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寘鐇自以为幽默地微微一笑,随即方才一字一句地喝道:“便是借诸位的大好头颅一用!”

话音刚落,朱寘鐇便将一个杯子重重掷落在地,随着那响亮的声音,后头的两处小门一时涌出众多甲士。从来只觉得只有在戏文中才有这样的掷杯为号,伏甲士群起而杀人,可此时此刻自己真的面对这一幕,饶是王宁素来自诩智勇双全,也忍不住双脚发软。然而,他终究比李增邓广反应快些,几乎是一下子把满桌酒水往前头一翻,随即飞一般地往外头冲去。然而,等见到外间亦是有众多人围了过来,他立时便生出了一股绝望。

怎么可能,他立时三刻就要成为刘瑾之下司礼监的第二号人物,怎么会倒在这么荒唐地陷阱里,怎么会栽在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郡王手中?

“安化王,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谋逆犯上作乱,况且平北伯徐勋和三边总制杨一清都将兵在外……”

此话尚未说完,他就只见李增和邓广被那些甲士团团围住,随即一阵乱刀之下,只听惨叫不绝,再看时人已经是倒在了血泊之中生死不知,而剩下的人则是挺剑朝自己围了过来。在这种生死关头,他却还看清楚朱寘鐇那得意忘形的笑容。

“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你以为本王是什么人?本王是太祖爷的血脉,大明的宗室!刘瑾一介阉奴,把持朝政残害忠良,如今还妄想荼毒宁夏城上下军民,是可忍孰不可忍!来人,将这几个阉奴枭首示众传遍全城,以激励上下将士之心!至于徐勋和杨一清……嘿嘿,本王才刚听说,张公公往都司报信,他们打了个败仗,如今指不定被那些鞑子上天入地地追赶呢!”

尽管这曾经是自己盼望的消息,可此时王宁却觉得这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紧跟着,他觉得后背心一痛,紧跟着便不可思议地看着一截剑尖从自己胸口露了出来。随着后背上剑的骤然抽离,惨呼一声的他颓然倒地,竭力回过头来往后看时,却发现后头的姬人早已经如潮水一般退到两边,一个军官模样的中年大汉正提着犹在滴血的宝剑,嘴里却大声叫道:“殿下,不好了,姜汉打昏了那两个人,竟是不知道用什么法子逃出了王府!”

姜汉竟然逃了?这个该死的家伙,看出不对就应该及早通知他,竟然敢一个人逃之夭夭!

王宁恨恨地在心里痛骂着姜汉,随即便失去了最后的意识。然而,这时候却没人来得及注意他,所有人的心神都放在了竟然逃走的姜汉身上。朱寘鐇更是脸色大变,当即厉声喝道:“周昂,立时让人封锁这附近所有街口,然后带人去总兵府!”

“是,不过殿下,是不是还要去庆王府?”

“不用了,朱台浤那个软蛋,本王之前去的时候,也告诉了他,他的庆王中护卫上上下下都惟我马首是瞻,他立时把彩云班双手奉上,哪里敢说一个不字?你等快去,把宁夏城的六个城门,还有总兵府和都司都给本王拿下来!”

朱寘鐇眼见周昂等人纷纷离去,心头的焦躁顿时稍稍为之一解,心思不免放在了下头这些姬人上。尤其是当目光落到塞上雪身上时,他想起以自己的王叔之尊,这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一个绝色尤物,可此前朱台浤竟是不惜让她去总兵府给徐勋献艺,他只觉得心里又是愠怒又是得意,勾了勾手示意塞上雪上前。

眼见那个肌肤胜雪的尤物在犹豫了片刻之后,终究是咬着嘴唇缓缓上得前来,他只觉得一股豪情油然而生。权势,美人,大丈夫当如是也!

要不是周昂从都司打听得张永命人秘密送去徐勋杨一清败战的消息,说不定他还会再等两日发动,如今却是天赐良机不可辜负!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24章 迎头痛击

深夜的宁夏城中突然传来了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

尽管这是九边重镇常常响起的马蹄声,但在马上骑手的心态中,这一夜的马蹄声却格外不同。在这三品以上军官遍地都是一抓一大把的宁夏城中,百户千户这样的低级军官根本算不得什么,更何况整个宁夏城中还聚居着庆府一系诸王,他们在哪里都只能夹着尾巴。可这一夜,他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闯进那些往日根本不敢进的地方,让别人尝尝他们的怒火。

什么总兵府、都司衙门、镇守太监府、庆王府以及其他诸多王府……今夜在他们的铁蹄下,必然都只有战栗颤抖的份!

当出了安化王府前头那一条横街之后,周昂策马驻足,随即对左右喝道:“何锦,你速速带人去总兵府,搜不到姜汉,就把上上下下清洗一遍,姜汉那老小子的亲信尤其不能放过!”

“孙景文,你和孟彬史连他们几个带着兵马去满城贴檄文,务必在天明之前让上上下下都能看见!”

“马老三,带人去都司衙门,让上上下下摁手印,就说此次起兵是诛除奸阉清君侧!”

“陈建,此前我已经让人去城门那边联络了,只要那几个百户出手杀了他们的上司,城门应该能夺下来,你一个个巡视,务必不能出半点差错,这是咱们存身立命的本钱!”

这些明明都可以在安化王府就分派下去的事,此刻周昂却当街布置下去,便是因为生怕安化王朱寘鐇闻讯指手画脚。那位郡王的雄心壮志固然是有,可能耐却并不怎么样,这一次起事又实在太仓促,他可丝毫不想当几天跳梁小丑,就被朝廷大军扑灭。因而,临到最后,他又指着姜汉给自己的那六十牙兵中领头的一个老卒说道:“你带几个可靠人,速速出城去见仇钺。就说是总兵姜汉急命,让他那玉泉营中的六千兵马赶紧回来!”

只要能多六千兵马,接下来守城可保无虞!

他摆摆手,正要示意众人离去,突然就只听一声尖锐的破空厉响。原以为是谁发现了姜汉或者其他窥伺的人影射出了一箭,然而下一刻,他就听到了扑通一下落马声,定睛一看,却是身旁不远处的一个牙兵掉下马来。一瞬间,他只觉得又惊又怒,可还不等他开口厉喝,四周围就传来了一阵阵高声呐喊,紧跟着屋顶上便显出了憧憧人影。原本漆黑一片的大街两侧,倏忽间更是亮起了好些火把。

“什么人?”

“乱臣贼子人人得以诛之,尔等已经落入重围,还不赶紧束手就擒!”

听到这个年轻而又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周昂眉头一挑,第一感觉便是徐勋,可随即又觉得不对。眼看露出那声音的人并不露头,他一咬牙便掣了腰刀在手,随即低声喝道:“弟兄们,别理会这虚张声势,外头都已经预备好了,先杀出去再说!”

变生肘腋,一应人等虽是都吃了一惊,但事到如今也没有考虑的余地,一时间只听马嘶声和抽刀声不绝于耳,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屋顶上的竹哨声。紧随而来的机括声和拉弦声让下头的孙景文孟彬史连这几个书生不寒而栗。他们之前是嚷嚷过虽手无缚鸡之力,也愿意跟随诛除奸佞,可谁也没想到会真的陷入如此险境。偏偏三人骑术及不上其他人,不过三两个起落就已经落在了别人后头,再加上又没有兵器,能做的竟只有祈祷箭支别落在自己头上。

然而,怕什么却偏偏来什么。孙景文尽管慌慌张张引马左闪右避,可动作笨拙的他随着渐渐落在最后,只觉得箭如雨下,简直成了别人的活靶子。当身下坐骑的屁股上中了一箭,吃痛之下一下子尥蹶子长嘶一声飞一般地往前奔去时,他一下子拉不住缰绳,竟是被狠狠地从马背上甩落了下来。落地的同时,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两支一前一后的箭没入了自己的腹部。刹那间,他竟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自己早上才为安化王朱寘鐇精心炮制的那篇檄文。

“近年以来,主幼国危,奸宦用事,舞弄国法,残害忠良,蔽塞言路,无复忌惮,致丧天下之心,几亡神器之重。今阖城官军共诛守臣之虐民害政者,持首来献,余不得避,奖率三军以诛党恶,以顺人心。特兹晓谕官军人等,贸易耕种业艺者皆仍故,其逋负杂徭尽免之,仍保守疆界,听候调用,各镇军马数目及地里图籍宜即赍至,敢抗者弗贷。”

可惜了,那是自己这辈子做得最好的文章……

孙景文的落马并没有减缓其他人的速度。此时此刻,长街之上的每个人想到的都是自己,只知道逃出去和其他各股兵马会合便能把局势翻转,其他的都来不及去想。眼看街口在即,一马当先的周昂只觉得精神大振,可下一刻,他就只觉得一股难以抑制的前冲力。即便是他死死拽住了缰绳,仍随之一块往前头扑了出去。

竟然是……绊马索!

一条绊马索并不足以绊倒百多号人。可随着前头人纷纷倒地,后头人多少有些停顿不及,骑术好的勉强腾跃过去,而骑术稍差一丁点,就立时毫无意外地和地上仆街众人摔成了一团,一时间人仰马翻惨叫马嘶不绝。再加上街口影影绰绰现出了好些军马,有此前原本就心志不坚,本是被其他人带着不由自主从逆的军将立时开口嚷嚷道:“大人网开一面,我等投降,投降!”

周昂一时气得脸色发青,可这样求饶投降的声音却越来越多,甚至连起初还有呵斥怒骂的声音,都被这此起彼伏的嚷嚷给盖住了。一想到自己指望的便是这样的乌合之众,他忍不住咬碎了银牙,可那一跌却着实太重,重到他只觉得嘴里一片腥味,竟是怎么挣扎都无法爬起身来。直到前头传令,命他们这些人丢下兵器,自缚双手缓缓出街口,他才终于艰难地张口叫了一声。

“愚蠢,别被这些人愚弄了,他们没多少人,只是诓骗你们过去好杀了一了百了!”

然而,这话才刚出口,这边厢想着束手就擒的人正在犹豫,那边厢街口处却传来了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周昂顿时提起精神,立时又大声说道:“听听,一定是咱们的援兵……”

可这一次他的话却没有说完的机会了。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那边更是传来了响亮的叱喝:“大捷,大捷,平北伯和陈将军率军大胜而归,总兵府游击将军仇钺也传檄报捷!”

这又是大捷,又是报捷,如同两记重击似的狠狠砸在了周昂的心头。尽管他无法相信,也不想去相信会有这么巧的大捷,更何况此前打探得知的分明是徐勋杨一清等人打了败仗,可他身边的人就没有那样的犹豫了,随着一把又一把腰刀之类的兵器砰然落地,他就只见三三两两的军士迟迟疑疑地往前走去。当发现前头并未放箭,亦或是杀出什么人来,他们顿时放心了些,一时间原本犹犹豫豫的步子迈得飞快。然而,终究还有二三十个人聚在周昂身侧,一个个死死握着手中的钢刀。

而这些人,清一色都是四五十开外的年纪,不再是那些满腔热血的毛头小子。既然蹉跎了一辈子想要奋起一击,响应了安化王朱寘鐇,便知道这等谋逆事的后果!就算此时此刻侥幸逃脱一条命,等到事情传到了朝廷,天子震怒之下,仍然也是一个死字,而且连家眷都不得脱身!既然如此,还不如这会儿豁出去拼一拼!说不定,那所谓的大捷只是骗鬼的呢?

然而,街口那边厢分出一个缺口,让赤手空拳跑过去的将校军卒都通过了去,随即便再次严丝合缝地合围了起来。那边的人仿佛是看穿了这里众人的赴死之意似的,紧跟着就传来了一个尖厉却又冷飕飕的声音。

“咱家御用监掌印太监张永,再给你们最后一炷香的时辰,倘若这会儿能放下兵器,那咱家可以在此承诺你们,只当你们是被蒙蔽了,罪只及你们一身,不涉家人!否则,就算你们在这儿被碎尸万段,你们家里年十五以上的同居长辈子孙,全都是一体处死!平北伯的军马从北关德胜门入,须臾及至。大军一至,尔等必然化为齑粉!”

此话把周昂那番话的效用,以及众人心头最后的那一丁点拼死之心全都化成了乌有。知道对面竟然是此前从关帝庙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张永,再加上刚刚那番截杀布置,谁都知道消息已经走漏。倘若张永要拖延一个时辰甚至更久,那么他们兴许还会考虑拼一拼,可这会儿张永只给了一炷香,而且还点出了大军即将返回,再拖延下去便是祸延全族。在死一般的寂静声中,随着再一把钢刀的砰然落地,一时间周昂就看见身边众人多数都丢下了武器,拖着沉重的步子蹒跚往前走,就连臂上中了一箭的何锦都不例外。

“老何……”

“我家里还有个儿子……总希望给他留一条活路!”

何锦嘴里说着这话,然而却对周昂拍了拍腰间。那一瞬间,周昂立时明白了这个死党的意思,竟是想借着束手就擒的机会,看看能不能最后搏一搏。欣慰的他立时点了点头,眼看何锦混在众人之中往街口那边去了。可还不等那边传来了他期冀之中的惨叫,他就听到了远远比刚刚那一阵更加沉重的马蹄声。那绝不是三两骑人,而是千军万马!

“平北伯回来了!”

瘫软在地的周昂听着这声音,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头,却见那边厢传来了阵阵欢呼,紧跟着,一支兵马便疾驰而至。借着火把的光芒,他竟是在众多张风尘仆仆的脸中,一下子认出了那张曾经见过几次的脸。

真的是徐勋,这小子竟然真的赶回来了,这真是天数!

此时此刻,他甚至没有兴趣知道何锦还有没有机会动手,惨笑一声便摸到了腰腹之间别着的那柄匕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将其一把拔了出来,深深插入了自己的胸口。

凡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他可不想落人手中零碎受苦!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25章 心狠手辣

渡河回到平虏城的徐勋得到张永急报之后,立时心急火燎地带着两千多兵马匆匆赶了回来。他原以为自己早给杨一清和张永去信让他们防备,再加上又把庆王中护卫中最精锐的一千多人带了走,安化王朱寘鐇逆谋又为之败露,怎么也不至于真的闹到造反的地步。可是,这事儿就偏偏真的出了!

张永派来报信的那人带着他的军马走了宁夏城北关德胜门,入城之后他方才得知除了德胜门和东门清和门之外,宁夏城其余四门全都落入了朱寘鐇掌握,他一时之间又惊又怒。知道这会儿最要紧的不是分出兵马去掌握其他四门,他当即留下江彬带人协防德胜门和清和门,紧跟着就急急忙忙领兵赶往了安化王府。

一来张永已经将兵去往了那儿,二来则是……擒贼先擒王!

当完全控制住了这条长街的局势,将那些赤手空拳的谋逆将士一条绳子全都捆成了蚂蚱,又吩咐麾下兵马立时去围了安化王府,他才一把将张永拉到了一边僻静处,气急败坏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早对你说提防安化王逆谋,怎还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份上?你没通知过姜汉?”

“安化王有逆谋,焉知总兵姜汉就一丁点都不知道?”一句话把徐勋给堵了回去,张永便嘿然笑道,“再说了,你不是和杨一清商量着要收复河套么?可你知不知道,老刘派来的那个王宁,正和两个镇守太监算计着你那河套还没拿回来的土地,打算让宁夏镇的军士进河套屯田,然后减少对陕西的军粮供给,甚至反过来要他们上供粮食?”

见徐勋倒吸一口凉气,张永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否则,朱寘鐇又不是失心疯了,怎会造反?又怎会轻而易举说动了这许多人附逆?你从德胜门进来的时候应该已经听说了吧,整整四门都已经落在了他掌控,足可见就因为老刘派的这么一个王宁来,就惹出了多少事情!这要是不死几个人,就算事后事情平息下来,也不足以平民愤!说起来朱寘鐇还是挺有脑子的,我原以为他会直接煽动了那些军士去各府里杀人,谁知道他竟下帖子邀约众人到他府上赴宴,还说什么是王妃老蚌含珠,王宁李增邓广姜汉全都给他赚去了!”

徐勋从前只知道张永这人敢冒险有勇谋,可这一次却见识了他老辣的另一面。此时此刻,听到王宁这个司礼监奉御以及李增邓广姜汉全都落入了彀中,前头三个他丝毫不关心,后头一个却毕竟是宁夏镇总兵,因而他忍不住眉头一挑问道:“他们如今安危如何?”

“王宁李增邓广应该是被杀了,那些个投降的军士都这么说。至于姜汉……”

张永头也不回地用拇指往后头戳了戳,徐勋循着他的指点望去,就只见曹谧的身边站着一个军士打扮的中年人,两旁紧紧贴着两个亲兵。尽管第一眼没能认出来,可他再细细一看,不是宁夏总兵姜汉还有谁?

“虽说他翻墙从安化王府跑了出来,正好撞在我手里,但我着实还是怕他万一回了总兵府不是振臂一呼调兵平叛,而是趁机调集兵马从了朱寘鐇谋逆,所以就暂时把人扣住了。”张永见姜汉的脸上严霜密布,他便不以为意地说,“而且,之前就是他不曾义正词严把王宁那说法给驳回了,这才会有后来的将士群情激昂。所以我很怀疑,就算他振臂一呼,有多少人会听他的!”

这一番话张永说得声音并不轻,姜汉一字一句都听见了,脸上不由得一阵青一阵白。此时此刻,徐勋也无暇顾及杨一清到了宁夏城的时候,还对姜汉颇有些赞誉之词,皱了皱眉便出声说道:“既如此,先去安化王府,哪怕围住了,也难保有什么闪失,先拿到了人,满城平叛也就容易多了!”

然而,等到反身上马之际,见张永亦是策马跟了过来,他才突然想起更重要的一件事,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刚刚张永所带的这一二百兵马:“我都差点忘了,你这些人是哪来的?还有德胜门和清和门,你是怎么拿下来的?”

“人嘛……是让王景略王大胖子去招募的军余。他这家伙正好我之前差遣他做个声东击西的幌子,正好人还没上路去兴武营,所以我就用上他了。”

见徐勋闻言愕然,张永便笑容可掬地继续说道:“只是灵机一动,想到了你白手起家把府军前卫的架子搭起来那会儿的手法,再加上王大胖子那出了名的好名声——跟着他的人伤亡最少——所以轻而易举便收拢了二三百精壮军余,许以重赏,再加上我说你大胜而回,谁会不卖力?至于德胜门和清和门,那就更简单了,我秘密去了一次庆王府。要说朱寘鐇对庆王这个侄儿还真是关照备至,庆王中护卫几乎就成了他那安化王的护卫,庆王一个都指挥不动,到时候不得不背上一个附逆的名声不说,还眼睁睁看着其把自己最喜爱的彩云班给直接领走了,说气得吐血都不为过。”

“这么说来,德胜门和清和门的守将,和庆王有涉,或是受过其的好处?”

“差不多便是这样。”张永点了点头,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总而言之,诸事平定之后,宁夏城上下,少不得要狠狠地清洗一次,以免重蹈覆辙!”

徐勋知道,张永的做法不是在屋子里突然迸出了火星之后直接泼一盆水将火浇灭了,而是纵容不理会,一直等火熊熊燃烧,不惜把房子全部烧掉,也要将那些已经腐朽的梁柱,已经败坏了根基的东西,甚至于其他完好的家具陈设一块付之一炬。至于那些卷入谋逆的将士们会是一个什么下场,那是丝毫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然而,当他在安化王府前下马的时候,看见那一座规制宏大的郡王府,他也不得不认为,张永这一计虽然毒,可为了斩草除根,不得不如此。要知道大明朝对于文武大臣都是说杀就杀,可唯独这些宗室皇亲尽管一个个圈得和猪似的,甚至于不少都是劣迹斑斑,但即便他是天子信臣,等闲要想拿下一个都难。而附逆的军士当中,多少是被逼,多少是胁从,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考虑那么多了。

“大人,安化王府最初惊慌失措关上了门,可紧跟着里头就是好一阵子大呼小叫,仿佛是出了什么事。”最先过来的曹谦禀报了之后,见徐勋和张永全都是眉头紧皱,他便开口问道,“可是要立时三刻攻进去?”

听到这话,心情原就说不上好的徐勋立时眉头一挑:“叫门!告诉他们十息之内不开门,那便直接攻进去,到时候鸡犬不留!”

因为张永的报信,之前徐勋过平虏城其门而不入,身上仍然沾着之前数战的尘沙泥土,战袍盔甲上已经瞧不出本色,头盔上也是血迹斑斑。因而,他这一声令下,曹谦立时毫不犹豫地下去传令,而此前王景略召集来随从张永平叛的那两三百号人则是起了一阵阵骚动。尤其是王景略身边的一个干瘦年轻人,更是用胳膊肘撞了撞其肥硕的肚腩。

“鸡犬不留……这可真狠!王大胖子,你确定这位平北伯事后不会出尔反尔?”

“那是肯定的,人家这样的大人物,还会在乎那么一点小事?”王景略嘴上答得利索,心里却不由得打起了哆嗦。这徐勋从前跟他一路从神木堡到延绥镇的时候,看起来可好相处得很,如今这一身回来,却显得杀气腾腾。还有,鸡犬不留这种话,听上去也太碜人了!

然而,兴许是徐勋这一句鸡犬不留具有太大的震慑力,亦或是府中原本就乱成一团,因而那倒数的数字才到五,紧闭的大门就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声音,最后堪堪在声音到一的时候打开了。看见后头散乱一地的桌椅板凳,众人便可以轻易想见这些东西是怎么被堆在门后防御,又是怎么在徐勋鸡犬不留的警告下被火速挪开。

随着大门打开,一个身穿绸缎衣裳的中年人便带着好些下人惶然走了出来,二话不说直接伏跪在了地上,紧跟着后头黑压压跪了一地。面对这样一边倒的情形,徐勋却没有立时三刻就进了王府去,而是仍高踞马上居高临下地问道:“安化王何在?”

然而,这个最好回答的问题,引来的却是一片沉默。

那一瞬间,徐勋只觉得心里陡然生出了一个本能的念头。从古到今,跟着主君附逆的人不少,事情败露之后不惜用自己的命换取主君乃至主君家小逃亡的部将忠仆也不少,但同样不少的还有一类人——那便是到最后双手捧上主君性命甚至于首级的人!

徐勋自然知道成王败寇,更知道倘若真的发生此等事情也是朱寘鐇咎由自取。可他毕竟听说过朱寘鐇对下头人还算不错的名声,此时大步入内,随着沿路众多人跪伏道旁,他的神情越来越冷。直到最后来到郡王府的正堂外头时,闻到了里头浓重的血腥气,他才忍不住停了停脚步。这时候,后头的曹谦曹谧兄弟已经赶上了前来。

“大人,咱们先进去探一探?”

“不用了!”

之前那几仗尽管算不上硬碰硬的大仗,但倒伏的尸体,刺鼻的血腥气和尸臭味,徐勋又不是没见识过,此时也谈不上有多少忌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上了台阶进入正堂,旋即就在那昏暗的灯火下,看清楚了屋子里的情景。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26章 美人如玉

“怎么,是人真的死了?”

张永也快步跟了进来,见徐勋站在那儿仿佛在发呆,他就忍不住问了一句。然而,一看清楚眼前的这一幕,他的脸色也不比徐勋好到哪儿去。

屋子里处处大滩大滩的血迹,朱寘鐇两眼睁开坐在宝座上,一手握着一条血迹宛然的鞭子,一手捂着插了一把短匕,已经完全被血染红的胸口,满脸的不可置信。在他的脚下,一个上衣凌乱的女子正蜷缩在那儿一动不动。尽管衣衫勉强是穿好的,但徐勋等人何等利眼,哪怕在这样的光线下,依旧能看到内中露出来的宛然血痕。

是朱寘鐇得意忘形亦或是狗急跳墙的时候鞭笞姬妾取乐,紧跟着被人所杀?

张永才刚生出这么一个念头,就只见徐勋竟是又上前了两步,低着头盯着那地上的女子瞧看了好一会儿,随即目光就落在了朱寘鐇胸口,良久才发出了一声叹息。

“没想到竟是断送了她!”

这会儿陈雄正在外头指挥搜府事宜,然而,徐勋到了宁夏城之后的种种行踪,张永和曹家兄弟却都是知道的。此时听徐勋竟然用这样惋惜的口气说话,三人不禁都觉得大为奇怪。张永更是忍不住问道:“你认识朱寘鐇的这个姬妾?”

“她不是朱寘鐇的姬妾。”

徐勋淡淡回答了一句,还不等他再解释,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便有一个亲随满脸惶恐地在外头说道:“大人,张公公,外头有一群女子吵闹着要见您,自称是庆王府被安化王强要来的彩云班姬人。”

张永闻言顿时眉头大皱,然而,徐勋却沉声吩咐道:“让她们进来吧。”

这一进来,便是一大群莺莺燕燕。然而,跨过门槛的一刹那,大多数人都看清楚了这屋子中的情景,有人忍不住失声惊呼,有人忍不住哭出声来,有人呆滞不能动弹,更有的人直接脚下一软就直接瘫坐在地。面对这些女子的反应,徐勋知道刚刚自己没认错人,直到她们彼此搀扶着跪下行礼,他才说道:“你们是一同到这安化王府的,怎会只有塞上雪一人在此?”

闻听此言,下头的姬人们沉默了许久,方才有一个容长脸的膝行上前一步,磕了个头便凄声说道:“伯爷,那时候安化王到庆王府强索我等,庆王千岁慑于安化王淫威,不敢不给,我们一回来,安化王便强要我们在席上献舞。雪姐姐性子刚强,便让我们拿出之前在总兵府排练的那一出歌舞,可谁料就在席间,姜总兵借故离席,没多久安化王突然摔杯发难,让伏兵杀了那三位公公,紧跟着又下令别人出府作乱。”

她一个女子,对于那时候骇得她心惊肉跳的事件,也只能讲到这般程度,顿了一顿就继续说道:“安化王分派了这些之后,却留下了我们,又叫了雪姐姐上前伺候他斟酒,突然抓着她的手腕质问之前那一出歌舞是不是在讽刺他。雪姐姐因为不想连累我们,竟是自个儿担当了下来,安化王便留下了她,让人把我们都押了下去,谁知道……”

说到这里,那个容长脸的歌姬终于忍不住,竟是伏在地上哀声痛哭了起来。这时候,旁边一个个子稍矮的圆脸姬人便接上了话头:“伯爷当初在总兵府看了我们的那一出歌舞之后,赏赐了裙刀六把,是雪姐姐一时促狭,只将其中一把呈给了庆王千岁,其余五把便是我们这些要好的分了。庆王千岁最喜爱雪姐姐的歌喉,于是便把那一把也赐给了她。所以今天从庆王府过来,其实她早在身上藏了那两把裙刀。”

“一把杀了朱寘鐇,另一把用来自尽么?还真是预备得齐全,想来是不想让别人肮脏的血玷污了自己。”

徐勋摇头叹息了一声,随即走到早就完全没了气息的塞上雪跟前,突然解下身上那一件血迹斑斑的灰色大氅,屈膝蹲下盖在了她的身上。这时候,张永才终于明白了过来,尽管在宫中那么多年,见惯了世事,可那些只有州县官员为下头贞节烈妇求表彰的事,竟然活生生发生在了面前,就是他也不免动容。

见那三十多个姬人多数都是神色呆滞,张永便沉声说道:“塞上雪手刃逆贼,又不屈自尽,此行可嘉!先行厚殓,等事情过去之后再厚葬!”

“不止要厚葬,而且我会上书朝廷表彰其行!”

想到就算今次自己没有及时赶回来,张永也没有及时阻截周昂等谋逆将士,可安化王朱寘鐇竟是死在一个姬人的手中,足以让叛军军心大乱,徐勋便忍不住再次瞧了瞧那张浓妆艳抹的脸。想想他在大明朝的这些年,见过的女人其实也不少了,有贪慕富贵的,也有贪得无厌的,然而,其中却有一些拥有不逊于男儿的铮铮铁骨。

小丫头在秦淮河文德桥上那纵身一跳;沈九娘和唐寅患难夫妻,却恐阻了他似锦前程,几乎舍下丈夫爱女飘然而去;玉堂春以死相逼首告鸨母;现如今又多了这么一桩。然而,前头三桩都是以大团圆亦或是喜剧收场,现如今的这一出,却是以这样的惨烈结局收尾。

徐勋那掷地有声的一句话让姬人们大吃一惊,但有人感动叩谢,却也有人出声说道:“平北伯高义,倘若雪姐姐泉下有灵,必然会心安的。只是,雪姐姐并非庆王府上了宗谱的正经姬妾,而且身在乐籍……”

“身在乐籍又怎么了?”徐勋眉头一挑,随即淡淡地说道,“大明律上写得清清楚楚,但凡能捕获谋逆者,民授以民官,军授以军职,仍将犯人财产,全给充赏。虽则安化王身为宗室,但既然谋反,便适用大明律,而且死了和捕获也差不多。塞上雪就算身在乐籍,但只要是大明子民,便当受赏,如今她人既然已经香消玉殒,这嘉奖更是理所应当。张公公,我这大明律没记错吧?”

张永虽是对塞上雪的刚烈颇为触动,可见徐勋引经据典,他不得不担心正在气头上的徐勋说到做到,真的把整个安化王府的财产充公了赏给这么一个乐户姬人,此时听到徐勋仍是旨在表彰,他立时点了点头。然而,徐勋得到他的附和之后,却不等说话便开口说道:“还有你们,既然被安化王从庆王府要了出来,那从此之后,便和庆王府再无半点瓜葛!我从前曾经对总兵府众将说过,若是能够教鞑虏数年之内不敢犯边,我也愿意出面向庆王讨要女乐,以为军中上下娱情!你等的契书,回头我就上庆王府去要!”

众姬人听张永说厚殓厚葬塞上雪,徐勋又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要为塞上雪求表彰,紧跟着更是说会将她们从庆王府要出来,一时都只觉得心中七上八下,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因为徐勋刚刚解下大氅遮盖塞上雪的举动,一个素来泼辣的舞姬忍不住眉头一挑说道:“平北伯的意思是,要我等专为宁夏镇上下军官表演歌舞么?”

“不是宁夏镇上下所有军官。”徐勋微微一笑,见这些妙龄女子们一个个都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他便一字一句地说道,“是为此次血战之后大胜归来的将士!一出歌舞之后,将会当众宣读功劳簿,让宁夏城上上下下都看看今次立下战功的人都有谁,当然,今夜平叛的功臣也同样在其中!尔等若是有看中了谁愿意委身相许,那就尽管说出来,只要是没有妻室的,我必然成全!”

身在庆王府,尽管乐籍的姬人们看似锦衣玉食,但却依旧是王府的奴婢,本以为徐勋便是把她们要了出来,也不过是当成玩物一般,可此时此刻听到徐勋竟是开口说,让她们自己挑那些有功将士,而且还是没有妻室的,那便是许了她们一个归宿,一时间谁不感恩?一时间,随着一人盈盈下拜谢恩,其他人也慌忙重重磕头拜谢。

直到曹家兄弟领命把一众姬人带了下去,又去安化王府挑了几个仆妇来收敛塞上雪的尸体,张永顿时忍不住竖起大拇指道:“徐老弟,你这一招,实在是神来之笔。”

“那些浴血沙场的有胆色武勇,但今天这些弱女子同样是胆色可嘉。尽管她们不比塞上雪和朱寘鐇同归于尽的勇气,但此前能够违了朱寘鐇心意,在那种场合上演那样的歌舞,却可见她们终究都是颇有些担当的。姜汉能够察觉到不对逃出来,兴许也是因为察觉到歌舞不应景。如今的世道对女子尤其严苛,她们就算回庆王府,不过仍是玩物,而且庆王此人既然无能又无担当,兴许还会嫌弃了她们,既然我如今有这个能耐,便成全她们一回吧!”

说完这话,徐勋便转身回到正堂前头,高声喝道:“宁夏总兵姜汉何在?”

被两个亲卫牢牢挟持住的姜汉听到这声音,本待挣脱他们上前,可两边人放开了他的胳膊,他便立时快步上前,面色阴晦地行礼参见。然而,本以为上头会劈头盖脸训斥他一番,可等来的却是另一番言语。

“我与你三百人,你这个总兵立时去城中各处弹压,只消说安化王朱寘鐇已死,现如今只要束手就擒的,免究家眷!若有顽抗,家眷同死!另外传令下去,前司礼监奉御王宁所言屯田之事全属子虚乌有,秋冬军粮军饷会全数拨给,明日一早就会张榜通告全城!”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27章 安民逼王

这一夜,宁夏城上下喧嚣而纷乱。

由于张永率人直接堵在了安化王府门口的这条街上,将叛乱造逆的骨干几乎一网打尽。接下来姜汉这个宁夏总兵亲自带着三百兵马到各处弹压,兼且宣扬平北伯徐勋和宁夏游击将军仇钺大胜而归的消息,姜汉又转达了徐勋的那一番话,尤其是安化王朱寘鐇已死,各处立时三刻缴械投降的居多,只有极少数的人在情知必死的情况下负隅顽抗。等到天明时分,大街上虽然还留着一夜厮杀的血迹和散乱兵器,但秩序却渐渐恢复了。

昨夜一夜到处都是奔马声,喊杀声,吵闹喧哗不绝于耳,小民百姓无一不是关紧门窗暗自求神拜佛,祈祷不要牵连到自个儿,而腰缠万贯在宁夏城做生意的商户们就更加惴惴然了,大清早下门板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直到街上的巡行卫士高声宣读安民告示,上上下下方才安下心来,一个个到大街上张头探脑。

而往日最早张贴告示的总兵府前,当军士们出来贴上榜文的时候,倏忽间就已经围拢来众多人。然而,还不等有识字的人出来卖弄,便有一身衙门打扮的人站在告示前大声读道:“钦差巡边大臣,平北伯徐勋告宁夏城上下人等:安化王朱寘鐇假造危言,蛊惑军中上下谋逆造反,今已事败身死,从逆者已多数落网。今官兵正满城大索余逆,限期三日内自首,可免责家小,否则一旦捕获,本人格杀勿论,家小一概同罪。另告军中上下,外间所传屯田事,纯属子虚乌有,秋冬军饷钱粮照旧供给,望广而告之!”

此话一出人群中顿时又起了一阵阵骚动,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同时,也不知道是谁高声问道:“可之前都说,那屯田的事是司礼监的刘公公派人来对姜总兵说的,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怎么如今却成了的子虚乌有?”

今天亲自在总兵府前监督贴告示以及读告示的,却是曹谦本人。因而,扫了一眼那提出疑问的汉子,他便沉声说道:“一不见朝廷明旨,二不见主持此事的朝廷官员,三不见总兵府正式发告示,怎么不是子虚乌有?即日起若再有言秋冬军饷减半者,以妖言惑众罪论处!”

他这一答,上上下下顿时深信不疑,一时间竟是有不做军户打扮的人都欢呼了起来。毕竟,在这宁夏城中住着的军户远远大于民户,正军之外,还有众多从事各式各样行当的军余。此时此刻,众人一哄而散的同时,却是纷纷急急忙忙往自家去告知这个消息。

总兵府中,昨夜在见到姜汉后立刻跟着一块各处弹压平叛的宁夏镇留守众将,这会儿都汇集在帅府大堂上,可当得知徐勋并不在此处的消息之后,不免都是一个个大失所望。有的懊恼自己为何不在调防之列,有的悔恨不曾早一点察觉苗头第一时间反应,也有人不无嫉妒地想着这一次不但无过反而有功的游击将军仇钺……然而,所有人都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镇守宁夏总兵官姜汉,这位子恐怕是保不住了。

姜汉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而他见众将窃窃私语的时候,都有意和他隔着几步距离,他虽是愠怒得很,可心里却知道,倘若不是他给了周昂巡行城中上下的权限,又授意其领六十精锐牙兵,昨夜的事情原本不用闹这么大。可事到如今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他怎会知道,就连自己的总兵府牙兵之中,竟然也有这许多心怀愤懑之人?

正思量间,他就只见外头曹谦走了进来,一时也顾不得总兵威严,急忙迎上前去问道:“曹千总,可是平北伯回来了?”

“大人如今去了庆王府,已经让人传话过来,请各位不必等他,先商议军略大事要紧。”曹谦向众将行过礼后,又恭敬地说道,“满城榜文已经都贴了出去,但为免有人借此生事,卑职还要去四处瞧一瞧,先告退了。”

等到曹谦告退出去,本想从他口中再打探打探徐勋态度的众将不禁大失所望。一个守备甚至低声嘀咕道:“早知道就应该和曹雄学学,早早就傍上了一条最粗的大腿!先是让小儿子给人家当跟班,然后连大儿子也送去给人家当跟班,顺顺当当总兵就捞到手了。否则按照他那资历,熬到总兵那得多少年?”

别人口中给徐勋当跟班的曹谧,这会儿正手按剑柄站在庆王府的承运殿之外。尽管他身前的台阶下头,赫然站着几十个看上去五大三粗的王府护卫,可这些人不同于先前徐勋带出去的陆海等人,全都是因为相貌雄壮身材挺拔,这才在庆王朱台浤出入之时打仪仗的,根本没多少底气,摆在这儿还是因为之前朱台浤听说徐勋到来吓破了胆子,让他们出来给自己壮胆的。此刻见徐勋进去了好一阵子,为首的一个汉子终于鼓起勇气上了前。

“曹二爷……”

“退后!”曹谧不等人开口便厉声叱喝了一句,见那汉子吓得蹬蹬蹬连退了三步,他这才没好气地说道,“我家大人吩咐过,不许靠近承运殿三丈之内,违者杀无赦!”

一个人对几十个人说杀无赦,这听上去仿佛笑话,但下头却依旧噤若寒蝉,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反驳的。而曹谧见吓退了众人,一时很想往后头瞧上一眼,可脑袋转了一丁点,最后还是颓然打消了这主意。

都是他之前被张永那番话给说得稀里糊涂,竟是跟着冒险行事,大人回来之后就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必然是恼了他!

承运殿中,尽管庆王朱台浤高踞王座,可扶着两边扶手的他却一丝一毫底气都没有。尤其当徐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名单,一一读了他那庆王中护卫之中从逆的军官和军士时,他甚至连腿都打起了战。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稍微镇定了一些,强打精神说道:“平北伯,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此次出击能够大捷,毕竟也是借了本藩的庆王中护卫……”

“倘若不是因为此事,庆王殿下觉得我还会出现在这儿?”

徐勋眉头一挑,见朱台浤一时哑然,他这才微微笑道:“庆王殿下,要不是我一下子从你的庆王中护卫中抽调了那么一些最精锐的人马,之前安化王朱寘鐇从你这儿借走彩云班时,顺便也把护卫兵马都一并‘借’了回去的时候,恐怕就会平添上千骁勇之士,那个时候就远远不是昨夜那么容易弹压的了。而那时候,想来你的罪名应该免不了再添上一条。”

“可本藩只不过是被胁迫……”

“朝廷那些老大人们,可不会管什么胁迫不胁迫的话,他们只会说,庆王殿下身为庆府一系之首,却在安化王大逆不道的时候一言不发,甚至双手奉上女子玉帛,甚至连护卫都拱手让了出去!如此怯懦胆小,怎堪为庆府诸王之首?”

“这是欲加之罪……”

在徐勋似笑非笑的眼神下,朱台浤连何患无辞那四个字都说不下去了。他的屁股甚至没法再黏在那高高的王座上,挣扎了老半晌最终站起身来,随即下了王座一侧的台阶三两步冲到徐勋面前,一把拉住了徐勋的袖子,那神色竟是要多惊惶,有多惊惶。

“平北伯,自打你来到这宁夏镇,本藩可从来没有得罪过你,不但如此还百般成全,你一定要为本藩说几句公道话!无论你有什么要求,只要是本藩能够做到的,都绝无二话!”

“哦?”徐勋之前将昨夜种种情形一一道来,刚刚又是步步紧逼,就是为了朱台浤这么一句话。因而,见这位庆王使劲点了点头表示诚意,他便放缓和了语气说,“庆王殿下,咱们也不是第一回打交道。我这个人并不好财色,对于仗义助人也素来热心得很。但是,皇上最恨的就是宗室尸位素餐,所以你在根子上,得打动皇上。”

此话一出,朱台浤原本担心徐勋狮子大开口,可听其从这样的关键点上切入,一时信了八分,立时答应道:“只要能让本藩安然逃过这一关,用什么打动皇上都行!”

“那就好办了。”徐勋立时伸出了一根食指,不紧不慢地说,“此次虽说你那些留下来的中护卫将士大多都是被安化王裹挟,可终究从逆两个字是脱不去的污点。再说,经历安化王一事,朝中老大人们必然对庆府中护卫心存忌惮,既然如此,你不妨大方一些,直接上书请缴还护卫,将其编入宁夏中屯卫。”

“这……”尽管朱台浤对于交出自己手里唯一的一点武装大为不舍得,可那时候朱寘鐇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是什么样子,可时隔没几个时辰便事败身死是什么样子,他想想这反差背上就汗津津的,犹豫老半天便咬牙切齿地说道,“好,这事我听你的!”

“第二,此次随我征战建功的那些护卫兵马,行军布阵也好,战力武勇也罢,全都不逊于正规边军,这本来是你治军有方,但出了之前的事,这治军有方反而成了你的催命符。所以,这一部分兵马,你不妨直言乃是昔日威宁伯王越旧部所练,此次既然建功立业,请编入边军,以嘉报国之心。”

一部分是从逆的兵马,一部分是建功的军马,如此区别对待,朱台浤也只觉得是正理。然而,接下来徐勋说出的一番话,却让他面色骤变。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28章 善后难为

“再有,便是你刚刚说的,我有什么要求。之前安化王要你预备的财帛,应该还没送走吧?这些东西你依旧入库,我也不要你的。你只把之前给了安化王的那个彩云班给我,接下来所谓说好话也罢,在朝中替你打点也罢,我都替你担了下来。”

身为男人,两日之内被两个别的男人当面索要自己家里的女人,这对于生来便是金枝玉叶的朱台浤来说,着实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然而,既然能给人一次,给人第二次也就容易多了,再加上想想以朱寘鐇那德行,之前把人要了过去还不知道怎样胡天胡地,既然是给人玷污了的,再要回来也着实没意思,还不如送出去做个人情。这心下既然打定了主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立时露出了笑容。

“她们险些落入朱寘鐇魔爪,如今有平北伯看中她们,是她们的福气。只是这些丫头们被本藩养得娇惯了,不免有些脾气,还请平北伯千万海涵!”说到这里,他忖度横竖做人情,索性把人情做得大一些,又含笑说道,“她们往日在王府乐户中,什么都是最上等的,一年四季衣裳八套,再加上首饰钗环都不少,之前跟着朱寘鐇走了,也没来得及带那些,如今本藩立时让人去整理整理。毕竟她们也服侍本藩那么多年,本藩看她们也就和女儿差不多,自然不能亏待了她们。”

女儿?要是女儿那会儿面对朱寘鐇,你会那样轻易送出去?徐勋哂然一笑,但旋即便享到,这世上有的是卖妻求荣乃至于卖女求荣之徒,淡淡一点头也就算是答应了,却是只字不提塞上雪手刃朱寘鐇一事。如此烈举换朱台浤几滴不知是真是假的廉价眼泪,外加假惺惺的叹息,那就没意思了!

他也没心思去等朱台浤让人整理的那些首饰衣裳,径直吩咐到时候把东西送到总兵府,旋即便告辞离去。等到他出了庆王府,带上曹谧等等一众随从疾驰回了关帝庙,才到门前还不及下马,就早有亲兵快步迎了上前。

“大人,杨大人从兴武营赶了过来,如今正在总兵府!”

“杨大人来了?”

徐勋不知道杨一清是得到了安化王朱寘鐇谋逆的消息而快马加鞭赶了过来,还是因为自己此前送去的那一封信,沉吟片刻就拨马直奔总兵府,立时便有人飞报了里头。他进门之后不多久,就只见杨一清和姜汉一前一后联袂迎了出来。由于从兴武营这一路赶过来,就是驿站快马也得一天半,因而杨一清非但风尘仆仆,脸上也尽显疲态。

“邃庵公,让你又跑了一趟,辛苦了。”

“我部署完花马池一带的防务之后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所幸没出大事。”

杨一清脸上表情虽还勉强维持得住,但却是满心的后怕。若是真的让安化王朱寘鐇占据了宁夏城,那他这个陕西三边总制不说别想干了,甚至连体面致仕都是难能。因而,见徐勋含笑点了点头,他陡然之间想起了之前从姜汉那儿听到的昨夜经过,不免四下扫了一眼。

“张公公人呢?”

“哦,张公公和苗公公去镇守太监府了。”

尽管徐勋说得轻描淡写,但是,李增邓广都已经是死人了,他们的府邸也是险之又险才没有让之前那些群情激昂的将士给血洗一遍,这会儿张永和苗逵去那儿能干什么,那自然只有一个答案。要知道,此前王宁可也是住在那里的。于是,杨一清在微微皱了皱眉之后,便沉声问道:“安惟学依旧没有下落?”

尽管安惟学鲜少和李增邓广混在一起,就连王宁也只见过一次,但徐勋又哪里会不知道,这个宁夏镇可说得上是绝无仅有的文官是个什么角色。单单只看朱寘鐇设宴,宁夏镇从总兵姜汉到两大镇守太监全都去捧场,只有此人托辞不来,而事后又在张永故意漏掉没派兵去那儿救助的情况下,府邸被烧成了白地,可自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足可见此人的心术。

于是,他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宁夏城从之前你下令六门封闭开始,就一直都是许进不许出的状态,所以他应该还在城内。倘若是人没死,到时候发现时局已定,应该会现身出来。倘若是死了,送到化人场的那些尸首,我已经让认得他的人去辨认了,至今还没传出讯息来。”

杨一清又问了几句昨夜到今日的情形,随即便看向了总兵姜汉。尽管徐勋也提到,弹压的时候乃是姜汉亲自出马,可宁夏镇的地盘上竟然发生这种匪夷所思的造反谋逆,而且姜汉竟然还毫不怀疑地去参加了朱寘鐇的宴会,事后追责下来绝不是一个小罪名。然而,姜汉坐镇宁夏这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想想便有些犹豫,但最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汉升,毕竟是一夜动乱,之前我经过大街上仍能看到不少乱象。你亲自带上人出去维持,记住两条。第一,不能放过一个真正造逆的犯人;第二,也绝不容许有人利用这个机会陷害欺压良善!”

尽管杨一清的品级不比姜汉高,但杨一清在陕多年,积威甚重,再加上如今自己是待罪之身,姜汉自然知道杨一清此时吩咐的这个任务,也是给自己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于是,他拱了拱手便应命而去。见他一走,杨一清便反客为主地虚手请道:“我们屋里说话!”

两个人是老相识了,等进了帅府公堂,徐勋仍是把曹谧排在外头看守,又将亲兵把守四下其他门户,随即就和杨一清在相邻的两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两人先是言简意赅地说了此前用兵之事,紧跟着徐勋便提了江彬去见火筛的经过。而杨一清听到徐勋竟直接让江彬提出了内附二字,他一时忍不住站起身来,旋即方才缓缓坐了下来。

“若不是枭雄末路却依旧不肯认命,兴许这事情就是另一个结局了。”

“谁让他老来却没有一个儿子继承领地子民?”徐勋想到历史上朱厚照的结局,再想想火筛殚精竭虑争取来的这么一个结局,心里顿时百感交集,“越是枭雄,就越是不愿意一辈子拼死拼活挣来的东西就此到了别人手中。就是外孙再不中用,他也希望其继承自己的事业,而不是随随便便交给汗庭指定的人。所以,等宁夏城安定之后,我便会派人去和火筛定下见面之期。而我对他所提十二团营和京营枕戈待旦之事,也不全是虚张声势。要复河套,全凭陕西三边目前的兵力自然不够,所以哪怕只是做做姿态,也需得从各镇调集兵马来。”

“以免巴尔斯博罗特败退,小王子一怒之下立时兴兵?”

“没错!”

杨一清飞速地盘算起了陕西三镇的兵力,沉吟了一会便点了点头:“陕西三镇能调动的兵马,立时三刻大约只有两万许,我会立时布置在从清水营到镇远关一带。此事我立时行文各处,固原镇曹雄和延绥镇张安应该都不会马虎。”

“那好,京城的折子在此前出发之际我就送出去了,以皇上的性子,应该不会拖太久。”说到这里,徐勋便一手支着扶手,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件事固然要紧,但小王子即便怒不可遏,倾举族之力来报仇,却仍不是轻轻巧巧就能办到的。他想把蒙古变成和咱们中原似的一人说话万人俯首,但事实却是各部首领一直都不肯完全降服,而这一次便是比之前亦不剌兄弟反叛更加严重的事件。他如果不把内部先清理干净了就贸然出兵,只会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负担。所以,趁着如今的当口,把咱们要做的事迅速推行下去,一定要快!”

“我知道要快。”杨一清点了点头,随即哑然失笑道,“你推荐给我的那个监生夏言,我这一次也带来了。此人在大局上的领略极强,就是还差历练,心气也高。这一次你要是去见火筛,我就不去凑热闹了,你带上他吧。好歹让他看看肆虐大明边境几十年的火筛是不是三头六臂,如此一来见识过真正的枭雄,就不会小觑天下英雄了。”

战事说完,两人闲适自如地又谈了一会杂务,杨一清方才仿佛若无其事地问道:“这次安化王谋逆,虽是轻而易举就镇压了下去,但李增邓广死了也就罢了,偏偏还死了个王宁,那是司礼监刘公公的心腹人,你可不要告诉我,这都是巧合。”

“邃庵公还真是慧眼如炬。”尽管这事情是张永折腾出来的,但两人相见之后,张永把那点子私心都倒了出来,而且也直言不讳地说,他们在前头冒险,刘瑾在后头拆台,总得给人一记狠的教训,所以才纵容了此事。可当着杨一清的面,徐勋总不好把张永给卖了,因而索性揽在了自己的身上,“他们是咎由自取,再说没有这三颗脑袋,不能安宁夏上下军民之心,所以他们死了比活着好。”

“那远在千里之外,却引发了今次动乱的那个人呢?”杨一清一把抓住扶手,目光炯炯地看着徐勋,“或者说,今次之事后,平北伯还以为能够和刘公公井水不犯河水?”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29章 一劳永逸,庆功大会

屋子里一片静寂,两个人四只眼睛死死盯着彼此,良久都没眨一下眼睛。良久,徐勋才仿佛是眼睛干涩了疲累了似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随即又拿手去轻轻揉捏了一下鼻梁,这才似笑非笑地看着杨一清。

“邃庵公,我不算是个纯粹的武人,我那半吊子的弓马,就是从卒伍之中随便拉几个人出来,兴许我也要甘拜下风。”说到这里,他仿佛丝毫不觉得这是在自曝其短,又不以为意地说,“当然,我也决不能说是个文人。虽说南监章大司成对我有半师之谊,曾经对我讲授过一月经史,但就算我都能一字不漏地记下来,也曾经看过不少书,但我对经史却并没有太多的兴趣。所以,我这个人很实际,你有话不妨直说。”

杨一清对徐勋的性子已经有相当的认识,只是对于其在这种关键问题上的单刀直入,他仍是不免微微有些意外,但旋即就正色说道:“那我就径直问了,平北伯究竟想忍到何时?”

“忍到刘瑾犯下无可遮掩又无可挽回的大错。当然,这一次原本是个最好的机会。倘若我不在陕西,你也不在陕西,又没有那样一位刚烈的姬人将朱寘鐇手刃刀下,那这件事的影响会比此刻大上十倍二十倍,应该便会大大动摇刘瑾的根基。只是我们既然在,便不得不负起责任来。”

“那平北伯是在后悔?”

“后悔?自然不,只是一夜,到时候人头落地便至少要上百,若是战火蔓延,这一场事情拖上三五日十几日甚至几十日,死的人又何止成百上千?为了一个所谓正义的目标便拖上一群同样无辜的人去死,我虽然心狠手辣,但还不至于这么没人性。”说到这里,徐勋微微一笑,这才看着杨一清道,“我之所以忍着刘公公,是因为他跟着皇上多年,皇上虽说信赖我,但对于他的信赖,绝不在我之下,兴许还有过之。贸然鹬蚌相争,兴许只是渔翁得利。而且,若不让人看到他行事的急功近利,又怎能显出我的步步为营?”

把这样本该死死捂着的隐情大大方方揭开了,杨一清并没有太多的意外。他知道这会儿徐勋并不是要自己回答,因而只是坐在那儿等着接下来的话。果然,下一刻徐勋便问出了最至关紧要的一句话来。

“我不妨直接问邃庵公一句话,若要扳倒刘瑾,你觉得用何法最好?”

“我若是说请平北伯造膝密陈刘瑾的罪责,恐怕平北伯直接就要拂袖而去了。”杨一清自嘲地一笑,继而就倏然语气转为郑重,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办法只有一个,请刘瑾那些昔日同僚对皇上去说!张公公也好,谷公公也好,而八虎之中的其他人则更理想。三人成虎,更何况刘瑾本来身子就是歪的,不怕参不倒他!”

“然后呢?”徐勋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要知道,之前就是王岳等人,也只是杖责之后发南京,皇上并没有想要他们的命。他们都如此,就更不用说刘瑾了。而凭着刘瑾的本事,就算把人赶出了京城,你不怕他会东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