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灰灰!”

“老子…小的在!”朱灰灰敢跟四个老娘们奓毛,却不敢跟大爷顶嘴,乖乖地站起来立正。靠!从来都只有自己摸别的女人,今天却被别的女人摸了,还是四个,真亏!

乍见到眼前出现的那张脸,枫雪色陡然怔住。

一张尖尖的瓜子脸,肌肤雪腻,透着粉扑扑的颜色,略有些婴儿肥,两颊像可爱的粉团子。红润的小嘴,小巧玲珑的鼻子,一对杏儿似的眼睛黑白分明,骨碌碌地转着,从前在那个脏脸上是贼光四射,但现在配上这样的一副面容,却显得灵气逼人。

这…这个如此美丽的少女是朱灰灰?是那个肮脏、无赖、满口脏话和白字的朱灰灰?

枫雪色下意识地想揉揉眼睛,手举到眼前,稍一停顿,改为摸了摸额头,眼前的情景与之前的印象出入太大了,与其怀疑眼睛,不如怀疑大脑!

其实,他早已知道朱灰灰是女子。

在山上他探她脉博之时,便知道了。只是,却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来,那个泥里爬土里滚的泼皮,洗剥干净换身行头之后,竟然是如此机灵可爱的模样。

尽管已经确认无疑,但流花河桃花渡那个手拎木桶长勺,满河扔“黄金”的泼皮,和面前这个清新的少女,在枫雪色的脑海中始终无法重合。

朱灰灰等了半天,看大爷只是望着自己,也没赏个话下来,有些纳闷,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一下子看到窗边那个望着自己发怔的绯衣和尚,眼睛顿时亮了:“大师!大师!我家花花可以还我了吗?”

“花花?”西野炎怔了一怔,“你是说那头猪?”

“是是是!大师英明!大师英明!”朱灰灰不知所云地乱拍马屁。

“炖了!”西野炎顺口道。他心里也很混乱,这就是那天被他踩在脚下的脏鬼?差距太大了!

一听这话,朱灰灰傻眼了。

她忍辱负重,老老实实地跟着枫雪色,不论跋山涉水、吃苦受累,还是死里逃生,都不敢起异心,一半是因为怕死,一半就是因为花花被这死和尚抓了当猪质,现在,这死和尚居然把花花炖了!

一想到她自小养大、陪着她走南闯北的朱花花变成一碗红烧肉,朱灰灰简直是血冲脑门,全忘了人家大师有刀,破口骂道:“你个死王八,吃我家花花,让你身上的肉一块块都烂掉,全身冒脓水,黑心黑肝上长疔疮,舌头长得比猪舌头还大,闭不上嘴,烂不死你也饿死你!你家世世代代,生下孩子没…”

她这一路胡混,好的东西一点没学来,市井中骂人的词却过耳不忘、一听就会,此时言辞之恶毒,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江湖天很晴》 第三部分 《江湖天很晴》 十三(1)

枫雪色眼见西野炎额头上青筋跳起,急忙袍袖一拂,快手快脚封了朱灰灰的哑穴。

朱灰灰兀自不觉,张着嘴骂了半天,只觉嘴巴开合,却听不到声音,终于觉得不对劲,一口唾沫吐向西野炎。

西野炎家世显赫,而且相貌俊美,功夫高强,是武林中的一代翘楚,这辈子没挨过骂,也从没有人敢在他跟前放肆,现在却被这无赖骂得狗血喷头,七窍冒出滚滚黑烟,欺身上前,一把扣住了朱灰灰的脖子。

朱灰灰怒瞪着他,被掐得脸红脖子粗,却绝不肯示弱。

枫雪色见势不妙,连声劝止,可是西野炎在气头之上,只想直接捏死她,根本不理他说什么。无奈之下,他一掌切向西野炎的脉门。

西野炎回手挡开,左掌从袖底伸出,还了一招。

枫雪色侧身一让,变掌为指,弹向他的肘间穴道。

西野火手臂微沉,左手拇指翘起,指肚按向枫雪色的中脘。

两人足步不移,转眼间已交手七八招,谁也没占到便宜,不禁住了手。西野炎终于怒气稍散,顺手将朱灰灰丢在地上。

朱灰灰差点被掐死,喉骨生疼,倒在地上拼命呼吸。

枫雪色看着她刚洗白没多久的颈子多了五个红指印,心下有些怜悯,但一想到她骂人的恶毒,又觉得受教训也应该,遂道:“你还不谢谢西野少主的不杀之恩!”

朱灰灰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音。

枫雪色展袖拂开她的哑穴,耳听得朱灰灰因喉咙受伤而沙哑的声音:“我谢他妈的头!他不杀老子,老子将来就杀他…”

枫雪色生怕西野炎又被激怒,急忙再次封她哑穴。心里纳闷,这怕死鬼这会儿怎么胆子肥起来了?

西野炎深深地呼吸几次,然后冷笑一声:“你一个女的,口口声声想做人家老子,下辈子吧!”

“…”朱灰灰嘴巴不住开合,虽然发不出声,但显然也不会是什么好词。

西野炎索性伸指解开她的穴道:“你再骂敢一句,我就把你卖到窑子里!”

“滚你妈的!有种你就杀了老子!”朱灰灰伸着脖子给他捏,“你不杀?不杀是吧?好,有种!那你就等老子来杀你吧!老子把你切成段,胳膊红烧,腿清蒸,里脊做糖醋,五花做腊肉,肥肉蒸包子,瘦肉做爆炒,脑袋做成冬瓜盅,前肩吊起来风干,肝儿腰子做醋溜,肠儿肚儿做囟煮,黑心烂肺没有人要就扔出去喂狗…”

她的骂词越来越花,西野炎初时大怒,可是听着听着,竟然被她骂乐了:“你们家当厨子的是怎么着?”

“管得着吗你!死秃头!”

朱灰灰还是不解恨,仍要接着骂。枫雪色轻喝一声:“够了!”

“不够!”朱灰灰生平第一次有胆子顶撞大爷,“他杀了我家花花,还要捏死我!”

枫雪色冷冷地道:“如果他真要捏死你,你以为你还可以站在这里吗?”

“喀”的一声轻响,西野炎两根手指在三寸来厚的桌上掰下一角木头,放在掌中一搓,然后将掌心里的木屑吹散。

朱灰灰哆嗦了一下,不由摸了摸脖子,只是仍然不服气:“那——他还杀了我家花花!”

“那头臭猪,谁稀罕杀!”

“你才臭呢!”朱灰灰习惯性回嘴,猛然醒悟,“什么?你的意思是…没杀它?它还活着?”

“在青阳城里有人替你喂着呢,回头你滚过去领走!”

朱灰灰简直心花怒放:“就是就是,它吃得又多,肉也不好吃,养着太浪费您家粮食,还是还给小的最好!谢谢大师!谢谢大师!”

西野炎被冤枉挨了一通臭骂,又立刻被捧回大师,不禁苦笑。这朱灰灰变脸之快、脸皮之厚,实在令人佩服。

枫雪色忍不住道:“朱灰灰,你一个女子,动不动就满口粗话,祖宗孙子的乱骂,太不成体统!”还口口声声自称老子、小的,这种词实在不适合女子使用。

朱灰灰揉着脖子,纳闷地问:“体统是什么?”

“…”

枫雪色彻底放弃了对这女泼皮的教化,吸了一口气,转移话题:“朱灰灰,你再仔细回想一遍,当日江滩之上,被杀的人都是什么模样?哪怕记得一点点也好。”

朱灰灰苦着脸道:“大侠,这段书我都说过快一千遍,实在是一点隐瞒都没有,您老这么审,那是逼着我往里面加作料!您说吧,您是喜欢甜的还是咸的,或者酸的、苦的、辣的都成,小的一定投您所好,您爱听什么小的给您说什么!”

枫雪色被说得哑口无言,看了她半天,长叹一声:“我们去落梅庵吧。”

《江湖天很晴》 第三部分 《江湖天很晴》 十三(2)

惜凤山山势并不高,但是却因为满坡的梅花而小有名气。

自山脚而上,便是一片广阔的梅林,林中梅树古拙,姿态各异,品种也自不同。可惜此时春意已浓,若天气尚寒之时,便是一片清芳无比的香雪之海。

接近正午时分,山径之上,有两人两骑一前一后缓缓而行。

当先之人,是一名清雅俊美的少年,一袭白衣,如银碗盛雪,不染纤尘。座下白马,气势如龙,神俊昂扬。

后面的那位,是一名玄衣少女,相貌清丽,漆黑的眸子灵动,煞是可爱,骑一匹除了四蹄雪白,全身都是黑色的小毛驴,屁颠屁颠地跟在白衣少年的身后。

这二人,正是枫雪色押着那倒霉孩子朱灰灰,在赶往落梅庵。

行走过一道山弯,枫雪色看看前面的三股岔道和深深的梅林,勒住马,回头道:“朱灰灰!”

“小的在!”朱灰灰大声应答,猛拍着驴屁股向前几步。

听到一个女孩口口声声自称小的,枫雪色仍然感觉到别扭,可是他已经纠正过上百次了,威胁砍腿也罢,拿剑比着她的脖子也罢,可她就是改不过来!唉!这个丫头片子,虽然被逼着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可是一点也没改从前那个市井小流氓的德性!

“你去打听一下,去落梅庵应该走哪条路,离这里还有多远。”

又叫我去啊!朱灰灰心里一万个不情不愿,嘴上却不得不认命地道:“是,大侠!”

东张西望了一下,发现在梅林西侧有炊烟袅袅,于是慢腾腾地爬下驴背,懒洋洋地走了过去。

望着朱灰灰磨磨蹭蹭的身影,枫雪色的唇角情不自禁地轻轻挑了起来。

他对朱灰灰这个除了脸皮厚之外几乎没有一项优点的家伙,虽然大多数的时候都看不顺眼,但偶尔也会觉得新鲜有趣——尤其是当看到她明###里气得要死,却偏偏假装出一副“我很开心”的模样时,他心情便情不自禁地愉悦起来。

当时在琛州分堂时,这怕死的家伙一听说还要她跟着去落梅庵,一张脸涨红得跟煮熟的螃蟹似的,简直要扑上来啃他两口,可是他只轻轻地在剑上拍了一拍,她便立刻换上“我很乐意为大侠效劳”的嘴脸,没骨气地谄笑…

“朱灰灰!”

朱灰灰奔了回来:“小的在!”

“不要偷懒,用跑的,快去快回!”

“我从来都不偷懒!”朱灰灰不爽地撅撅嘴,转身向林中奔去。

“回来!”

大爷这不是成心溜自己玩嘛!朱灰灰一溜小跑地来到马前,大声抱怨着:“大侠,您把所有的事情一次交待清楚成不成?”

枫雪色坐在马背上,看看她气红的脸,微微沉吟了一下,将原本想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只道:“小心一些!如果有狗咬你,就用你娘和我教你的法子跑。”

“去死!”

支使着自己跑来跑去,就为了这么一句废话,难道我不知道碰到狗就跑么?被狗追过一百多次,早练出飞毛腿了我!朱灰灰实在忍不住骂了一句,然后怕大爷发怒,两只手捂着嘴撒腿就跑。

枫雪色跃下马背,缓步走进梅林。行约十数丈,见岩石上一座八角赏梅亭,他登亭随意地向四周看了看,漫声笑道:“枫某来了,阁下还不现身么?”

梅林之中寂然无声。

枫雪色笑了一笑,道:“阁下既然不肯现身,那么,枫某得罪了!”

长剑连鞘斜斜地挑起,指向三丈外一株古梅。

这样看似漫不经心地一指,林中梅树忽然无风自动,枝叶发出簌簌的声音。

风摇叶动中,突然有黑影破空而出,来势疾如电,却无光无影;迅似雷,却无声无息,只是带着无比凌厉的杀气,誓要一击必中。

《江湖天很晴》 第三部分 《江湖天很晴》 十三(3)

天地间凭空出现一道旋转的黑网。

枫雪色反手拔剑,旋起一天夺目的雪色,冷冷的、深沉的,闯入那恨意与杀机构成的黑色幕网中。

寒气满天。

“喀啦”一声,那株百年老梅崎岖的树干,竟然从中间破开,向两边倒了下去。

梅树的后面,露出一个瘦削的男子,阴气沉沉的面容,一身暗褐的布衣,仿佛血干涸之后的颜色。而在他的右肋之下,正有殷红的鲜血渗出。

那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泥土上,如红梅绽瓣,美却悚目。

枫雪色淡淡地道:“可惜了一株好梅!”

那男子没有去管肋下的伤,只是瞪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在?”声音沙哑,带着嘶嘶的喉音。

“因为杀气。”

枫雪色垂目看看自己剑,剑刃上染了一线血痕,他有些惋惜地道:“阳春三月,梅虽已无花,但不改铁骨冰心,依然清雅涤人,可惜你身上的杀气太浓,连这千亩冰枝都遮盖不住!”

那男子紧紧握了一下手中的兵器,却因牵动肌肉,引发一阵剧烈的呛咳,肋下的血迹迅速洇开,他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按住。

枫雪色看了看那支兵器,问道:“见血楼右护使,卍鬼千莲贺遒?”

那男子点头承认。

“好功夫!”枫雪色衷心地称赞。

贺遒苦笑道:“还是杀不了你!”

“但杀歧阳周泰周老爷子父子四口,却是绰绰有余!”提到这个名字,枫雪色神情冷了下来。

贺遒冷笑:“杀了又怎样?”

枫雪色慢慢地道:“在周老爷子灵前,我答应过他的稚孙,替他一家报仇。”

他看看贺遒,神色肃穆:“周老爷子与我平辈论交,周家三位公子,有两位专心科举、不谙武功,这父子四人,素来宅心仁厚,修桥补路,施粥救贫,实不当死!”

贺遒闭紧嘴巴,良久始道:“我管不了那么多!”

枫雪色一叹,道:“那么,你可以去了!”语音一顿,再道,“你可有话要枫某带给见血楼或者他人?”语下之意,请贺遒交待遗言。

贺遒凉凉一笑:“好,麻烦你帮我传话给见血楼,就说贺某…”忽然声音转低,剧烈咳了起来。

枫雪色眉尖微蹙,走前两步,问道:“什么话?”

他的那一剑,自贺遒的右肋下迅速刺入,刺穿了贺遒的肺叶,由于剑刃薄而锋利,撤剑的动作又快,伤口非常小,因此贺遒表面出血不多,却是因为大量的血都流进了内腔!

贺遒也知自己的伤势已是活不成了,他抬起头,嘴角鼻下全是血沫,惨淡地一笑,往前踉跄了两步,道:“告诉我们楼主,就说…你、去、死、吧!”

随着一声霹雳,掌中飞镰忽然炸开,满天黑雾中爆出无数亮晶晶的铁莲子,从不同的角度,向枫雪色兜了过去。

枫雪色冲天而起,长剑挽起一朵银色的花,那花朵仿佛有着奇异的磁力,数百枚铁莲子如蜂投巢,被一股强大绵密的力量牵引着,纷纷投入到银花中去,然后便是“噗噗”不绝的落地之声。

枫雪色翩然飘落。

贺遒呆呆地看着他,身体晃了两晃,一头栽倒在地上,大量的血从他的口鼻喷了出来。

枫雪色轻轻地叹了口气,慢慢地道:“我从来也没有忘记,卍鬼千莲,是莲,不是镰!”

望着贺遒的尸体,他的眼神流露出一抹怜悯之色,其实每次杀人之后,都是这样的心情。尽管死在自己剑下的人,都有一千一万个该死的理由,但他仍然觉得忧伤…

忽然之间,很想看到朱灰灰,看到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看到那张粉扑扑的脸,很想拿剑吓唬吓唬她,然后听她一脸谄媚地叫大侠…那应该是一种很轻松的心情…

《江湖天很晴》 第三部分 《江湖天很晴》 十三(4)

“这个小坏蛋,已经去了很久,应该回来了吧…”

一不小心说顺嘴,把心里话都骂出来了,朱灰灰怕被大爷砍,“嗖”地跑远了。

初时还以为那个炊烟袅袅的地方并不远,可是走了一炷香的时候仍然没有走到,跳上高处一看,才发现那地方竟然在另一座山坡上面。

朱灰灰气得直骂人——被骂的当然是那个装蒜的白衣大爷!要不是他,自己现在说不定在哪个地方,正领着花花逛大街寻摸好吃的呢!

阳光如此明媚,这个时候,就应该吃饱喝足了,然后找个地方,晒着太阳睡大觉…

唉!骂归骂,骂完了,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去!她可不敢偷懒。恨只恨这个破山,连个活人都看不见,倒累坏了她的两条腿。

朱灰灰满腹牢骚,在梅林间穿行,又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见到前方出现一座宅院。

那院子很大,粉墙红瓦,门前院落都是梅树。黑漆的大门关着,门楣上悬着一个黑底的牌匾,上面写了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朱灰灰歪着头看了半天,发现那三个字笔画扭来拐去,和之前拿到的那个悲空谷药瓶的字体很像,但念什么却不认识,也就不再理会。发现旁边的角门虚掩着,她也没客气,推开门迈步走了进去。

门后是青砖地,没走几步,是一堵照壁,这上面也写了一个字,本来看着挺面熟,像个佛字,可是张牙舞爪的笔画又跟她见的不同,所以也不敢确认。

照壁后面是三个房间,中间的房里供奉着佛像。看到佛像,朱灰灰恍然大悟:这里原来是个庙!她绕过佛像后面的门,又进了一重院子,院内又有三间房子,门都关着。

奇怪,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大家都在用午膳么?

想到吃,朱灰灰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肚子,觉得也有点饿了。

“喂!有人在吗?”

院落里寂静如死,没有人应答。

“没人吗?没人我要进去啦!”登堂入室之前,照例要打声招呼——这次不是来“顺”东西的,如果被人当贼打有点冤。

迈步上了台阶,伸手去推正殿的大门,“吱呀”一声,厚厚的门被推开了,朱灰灰探头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