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冰冷的手握住她指头。

慕容十三吓得尖叫一声,条件反射地跳起来。

“怎么了?”怎的突然面如土色,手指比自己还冷。

“我不会说出去的!”眼前这人生怕被打断一样抢着发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宁漱轩面容便有明显怔忡,过了半刻反应过来,眼中现出重重恼意:“你以为我要杀你灭口?我在你心中就是这般恩将仇报之人?”

呃……“你不是?”虽然他的样子看来像是受了极大侮辱,但是小命当前,她真的很需要确定一下。

宁漱轩闻言当真恼极,索性板过脸去不理她。

他这是生气了?那到底“是”还是“不是”啊……虽然她与人为善不是为求报答,但也没兴趣演绎个现实版的东郭先生与狼。

十三一时便有些战战兢兢,见这洞中潮湿森冷,就主动靠着洞口拾掇起柴火。

火堆燃起来,这洞里的阴暗与湿冷顿时被驱散不少,眼看她特地挑了远离自己的一边坐着,他面上刚缓和一些又恼,语气微厉道:“过来。”

十三抢忙摆手:“没事没事,我坐这里就好!你身体还很虚,我坐门口给你挡着风。”她这话半真半假,挡风是事实,但不敢离宁漱轩太近也不假。

这个宁六爷万年寒冰脸,性子反复无常,还藏了一身的秘密,她要想活得久一些,还是别与此人有太多牵扯为妙!

洞穴内怪异地静默着。一阵风过,火光跳了跳,墙壁上人影舛动。

十三不由敛了敛神,忽听到宁漱轩开口道:“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他目光灼灼望着她,在火光下看来大为不同,与平日冷若冰霜的模样判若两人。

来了!她表明心迹的时刻来了!

十三当机立断谄笑道:“回六爷的话,小人今天一大早就上床睡了,一觉睡到大天亮。期间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又哪来什么想问的呢?不光没有想问的,连想说的都是一句话没有。”她边说还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似乎是在暗示他,自己知道后果所以绝对会“守口如瓶”。

宁漱轩面上先泛白,一时又微红,也不知是气恼还是好笑多些。

他哼了一声,索性单刀直入问道:“你很怕知道别人的秘密?”

十三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她很怕的!她怕麻烦的心情绝对跟喜欢美男的心情一样真诚炽热!

他扫了她一眼,忽然用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你知道我是怎么对付那些知道了我秘密的人?——两条路。”

两条……听上去不错,比死路一条好多了。

“第一条,死。”

果然,她悄悄抹了把汗:“那……还有一条呢?”

他淡淡说,口气就像是在聊着天气:“还有一条,就是告诉他更多的秘密。”

好恶毒!

十三不由打了个寒颤,他一直瞧着她表情,此时嘴角微翘:“你听懂了?”

懂……她怎么会不懂……小时候十七跟她偷偷溜出去玩,老是要七姐姐帮她们,七姐姐原本是不愿意的,可是因为十七已将这偷出去玩的秘密知会了七姐姐,七姐姐若是不帮,日后她们被发现了,也是要作为共犯被罚的。所以七姐姐就不得不帮她们了。

这宁六爷背后的秘密,还不知道牵扯到多少人。现下若她知道了他所有的秘密,就等于跟他绑到一处了,他日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他背后要对付的人自然也不会放过她……她,她心中在泣血啊!这还不叫恩将仇报??

她今后可以这么自我介绍了:慕容十三,字笨蛋,号东郭先生,江湖人送称号:搬石砸脚。

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头掉了碗大个疤……八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青山不改她绿水长流……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起码这男人绝对是个美人,也不会对她冷嘲热讽,跟他死在一起总比当初跟叶疯子死在一起强。

慕容十三此人的最大优点就是凡事很想得开,如果避无可避,那不妨苦中作乐。

她一想通,就决定不再委屈自己的好奇心,不待他开口就主动道:“那阁里究竟藏着什么宝贝?”

“一本账簿。”

账簿?她没听错吧?“呃,你说的那个账簿跟正常人理解的是一个意思吗?”这天下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都有,说不定正好有个不传秘籍或者绝世神兵叫作账簿,她总是一张口就暴露自己不了解行情的无知啊。

宁漱轩瞥她一眼,右手伸进怀中,随后隔空掷来本簿子。

还真是个账簿?

她翻开看了几行,眼睛猛的睁圆,再翻下去,右手开始颤抖,抖到最后都快握不住那本子了。

那账簿“啪”一声摔到地上,十三整个人已惊到面无人色。

是,是本账簿。

洞口有风进来,将地上的账簿翻开一页,又停在她刚才看的地方。

“三月初三,陕北严司玉人头一颗,黄金一千两。”

“三月二十七,陵安莫允馨手臂一条,三百两。”

“三月二十八,金陵张东生右眼一只,五百两。”

那记录的小楷端正清秀,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那天在酒楼她看完了收账的记录之后还嘲笑五爷写字比姑娘还婉约,一点讨债的杀气都没有。

杀气……此时再看这里,用最柔和的笔触记录着最恐怖的交易,才明白什么叫做毛骨悚然。

她,她,她……她深吸口凉气,又吸一口,再吸一口,冷静,要冷静,她已经冤枉过五爷一次了,同样的错误不能再犯第二次!

可是宁漱轩冒死偷来这账簿是事实,他有什么理由连命都不要来陷害殷五爷?

也不对啊,十三眼睛忽然一亮,胸口顿时没那么凉了:“今天是五爷救了我们的!”要不然他们早被抓了!

“你说殷云止救了我们?”

慕容十三忙点头,言简意赅把他昏迷时的状况描述了一遍。

这次连宁漱轩也想不通了,听完皱眉道:“他又想搞什么鬼?”

十三现在只想知道:“这账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想证明五爷其实是个杀人狂魔吗?

“你还不明白?”宁漱轩冷笑一声,“这才是碧水山庄真正做的生意!”

她一惊未平,一惊又起,震骇到半晌都说不出来话。

宁漱轩继续道:“不然你以为钟月瑶一个女人,凭什么短短几年时间就能建立起这样一个江南第一庄?就凭她台面上那些利润微薄的生意吗?”

所以说,碧水山庄实质上是一个暗地的杀手组织?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她很艰难地消化完这个信息:“那殷五爷呢?他是杀手?”

宁漱轩冷道:“除非是特别难缠的对手,否则轮不到我们亲自出手。”他看一眼她略微放心的神色,嘴角一勾讽道,“不过人已经在这圈中了,你以为殷云止又能干净到哪里去?”

慕容十三一时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视线良久落在那账簿上,忽然咬了下唇,略带偏执道:“起码五爷他今天救了我们。”也不知她这话是想要说服宁漱轩还是她自己。

抛开五爷不谈,她还有个不明白的地方,“六爷你自己也是碧水山庄的人,为何要偷这账簿?”

宁漱轩闻言闭上眼,半晌未言,这山洞中的气氛却渐渐凝重起来。

她似乎能感受到他周身明显的戾气和杀意,体内的真气都自动自发开始抵御。

“六,六爷?”十三不由退后一些。

他终于开口,声音阴沉:“因为我要报仇。”

她错愕:“找谁报仇?报什么仇?”

“钟,月,瑶。”冰冷的声一字一顿,就像是来自地狱的冥音,每一个音都是刻骨的仇恨,“报灭门之仇!”

今晚惊雷一个接一个,她已经抽到面目的线条都快僵掉了。

很久之后,十三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你,你说钟,钟庄主杀了你全家?”

今晚可真是精彩绝伦,大戏一个接一个,江南第一大庄原来是个地下杀手组织,现在恋人又突然变成死敌?

“十五年前,她还是当时的武林盟主左千秋的情妇,这两个禽兽的脸,我做鬼也不会忘记。”

“他们为何要杀你全家?”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那一天,这两个禽兽原本是来我家作客的,谁知道他们在井水中下了药,然后半夜突施毒手,手段凶残灭了我宁家满门!当时最后关头,奶娘拼死将我压在身下,我才逃过一劫。”

他说到此处忽然抬眸看向她:“你知道为何阿玉先天不足吗?”

她直觉有点毛:“为什么?”

宁漱轩面上现出一种凄凉诡异的笑容:“因为,他是我割开我娘的肚子抱出来的,当时才九个月大。”

十三这次倒是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只觉背脊凉风阵阵,额头的汗都滴下来。

“所以你的内伤也是那次……”好像瞬间很多事都能解释了,她心中却一时难受压抑起来,她一直不喜欢宁六爷兄弟俩,觉得他们太过心狠手辣,原来背后却有这样惨痛的过往。

那个钟庄主看上去人很好,为什么这般没有人性?那殷五爷知道她的真面目吗?难道知道了还一样喜欢她?

她越看清楚一些事,却好像就越看不清楚一些人了。

“我一直只知道有这本簿子,却从来都没有见到过。钟月瑶戒心很严,从不让任何人了解她私下这些肮脏交易的细节。”

不对……殷五爷一定知道部分情况,这些字迹宁六爷认不出,她认得出。

那个钟庄主不是喜欢宁六爷的么?为什么账簿的事六爷不清楚,五爷却知道。

难道庄主已经看出来宁漱轩另有图谋?

那五爷如果跟庄主是一条道上的,为什么又要救他们?

她头大如斗啊。

“那六爷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宁漱轩道:“我这次是出庄办事中途折返的,现下搜索正严,就暂且先在此处藏匿几天。待风声消停了,我要亲自出庄,就按照这账簿上的受害者,一个一个找下去,把他们都聚集起来找钟月瑶报仇!”

十三想了很久,道:“那我还是先回五爷身边,也可以帮你探探风声。”

“不行,太危险了。”他决断道,“你也留在这里,过几日跟我一起出庄。”

似乎是很危险,但是,她低头看着自己指尖,叹口气:“我得回去,我妹妹还跟秦三爷在一起呢,我不能丢下她。”

二难选择

她上辈子大概是什么千年乌龟万年鳖之类的,总指望身上背个壳就能一辈子缩着。

如果一觉醒来,今晚的一切都是场梦该多好,或者更干脆点,原来她正躺在慕容山庄舒服的床上,然后十七推门进来说,十三姐我们逃婚吧,她一定义正词严地说:绝不!

十三低头推开门,听了那堆秘密就好像是一大团乱麻全堵在脑子里,消化不了又清除不掉,到底要怎么办啊?

如果十七在就好了,起码有个人商量一下。

十七,想到这个又让人担心,也不知道十七现下怎么样了。

人的心思还真奇怪,两个月前她巴不得赶快离开这里,然后前段时间又希望十七回来的日子能晚一点,再晚一点,此刻又恨不得肩膀上长两只翅膀,早点寻到十七飞离这是非之地。

她神思不属地坐下,摸索着点燃桌上的油灯:“赫!”顿时惊得跳起来:“五,五爷?”他怎么一声不响地坐在她房中啊,刚才又想着心思完全没察觉,亮了火光就猛然看见对面一张脸,差点没吓死她!

殷五爷口气持平,开门见山道:“六弟没事吧?”

他怎么知道那人是六爷?十三也不知道该不该承认,一时就僵硬住。

殷云止一直注意着她表情,静默半晌,他点头道:“没事就好。”

眼看他举步朝外走去,并无追问的意思,十三心下微动,殷五爷一直等在这里,就只是为了知道六爷的伤势么?

“五爷!”那身影转身快消逝的一瞬,她还是忍不住叫出来。

殷五爷停下脚步。

“五爷之前为什么要救我们?你不想知道六爷进寺物阁的目的吗?不想知道他有没有得手吗?”她一口气说完,说得又急又快,其实是生怕一旦迟疑就再没勇气问出来了。

他回头,素来温润的眸在此刻竟显出些许清冷:“不想。”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不为什么。”

“五爷——”“好了。”殷云止适时开口打断,声音始终平淡无波,“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他顿了顿,意有所指道,“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态度已明确,愿为今日之事保密,也不会再追究,慕容十三却觉得自己真是不明白眼前这个人,对钟月瑶一往情深的是他,帮着宁漱轩逃脱的也是他,对陌生人都能大方出手相助的是他,亲手写下那样可怕的账簿的人还是他。殷云止,殷五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那些温柔慈悲,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

她不想再逃避了,曾经立誓要相信的这个人,即使所有的证供都对他不利,也想要亲耳听他一句解释。

“五爷你早就知道庄主所有的事情对不对?你一直在助纣为虐是不是?如果我们跟庄主为敌,你是不是也会对付我们!”

殷五爷闻言半晌未语,相对于她的激动,他的情绪平静得太不寻常。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道:“我只是不喜欢有人死在我面前。”

很奇怪的答案,听起来却显得无比真诚,她微一怔:“你没有杀过人?”

“没有。”

他说没有……那簿子上隽秀的字迹明明在脑海中那样清晰,慕容十三却鬼使神差地:“我信。”

第二天傍晚从沁月楼回来,远远就看到院中站着一个人,圆圆脸蛋神采奕奕,十三喜不自禁:“十七!”

待回房只有她二人,十三简略而急切地将这几日的事情讲述了下,慕容十七面上的神色由开始时的震惊,难以置信到最后的义愤填膺,她重重一拍桌子怒道:“太过分了!没想到这个钟月瑶是这么下贱的小人!不行,十三姐,我们绝对不能走!你的正义感到哪里去了?钟月瑶这么不要脸,我们一定要留下来帮宁六爷!”当然,她是还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私心了,她们帮了宁六爷,说不定美人会心存感激,最后以身相许呢?……

就算不以身相许,她顺手从怀里掏出那本眼熟的小册子,清清嗓子道:“根据江湖侠侣婚姻状况调查,有将近两成的人是属于患难见真情的啊,你可不要小看这个数据,毕竟包办婚姻的人太多,这已经是自由发展里最高的比例了。”她脑子里顿时开始浮想翩翩,钟月瑶一剑刺向宁漱轩背后,十三姐横空杀出将美人一把推开,同时翻身一脚正踩在恶霸的脸上,她扬头,微风将她额头秀发有层次地吹起——哦!多么地丰神俊骨英姿飒爽!然后第二天自己再撰文一篇给她炒炒声势,标题就叫“为正义侠女一剑挑魔头,扬声威美人倾慕结眷属”,哈哈哈哈哈!

“十七?”她没事吧?怎么突然自己开始抖啊抖的,面上还露出十分诡异的笑容……

慕容十三倒不是没有正义感:“我也很想帮宁六爷,可是……”她左手绞着右手,内心煎熬得很,六爷是要杀那个钟庄主的,那势必得跟五爷为敌了,她不想与五爷兵戎相向,更不想看到五爷伤心难过的样子。

“别可是了!”慕容十七一握拳,豪气冲天道,“就这么决定了!我们要留下来替天行道!”

沁月楼。慕容十三放下床纬的帘子,二人蹑手蹑脚地掩了门出来,她才道:“十七,你瞧七爷好些了么?”

十七沉吟道:“看起来脸色比以前好多了,呼吸也好像平稳了些。看来老头子这个什么救命仙丹还是有点效果的。”

十三欣喜点头:“我也觉得!十七,不如再跟那人要些吧。”见十七面色沉下来,貌似是为难的样子,她了然道,“是不够钱么?我可以先去跟五爷借。”

“不是钱的问题……”慕容十七脑中应景浮现一副画面:某老贱人眼露奸光地□着,我这仙丹可是千金不卖的,不过既然十七你开了口,那……友情价,亲一口给一颗,么么么……肥肠一样的嘴唇撅起,慢慢向她靠近,她看着他闭眼一脸陶醉的淫亵表情,默念了二十个忍字还是没忍住——“啊啊啊啊!”

现在想起来,那一拳确实有点狠啊……老贱人估计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

“不说这个了,倒是那个宁六爷,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我回来都两个月了他人影全无?”她不是失望,绝对不是失望,只是有些无聊……

“是啊,山庄里也是风平浪静的。”账簿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五爷挡下来了,那夜之后,第二天搜捕的人就全部撤下来,也没见庄主再追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