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妃嘴里发苦,怎么可能无事,她的双眼里满满的不安,无意识绞着手中丝帕。

迎着他的目光,宁王叹了一声,直接点破她的恐惧,“你莫怕,短时间内,他们不会动我。”

被说中心事的宁王妃脸色微变。

宁王自嘲一笑,没能趁乱要了他的命,那边暂且不敢再对他下杀手,眼下可没燕王替他们背黑锅。一旦他暴毙,就是明晃晃告诉天下人,小皇帝这皇位来路不正,所以迫不及待地要铲除兄弟。小八异军突起,出人意料的登上皇位,朝廷上下远没表现的那般信服。

宁王妃嘴角颤了颤,“那当新皇稳定了局面之后呢?”心底最深的恐惧被摊在明面上,宁王妃问出了自己最想得到答案的问题,她害怕,害怕新君容不下他们,也怕宁王不服,筹谋反击。

比起至高无上的皇位,她更想要的是平平安安。其实,她也不是那么想当皇后,当皇后太难了,不能妒不能忌,要识大体。

宁王嘴角渐渐抿成一条直线,良久,他缓缓说道,“你放心。”

“这么晚了还不睡。”陆见深掖了掖陆夷光盖在腿上的毯子,握住她的手。

陆夷光望着他,“等你回来,做了宵夜,要不要吃一点?”

陆见深点头道好。

半夏端了两碗素三鲜面进来,先皇驾崩,为人子女得茹素。

陆夷光不饿,只略略挑了两筷子面。

用过宵夜,洗漱后,两人并肩躺在床上,陆见深抚着她微蹙的眉心,“有心事?”

睫毛轻轻颤动,陆夷光抬眼,声音发闷,“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八弟,父皇瞒的可真好。”

望着她红肿的眼眶,陆见深心里发疼,她是真的为先帝的死伤心,先帝以为阿萝是他亲女,这些年对阿萝着实不错。

“圣心难测。”来龙去脉太过复杂,恐她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这节骨眼上容不得差池,待局面稳定之后,他会细细告诉她,毫无保留。

陆夷光双眼望着他,眨了眨眼,抱住他的腰,在他胸口蹭了蹭,强健的心跳在耳边规律的跳动,令人无比踏实。

她相信,他绝不会做伤害她的事,那些谣言都是有心人的恶意造谣。不然,丈夫,父亲,让她情何以堪。

陆见深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阿萝,你记得,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嗯,我知道。”陆夷光轻声道,他说,她信。

冗长繁复的国丧之后,新君在钦天监择下的良辰吉日举行登基大典,八皇子正式登基,在这之前,虽然他已经是被称为陛下,到底还说不上名正言顺。

已经成为太后的方皇后和德妃思及新君年幼,定下四名辅政大臣,陆徵萧琢赫然在列。

新君下旨,赐安王、宁王双俸,加千户封邑。又封幼弟十皇子为承平郡王。

诸长公主晋大长公主,诸公主晋长公主。

封赏皇亲之后,再是朝臣外戚。

一条接着一条的旨意,安抚着紊乱的人心,新旧交替产生的混乱,局势从表面上看来趋于稳定。

陆夷光觉得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一切都该回到轨道上了吧。

然,陆夷光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脸正色的陆见深,眼角因为震惊而颤动。

尘埃落定,也到了让她知道真相的时候,她有权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

陆见深刻意放缓声音,目光温柔安抚,“阿萝,我知道一时你难以接受,你听我慢慢的说。”陆见深简单地将萧琢和陆清猗的往事说了一遍。

陆夷光心绪汹涌如惊涛拍岸,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拍得她头晕耳鸣。继她喊了十六年的爹不是她的爹之后,她喊了两年的父皇也不是她的父皇。

陆夷光扯扯嘴角,不是想笑,只是想表示她还好,可实在扯不出来,深吸了一口气,“过上几年不会又有反转了吧。”她有些怕了,父亲真真假假,可她付出去的感情都是真的。

心口发疼,针扎一般,陆见深拥她入怀,怜惜地亲了下她的额头,“说什么傻话,不是故意要隐瞒你,实在是情非得已。”

道理陆夷光都懂,可懂不意味着感情上立马能接受。大哥说的话,她都信,所以,是先皇拆散了她亲生父母。这两年她一直在认贼作父。可先皇对她的好,实实在在。

陆夷光咬了咬舌尖,“先皇的死?”

陆见深身体猝然紧绷了下,徐徐说道,“因果相报。”

皇帝的身体是温御医弄垮的,神医可救人也能不着痕迹地杀人。

燕王逼宫,背后有萧琢的痕迹,也有他们陆家的推波助澜。他们需要一个让八皇子顺理成章继位的契机。

那份圣旨是他伪造的,身为中书令,过手的圣旨无数,模仿皇帝的字对他而言信手捏来。

陆夷太阳穴一突一突的涨痛,脑袋里嗡嗡嗡作响,各种画面各种念头蜂拥碰撞。

陆见深抚慰地顺着她的后背,“这是上一代的恩怨,与你无关,你不要多想,一切都过去了。”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萧琢很久没有这样紧张了, 哪怕是燕王逼宫那一晚, 也没有此刻这般紧张。

他觉得嗓子眼发干,不住地喝茶, 在即将把整壶茶喝干的时候, 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

萧琢站了起来,望着门口,往前垮了几步。

陆见深携着陆夷光缓缓走来, 看见了立在门前的萧琢, 侧脸看着陆夷光。

陆夷光心里乱糟糟的, 见萧琢看过来, 牵了牵嘴角。

陆见深温柔一笑, 领着她入内, “侯爷。”

萧琢颔首, 目光落在陆夷光面上, 露出自己最温和的笑容,“你们来了。”

陆夷光拘谨地笑了笑,从陆见深处,她知晓了他和生母的往事, 两情相愿的璧人,奈何造化弄人, 以至于阴阳两隔。

对于萧琢才是她亲生父亲这件事, 她震惊, 却没有难以接受。比起亲生父亲是谁, 对她而言, 养父养母不是她父母才是最难接受的事实。

所以两年前被告知先皇是她生父时,她反应会那么大。

现在,他们又告诉他,先皇不是她生父,萧琢才是。

短暂的震惊之后,陆夷光平静的接受了,甚至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丈夫、父亲这道难题,终于不再困扰她。

陆夷光抬眸,对上萧琢不加掩饰的慈爱目光,心里一软,说来他也是个可怜人,被夺人所爱,二十年来伶仃一人。

陆见深看着她,询问,“你们要不要单独说说话?”

陆夷光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本该是最亲近的人,然而阴差阳错,却成了陌生人。

“我就在边上,你们慢慢说。”陆见深握了握陆夷光的手,再次向萧琢示意,旋即离开。

陆夷光目送他离开,转过脸来,就听萧琢笑着道,“你们感情很好。”

陆夷光有些不好意思。

“思行是良人。”萧琢点点头,“他会是个好丈夫,将来也会是个好父亲。”

见他眼角竟然透出淡淡湿润,陆夷光怔了怔。

萧琢似觉失态,别过眼,“别站着了,过来坐。”

“您也坐。”陆夷光客气道。

二人坐下,互相望望,皆没有说话。

萧琢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见到她人之后,却有一种不知从何处开口的茫然。

陆夷光看看他,他这模样倒是与往前所见的威严大相径庭,不由心软了下,想了想,“您能和我说说您和我母亲之间的事吗?”

萧琢自然愿意,挑着他和陆清猗之间一些乐事说了,至于那些不开心的事,就让她过去吧。先帝已经驾崩,无论如何,先帝都养了她几年,待她甚好。在她面前说起先帝种种不是,只会让她尴尬。

随着萧琢的叙述,陆夷光对他们有了新的认识,原来他们年轻的时候是这样的,笑着笑着,心头涌上浅浅怜惜,有情人却不能终成眷属。

望着因为回忆而面庞生动的萧琢,陆夷光想,他们当年应该真的很相爱,所以在生母亡故后,他终身不娶。

起了话题之后,谈话便逐渐流畅起来。

萧琢喜动于色。

陆夷光也不再觉得那么尴尬。

约莫半个时辰后,萧琢目送陆夷光和陆见深离开,笑容是满足的。

女儿没有唤他父亲,但是他看得出来,在心里,她已经接受他了。他没有守护她长大,岂能奢求一见面女儿就认了她。

他们的身份,也注定他们不可能相认,甚至不能经常见面。因为他和陆徵同为辅政大臣,需要避嫌,两家还不能经常来往。

不过现在这样他已经心满意足,他和清猗拥有共同的血脉,还会不断延续传承下去。

以前他不知道自己除了打仗外还能做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他要守护自己的女儿,让她平安快乐。

见过萧琢之后,陆夷光心里一桩心事算是放下了,一扫前几天的魂不守舍,瞅着沐浴回来的陆见深,若有所思。

看她眼珠子转啊转,陆见深好笑,“想什么?”

陆夷光托腮,一本正经地问,“要是我死了,你会不会续弦?”他长得这么没好看,肯定有一堆姑娘争着抢着要嫁给他。

陆见深知道她是因为萧琢有感而发了,他走了过去,拥着她靠坐在床上,“不会,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个答案,陆夷光是满意的,算他识相。

“那你呢?”陆见深抵着她的额头,含笑反问,“会不会改嫁,或者养两个美貌面首?”

陆夷光故作沉吟,“要是遇上长的比你好看的,我可能会考虑考虑。”摸摸他俊美的脸庞,叹了一口气,“但是我觉得比你好看的应该没有了。”

陆见深惩罚性地咬了咬她的唇,“肤浅。”

陆夷光哼哼唧唧,“要是不肤浅,我怎么会看上你。”

陆见深无奈低笑。

陆夷光吃吃笑起来。

春去秋来,陆夷光的孝期满了,已嫁女守孝一年,公主府外的灯笼换成了红色的。

南康长公主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终于在陆夷光出孝第三个月上盼来了好消息。

不容易啊,陆见湛早前也成婚了,妻族是福建当地官宦之家,两口子都在那边,至今也没传出喜讯来。

陆见游也定了人家,只等来年完婚。

眼下南康长公主最关注的就是这边,长子年纪着实不小了,与他同龄的一般都有三两个孩子了。

得知喜讯,确认阿萝身体无碍之后,南康长公主广发请帖,请人过府赏花。

陆夷光也来了。

就听见南康长公主故作愁苦却又压不住得意地跟人说,“这以后啊,我就得担心我这几盆宝贝了,只怕都得被小家伙祸害了。”

这些年,她尽听着她们炫耀孙子孙女了,憋屈了这么久,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南康长公主通体舒畅。

对方就说,“可不是,我家里的花花草草都没逃过他们的手,可把我心疼的。”

南康长公主叹道:“都是冤家。”

“这算什么,那些带流苏的首饰也得小心了,前几天,我就被孙女扯了下,小丫头力气忒大,疼了我一天来着,你说她,她就给你笑,什么脾气都没了。”

南康长公主扶了扶耳边步摇,看来得重新打一批首饰了,又看一眼陆夷光,阿萝也得再打一批。

望着已经和人讨论起孩子几岁认字好的南康长公主,陆夷光:“…”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娘要是有条尾巴, 肯定翘起来了, 还得摇啊摇。”陆夷光想起来就好笑,从来没见过阿娘这么可爱的模样。

陆见深扶着笑得东倒西歪的陆夷光, “娘盼孙儿盼的眼睛都绿了, 岂能不高兴。”温柔地抚摸平坦的腹部,“我现在都有些担心,将来这小东西可别被宠坏了。”

陆夷光才不担心, 信心满满地拍拍肚皮, “才不会, 我不就没被宠坏。”

陆见深失笑, 想起她小时候的调皮劲, 已经做好了当严父的准备, 不然还不得翻了天。

“你笑什么?”陆夷光不满地戳了戳他的脸颊。

陆见深道, “想起了你小时候, 不知道孩子是像你一些还是像我一些?”

陆夷光认真的想了想,很有自知之明地说道,“正事上像你,其他地方像我好了, 自在。”

“那家里的屋顶还不得给你们娘儿俩掀了。”陆见深故作烦恼。

陆夷光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财大气粗地说道, “掀了那就再盖啊, 反正咱们不缺银子。”

陆见深:“你这是打算养一个败家子?”

“瞎说。”

小两口说着没营养的口水话, 拥着陆夷光的陆见深嘴角的笑容满足又温柔, 孩子还没有出生, 可只要一想起来,他已经觉得心口无比的充实。

下雪的时候,陆夷光终于显怀了,不过厚厚的冬衣一遮,又看不出来了,臭美的陆夷光对此很是满意。

下了雪,温度骤降,宫里的太皇太后又病倒了,听着消息,是差不多了,算算,太皇太后今年八十有五,实实在在的高寿。早几年,她身子就差了下来,宗人府和礼部都悄悄准备起丧礼了,可老人家几度病重几度都熬了过来,虚惊一场。

反倒是身体一直不错年轻了十几岁的傅太皇太后,先帝驾崩后,伤心过度之下,没三个月就去了。

不过这一次,太皇太后是真的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陆夷光看着面如金纸的太皇太后,知道老人家估计就这几天的事了。

太皇太后已经不大认得人,只认得一手抚养长大的宁王妃。

宁王妃憔悴的厉害,握着太皇太后的手,眼眶湿润。

问候几句,陆夷光和昭仁公主离开。

昭仁公主扶着陆夷光的胳膊离开永寿宫,在园子里遇见了过来探病的少帝和宁王。

掠一眼两兄弟,陆夷光行万福礼。

“两位皇姐刚从皇祖母那出来?”才十二岁的少帝还没到变声期,嗓音清亮。

昭仁公主道,“嗯,刚探望了皇祖母,陛下和七哥也来探望皇祖母?”

少帝:“来向皇祖母问个安。”

寒暄两句,双方分开。

陆夷光和昭仁公主恭送少帝,陆夷光多看了少帝身旁的宁王一眼。

都以为局面稳定之后,宁王会被清算,然而事实上,宁王的确没有先帝时期那么风光,但是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艰难。

宁王一系官员被打压,但有部分世家能臣仍然屹立在朝堂上,如郑氏、凌氏。宗室见内有两宫太后,外有辅政大臣,恐宗室无立锥之地,需要一人为维护宗室利益。

时至今日,宁王在朝上依旧有一席之地。

而少帝和宁王关系还不错。

陆夷光觉得少帝年纪不大,心眼委实不算少,或许是有高人指点。

宁王和四大辅臣有夺江山之仇,让宁王与辅政大臣互相制约,少帝的龙椅更稳当,当然也有翻船的风险,可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陆夷光倒觉得这样兴许是件好事,纵观历史,辅政大臣与少年帝王善始善终的寥寥无几。随着少帝日渐长成,两者之间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些猜疑。

加个‘外来隐患’进去,多多少少能缓和关系,弱化矛盾。

同样的对宁王而言,辅政大臣也是他的一枚护身符。在少帝找不到更好的取代他的人选之前。

陆夷光懂的道理,在后宫屹立七十年的太皇太后如何不懂,她这一生仅剩下凌素云这一滴血脉,最放不下的也是她。

夫妻一体,宁王好,外孙女才能好。

宁王看着尊荣,实则是如履薄冰,稍不慎便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