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只有让他永无翻身的机会,才能一劳永逸。”杨一清声音低沉地回答了一句,随即停顿了许久,声音竟是变得有些干涩,“便只有如同此次朱寘鐇这样的谋反大逆,才能让皇上对其大失所望,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是一劳永逸,但邃庵公想过没有,一直都在自己身边的人,一直都是自己最信赖的人,却被人指斥告发谋反大逆,皇上会怎么想?一个最亲信的人尚且会背叛,那么是不是还有下一个,下一个之后是否还会有下一个?”徐勋连珠炮似的丢出了这几个问题,见杨一清显然是没准备,他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皇上虽打出娘胎没多久就是太子,也是先帝一直带在身边教导,但却一直都是重情的人。倘若按你说的去办,与其说皇上之后会审慎地分辨是非曲直,还不如说在大失所望之下,做事会越发偏激。”

因为那样在皇帝心中种下怀疑种子的同时,还会种下接下来无法无天的种子。

自从到了这个时代,又亲眼见识了那个历史上出了名荒唐的正德皇帝朱厚照是怎样的性子,徐勋比刘瑾琢磨小皇帝琢磨得更多,因而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见杨一清面上露出了少见的凝重之色,他便知道这位聪明人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所以,他便往后头靠了一靠,似笑非笑地说道:“所以,倘若真的有造反谋逆这样的罪名栽到刘公公头上,我恐怕还会为他辩解一二。”

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自己将来不被人如此对付一遭!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未必就是一辈子这么顺风顺水!就算对付刘瑾,主动权也要掌握在他自己的手里!

直到第二日傍晚,宁夏城中的满城大索方才渐渐放松了下来。进出城门的限制稍稍放宽,但从总兵府到都司衙门的牢房中,却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犯。这还是甄别进行得异常迅速的缘故,否则就连都司衙门的屋子都险些腾了出来。然而,眼看太阳落山,都司衙门的几个军官却都顾不上这些收尾工作了,一个个都在那交头接耳。

“听说今晚平北伯在总兵府设宴,宴请有功将士。”

“什么总兵府,你知道这次跟出去的有功将士有多少人?是总兵府旁边的校场,听说五千多人全都去了,单单酒肉就是莫大开销。倘若不是平北伯发了一注大财,总兵府和都司衙门非得被掏空了不可!”

“什么大财?”

“啧啧,这你都不知道?一来庆王殿下把彩云班拱手送了给平北伯,还搭上首饰行头,这一笔至少就有上万两。二来,这安化王死了,镇守太监府的两位公公也死了,这得发多少死人财?别说宴请五千多号人,就是多一倍人也请得起。”

尽管旁人看来异常容易,但这一夜校场上的庆功宴,却着实备办得并不容易。酒倒是现成的,拿着钱到各家王府摊派,即便有人不乐意,可强买强卖也总比强拿来得好,再加上朱寘鐇出事,庆府诸王都是惶惶不安,谁也不敢在这当口得罪了平北伯徐勋。至于肉食,宁夏镇并不算缺乏,只这一趟过去之后,市面上的肉食价钱陡然上涨了三成。

在这个没有麦克风高音喇叭的时代,在这两千余人面前要说些什么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当彩云班的那些歌女舞姬乐姬入场的时候,当丝竹管弦声响起的时候,四周围仍然顷刻之间鸦雀无声。即便偶尔有不凑趣的人,也会被同伴打得满头包。对于平日只能去最便宜的地方找最便宜的姑娘,不少连婆娘都娶不起的正军来说,尽管只是遥遥看一眼那些平日想都不敢想的美貌姬人演上一段歌舞,那也是莫大的享受,至少老来是对人吹嘘的本钱。

所以,当一曲终了,大多数人都是恋恋不舍。然而,直到依稀听到上首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原本已经窃窃私语起来的众人方才安静了下来。可隔着这么老远的距离,不少人都听不清楚,直到前头的人炸开锅似的嚷嚷了起来,这一个传一个,徐勋所说的话才一下子四下里传开了来。

今晚说是照功劳簿赐美酒一杯,而且不止这一丁点赏赐,最要紧的是,奇功首功居前的人,还会由那些刚刚献上歌舞的美人儿们过目。倘若投了美人的眼缘,那平北伯答应亲自做媒!也就是说,幸运儿可以名利双收,兼且抱得美人归!

“老天爷,这样的好事儿,可是从来都没听说过!”

“怎么没听说过?想当年威宁伯经略陕西三镇的时候,听说就赏过美貌的歌舞姬人给下头的有功将士。”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了,也不曾一次性赏过那么多美人!听说那里有三十六个,整整三十六个!只可惜听说最漂亮的那个死了,而且是和安化王同归于尽,好烈性的姑娘!”

“知道就好,所以这可不单单是赏,得人家姑娘看对了眼才行!而且刚刚平北伯还说,会连她们的嫁妆一块赏了,不想娶可以提出来,可娶回去之后倘若变心,他可不会放过那个负心汉!”

下头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一时竟是群情激昂。因而,当第一个被报上名字的陆海上台之后,他便爽朗地笑道:“末将都已经快六十了,膝下孙子也已经有三个,这样的大好机会,就让给下头的年轻人吧!”

今日本应是仇钺第一,但仇钺先率军去了镇远关加强守御,便是陆海第一,但若加上去见火筛的功劳,江彬拔得头筹也是理所当然,然而那件事毕竟如今还是隐秘,因而江彬却也不争这个。轮到自己的时候,他却和陆海一样同样笑眯眯地推说自己只是大同边将,此来不和宁夏镇官军争美人,一时又引来了下头阵阵欢呼。等到了第三个第四个,全都是各式老将,一色的高风亮节,等第五个总算是轮到一个年轻军官上台,当他回头得意一笑,不报名字官阶,却先说自己如今正单身时,这气氛自然而然就推到了顶点。

哄笑之中,他便用热络的目光看着那些姬人,随即清了清嗓子说道:“俺是庆府中护卫总旗韩永,虽说这一回叙功,俺顶多也就是一个百户,但俺家里就俺一口人,没人管俺娶谁回来!俺只想说一句话,哪位姑娘跟了俺,俺绝不会让你吃亏的!”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30章 乐户民户,美人英雄

尽管今日的庆功宴乃是徐勋一手导演,但他着实没料到竟然会跳出这么一个能说会道,还调动起了全场气氛的活宝来。大笑之余,他见一旁的杨一清依旧眉头紧锁,忍不住打趣道:“怎么,邃庵公是担心这家伙放下豪言壮语,却没有姑娘肯嫁给他?”

“你就别开这种玩笑了!”杨一清叹了一口气,随即正色说道,“都已经这好几天了,安惟学竟然就是不见踪影。他一个大活人竟然能在此前戒备森严的宁夏城中失踪,怎叫我不多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不能放着人不管。”

徐勋对这个宁夏城中此前唯一的常驻文官并不感兴趣,微微一皱眉正要说话,突然只听得下头传来了一阵起哄声,立时就分了神。定睛看去,就只见一群姬人之中,却是有一个头梳双鬟的少女款款而出。只见她年方二九,脸上虽是妆容甚厚,但细细审视却仍是一个美人。她笑吟吟地走了出来,而在她身后,那些姬人们不少都是露出了懊悔的表情。

第一个虽未必是最好的,可这个年轻的少女却确实是这些姬人中最美的一个。

“贱妾白鹭,只想问韩爷一句话。若是贱妾愿意跟了韩爷,韩爷刚刚说的话真能说到做到?”

“那当然,俺虽然不是君子,可俺说过的话,绝不会那些负心书生那样说了当放屁!”韩永高声嚷嚷了一句,随即便兴冲冲地趋前几步在徐勋的面前单膝跪了下来,“平北伯,卑职愿意娶这位白鹭姑娘为妻!而且卑职不自量力,回头想请您到家里喝一杯喜酒!”

此话一出,徐勋见下头议论声嚷嚷声不绝于耳,见那韩永单膝跪在那儿满脸的诚恳,反倒是那白鹭仿佛没料到这一出,原本大大方方的姑娘竟是站在那儿发愣,脸上还飘着红霞,他顿时笑了起来:“好,就冲你这和战场上敢打敢拼一个架势,我就答应了你!只不过,我酒量有限,若是接下来人人都学你,我可消受不起!就此一次,下不为例!”

倘若说韩永的直截了当让下头众将士已然大吃一惊,此时此刻听到徐勋竟然真的答应了,顿时又是好一片哗然。几个和韩永往日交情甚好的,这会儿的声音尤其大。其中一个按理该排在他后头的汉子就捶胸顿足地说道:“这小子平时看上去脑子就一条筋,怎么今天一下子就聪明了?这区区一顿喜酒居然能请到平北伯大驾光临,这面子简直是大得顶天了!”

“懊悔也没用,没听见下不为例?哎,这小子真是挡都挡不住的好运气!”

韩永一时兴奋得脸上放光,索性就势屈下另一条腿磕了个头。磕完头的他正要喜滋滋站起身来,突然嗅到旁边传来了一个动人的馨香,一侧头就发现那位白鹭姑娘竟是紧挨着自己盈盈下拜。刚刚隔着还远看不清楚,可此时此刻紧挨着人,那柔滑的脖颈,细嫩的脸颊近在咫尺,他一时间只觉得心猿意马,一颗心更是滚烫滚烫的。

“多谢平北伯成全!”

然而,这两人仿佛夫妻拜高堂似的拜了下去,后头却突然响起了一声暴喝:“且慢!”

尽管这又不是真的就此成婚,但此时此刻传来的声音,却让人不由自主想到了那些小说话本戏文里头常见的场景。无数人扭头过去看究竟怎么回事的同时,还有韩永的同僚在那起哄嚷嚷道:“得,是老天爷也看不得这傻小子快快活活抱得美人归,这下子有人来搅和了!”

“莫非是那位白鹭姑娘是已经许人了?”

“那可是庆王府的姬人,许什么人,除非庆王殿下把人送出去却反悔了,今儿个晚上又亲自过来讨要!可想也知道这不可能,要我说,一定是韩永那小子当了负心汉,他青梅竹马定过亲的姑娘来这儿讨公道了!”

“呸,你这什么児多,那叫且慢的分明是男人!”

“男人又怎么了,那不会是人家姑娘的哥哥来给妹妹讨公道?”

下头是众多乐得看热闹起哄的将士,而上头的韩永和白鹭虽是往后张望,但看着那边厢出声叫唤的人,两人却都根本不认得。而徐勋依稀看清楚那是一个文士打扮的人,心里正沉吟,一旁的杨一清却已是霍然站起身来,沉声说道:“是安惟学!”

徐勋顿时眉头大皱。因见有军士把人拦了下来,那人说道了几句拿出一件东西一挥,立时三刻被人放了行,他立时信了杨一清的话。果然,等到那中年文士渐渐来到眼前的明处,他当即就认出了这个见过没几次的宁夏巡按御史。

安惟学到了近前,先是拱了拱手,随即便沉声说道:“闻听平北伯今日大开庆功宴,还要将这些原本隶属庆王府的姬人赏赐给下头的有功将士,下官虽大病初愈,却不得不赶过来阻止!我大明律上有一条律法清清楚楚,那便是不得娶乐人为妻妾!”

他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此时见自己此话一出,慑服住了面前包括徐勋杨一清在内的众多官员,他不禁冷笑着斜睨了一旁的宁夏总兵姜汉一眼,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凡官吏娶乐人为妻妾者,杖六十,并离异。若官员子孙娶者,罪亦如之,附过,候荫袭之日,降一等,于边远叙用。”

说完这话,他瞥了一眼呆若木鸡的韩永,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若是这位韩总旗今次没有立功,还只是总旗,那么没有官身,娶一个乐户女子也就算了,可他既是正在叙功,娶了乐户女子那就与律法不合了。不止是他,今次这些有功将士全都是如此,所以,还请平北伯三思,否则硬要赏赐,反而让上上下下为难。”

安惟学之前一直行踪全无,今日现身这一击却又准又狠。此时此刻,他又转过身看了一眼下头一片哗然的众将,提高了声音说道:“诸位都是大好男儿,何必为区区几个乐户女子,葬送了大好前程……”

韩永原本只觉得整个人从地底到了云端,随即又从云端一下子重重跌了下来。然而,当他发现身旁的那位白鹭姑娘跪在那儿,脸上的含羞带喜已经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凄然彷徨,身子还在微微颤抖,血气方刚的他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脑际,竟是忍不住霍然站起身来,冲着正打算滔滔不绝的安惟学喝道:“大好男儿,也得好姑娘配,俺没那么多大志向,只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大不了俺这前程不要了!”

说完这话,他便突然转身冲着徐勋又直挺挺跪了下去,大声说道:“平北伯,俺是个粗汉,不知道那么多大道理!俺只知道刚刚俺求娶了白鹭姑娘,她也答应了,您还答应了赏脸来喝一杯喜酒,这事情究竟还算不算数?”

徐勋原本正冷冷看着安惟学慷慨激昂地做戏,此时突然插上来这么一出,他微微一愣后,顿时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眼见安惟学看着这儿脸色发青,他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不算数?只要你愿意娶,那我便充一回家长,眼下就把白鹭姑娘许配了给你!”

安惟学见那韩永竟是大喜过望,再次磕头拜谢,一时气得脑袋发昏。他怎么都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二愣子,愿意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乐户姬人把即将到手的前程都丢了。然而,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下头也不知道是谁起哄似的嚷嚷了一声。

“韩老大好样的!”

“韩老大像条汉子!”

安惟学一气之下,顿时冲着徐勋恶狠狠地说道:“平北伯,他一个区区总旗不尊律法,你身为朝廷大臣,正经勋贵,便是这样罔顾朝廷律法的么?”

徐勋瞥了一旁那三十余名姬人,见她们人人都是面露震惊和殷羡,他这才看着安惟学,淡淡地说道:“朝廷是有律法,官吏不得娶乐人为妻妾,可若她们不在乐籍,那么这一条便没用了!先头朝廷便有律例,清查各王府的乐户,不在先前所定乐户额度之中的姬人,放归。此次正好庆王殿下把她们放了出来,一并毁了乐籍,所以,从此之后,她们便是民籍民户,谁说娶了她们便会前程尽毁?”

说到这里,徐勋再也不看安惟学一眼,上前两步扫了一眼下头乱哄哄一片的一众将士,伸手按了一按。顷刻之间,云集了两三千人的大校场竟是就这么平静了下来。这时候,他才高声说道:“你们浴血奋战,杀敌有功,我平北伯徐勋自然不会教你们在前程美人之中二选一。今次这些全都是脱了乐籍的美人,正好堪配尔等英雄!”

片刻的沉寂之后,下头顿时传来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叫好声。而就在徐勋身后,尽管刚刚放出了豪言壮语,可韩永还是立时觉得整个人一松,竟是忍不住坐在了地上。等到徐勋回转了来,他这才慌忙挪动了一下腿脚,却不防徐勋竟是伸手在他的肩头上轻轻拍了一记。

“好汉子!”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31章 独当一面

安惟学这一闹,非但没有让今日的庆功宴逊色半点,反而由于韩永大大出乎人意料的表态,以及徐勋的一番话,把场面推上了最高潮。接下来在功劳簿上排在前列的军官们,但使年轻未娶的,无不都争先恐后地求娶,甚至还有家中有妻室却还涎着脸想求一个的,谁料却是下头早有人嚷嚷戳穿。到最后功臣们的美酒尚未赐完,三十六名原属庆王府乐户的姬人却是全都名花有主,没赶上的只能在下头捶胸顿足惋惜不已。

然而,在这种喜庆欢快的气氛中,杨一清却仍是不禁想到安惟学拂袖而去时那阴寒的眼神。此时此刻,他哪里还会不明白安惟学此前潜踪匿迹,恐怕是生怕有人趁着这宁夏城中动乱之际取他的性命,而后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公然露面,一来是为了确保安全,二来则是为了落徐勋和他的面子,搅和了这一场庆功宴。由此看来,此人的心计不可谓不深。

“邃庵公,此次你奔波辛苦,我敬你一杯。”

杨一清这才回过神来,见徐勋含笑送了一杯酒过来,他连忙伸手取了,一饮而尽之后,他才沉声说道:“平北伯若要见火筛,最好尽快。安惟学事到如今还敢闹这么一场,恐怕是知道这一场乱事的根子从何而来。京城那里不能再拖,你需得尽快回去,至少不能让此人先回去搬弄是非。而且,即便此次省却一场大战,陕西这儿仍是需要增兵,以防小王子再次兴兵来袭。即日起,我就立时动用那些阉人和征发民夫开始重筑边墙,争取一个月之内,先把河套稳住!”

“好!”

两只小小的酒杯轻轻一碰,旋即一老一少便各自一饮而尽。等到徐勋回头再看场中饮宴的那些将士时,却只听有人兴高采烈地划起了拳来,四处都是欢快的笑声。因而,和杨一清又闲谈了几句,他便站起身来,突然发现高台一角的阴影处,苗逵和张永正在那儿说话。

想当初张永为了掌兵,还曾经在朱厚照耳边告过苗逵的刁状,但此前一块并肩打了一回仗,再加上随着朱厚照登基为帝,张永水涨船高,连此前那御马监太监的名头都不在乎地扔了,两人之间反而有了些共同语言。这会儿张永便低声说道:“李增到宁夏才几天?往京城送的银子便不下一两万,这还是不刮地皮,足可见这互市不开也是开,开也是开。倘若设个卡收税……”

“收税那才多少钱?”

张永听到背后突然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回头一看是徐勋,他便没好气地说道:“那些小兔崽子实在是不像话,一看到你就想都不想放行了,万一我和苗公公正在背后说你的坏话,这不得被抓一个现行?”

“你们要真是有心思在背后说我坏话,还能不吩咐人一看到我就死死拦着?再说了,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不好说,偏要到这大庭广众之下来说?”徐勋哂然一笑,见苗逵亦是哑然失笑,他便正色说道,“此前我都在见宁夏上上下下的将校,一直也没顾得上你们在镇守太监府的收获。刚刚听老张的口气,似乎你们查出了不少事?”

“当然不少,只不过,要按照律例,那自然是十恶不赦,可要是按照朝廷往外头派镇守太监的做派,他们也就是和前人差不多。而且在杨邃庵的手底下,想要大贪也贪不起来,谁不知道他这眼睛毒手底狠,还有你给他撑腰?”苗逵见徐勋但笑不语,他顿了一顿便继续说道,“只是,走河套这一路的商队一直都不在少数。尤其是冬天黄河封冻的时候,哪怕路上难走,可一个冬天只要走一票,而且路途又不算远,就能比得上在本地一个冬天的利润,所以大家都愿意冒险。故而,火筛一部因为挨着宁夏这塞外小江南的关系,其实颇为富裕。”

张永也接着说道:“正因为火筛占着河套,而且陕西三镇都是只要他们不来扰边就谢天谢地了,根本不会进兵剿灭,所以他方才有和小王子叫板的本钱。即便留着老弱妇孺在河套,带着大军游走塞外和小王子周旋,这条后路却一直都是没人敢抄的。杨邃庵虽说深通边略军务,可贸然启边衅,这种事他却不会做,火筛自然后顾无忧。只可惜,火筛没儿子,即便是对小王子心存不满的蒙古各部,也多半觉得他这注下了风险大,再加上小王子强势多年,那个三王子也是一号人物,否则他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两位果然是厉害,刚刚还说李增邓广呢,这会儿就说起火筛来了。”

徐勋打趣了一句,却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所以,把火筛圈了进来,生意可以继续做,而且不妨做得明一些。内附的事情暂且是两边心照不宣,但等到这边局势稳了下来,那就不能再藏着掖着了。至于刚刚老张说的收税……”

他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张永,这才含笑说道:“坐地收钱是不错,但指望让人吐出钱来,不是那么容易的。若你们两个肯留一个下来,把李增邓广的那点子家产投进去,也在其中掺和上一脚,一两次三四次抢生意做下来,恐怕更多的人就会乐意奉上买路钱的。毕竟,宁夏城上下军将这次免不了要清洗一次,新来的人初来乍到,恐怕难以镇得住场面。所以,一路来是这宁夏城以庆王府,总兵府牵头的走私路子,应该可以换一换了。”

徐勋这话并不是开玩笑,然而,他看到张永和苗逵对视一眼,分明是在交流些什么,他不禁有些愕然地挑了挑眉。让他没想到的是,苗逵轻咳一声,竟是说出了另一个主意来。

“这宁夏城的两个镇守太监都死了,朝廷总要派新人下来,这当口咱们两个留一个下来,未免就有故意压制人的嫌疑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在这新任宁夏总兵的事情上动动脑筋。平北伯就没有想过,把老陈留下?”

陈雄?留下陈雄任宁夏总兵?

徐勋在片刻的愕然之后,随即便醒悟到,这恰恰是一个最合适的办法。陈雄也是一员带兵的老将了,留在京城练兵固然好,但对于这样的老将来说,恐怕最希望的还是在边陲独当一面。沉思片刻,他便索性招手叫来了张永派在不远处守着的一个小火者,吩咐去请陈雄过来。不消一会儿,就只见喝得满面红光的陈雄大步走来,身上尽是酒气。

“咦,这庆功宴上,三位不好好去饮酒作乐,躲在这种地方谈什么正事?”

陈雄的酒量颇巨,此时脑袋还清醒得很。所以,一句打趣过后,他见三人全都在打量自己,他不禁大为诧异,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并未有什么狼狈出洋相的痕迹,他顿时不解地问道:“我说平北伯苗公公张公公,你们这般看我做什么?”

“老陈啊。”苗逵见徐勋没有阻止,便笑眯眯地说道,“你可愿意留在宁夏镇?”

“留在宁夏镇?咱们不回京?”尽管陈雄脑袋还清醒,但反应却没这么快,此时有些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见徐勋和张永都笑开了,他突然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一时又惊又喜,“这是说……这是说……”

“这么简单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出了安化王朱寘鐇这么一档子事,姜汉的宁夏总兵自然是当不下去了。既然要人递补,咱家和苗公公商量觉得肥水不流外人田,再说你从游击到参将,也曾经在边镇多年,此前数战也大功小功积攒了无数,又升了官厅副总兵,这总兵你是当得起的。”苗逵毕竟是陈雄的老相识,这会儿仍然是他开口,但说到这里,却少不得加重了语气说道,“就看你愿不愿意挑了。”

尽管兵部尚书是刘宇,而且九边总兵这样的职司并不是那么容易定下的,但陈雄丝毫不怀疑眼前这三个人有这样的能耐。因而,他只是片刻的迟疑之后,便爽快地点了点头道:“怎么会不愿意?在京城憋闷了这许久,有独当一面的机会,我求之不得!”

“好!”

徐勋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就对张永和苗逵说道:“老陈阴谋诡计的事情他不擅长,你们两个和他说说,我就不掺和了,再四处走走。”

眼见徐勋竟是潇潇洒洒当了甩手掌柜,走得比谁都快,张永和苗逵一愣之后,便双双骂了一声,紧跟着,苗逵便拉着陈雄道:“放着大好的酒宴不吃,偏要在这吹风说话,咱家和张公公干过一次这种傻事,眼下可不这么傻了!走,咱们边喝边说!”

下头的庆功宴上已经是不少人都醉得东倒西歪,徐勋知道,倘若自己还是当年的府军前卫指挥使,这当口下去与众同乐没关系,如今却不适宜去凑这热闹。因而,在几个高阶军官的席上露了个面喝了两杯,他便悄悄退席,很快得知了宁夏总兵姜汉亦是早早消失不见的消息。稍一沉吟,他便唤了曹谧过来,对其耳语吩咐了几句。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32章 双雄会

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这句话从古到今,几乎都是不变的真理。

文官们若是在朝堂中一时错判了形势,兴许还能东山再起;而武将们一旦打了败仗,性命多半就直接赔进去了,还得搭上下头无数将士。就算侥幸能够保全自己的性命,回到京城也避免不了被追究败军之将的罪责,国朝之初最有名的一次便是深受宠信的淇国公丘福一仗大败丧师三十万,尽管自己当场身死,可盛怒之下的永乐皇帝仍是将其家眷一并流海南。

姜汉却一直认为这公平得很。武将战功封爵,世职则是可以让子孙后代承袭,就算出了败家子,一般情形下总有条养家糊口的路子。可文官的荫袭也就是一两代人,本朝那么多有名的宰相,家里别说能够三代都出进士,连着两代能够出息的就很少见了,竟是印证了一句话,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换成大白话便是富不过三代。所以,他一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凡事都谨慎得很,可结果这一次却捅了这么大的一个篓子!

从热热闹闹的庆功宴上回到了自己的总兵宅,尽管地方还是原本的地方,人还是从前的人,姜汉仍然忍不住生出了一种异常萧索的感觉。他已经快到知天命之年,在各镇总兵中算得上是年轻的,妻子留在老家照顾身体病弱的母亲,抚育一对儿女,他身边只有一个老妾照顾起居,丫头仆妇两只手就能数得上来,倒是外院的亲兵养了不少。

此时此刻,此前喝了好几杯闷酒的他一点也不想回到内宅休息,索性径直来到了西边的演武场。月光照在水磨青砖的地上,照在兵器架子上,显得空旷而又幽深。酒意被风一吹,原本就有些渐渐上头的他一时兴起,索性走到兵器架旁,随手抄起了一把少有用过仿唐陌刀,掂了一下分量便奋力挥舞了起来。然而,毕竟酒喝多了些,再加上脚下虚浮,这陌刀的分量又着实太重,他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了胳膊,随即苦笑着叹了一声。

“也不知道回京之后是个什么下场。”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亲兵的声音:“大人,曹大人来了。”

尽管曹谧的品级原本还不到被人称之为大人的地步,但姜汉却一丁点都不敢小看了这位年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少年人——要知道,年纪和曹谧也差不多的徐勋,是一个怎样妖孽的存在。因而快步迎出来的他强打精神和曹谧寒暄了两句,正要试探着问其来意,曹谧却直接问道:“听说刚刚姜总兵逃席而去,结果回来在演武场练了一会武?”

“呃……”姜汉有些尴尬地斜睨了一眼那亲兵,暗骂人多嘴,但随即便赔笑道,“年纪大了,多喝几杯就吃不消,所以只能逃席而去。结果也是因为酒喝多了,老夫聊发少年狂,到演武场随手试一试,结果一把陌刀便经受不住了。”

曹谧这才轻轻点了点头,一板一眼地说:“我家大人看见姜总兵逃席而去,所以让卑职来看看姜总兵去了哪儿。既然姜总兵是回了总兵府,又还有豪兴演练兵器,我家大人让卑职捎带的话便可以说了。大人说,倘若姜总兵还有东山再起之志,那让卑职对您说一声,闲住之时,别把武艺军略给丢下!”

等到曹谧深深行礼后转身离去,姜汉先是愣在了那儿,随即便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此前的彷徨难安一扫而空。他的治下出了这样了不得的谋逆大案,他这个总兵难辞其咎,轻则削职为民,重则流放,他根本没想过还有冠带闲住的可能性。毕竟,保住了官身,便是异日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而不像削职为民那般,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位新君登基的恩赦,毕竟小皇帝还年轻,那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数日之后,宁夏平虏城东岸十几里处的一个小丘上,先到一步的徐勋看着不远处那一支三四百人的小股兵马疾驰而来,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而他身边的陆海等人,就没有这么轻松了,连续不断的军令传了下去,一时间箭上弦刀出鞘,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直到那边厢的兵马在相隔两百步远处停住了,紧跟着又有人出来喊话,这边厢江彬看了一眼徐勋,便主动拨马上了前去。好一会儿,他才调转马头疾驰了回来。

“大人,是火筛没错。”说了这么一句话后,江彬又补充道,“那个乌鲁斯博罗特也来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对于寻常人来说自然如此,但对于今次见面这三个人来说,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在最初提防地逐渐接触之后,竟是仿佛一时相谈甚欢。然而,只有紧紧跟着徐勋以备翻译两边话语的江彬和曹谦才知道,笑吟吟地唇枪舌剑并不是儒生的专长。而眼尖的他们甚至能够清清楚楚地发现,乌鲁斯博罗特那只手一直正在玩弄袖子里那把短刀。一时间,两人全都只觉得后背上的毛都炸了起来。

一番试探之后,火筛方才若有所思地笑道:“中原有一句古话,叫做自古英雄出少年,所以,我对平北伯已经仰慕很久了,今天能第一次相见,说来也是长生天赐下的缘分。”

火筛知道徐勋年轻,但这样的年轻,仍是让他惊叹不已,一时间竟冷不丁想到了达延汗巴图蒙克即位时的情景。那时候的巴图蒙克只不过是满都海背着四处征战的一个孩子,如今时光一晃过去了几十年,他老了,而巴图蒙克虽是正当盛年,可也好不到哪儿去。征战给巴图蒙克带来了众多创伤和旧病,只可惜不曾磨灭了他的野心和雄心壮志。

蒙古和明国,必然还会有一战!只可惜,他未必能看得见了!

“我对太师也是闻名多时了。”

尽管达延汗巴图蒙克并没有封过火筛为太师,而明朝对太师这种衔头也是绝不会轻易封赏,但徐勋还是用了这样一个火筛一直对外的自称。然而,下一刻,他便词锋一转道:“从宣府大同直到延绥宁夏,你的足迹踏遍了我大明诸边,但凡武将,有的畏你如虎,有的则是痛恨得恨不能噬你骨肉,至于百姓,则是一听到你的名字便会惊惧交加。只可惜,再骁勇的将领也扛不住时光。太师,你老了。”

被人当面说老了,换成别人必然会怒不可遏,但火筛是什么人?他眯起眼睛笑看着徐勋,好一会儿才仿佛漫不经心似的说道:“谁都会老,就如同平北伯如今正当少年意气风发,又受你们皇帝的信赖宠信,可这种东西能有多长久,你自己应该清楚才是。倒是我这辈子活了七八十岁,本钱都已经活回来了!”

乌鲁斯博尔特也冷笑道:“鸟尽弓藏的事情,你们中原的皇帝可没少做过!”

江彬和曹谦简直不敢翻译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很想找两个更加妥当的词语,但在徐勋那逼视的目光下,两人不得不硬着头皮分别把火筛的原话和乌鲁斯博尔特的一块译给了徐勋听。见这位平北伯微笑着仿佛没事人似的,他们方才松了一口气。

“我的事情,就不劳太师和二王子担心了。”徐勋哂然一笑,这才慢悠悠地问道,“不知道汗庭的那位济农三王子,此番狼狈而归之后会怎么在你们那位大汗面前交待?”

刚刚彼此试探之后又是一阵言语交锋,此时涉及正事,乌鲁斯博尔特也就收起了此前的敌意。尽管他是败在徐勋手中方才有之后的屈辱和亡命,但毕竟不是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看了一眼火筛,他便沉声说道:“巴尔斯博罗特大败而归,汗庭之中支持我大哥儿子为继承人的呼声就占了上风。他虽然侥幸逃了一条性命,但损兵折将之后威望大减。而我派人把图鲁勒图完好地护送了回去,也让不少图鲁勒图的追求者觉得他无能。”

说到这里,乌鲁斯博罗特想起火筛曾经对江彬说要把图鲁勒图送给徐勋,忍不住又盯着徐勋看了片刻,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如今汗庭之中纷争不断,太师正好能够腾出手来。之前平北伯那个趁火打劫的提议,如今要收回去还来得及!”

“收回去?”徐勋见火筛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他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好一会儿,笑声戛然而止的同时,他便直截了当地说,“我怎么听说,二王子那位父汗,如今正在各部点兵,不日就会大军开拔?”

乌鲁斯博罗特顿时脸色一沉,旋即方才嗤笑道:“平北伯莫非以为我是三岁小孩,会被你这一诈吓倒?”

“是不是诈你,二王子自己知道。”徐勋斜睨了一眼火筛,无所谓似的说,“横竖对我大明来说,你那位父汗率兵过境不是一两次了,如今从宣大一直到陕西三镇,全都是严阵以待,再加上京城正在点兵,你那位父汗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真的全线攻进来。可是对于你们来说,这一击恐怕就未必吃得起了。倘若二王子认为我之前那提议是趁火打劫,那容易得很,咱们就此别过,就当我今天没来过!”

见徐勋竟真的扭头就走,乌鲁斯博罗特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脑际,一直在袖子里把玩的那把短刀一下子就露了出来。然而,曹谦和江彬原本就是一直严加戒备,此时双双佩刀出鞘,一下子挡在了乌鲁斯博罗特身前。直到这时候,火筛方才再次开了口。

“大战至今也就过去了十日,敢问平北伯的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33章 抉择

听到火筛的这话,徐勋方才缓缓停下了步子。然而,他却没有回头,而是就站在那儿哂然笑道:“太师这话问得不嫌唐突么?就好比当年我朝先帝崩逝,你们那消息比谁都快,如今这么一场大战,你们那位大汗是怎个光景,我朝当然不会不知道。”

火筛闻言顿时面色一凝。

这怎么一样!要知道明朝一直自居天朝大国,朝中人等甚至连蒙古国中君王更迭时那些亲戚关系都弄不清楚,对于草原上重要大战的交战双方乃至于死伤亦是不甚了然,怎会突然这样消息灵通了起来?想起徐勋此次动用的手段,他心里不由得突然闪现出了一个念头。

蒙古各部但凡稍有野心者,一直都有细作布置在九边各地,伺机打探中原朝廷变动,乃至于对蒙策略的变更,一切都了若指掌。而那些和各部有贸易往来的商贾边将等等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提供各种便利。但这是一把双刃剑,倘若明国也在那些商贾中派遣探子……

他冲着满脸愤怒的乌鲁斯博尔特又使了一个眼色,这才声音平和地说道:“大战将起,平北伯也不用一味说大话,你们明国虽然兵多将广,但要从京城调动军马,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知道,你们当年那位英宗皇帝御驾亲征,调动军马是快了,可结果却后续补给跟不上,再加上军令混乱,结果当了也先太师的阶下囚,你就算位高权重,也不是皇帝,这兵马调动能有多快?事到如今,我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被杨一清点名跟来的夏言距离这儿十几步远,虽说不得插话,可是,他身边却有一个精通蒙语的王景略在,听其小声翻译着那边的谈话,他倒不虞有什么话听不懂。然而,就是因为王景略的翻译过于大胆,他不禁听得一头冷汗直冒,暗想蛮夷就是蛮夷,对自己的君主都敢谋逆造反,更不用说在徐勋面前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了。

因而,见徐勋最终还是转过身来,朝着火筛缓缓走了回去,而曹谦和江彬亦是紧紧跟上,一时两边又低声说起了什么,他不由得向身边的王景略催促道:“他们都在说什么?”

尽管王景略已经是把自己的耳朵竖了起来,可竭尽全力也只能听到寥寥几个字,只能无可奈何地说:“夏相公,真不是我不给你翻译,这实在是听不见啊。我只听见什么茶砖,什么边墙,什么划定聚居区,别的什么都听不见!要不,咱们上前一些?”

夏言倒是很想靠近几步听听那边究竟在商谈什么,可不说徐勋会不会因此认为自己莽撞,就是那边厢虎视眈眈的蒙古人也不是好相与的,因而,他只能耐着性子站在那里,听王景略小声翻译好容易辨出的几个词句,心里猜测着两边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直到火筛等人大步离去,徐勋亦是带着曹谦江彬转身回来,他方才连忙迎上前去。

“传令下去,预备回宁夏!”

等到那边的几个将校立时传下军令去,徐勋方才对夏言说道:“公瑾,你这几天自己好好斟酌考虑,是留在陕西辅佐邃庵公,学一学那些实务军略,还是随我回京城。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回乡预备今年的乡试。不管走哪条路,选择都在你自己!”

自己当初慷慨激昂地对徐勋说了一通复河套的利害关系,本以为顶多得到一声赞许便是最好的结果了,可徐勋不但嘉赏了他的那番话,而且直接就把他捎带了上路,还让他跟着杨一清东奔西跑,领略了一回真正的行军打仗是怎么回事,此番又见识了从天顺年间开始就肆虐边疆,让九边上下不得安宁的火筛,还有乌鲁斯博尔特这位蒙古王子——因而,当看着徐勋撂下自己径直上了马,夏言不禁露出了几分犹疑。

回去乡试是不用再考虑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要是他志在今科乡试,那么此前就不会贸贸然丢下功课千里迢迢从南京跑到京城来。可徐勋给他的那前两个选择却让他委实难以决断。士为知己者死,加上从前那一桩,他是应该跟着徐勋回京的,尽管徐勋家中便有一个赫赫有名的唐解元,但唐伯虎擅长诗词书画,实务却是普通,他不愁没有用武之地。可是,跟着杨一清那些天里,他才知道什么是纸上谈兵,贸贸然置身于朝廷中枢政争,他一个监生真正能做的事情其实极其有限。可是,这种二选一的抉择,向来是最得罪人的!

“夏相公,夏相公?”

直到耳边传来了一阵唤声,夏言才一下子惊醒了过来。见是王景略那张胖脸几乎快凑到了自己的鼻根前,他慌忙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尴尬地干咳一声道:“对不住,一时走神了。”

王景略刚刚就在夏言身边,徐勋那几句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再加上这一程路上他奉了杨一清之命跟着夏言,心里约摸也有些计较,当即便笑眯眯地说道:“夏相公,恕我这个粗人多嘴说两句。刚刚平北伯的话我都听见了,此前我毕竟和他一路过一阵子,隐约觉得,他这话不是试探你,而是要你自个儿选一条路。跟着回京,自然脱不了幕僚策士,留在陕西说是辅佐杨大人,其实更要紧的是一个学字。否则,同样都是读书人考中进士之后放出去当官,为什么有些人能当大官,有些人却终身不过五品?”

夏言不想这肥头大耳的家伙非但不是草包,反而能说出这样精辟的话来,顿时愣了一愣。好半晌,他才反问道:“那你是说,我留在陕西?”

“老王我可没这么说,主意还是要夏相公你自己拿。”

王景略憨厚地一笑,可只要看过他王大胖子打仗风格的人,就知道这家伙和憨厚完全搭不上边。等到撇下夏言之后自己去上了马,见那书生依旧眉头紧皱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他便在自己那匹坐骑上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随即使劲拍了拍那马颈子。

“大黑,还是你主人我爽利。杨大人问我是去京城还是留在陕西,俺二话没说就直接答留下!京城那地方是好,可俺这胖子人生地不熟的,除了这一身肥肉之外,也就是些打仗守城的歪本事,去了京城岂不是连带平北伯都惹人笑话?宁为鸡头不为牛后,咱在这儿好歹是个说得上话的人,何必到京城去看人脸色?”

王景略的这自言自语实在是声音大了些,听得清清楚楚的夏言一面暗骂这胖子是故意的,一面却终于下定了决心。当这一路回程终于来到了宁夏总兵府的时候,他下马之后立时快步追上了前头的徐勋。

“大人,学生愿意留在陕西向杨大人学习实务军略!”

徐勋立时转过身来,见夏言满脸郑重,他沉吟片刻便笑着点点头道:“好,回头我就对邃庵公去说。既然你要留下,那你可得做好准备,接下来这几个月是陕西最忙的时候,而且那不是忙于案牍,而是四处奔走的,到时候撑不下来可是你自己的事!”

“是,学生一定会竭尽全力!”

“那你自己去做预备吧!”

见夏言长揖行礼过后转身离去,徐勋不禁满意地微微颔首。幕僚策士这等人他不是不需要,可甘于做这些事情的,不是科举再无希望的落第举人秀才,如张文冕此等人,就是像唐寅这样曾经从云端跌落谷底,如今虽说再次复起,却已经犹如闲云野鹤那样的人。而夏言这样年轻而又正当雄心勃勃的,留在身边还不如放到好地方磨练磨练,如此一来他日一中进士,便能立时三刻派上用场!

然而,当和杨一清会面之后,他却没有先提夏言的事,甫一落座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和火筛已经谈妥了,他会立时三刻组织麾下人马腾出沿河那段地方,你先把人送上去预备筑边墙事宜。但是,不用进展太快,接下来就会到了黄河的丰水期,要渡河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将此前兴武营这一带的边墙加固严实,这才是重中之重。”

“那火筛的条件呢?”

“茶叶、粮食、兵器。”

徐勋言简意赅地说出了这六个字,见杨一清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他便开口说道:“茶叶可以给,粮食只能少量少量地给,至于兵器,让先头那些商旅去做,夹带数量不许超过从前,而且要严格限制箭支数量。”

杨一清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便面色凝重地说道:“河套虽好,却不值得火筛非得占着这么一块地方不去,他应该能看出来,圈河套对他有一时之利,但却有长久大害。难道说……”

“也许你猜得没错。这次会面,火筛颇有些色厉内荏。他从天顺年间就开始率兵入寇,如今七老八十,别说是草原上日日拼杀的汉子,就是中原养尊处优的富家翁,也应该快支撑不住了。倘若不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外孙又没法接过重担,他应该不会这么容易屈服。”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对于这种话题,并不喜欢伤春悲秋的徐勋和杨一清都沉默了,但沉默之中却有几分如释重负。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徐勋方才话锋一转提到了夏言的事,杨一清自然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下一刻,这位三边总制却开口道出了另一件事。

“对了,安惟学离城进京去了!”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34章 天子之怒

对于京城来说,四月末的天气已经足够炎热了。大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照得人脑袋发昏,但凡不是必得在这时候出来的人,往往都在阴凉去处躲着,而那些必要在这时候出来走路干活的,也都动作飞快,只想着事情做完能歇口气纳个凉。

然而,就在这大中午最毒辣的日头底下,却有一个五十出头的干瘦老汉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暴晒。他额头已经满是豆大的汗珠,身子也摇摇欲坠,但脚下却不敢挪动半步。而就在他身前不远处,便是他进进出出过无数次的凝翠亭,可这一次,就是那么十几步的距离,他却愣是不敢靠近。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就在刘瑾只觉得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是滚烫,眼前一片模糊,脚下也险些支撑不住的时候,旁边却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搀扶住了他。迷迷糊糊的他看清楚那是瑞生,紧跟着就瞧见了面前余怒未消的朱厚照。松了一口大气的他蠕动嘴唇叫了一声皇上,可下一刻,他便脑袋一偏昏了过去。

朱厚照先是一愣,随即便气急败坏地叫道:“刘瑾,给朕醒醒!”

瑞生见自己搀扶着的刘瑾一动不动,而朱厚照那脸上表情说不清是焦虑还是担心,情知这不是落井下石的时候,连忙出声说道:“皇上,恐怕是中暑了,得赶紧请太医。”

“对对……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太医!把太医院那帮子人都给朕叫来!”

虽说此前心里还窝着一肚子火,可是,真看着头发花白的刘瑾就这么昏倒在面前,朱厚照仍然生出了几分懊悔来。安化王朱寘鐇造反固然是可恶至极,张永和苗逵联名的那通奏折上所述王宁李增邓广的所作所为,固然这几人全都是罪该万死,可这也不能全都怪刘瑾,徐勋收拾善后的奏折上不是提到,朱寘鐇早有乱谋,上上下下笼络了不少宁夏文武?人派出去了,谁会知道竟然会在外头打着他这个皇帝和刘瑾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名号招摇撞骗?

因而,等到将刘瑾送到了西苑太素殿中,几个急急忙忙赶过来的太医御医先后诊治,道是轻微中暑,开了好几个方子,朱厚照却仍没有离去,直到院使亲自赶来,几针下去把刘瑾弄醒了,他这才总算安下了心。因见刘瑾诚惶诚恐地要坐起身来,他当即不由分说地把人按在了床上,又劈头盖脸地痛斥了起来。

“朕正在气头上,你就不会乖觉些,先退下去等朕气消了再来见?一大把年纪了,在那样毒的日头底下站着,你难道想找死?你死了倒痛快,不知道朕有多担心么?”

听到小皇帝一怒之下,竟是说话颠三倒四了起来,原本心里七上八下的刘瑾终于如释重负。然而,当着朱厚照的面,他仍然哭丧着脸说道:“皇上,这都是奴婢看错了人,方才招惹出了这么大一场祸事,别说站在太阳底下思过忏悔,就是跪在这日头底下也是应当的。都是奴婢识人不明任人唯亲,这才让皇上被人诋毁,奴婢罪该万死……”

“好了,你给朕闭嘴!”

朱厚照恶狠狠地瞪了刘瑾一眼,随即冷哼一声道:“来人,把刘瑾送回直房歇息,要什么药只管去御药局取,司礼监的事情不用他去照管了,奏折全部送到朕面前来!”

刘瑾闻言大吃一惊。皇帝这番话固然显示出自己仍是宠眷未衰,司礼监也并未让别人去染指,可小皇帝突然勤奋了起来,打算看这些天的所有奏折,那万一有什么干碍的东西,麻烦就大了。于是,尽管对张文冕建议这场苦肉计的结果最初还算满意,此刻他却不免有些慌乱了起来,一掀被子便顺势滚了下床跪在了小皇帝面前。

“皇上,奴婢多谢您的体恤,可这大热天的,如今累计的奏折又多,倘若您真的全都看下来,别的事就什么都甭想做了。司礼监少了奴婢一个耽误不了事,还是让他们照旧节略呈报才是,外头还有几位阁老呢。只是奴婢铸成这样的大错,日后恐怕再也服侍不了皇上了,还请皇上一定要珍惜自个儿……”

朱厚照也只是一时兴起方才说要遍览所有奏折,可一想想那是一项多么繁重的任务,他歪着脑袋一想,最终便决定还是听刘瑾的。可听到最后一句,他顿时恼了,上前一把抓住刘瑾的胳膊,轻轻巧巧就把这干瘦的家伙给拎了起来,端详了人老半晌方才沉声说道:“你回去先养着,这种丧气话给朕少说!你才多大年纪,再跟朕十年二十年不在话下!”

眼见刘瑾涕泪交加,想要跪下磕头却被朱厚照死死拽住,一旁的瑞生忍不住暗自咂舌。他起初还以为这次的事情足以让刘瑾栽个大跟斗,甚至于下台也不足为奇,谁知道刘瑾连负荆请罪都还没做到,只在太阳底下晒了这一场昏了这一次,小皇帝就说出了这样的话来。一时间,他大为庆幸在最初得到消息之后偷偷溜出城去见了一回萧敬。

还是萧敬郑重地嘱咐他,平日该怎样现在还怎样,千万不要贸然行事以至于弄巧成拙!

等几个小火者把刘瑾抬走,朱厚照却没有离开这太素殿,而是面色很不好地跌坐在靠着南窗的软榻上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突兀地问道:“安化王朱寘鐇的那道檄文,你也看见了?”

尽管这屋子里除了瑞生,还有两个太监在,但瑞生知道这话只可能是问自己。因而他迟疑片刻,这才低头说道:“皇上忘了,小的不是看见,是您读了出来,小的都听见了。”

朱厚照愣了一愣,随即才突然笑了起来,但那笑声却不如平日里的纵情畅快,却是蕴藏着深深的怒火。因而,当他问出下一句话的时候,原本就气氛僵硬的屋子里更是弥漫着一股让人窒息的沉默。

“主幼国危,奸宦用事,舞弄国法,残害忠良,蔽塞言路……嘿,说得真够好听的!朕虽然年少登基,可也不是凡事被人糊弄的性子,怎么在他们眼中,朕就成了个少不更事的幼主了?至于残害忠良,朕就更不明白了,那些个忠良们一个个是自己要走的,还有就是上书危言耸听的,这些人不走,难道还要朕把自个信赖的臣子给撵走?要不是徐勋说安化王朱寘鐇竟已经被一个歌姬手刃刀下,就冲这一篇颠倒黑白的檄文,朕就要把他押回京城碎尸万段!”

瑞生心里很明白,小皇帝暴怒之下的这番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发泄心中的怒火,因而只低下头不吭声。他都如此,另外两个太监就更加沉默了,垂手低头的时候,恨不得把头直接埋进衣领里头去。果然,朱厚照越说越怒,随着他劈手砸了一个杯子,这几天在人前一直死死按捺的火气,这会儿全都显露了出来。

“不但是西北,畿南一带那些土匪盗贼抢地盘的连场大战也被人拿出来做文章,要是他们知道那是徐勋设计在剿匪,朕看他们是不是无地自容!说什么盗匪横生,都是因为朝中奸佞横行!说什么民不聊生,需得施行旧时仁政,不能妄动祖宗成法!说什么偏听则暗,需得广开言路,就差没直接让朕下罪己诏了!这些混账,这些混蛋,混账王八蛋!”

朱厚照这一气之下脑袋发昏,一口气把那些在群臣面前不能露出来的脏话一股脑儿倾泻殆尽,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他一下子往后重重一仰,好一会儿才无精打采地说道:“不知道徐勋什么时候回来……他不在,刘瑾又那个样子,朕都不知道该找谁好好说说话……”

话音刚落,瑞生正为难该怎么答话的时候,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皇上,提督西厂谷公公求见。”

“谷大用?”朱厚照微微一愣,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歪着脑袋想了一想,突然闷声说道,“对他说,朕心情不好,见他也是发脾气,有什么事改天再说!”

这个答复显然不能让外头通报的那个小太监安心。然而,声音还是立时没了。只不过,隔了好一会儿,门外却直接响起了谷大用恭谨的声音:“皇上,奴婢真的有要紧的事情,可容奴婢进来说话?”

不等朱厚照拒绝,随着门帘被一只手高高打起,竟是笑容可掬的谷大用直接闯了进来。见小皇帝愕然之后就露出了气恼的表情,谷大用行过礼后就笑眯眯地说道:“皇上心情不好,才更应该见见咱们这些从前的旧人。您从前也有过不高兴的时候,要说疏解这些情绪,有谁能比得过咱们?奴婢今儿个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要告诉皇上。好消息是,听说平北伯已经从西边的宁夏动身回京了。”

朱厚照听到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原是根本不想听,可谷大用一口气把好消息说了出来,道是徐勋已经动身回京,他立时眼睛大亮,竟是连坏消息也不觉得有什么愁人了,立时追问道:“那坏消息又是什么?”

“这个嘛……”谷大用却停顿了片刻,这才干咳一声道,“奴婢察知,有人要对平北伯不利。”

第七卷 寒光照铁衣 第535章 归心似箭,杀意伏

去的时候沿边墙查看各堡兵备武备,或停留或深查,即便走马观花,一路仍然耗费了不少时间,而回程的时候徐勋就没那么多麻烦了。他依旧过其城而不入,日行夜宿,而且不再走沿边驿道,而是边镇腹地的官道,因而只精选了三十名护卫驰驿而行,每日都要行进三百里左右,每日只睡三个时辰,其他时刻都在马上。这样的速度虽比不上四百里六百里这些特别加急的军情文书,却也已经相当惊人,当他耗费七八日,这一日午后终于进了居庸关南口时,身心疲惫的他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入关入关,虽说这个关字有众多解释,但对于时下来说,进了居庸关,那就算是真真正正快回家了。宣府到京城不到三百里地,他今日不到卯时就从宣府城外的驿站出发,看情形应该能在日暮之前进京——当然,就算关了城门,他就算坐了吊篮也非进城不可!

居庸关的关沟便是赫赫有名的太行八陉之中的军都陉,尽管如今的燕京八景被李东阳妙笔一添的十景诗中,又加了南囿秋风、东郊时雨两项,变成了燕京十景,但居庸叠翠仍然位列十景之中,且享誉盛名。过了北关之后,走在两边重峦叠翠的关沟之中,即便时值中午,气温不可避免地渐渐上升,但徐勋仍是生出了几许心旷神怡的感觉,一时不禁放慢了速度。

他这一慢,别人自然纷纷跟着勒马不提。曹谧此番仍是留在宁夏,此刻便是曹谦跟着策马上来,见徐勋若有所思地仰头看着两边的山峦树木,他便开口说道:“大人,这儿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初蒙人灭金就是进的此关,后来我大明建国,是中山王和开平王带兵重建的这居庸关。此前咱们经过这儿的时候还查看过军备,却是比各边那些堡垒好多了。”

“就在近畿,要是连那些糊弄我们的表面工夫都不做,那就说不过去了。更何况……”徐勋想起前年虞台岭之战后,王守仁还曾经到居庸关整饬军备,又想起人已经被远远打发到了贵州龙场驿,连带其父王华也一样左迁到了南京,忍不住怔忡了片刻。就在他这微微发呆的时候,江彬突然策马疾驰了过来。

“大人,这条道仿佛有些不对劲。”江彬见曹谦皱眉看他,他也不在乎,只加重了语气说道,“这条道是京畿往西北的要道,平日里怎么也应该车来马往络绎不绝才对,可咱们从居庸关出来之后,这一路倒是超过了不少大清早出发前往京城去的车马,可是来的车马却几乎都连影子都看不见。可之前入关的时候,可没人提起过这前头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