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表示自己很坦诚,为了表示对任刺史的信任和依赖,那封信是没有封口的。

当然了,就算封了口也没用。任刺史自己也是要给任平生写回信的,他可以很轻易的把信皮换掉,两封信合成一封寄走。

任江城细细想了想,觉得一则任刺史未必能发现,二则就算他发现了,自己也很容易辩解,“我想阿父阿母,盼望他们早日回到宣州城,在祖父膝下尽孝,合家团圆。”

外面传来暄嚷吵闹声,尤其是一个带着怒气的尖利女声,听着很是刺耳。

任江城娥眉微蹙,把信叠好,重新放回到小抽屉里。

“是谁这般放肆大胆?”王媪听到外面的声音,气得面红耳赤。

任江城神色淡然的站起身,“王氏来了。犯不上生气着急,来,咱们出去会会她。”

安东将军府一处依山背水、清雅幽静的庭院,院中植着数百竿青竹,挺拨修长,青翠欲滴,进到院中,便觉有一股清凉之意。

一名仆役从院处进来,穿过竹林,到了右侧的书房门前。

门前有两名黑衣府兵守着,他到了之后将东西转交,便由原路返回了。

黑衣府兵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门。

片刻后,门开了,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的大汉出来回略问了一句话,伸手接过了信。

门又重新关上了。

屋里,两名青年男子对坐奕棋。

主位坐着的那名男子白衣胜雪,宽衣博带,一头鸦羽般的乌发以白玉冠束起,面如凝脂,目如星辰,灿然生辉。

他这样的人才,一般的男子和他坐在一起便只能沦为陪衬了。坐在他对面的那人着浅绿色广袖衫,头戴碧玉发冠,生的也很是隽美出众,气质也很是潇洒脱俗,但是,若有人自外而入,第一眼注意的便是白衣男子。

他太引人注目了。

大汉垂手站在一旁,并不敢上前打扰。

一直到棋局结束,他都是安安静静的。

“我又输了!”绿衣男子推开棋子,气呼呼的。

“十四郎,您和十三郎兄弟之间,不必太在意输赢的。”黑衣大汉很善解人意的安慰。

被称为十四郎的绿衣男子哼了一声,跑到临窗前的长榻躺下,眼睛看向窗外。

“阿奴,你做什么?”白衣男子轻笑。

“晒太阳。”十四郎大喇喇的。

白衣男子施施然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掌,伸他的衣衫掀起来,露出白花花的肚皮,“阿奴,晒这里。”

“为什么?”十四郎瞪了他一眼。

说着话,他觉得肚皮处凉刷刷的,忙利索的把肚皮又盖住了。

白衣男子又替他掀开,“你自己都知道晒太阳,你腹中这些诗书,难道不需晒上一晒?”

“是的呢,十四郎腹中有万卷诗书,趁着今天太阳好,都拿出来晒晒。”黑衣大汉很会凑趣的说道。

这当然是在夸奖十四郎学识渊博,博览群书了。

十四郎眉眼间有了欢喜之意,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嘻嘻一笑,“那便晒晒好了。”舒舒服服伸长了身子躺好,双手交叉抱在脑后充作枕头,面色欣然。

白衣男子笑笑,“你晒书,我还有几件事要做。”要走。

十四郎伸手拉他,“哎,别走别走,躺下吧,咱俩一起晒晒太阳,说说话。”

白衣男子拍拍他的脸,“莫闹,是阿父交待的事。”

十四郎头耷拉下来,没精打采的,“阿父交待我也有事呢。我先走了啊。”

从榻上坐起身,趿上鞋子,往外走。

走到屋门口还回过头,“等我啊,晚上一起宵夜。”

白衣男子点头,他笑咪咪的走了。

黑衣大汉这时方恭敬的道:“郎君,任家的信。”

桓广阳沉默片刻,道:“是任家女郎给她阿父的家书么?”

黑衣大汉听他这么说,忙道:“虽是家书,不过既和陵江王有关,那么…”

桓广阳冷静的做了个手势。

黑衣大汉会意,熟练的升起烛火,拿着书信在上方烤了烤,之后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巧劲儿,便把信拆开了,信封却是丝毫无损。

信封里装着两张信纸,一张是任江城写给父母的家书,另一张上却是龙飞凤舞、泼墨淋漓的只写了一个大字,“可。”桓广阳略看了一眼,便放下了。

任江城那封看似平平无奇的家书,他倒是平心静气的看了又看。

“任家女郎的书信可有什么特别之处么?听说她字写的很好。”黑衣大汉笑道。

桓广阳看完信,缓缓道:“她在任家的处境果然不佳,在向父母求救了。”

“如此。”黑衣大汉呆了呆。

“以一类函件处理。”桓广阳慢慢折起书信,吩咐道。

黑衣大汉躬身,“是,郎君。”答应过后,他却是还有疑惑,“郎君,陵江王真的要造反么?就连他下属和女儿的信函,也需慎而重之,抄录留底?”

桓广阳正要将书信递到黑衣大汉手里,不知怎地,却又改了主意,“这封信由我亲自抄录。”

“是。”黑衣大汉下意识的应道。

他在郎君面前已经习惯服从了。

从书房出来,黑衣大汉在阳光下站了片刻,面色迷惘。难道陵江王殿下对朝廷的危害已经大到了这个地步么?任平生不过是陵江王麾下一名将军,任家女郎就更微不足道了,可是她的书信,郎君却要亲自抄录,不肯假手于人…

第12章012

“让八娘出来见我!”

“八娘怎地还不出来?做了亏心事,没脸见人了么?”

王氏声音越来越尖锐,话也说得越来越难听了。

能红、能白,还有其余的几个婢女在好言好语陪着笑脸劝她,她哪里肯理会。

“再不出来我便砸东西了!”不只不听劝,她还越发来劲了,伸手拿起桌案上的白色茶壶,用力摔在地上。

她力气很大,茶壶被摔成了碎片,被日光映着,白花花的一地。

“你怎么能这样呢?”

“有话好好说,为什么要砸东西?”

能红和能白脸色都变了。

王氏却是大喜,“摔东西的感觉真好,真痛快!”她眼睛乱转,看到一个花纹繁复美丽的青釉璎珞纹盖瓶,便伸手拿起来,捧得高高的,作势欲摔。

“不能砸!”能红急了,“那是我家娘子的陪嫁之物,很珍贵的!”

能白也被吓了一跳,失声叫道:“这是九岩窑啊,釉色高古,质地醇素,十分难得,我家娘子特地送来给八娘的!”

王氏两眼放光,恶狠狠的道:“那更得砸了!”

就是好东西砸得才过瘾啊,平平常常的物件儿砸着有什么意思?这是范氏的好东西,那更好了!就是要砸她的!

王氏兴奋得连腮帮子好像都透着亮光,双手将这珍贵的九岩窑举至头顶,眼看着就要狠狠的摔下来了!

能红眼里似要喷出火来,撸撸袖子,要冲上去和王氏拼命,“她也太欺负人了!”能白忙拉住她,“若是和她打起来,咱们有理也变成没理了啊。”能红急的跺脚,“那怎么办?眼睁睁的看着她把盖瓶给砸了么?那可是八娘的心爱之物!”

王氏嚣张得意,她带来的婢女和任江城的婢女推推搡搡,乱成了一团。

“砸啊,随便砸。”清亮又安静的少女声音,传到众人耳中。

一片混乱之中,她的声音却是人人都听到了,忍不住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任江城出现在楼梯上,居高临下看着王氏,花瓣般的嘴角噙着丝轻蔑笑意。

王氏不由的张大了嘴巴。这个八娘…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眼中含泪央求乞怜,还这么四平八稳的呢…王氏呆了会儿,更生气了,“这可是你让我摔的!看到一地碎片,你可不要哭!”

任江城连连冷笑,“我是不会哭的,只怕二伯母要哭。”

“我哭?”王氏差点儿没被任江城给气乐了,“我为什么要哭?该哭的是你吧,八娘?”

任江城一步一步从楼梯上往下走,曼声道:“二伯母出自名门,又嫁到了刺史府,定然是有些见识的。这九岩窑的盖瓶值多少钱,二伯母心知肚明。你这一摔,至少得摔下去十万钱吧?唉,六姐姐欠我的百两金还没交付呢,二伯母便来摔我阿母的九岩窑盖瓶了。二房真是有钱啊,百两金,十万钱,想必不在话下,伸伸手便能拿出来。”

“十万钱?”王氏愕然,“这么个瓶子,十万钱?”

她举着青釉璎珞纹盖瓶的手,有点抖了。

她知道这盖瓶一看上去便是好东西,却不知道会有这么贵。

这要是真摔了,估计刺史府上上下下,都得骂她败家吧?一下子摔掉十万钱啊…

任江城不紧不慢、从容悠然的下了楼梯。

王媪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一脸紧张,仿佛母鸡在保护小鸡。

任江城到了王氏近前,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挂着浅淡的笑,“二伯母要见我,是么?不知二伯母有何指教呢,是不是来替六姐姐交付那百两金的?”

“你还有脸提六娘!”王氏听任江城提起她的宝贝女儿,怒气上涌,大声喝道:“六娘被打被骂被罚,都是你这坏丫头害的!你还有脸提她!”

“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任江城不赞成的摇头,“六姐姐是被二伯父打骂责罚的,你这么闹,是在指责二伯父打的不对,骂的不对,罚的不对么?”

“你…你…”王氏被任江城气得说话都结巴了。

任江城微笑看着她,神色诚恳,语重心长,“你和二伯父是夫妻,有什么话和他私下商议便是,又何必这般公然指责他呢?二伯母,你这么做,会让二伯父很伤心的啊。”

王氏气得身体直发抖,“八娘,你跟谁学的,这么坏?”

王氏今天来找任江城闹,一个是看到任淑贞受苦大为心疼,要为任淑贞出气,另一个原因就是任江城一个十四岁的女郎,父母又不在身边,还不是由着她这做伯母的想怎么欺负便怎么欺负么?却没想到任江城寸土必争,寸步不让,就这么针尖儿对麦芒的跟她吵起来了,避重就轻,东拉西扯,把她说的哑口无言。

刘氏带着任淑慧、任淑然、任淑清,由数名婢女簇拥着,脚步匆匆的过来了。

王氏是背对着屋门的,并没看到这些人。

“二伯母这话说的可不对。”任江城心思动了动,一脸无辜,委屈的说道:“我阿母远在嘉州,我在刺史府一向是由夫人教导的。如今我这个样子,自然是夫人的功劳了,这还用问么?”

王氏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幸亏她身边一名婢女手忙脚乱的扶住了她。

能红却是眼疾手快,嗖的蹿过去,把王氏手中的盖瓶抢了过来!

“十万钱呢。”能白过来接应她,两人小心翼翼把盖瓶放回原处,后怕的拍拍胸。

王氏靠在婢女身上直喘气,伸手指任江城,“八娘,你不敬长辈,骄横无礼…”

任江城挑挑眉毛,走近两步,慢条斯理的问道:“我才说过,我是由夫人教导的,二伯母便质疑起我的教养来了。二伯母,你到底是对我不满呢,还是对夫人不满呢?若对我不满倒还罢了,我做小辈的只有战战兢兢服侍讨好,以图二伯母对我观改。若是对夫人不满,我可就没有办法了。”

任江城说着话的功夫,刘氏等人已到了门口。

“谁对夫人不满了?”刘氏高声问道。

“她!”

王媪、能红、能白等人不约而同指向王氏。

任江城含笑同刘氏、任淑慧等人见过礼,有些为难的指了指一地碎片,“二伯母气得把茶壶都摔了。”

王氏大怒,“八娘你血口喷人!你是说我对夫人不满,以至于在你房中摔东西泄愤,对不对?”

“这是二伯母说的,不是我说的。”任江城眨眨眼睛。

王氏站都站不稳了,靠在婢女身上,直喘粗气。

刘氏和任淑慧眼中都有了幸灾乐祸的笑意。王氏是次子妇,但因着是辛氏的外甥女,在刺史府内宅向来是比刘氏更得脸的。现在王氏被气成这样,这母女二人哪能不开心,哪能不高兴?刘氏趁机训斥王氏,“便是真对夫人有所不满,也要当面跟她老人家说清楚,和个晚辈私下里计较这些,成何体统。”王氏急得要辩解,“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任淑慧笑吟吟的走过去扶住她,亲热的说道:“叔母,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便改,也就是了。”王氏越发生气。

王氏板起脸,“八娘混淆视听罢了,我哪里有对夫人不满?”

如果王氏和任江城面对面争执,让刘氏支持一方,刘氏肯定还是支持王氏的。辛氏毕竟是王氏的嫡亲姨母,心里向着她,就算想挑拨离间也是做无用功。刘氏在心里盘算了下,觉得反正也训过王氏,出了口气,就算了吧。

刘氏便不疼不痒的又训了任江城几句,“小小年纪,还是要学好。尊敬长辈,言语谨慎,不得胡言乱语,更不许诽谤长辈,违逆长辈之意。”

任江城不由的心中冷笑,果然人人看着她这父母不在身边、无人撑腰做主的女郎好欺负么?哼,我偏不让你们如愿!

“长辈之意,这里头的说法可就深了。”任江城笑得温柔,“不许违逆长辈之意,八娘省得。不过,大伯母二伯母是长辈,祖父祖母也是长辈,打个比方,若二伯母的意思和祖父的意思不一样,那八娘是听二伯母的呢,还是听祖父的呢?八娘愚钝,还求大伯母指点。”

刘氏眼神凛冽,盯着任江城看了几眼。

任江城无知的回望过去,眼神单纯而明净。

任淑慧、任淑然、任淑清心中都是一惊,八娘变了呢,词锋恁地尖锐…

“自然是听你祖父的。”刘氏忍下一口气,语气温和的说道。

这刺史府的主人是任刺史,他才是家主,任性无礼的王氏到了他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如此。”任江城微笑。

她笑得太轻快太惬意,刺伤了王氏的眼睛,也刺伤了王氏的心。王氏横眉立目,“听你祖父的,又如何?你祖父忙成什么样子了,还管得了你们姐妹们的玩笑打闹不成?”

任江城针锋相对,“姐妹们的玩笑打闹,祖父自是无睱理会。若是有人拖欠了百两金不还,或许祖父便要问上一问了。毕竟任家的女郎赖账,影响的是整个任家的名声!”

王氏被她噎的涨红了脸,哑口无言。

实际上,她今天来闹除了想出气,还想借着这一闹把任江城弄的没脾气了,不敢再提百两金的事。百两金不是个小数目,她拿倒是拿得出来,不过拿出来之后,可就捉襟见肘、窘迫不堪了。

至于任淑贞,就算把她房里全部划拉一遍,也凑不齐百两金。

年少女郎,能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大笔钱呢。

刘氏在旁听着,心里快要乐开了花。百两金,这可是大出血啊,二房若是能出百两金给了八娘,那可真是元气大伤,精神不振,恐怕王氏三个月五个月的都缓不过来,那岂不是大快人心么?

刘氏把王氏拉到一边,做出很为难的样子,“论理我该帮你的。可八娘她不知怎地入了大人的眼,你想想,四娘和六娘是为什么被罚的?都和八娘有关,还都是大人的意思啊。触怒了大人可是不好,你说是不是?”

王氏心疼肚疼,“可是,百两金这么大的数目…”

刘氏笑,“六娘知道百两金是大数目么?她可是当着大家的面夸下海口,不只咱们听到,就连婢女下人也是人尽皆知。你若不还,连婢女仆从都会笑话二房的。”

王氏呻吟一声,腿一软,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任江城微笑,“幸亏二伯母方才没有将那青釉璎珞纹盖瓶给砸了,否则,还要再加上十万钱。”

这下子王氏连椅子也坐不稳了,顺着椅子滑到地上,盘腿坐着,放声大哭。

百两金,百两金…

让人心疼的恨不得立即去死啊…

王氏后来又跟辛氏求过情,辛氏沉下脸,“若是没人知道还能赖上一赖,六娘大声嚷嚷,刺史府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何赖得掉?真若是赖了,二房的脸面也便荡然无存了。”

如今赌博之风盛行,贵族人家的子弟以别墅、名人字画这样的大赌注随意一赌也是常见的事。便是输了千金万金,也要一笑掷之,面不改色,这才是名门子弟的风度。输了若是赖账,徒然惹人耻笑罢了。

王氏一颗心简直要滴下血来。

心里滴着血,赌债还是要清的。她终于还是咬着牙关凑齐百两金,交给了任江城。

任江城对财物并不在意,收到之后,告诉王媪,“您替我收起来吧。”

王媪一脸稀奇,“八娘自打出生以来一直是往外出钱的,如今竟然赚进一笔,生平头一回,难得难得。”拿着钱存到了库房。

任江城无语。

能红小心翼翼、异常轻柔的指着险些被王氏砸掉的青釉璎珞纹盖瓶,“十万钱呢,这么贵,不如也收起来吧。”能白用力点头,“就是,摆在这儿,太显眼儿了,太容易拿着了,太容易…”被砸了…

任江城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这盖瓶的年头不过数十年,又不是古董,怎么可能值十万钱。”

能红和能白同时呆掉。

能红先回过味儿来,“是您亲口说的啊。”

任江城一笑,“我随口说说罢了,莫要放在心上。”

能红和能白一起张大了嘴巴。

半晌,能红幽幽叹了口气,“您跟她说话的时候一本正经的,谁能想到您竟然是随口说说的呢。”

“是啊。”能白一脸的不敢相信。

任江城好心安慰她俩,“和随随便便的人讲话,不必过于严谨。”

能红:…

能白:…

第13章013

二娘任淑贤很少见的回了娘家。

任淑贤夫家姓孙,是本城旺族,家大业大规矩也大,任淑贤这才过门不久的新妇尤其是谨言慎行的时候,所以虽然同在宣州城,刺史府内却很少看到她的身影。

任淑贤回到娘家,自然是先去上房拜见辛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