鐇亲自接见众人,在听闻他们的心声之后,更是一口答应明日便设宴邀请李增邓广王宁和姜汉等人,众将一时间都是感激涕零。因而,在孙景文建议众人歃血为盟锄奸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而就是这会儿开始心里打鼓的人,眼见别人都一个个爽快相从,这会儿再后悔也迟了,不得不违心喝了那酒,又在纸上闭着眼睛摁下了血红的手印。

次日一大清早,安化王朱寘鐇便吩咐亲信一一去各处送帖子,道是晚间设宴请各人赴席。这种事情自然得找个最好的借口,他和孙景文商量过之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以王妃老蚌含珠有了身孕作为由头,在帖子上更写明了如此天大的喜事,愿意捐粮三千石以供军需。

如此大手笔之下,果然等到各路亲信回报的时候,如李增邓广姜汉等人全都一口答应了前来赴宴。尽管王宁最初推辞,但在朱寘鐇亲自到镇守太监府殷勤相邀之后,最终还是勉强答应了。而安惟学却不给面子得很,直接让朱寘鐇吃了个闭门羹。而张永那边朱寘鐇倒是亲自去了,也被别人恭恭敬敬请了进去,可张永却根本不在,关帝庙没剩几个人,让他大为失望。

尽管心里有些窝火,但想到今夜便是大事之期,朱寘鐇还是按下了这郁闷。等到了晚间,他这个郡王亲自在门口迎候,听一个个来宾口口声声都是恭贺,就连他自己也不免生出了几分荒谬的感觉,几乎以为自己多年未曾碰过的王妃是真的怀孕了。然而,这一丝异样很快就被他丢在了脑后,反倒是姜汉说是总兵府有事要晚些来,让他有些心中不安。好在没过多久,姜汉便赶了过来,只带着区区数名亲卫。他吩咐亲信把这些亲卫安排到花厅喝酒聊天,旋即就笑容可掬地回到了主位上。须臾,他轻轻击掌,笑容可掬地说出了一句话来。

“今日承蒙各位赏脸,小王请来了庆王府有名的彩云班歌舞娱兴!”

这下子,纵使起头不过存着给安化王朱寘鐇一个面子——至少给那三千石军粮一个面子的李增邓广两人,也都露出了兴致勃勃的表情。而就是在京城见惯了教坊司那些绝妙歌舞的王宁,也在李增和邓广的说明下,稍稍有了些兴头。当那一行乐姬先行进来,行过礼后落座,一奏出那铿锵之音来,曾经见识过这一出的姜汉不禁挑了挑眉。

今次可是安化王朱寘鐇的王妃有孕,该当演奏那些喜庆祥和的乐曲,怎么又是这么一出雄壮悲歌的军旅之曲?

当那塞上雪再次唱出了那一首《从军行》的时候,他终于品味到某些不同的东西。尽管依旧浓妆艳抹,尽管依旧肌肤胜雪,可他总觉得那表情中仿佛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似乎是悲切,似乎是绝望,似乎又是些别的什么东西。那一瞬间,他忍不住分神往四下里望了望,见众人大多不是看得聚精会神,就是在指指点点议论那些舞姬的仪态,而朱寘鐇却皱着眉头,仿佛有些不满。正沉吟之际,他突然发现朱寘鐇右后侧的门帘那儿,仿佛有人在窥伺。随着那门帘的缝隙稍稍大了些,他依稀能看到有人手中紧紧握着刀剑。

莫非是鸿门宴?

姜汉一时之间哪里还顾得上看什么歌舞,脑子飞速转动了起来。几乎只是倏忽之间,他便想到了最简单也是最笨的办法,他竭尽全力深深吸了一口气,憋了好一会儿,自觉脸上有些发热了,这才跌跌撞撞站起身来,歉意地对左右一笑,随即就这么脚下虚浮地往外头走去。他多日烦躁,刚刚酒也确实多喝了两杯,脸色颇红,朱寘鐇虽是冲左右使了个眼色,见有人跟上去之后,也就没太在意。然而,眼看一曲终了,姜汉出去足足有一盏茶工夫却依旧没进来,他方才露出了几许凝重的表情。

让一个心腹带人去查探,他知道再不动手兴许事情有变,便含笑站起身来。也不看那些拜伏其下的美貌姬人,笑容可掬地说道:“今日能请来庆府这著名的班子,是托了小王那王妃的福分。当然,更要多谢诸位能给我这个区区郡王脸面。听说如今外头军情紧急,所以小王捐那几千石粮食,也是为了尽自己的本分,只不过,诸位也都是深受皇上信赖的人,小王这个小小的郡王都如此表示过了,诸位怎能袖手旁观?”

此话一出,刚刚都小酌了好几杯的李增邓广不禁愣住了,而一直都是酒水略略沾唇的王宁却觉察到了一股不对劲。然而,他仍是沉声问道:“安化王觉得如何才是不袖手旁观?”

“自然是借出各位的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