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逋、长闵、夏召三人都是武师严焕的徒弟。袁逋入门时间早,一身武功都由严焕亲身教授。到长闵这位排名第十七的徒弟时,严焕因山庄诸事缠身,很多时候都是由自己最得意的几名徒弟教学。而由于袁逋自家妹子幼时早夭,更是将长闵当做了亲妹子教导,五年下来,两人虽是师兄妹的名分,实则感情早已胜过亲兄妹。

对于长闵近半年来受到的对待,袁逋心里已有了打算。

“明日我去找杨管事一趟。”袁逋换了身衣裳,与长闵一起坐在严武堂厅中,道:“你虽然武功不算拔尖,参加二等考核却不难通过。”

长闵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当下心口一热,“师兄……”她不用再重新酝酿勇气去找裴管事了!

“你的那几个师兄弟们不如你宽厚,有什么过分的地方你多担待些。”袁逋叹了口气,揉了揉眉间,“与你一般年纪,脾性却如此幼稚。”

呃,看来师兄是听到那首打油诗了。

袁逋眼中划过一丝笑意,道:“你放心,改明儿我给他们点事情做,让他们没闲心去做这些无聊的事情。”

五师兄所说的找点事情做,意味着练武强度要比平常增加三倍……一想到那几个师兄弟们要围着山庄跑上三圈,长闵就忍不住笑了开。

这个主意甚好。

“至于你。”袁逋话语一转,道:“以后需更加努力。”

长闵的笑容冻住,眨眨眼,“师兄?”

“你个子本身就小,人也瘦,气力比起他人差的太多。”袁逋的表情十分严肃,“明日起,你跟着我重点练习气力。”

长闵看了看自己纤细的手腕,再看看袁逋高大的身材,想了想,终是缓慢地点下了头,“好。”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她辜长闵就是这个“斯人”,绝对的。

袁逋能成为严焕最得意的徒弟并非偶然,从少年起他刻苦用功的程度便远胜他人。当年长闵作为他亲手教导的师妹时已然接触过他练功的那份严厉,而如今他给长闵制定的练习计划,实在称得上十分苛刻。

长闵的手腕和脚腕上各绑上了重达一公斤的沙袋,除去睡觉,无论吃饭、走路、练武、跑步或者是练剑,都不能解下来。

长闵深深的觉得自己快被压垮了——她总是情不自禁的弯身向地,渴望像一只……咳咳,那什么一般,四肢亲密的接触大地。可一想到袁逋那深沉又满是鼓励的眼神,她又会挺直身躯,努力无视身体的滞重感,咬紧牙关继续坚持。

只是她这种行径在其他弟子的眼里又被另类解读,沸沸扬扬地传成了“哗众取宠”“闲的没事情干了”“故意表现”等等等等。

长闵自是当做充耳不闻,但巡夜时也能遇上他人对此大谈阔论,那种感觉真是无语哽咽,泪眼望天。

“这辜长闵心思忒重,以为这样就能让裴管事注意到她!”

“可不是,原本升二等弟子就是走的捷径,现在刻意弄出用功的样子给谁看啊。”

“她这二等弟子也等于没有了,每次都是出去找方家的败家子。”重重哼一声,“真是丢我们白云山庄的脸。”

“我瞧她是见方家有钱,故意时时凑到方少言面前吧?”

“说得有理,瞧她这年纪也是到了……”心知肚明的猥琐笑几声,“说不定就被方少言收了。”

“就她?要是有俏俏师妹那么漂亮,也许还能迷倒方少言。”说到意中人,连带语气都迷离了起来,“听说这次剿灭魔教余孽,俏俏师妹表现很出色,逮了好几个人呢。”

“我倒是听说这次是裴应瑜最出风头,据说魔教那位古长老被他刺了一剑,虽然没找到尸体,但依受伤的位置来看,估计是活不成了。”

“古、古长老?就那个江湖排名第二的古秋奇?”裴应瑜能伤到他?开什么玩笑!

“其中当然有缘由,但不管如何,他就是伤到了古长老。”幽幽地道:“本身他在我们中间武功就是拔尖,出风头也是理所当然。”

语气越来越哀怨,“更何况还有个当管事的老爹兼师父……”

“长得还那么好看……”

“我们跟他一比……”

“还是撞豆腐自尽比较好!”

“唐建安、杜承志、仲永逸,你们三个不巡夜,躲在这里做什么?”

刚才还在怨念的三人组立刻乱成一团,慌张张地站好,“应、应瑜,你什么时候来的?”

裴应瑜从拐角处现身,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们,“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我知道?”

“我们哪能做亏心事啊!”干笑着摆了摆手,“闲聊,闲聊而已。”

“哦?”裴应瑜勾着唇,一脸不怀好意,“不如跟我也聊聊?”

怨念三人组只感觉一阵阴风吹过,浑身汗毛直立,异口同声地道:“我们还有事!”说完便拔腿狂奔,玩儿命似的逃离现场。

待他们完全消失,裴应瑜才看向另一头的走廊,“你要听到什么时候?”

夜风拂过,吹散浅绿色的裙摆,如绽开朵朵青莲。

“师弟。”长闵落落大方地走出,“真巧。”

裴应瑜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睨着她道:“我倒不知你还有偷听人说话的癖好。”

反正他们议论的是她的是非,稍微听会又有何妨呢……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只道:“我是恰好路过,没听到几句话。”

裴应瑜嗤笑一声,摆明了不相信她的话,却懒得追问,“庞师兄身体不适,今晚我替他跟你一起巡夜。”

她步伐沉重地走到他身旁,脸上一如既往地笑着,“和师弟一起巡夜?真是难得。”整个白云山庄里谁不知道裴应瑜不喜辜长闵,如今竟然愿意跟她一起巡夜?莫非是吃错药了……

裴应瑜哪能不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但忆起父亲的交代,又咬咬牙,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

长闵深感好奇,“应瑜师弟?”

他一脸忍耐,刻意转移话题,“你身上的这些是袁逋师兄让你绑的?”

“恩。”长闵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刚才他竟然没有回“谁许你叫我师弟”这句常用台词,果真是吃错药了?

他不自觉又露出鄙夷脸:“绑几个沙袋就能精进武功?”

变回她熟悉的那个裴应瑜了……

“师弟。”长闵揉着发酸的手腕,缓缓道:“铁杵尚能磨成针,笨鸟努力可先飞,绑沙袋说不定也能造出个武林高手。”

裴应瑜的眼神暗了暗。

父亲说:莫以所长自傲,莫以其缺轻视,若不明白这一点,哪怕受尽夸赞瞩目,也与井底之蛙没有区别。

可人与人之间的差异确实存在,古往今来,天生聪慧的人总能攀登高峰,愚笨迟钝的则往往拖人后腿。

乌龟就是乌龟,再努力地爬,又能比兔子轻轻一跃多走出几步去?

他心中满是不以为然,率先迈开脚步,“别磨磨蹭蹭的,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五章。

☆、第六章

白云山庄坐落在杭州东南面的凤凰峰山脚,周边群山屏绕,湖水镜涵。凤凰峰虽不若北高峰、如意尖那般出名,但其秀丽程度丝毫不逊,加之地处偏僻,森木参天,空气清幽,凡因白云山庄而来过此山的人都夸赞不已。

白云山庄分东、西、北三庄及一内堂。庄中四处可见叠石理水,亭榭桥廊,曲径通幽,宛转其间。荷池淡香,竹林葱郁,入眼的景色简洁雅致,不以工巧取胜,而以自然为美。

雨惊诗梦来蕉叶,风载书声出藕花。

长闵和裴应瑜今日被分配巡东庄。

一轮弯月悬在空中,淡淡月光交织着灯笼散出的火光,明亮中又透着朦胧。不知哪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为夜添加了几分趣味。

两人相差半步距离,不疾不徐的一路检视。半个时辰下来,东庄走了一半,但除去进来时跟守在门口的师兄打了声招呼,两人愣是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裴应瑜是懒得跟长闵搭话,长闵则是知道他不愿跟自己说话,也没有想法主动与他攀谈。

长闵慢悠悠地想,兴许这是他们之间最融洽的相处状态了。

东边刮来一阵风,吹得廊上挂着的灯笼晃晃荡荡,不远处的树下有个影子被拉得极长,歪歪扭扭,分外诡异。

长闵加快脚步,警惕地问了一句,“谁在那里?”

一抹纤细的身影走出,穿着庄里最常见的粉色婢女衣裙,手里拎着个食盒,低着头轻声道:“公子,小姐,夜安。”

长闵走到她身前,“抬头。”

那婢女顺从地抬头,苍白的皮肤、孱弱的眉眼,水润的双眸闪着怯意,倒像一只被惊着了的小鹿。

长闵细细回忆,确定自己没见过她,“你叫什么?在哪个院当差?”

婢女小心翼翼地道:“奴婢叫吹云,是膳房里新来的丫鬟,在娥姨手下当差。”

倒是听娘说过手下新来了个丫头,虽然性子弱了点,但手脚十分利索……

裴应瑜已走到跟前,视线落在吹云脸上,“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走?”

吹云不自觉又低下头,“回公子,庄主夫人吩咐娥姨炖了虫草粥,给庄主做夜食。”

长闵的语气温和了许多,“往日不都是让拂绿姐姐送的吗?”

“拂绿姐姐昨日不小心着了凉,如今还在发热呢。”吹云怯生生的回。

长闵笑得愈发亲切,一手搭上吹云的肩头,“原来如此。”

吹云的手指紧了紧,隐约可见额际有些发汗,“小姐,夫人还在等奴婢送粥过去……”

裴应瑜也忽地笑开,一把拉住吹云往后躲的另一只手,轻佻的用手指来回摩挲,“吹云,我瞧你不用去送粥了,直接跟我回房如何?”

长闵忍不住斜看向他,如此孟浪……

“公、公子!”吹云惊呼一声,挣扎的同时往后退了一步,奈何肩上和手上却仍被桎梏。

“手上的茧子倒挺厚。”裴应瑜冷笑一声,手指已不客气地掐住她腕上的命脉,“说,你是谁?”

吹云眼眶泛红,楚楚可怜地道:“奴婢是膳房里的吹云啊,公子不妨去跟娥姨求证,奴婢没有撒谎。”

“吹云啊……”长闵叹气,问道:“你知道拂柳姐姐进庄多久了吗?”

吹云咬了咬唇,“奴婢不是很清楚。”

“八年。”长闵道:“拂柳姐姐八岁入庄,如今十六岁,自半年前起开始替夫人和庄主送膳。”

吹云低着头,眼底蓦地闪过一道阴冷,原本我见犹怜的神情不翼而飞。她不再废话,缩身右肩一沉,轻松如蛇一般脱开了长闵的钳制,又顺势将食盒砸向裴应瑜的脸,趁他闪避之机以掌作刃直劈,出手之狠戾决绝,逼得裴应瑜不得不松手自保。

长闵立刻拔剑迎上,剑光寒寒,在夜里犹如银龙飞舞,但手腕和脚腕上的沙袋成了累赘,不一会便使她慢了下来。

“不自量力。”吹云嗤笑一声,讥屑的神情竟和裴应瑜有几分相像。

她们两个身形相当,一个敏捷如虹、一个迟钝缓慢,若非吹云此刻手上没有兵器,长闵早就败下阵来。

几十招下来,长闵已呼吸加速,气喘吁吁,这才发觉异常:裴应瑜呢?

她勉强用眼角余风往旁边一扫,只见裴应瑜正斜勾着唇,满脸看戏似的欣赏她们打斗,丝毫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她还来不及气愤,吹云已抓住她闪神的瞬间一掌拍出,长闵急急挥剑挡在胸口,这才堪堪避过一击。

观战的裴应瑜眉头一皱,狐疑地看向吹云,“你是古秋奇的什么人?”

吹云不答,反而扬手直取向长闵面门,逼的长闵狼狈后仰。她则步法诡异,如急影欺向长闵身侧,右手成爪狠狠夺人肩骨,与此同时右腿成曲毫不留情攻向长闵下盘。

长闵只感到右肩和腿上一阵剧痛,想都没想便将长剑转腕轻抛,左手抓了剑柄,趁着失去平衡的那瞬用尽全力往后一送。

吹云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应变,一时躲避不及,只能双手一甩大力摔开长闵,但腰间一凉,却还是中了招。她眉眼未动,正欲再出手时却听到有人懒洋洋地道:“喂,我在问你话,你没听到吗?”

清风一扬,矫健的身影已加入了战团,他挑剑两招便隔开了她和少女的距离,偏唇角还挂着一抹饶有趣味的笑。

吹云直直地看着面前俊美异常的少年,如木偶一般面无表情。

裴应瑜其实也懒得再问,既然她会使古秋奇的浮云掌,那必然跟古秋奇和魔教有关系……等抓到她了,想问什么都方便。

他方才在一旁已观察了她的招式套路,此刻出手自是信心满满。霎时间剑光化为点点寒星,招招刺人必救。他身形似影,出招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无可比拟。

吹云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待她勉强挡住少年的攻势时,又立刻意识到更糟糕的事情——掌风如影,绕在她必经的每一条路上,不管怎么躲都避不开他的纠缠。

就这么会功夫,肩上腿上,她已经硬生生受了他两掌一剑……这少年的武功比那少女高出太多!

腰间的伤处迸裂更深,温热的液体正不断染湿衣裳,吹云的视线开始逐渐模糊,待裴应瑜一剑袭来,她吃力闪躲却只感觉眼前一黑,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地上昏倒的少女羸弱苍白,眉间轻蹙,若非刚才脸上那副阴狠冷然的表情,裴应瑜怎么也想不到她竟和魔教有关。

哦对,还有古秋奇的那套浮云掌法。

他心里琢磨着,皱着眉喊道:“辜长闵,你去喊人来。”

无人应答。

他还在盯着地上的少女研究,“辜长闵!”

仍无人搭理。

“辜……”他转过头,心中猛地一紧。

她现在的样子其实很可笑,手和脚上都绑着沙袋,不仔细看还以为多长了几块肉。整个人弯腰驼背的像个老头儿,靠着长剑死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偏偏头还倔强地仰着,满脸专注地盯着他的方向,眼中闪着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若是往常,裴应瑜定会好好嘲笑她的姿势一番,但此时对上她毫无血色的脸,他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师弟。”她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我恐怕不能去叫人了。”

裴应瑜别开眼,“知道了,我去……”

她忽然睁大眼睛,急急喊道:“裴应瑜小心!”

他这才察觉脑后有几道风声袭来,不及细想便足尖一点腾空踏高,险险避开飞来的疾风。待他挥剑挡落暗器时却仍晚了一步,几缕细风一径直飚,毫无阻拦地射向了长闵。身后脚步凌乱,应该是那叫做吹云的少女正趁机逃跑,裴应瑜犹豫了半瞬终是没有去追,往半跪在地上的长闵跑去。

“辜长闵……”

她垂下眼,还是维持着笑容,但那笑却让他说不出的烦躁。

“师弟。”她努力控制发颤的手指,缓缓拔出了胸前的几枚暗针,轻声道:“劳你去通知管事方才的事情。”

裴应瑜踟蹰片刻,道:“针上可能有毒,我先扶你去医堂。”

“针上无毒,对方受伤也不轻,应该不会回来灭口。”长闵坚持道:“我就在这里等着,师弟快去吧。”

他没再说话,回头看了眼只剩下食盒的空地,转身离去。

裴慕璘很快便带着人来处理和调查一切。经查实,吹云确是膳房新来不久的丫鬟,她进庄的时间十分巧,正是他们一行人从荆州回来后的第二天。

负责招人的吴大娘在人牙子那里遇到了瘦弱的少女,被她凄惨的身世所感动,于是将她买下带进了山庄。谁知道庄主刚从扬州回来,这位看似无害的少女竟然杀了负责送膳的拂柳,提着动过手脚的虫草粥,想要毒害庄主……

这样的事情在山庄里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从吹云进庄的时间来看,她应当是侥幸逃脱的魔教中人,一路跟着他们回到了杭州。再结合裴应瑜所说的浮云掌和阴鬼爪……这少女定是古秋奇传言中的亲传弟子无疑。

小小年纪行事却如此狠毒,裴慕璘可以想象到几年后她又会成为江湖上另一个古秋奇,但派出寻找的人没有发现她的踪影,此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至于今晚立了功的裴应瑜和长闵,则再次成了庄中弟子们热议的对象。

“裴应瑜飞身一个踢腿便踹到了吹云的胸口,紧接着指如鹰爪,直取她咽喉!”

周围聚着的人瞪大眼睛,仿佛亲眼看到了那精彩的一幕。

“吹云只好使出暗器,谁知裴应瑜再一计虎风拳,捶的她吐出一口鲜血!”

哇!众人赞叹一声,裴应瑜好功夫!

“对对对,那吹云使出浑身手段都避不开他的攻击,到最后已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大家的表情不由自主激动起来,不仅伤了古秋奇还打败了古秋奇的徒弟,裴应瑜好威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