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灰灰思考了片刻,问道:“流玥兄,如果我不是她,你也会对我这样好么?”

朱流玥将问题扔了回来:“你觉得呢?”

朱灰灰突然很沮丧:“我想——不会!”

流玥笑了,将手按在她的头上:“如果是以前,的确不会。”

那就是说,现在流玥兄对她好,跟她是不是那个女婴,一点关系都没有,对吧?朱灰灰心中升起淡淡的喜悦。

想了想,她看着朱流玥,很小心地道:“流玥兄,我认为——你可能猜错了!”那女子诚然很厉害很了不起,她也很是钦慕,可是她真的跟人家攀不上关系啊!

“哦?”

朱灰灰诚恳地道:“我从小住在一个很偏僻的乡下,家里只有娘和花花。我娘只是一个乡下女人,脾气很坏,长得不好看,还很胖。她的头发都花白了,只有一只眼睛是好的,另一只眼睛好像总是蒙着一层白膜,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听说身上还染着重病,皮肤黑一块白一块,村里的人说我娘的病会传染,因此从来都不和我家来往。有一次,邻居陈二家的胖婆子欺负我娘,我娘和她吵架,还被陈二和胖婆子按在地上打,后来陈二全家都得了瘟疫挂掉,老天替我娘报了仇——”

说道这里,陡然停住。

没错!娘就是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乡下妇人,可是,这样的女人却教了她很多东西——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从前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从来没有用心地学,后来跟大侠混,见识广了,才知道,娘交给自己的全部知识,其中之一竟然是武、功!

如果是寻常乡下女人,怎么会懂得那么多?

可是她如果不是寻常的乡下女人,又怎么会在被邻居恶夫妻殴打时,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这些问题,朱灰灰从来的都没有想过,现在突然意识到了,虽然越想越不明白,却无比惊慌失措。一瞬间,娘变得那样陌生,她甚至觉得,那个人已经不是自己的娘了,而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将自己养育长大、自己却一点都不了解的可怕陌生人!

她有些茫然:“我娘究竟是谁?”问自己,也在问朱流玥。

可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和朱流玥谁都不知道。

崇山峻岭,层峦相接,一座山峰高入云霄。

崎岖的山道之上,有两个人正并肩而行。

其中一个少女已走得气喘吁吁,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大声地问:“流玥兄,还有多远才到啊?”

那位被称作“流玥兄”的男子眉似远山,目如秋水,脸上的笑容温柔得像三月里的桃花,手中折扇一指前面那座高峰:“那里,就是雪峰山紫莲岭。”

少女抬眼一看,直接坐到地上,几乎要哭出来:“建在那种地方,哪里是见血楼,分明是见鬼楼!”她只怕都走不到地头,就累得见鬼去了!

这二位,正是流玥与朱灰灰。

朱灰灰坐在地上耍赖,流玥却也不催,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

这孩子总是恢复一点元气了。自打发现自己娘的身份扑朔迷离,连带自己的身份不明之后,她便一直沉默少语,经常会怔怔出神,一颗小心眼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清澈的眸子时时便会突然黯淡茫然起来,令他看着很是心疼。

还是现在这个样子可爱,尽管顽皮耍赖,却生气勃勃,令每一个看到那个如花笑靥的人,都感觉生命是如此美好。

朱灰灰坐在地上喘息歇腿,一直东张西望的。忽然瞥见前方树后露出一只脚,她忍不住惊呼一声:“有个尸体。”

流玥倏然回头:“在哪里?”

朱灰灰指着前面一颗粗大的树:“就在树后面——咦?那尸体自己跑了?”

她用力揉揉眼睛。真是奇怪!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是她眼力一向不错,明明看见树后有只脚,还穿着青色短靴和白布袜子,怎么会不见了呢?

流玥凝神观察周围情况,忽然冷冷一笑缓缓地走过去,绕到树的后面看了看,然后回过头来,微微笑道:“尸体不会自己跑的!”

“我知道!”会跑的就不是尸体!朱灰灰凑了过去,忽然一条老高:“啊!原来他在这里!”

头顶的树冠间,一具尸体横亘在两根树杈之间一条腿垂了下来,青靴白袜,几乎便踏在她的头上。

流玥伸掌在树干上拍了拍,随即带着朱灰灰退远一些。

树干初时连晃都没有晃一下,停了刹那,横着 尸体的两条树杈突然一震,数叶哗哗响,夹杂着“吱呀呀”的声音,然后树杈断落,尸体“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枝叶纷扬中,朱灰灰敬佩地道:“流玥兄,你好厉害!”

流玥不由轻笑,如初春的风,温柔里却带着料峭的寒意,目光缓缓在四周巡视:“灰灰,过来!”

朱灰灰也不傻,早就一步跨到他边上了。她能不知道么?明明看到尸体的脚伸在树后,一眨眼就上树了,既然尸体是不会自己跑到,那么肯定是有人将之移了上去——瞧流玥兄的神情,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个高手。而且,这么短的时间,他肯定不会走远,说不定就埋伏在身边。

“喂!你出来!我看到你了!”朱灰灰忽然大声道,“靠!你装死不出来是不是?我要骂你娘了!¥#@@#¥&$4%%#…”

流玥急忙按住她的嘴:“算来,不要骂了!他走了。”

“走了?这么快?”那她不白骂了嘛。

流玥点点头,脸上带着一丝严肃:“灰灰从现在起,一步都不要离开我的身边。”

“我知道的!”朱灰灰道,“流玥兄那具尸体我认识。”

“他是——”

“他叫陈一郎,是‘狼狈为奸’中的一个!”尸体一落地,她就认出那是谁了,只是,他怎么会死在这里?而且——老公都在了,老婆还会远吗?

“原来是他!”流玥俯身检查了一下陈一郎的尸体,眉头蹙了蹙,然后回头,“灰灰,你在找什么?”

“找他老婆。”她东张西望地想找到宋小贝的尸体。

“不用找了,”流玥往前一指,“如果我没猜错,她应该在那里。”

前方崖下,林海深处,有一座村庄。白墙青瓦,疏枝掩映,水塘泛波,天地整齐。

非常平静的村庄。平静的到听不到鸡鸣犬吠,也听不到任何属于人的声音。

村前岩石上,刻着三个大大的红字,朱灰灰放眼看去,一阵欢喜,这三个字,她居然全都认识,正是“见血楼”。可是——

“这么一个小村子,就是大名鼎鼎的见血楼?”朱灰灰纳闷地问。

流玥目光闪动,静静地观察周围的情况,回答道:“对!”

“可是——人呢?”

流玥缓缓地摇摇头。

朱灰灰站在村前,想起来之前燕深寒的嘱咐,立刻从怀中掏出他给的玉佩,拎在指间对着村子晃呀晃,边晃边叫道:“有人在么?”

然而她一连叫了五六声,村子里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朱灰灰皱起了眉头,道:“流玥兄,情况不对!”她混江湖已久,对这种事情也算很有经验,联想到之前陈一郎的尸体,立刻便想到这个见血楼八成是出事了。

流玥早已知道不妥,道:“我们进去看看。”

朱灰灰有点害怕:“会不会…很危险?”

“会!”

“那…那我们还是不要进去了。”

流玥一笑,道:“好!”

朱灰灰看看他:“你不劝我几句?”

流玥奇道:“劝你什么?”

“劝我说——”朱灰灰憋粗了喉咙,装成男子的声音,一本正经地道,“都到了见血楼的门口,你答应蛇上使的事情,不做了么?”要是大侠,一准儿是这样说的!

流玥笑了:“那么,你倒是想不想去呢?”

朱灰灰愁眉锁起,道:“当然不想去,可是又不得不去。”

流玥呵呵一笑:“别担心,有我在!”

挽起她的手,迈步向见血楼走去。有站在门口说闲话的功夫,说不定事情都办完了。

见血楼显然曾有建筑园林高手布局,每一栋房子朴素中透着精致,繁花碧树疏密得宜,几乎每一处的景色都不相同。

朱灰灰走在整洁的石板路上,耳中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心却越来越觉得不安,情不自禁地向流玥挨了挨。

这村子,死气沉沉哪…

流玥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顺手推开旁边的一扇木门,向里面望了一眼。面色微微变了一下。

朱灰灰从他的肋下,只见里面是一间厅堂,打扫得很干净,墙壁上挂着字画,厅中摆着桌椅。正中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穿着团花的袍子,头软软垂在一边,看上去像在打盹一样。

她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喉咙,小小声地叫道:“老太太!老太太!”用这样的音量说话,她也不知道是怕吵“醒”了人家,还是怕吵“活”了人家!

流玥道:“她已经死了!”

朱灰灰沉重地点点头:“我…我看也像!”

流玥道:“这个老太太人称程夫人,是见血楼的三大长老之一的鬼长老,在江湖杀手谱上名列第七,别看年纪老迈,但一支镔铁拐仍然罕逢敌手。去年著名邪派高手飞叶屠神柳东风被刺杀一案,有人便怀疑是这位老太太做的。”

朱灰灰自欺欺人地道:“这样厉害的老太太,当然不会是被人害死的,她也许是…是太老了,自己睡着睡着,就过去了…”

流玥笑了一笑,道:“也许吧。”目光落在另一个地方。

朱灰灰望将过去,但见眼前一排缠绕着藤蔓的竹篱,竹篱下方伸出一只手来。那只手细白圆润,指甲红红的,上面戴着玛瑙的戒指,手腕上戴着玛瑙的手镯,素手纤纤,与红玉相得益彰,煞是好看——只可惜,那只手是断的。

流玥走过去,将竹篱的门推开,看清楚里面的惨景,轻轻地叹了口气:“想不到见血楼的飞天玉女,竟死得这样惨!”

朱灰灰刚要凑过去看,流玥将她拉了回来:“灰灰,别看了,不好看!”

他虽然如是说,可朱灰灰眼尖,仍然看到里面满地的血腥中,有一堆七零八落的身体零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接下来,两人从村头走到村尾,发现了数十具的尸体,几乎个个都是见血楼的高手,拿出去都是名动江湖的人物,而燕深寒嘱咐她找的那个唐骨,赫然也在其中。

朱灰灰终于感觉到,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爱严重得多——似乎见血楼竟没有会喘气的人了!

她胆战心惊地问道:“流玥兄,见血楼的人,都…都死了?”

流玥面色沉重:“看样子是。”

“是什么人杀了他们?”

“很难说!”流玥沉默了片刻,又补充一句,“见血楼是一流的杀手组织,在江湖中的名气很大,这样的名气,是靠杀人杀出来的,所以仇人也很多。”

朱灰灰想了片刻,不太认同这个说法。

见血楼存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仇人这么多,他们还是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小村子活得好好的,可见实力非同小可,一群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被仇人所杀?

“杀人不是比武,光有武功是不够的。”流玥发出一声喟叹,“武功再高的人,也敌不过阴谋诡计!”

朱灰灰拉拉他的袖子:“流玥兄,你觉不觉得,这些人死得很奇怪?”岂止是像,简直和玄月水屿被灭的手法一模一样。

朱灰灰点点头,道:“流玥兄,见血楼的人,会不会也是被那些扶桑乌龟杀的?”

流玥目光落在辽远的天空,长叹一声,轻轻地点了点头。

朱灰灰道:“可是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害死见血楼的人?”

十二生肖使虽然破坏了扶桑乌龟的计划,可是他们已经被杀了,而且他们拼死传出的消息已经晚了一步,俞戚两位将军的家人已经被转移走了,扶桑乌龟又有什么必要,跑这么远的路来杀见血楼的人?

流玥心道:谁说这孩子糊涂了?她只是平时不爱动脑子罢了!

“也许,他们是想把水搅得更浑。”他想了想,缓缓地回答:“也许,他们只是无聊而已。”

朱灰灰刚要开口,眼角一瞥,发现一间屋子后面,飘过一个墨绿色的身影。

不等她开口,流玥已然警觉,清叱一声,挥袖拍去。

“砰”的一声,似乎击中了什么东西,那条绿影倏然退去。

流玥飞身追了上去,身形在房屋林木间一闪,便已不见。

才一睁眼便不见了流玥兄,朱灰灰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他可是她的保镖啊!如果不是他在身边,打死她也不肯进这个见血楼的!

现在保镖跑了,自己怎么办?

退出去么?不敢!

继续往前行么?不敢!

死寂无声的见血楼仿佛潜伏着无数的危险,朱灰灰现在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抱着头,挑个隐蔽的地方蹲下,期待着流玥兄快点回来。

她藏身的地方,是一丛茂密的矮树之中。这个位置四方通透,又能遮身,用以掩藏行踪非常不错。

朱灰灰刚缩身进去,还没等坐好,便觉头皮一紧,头发似乎被什么抓住了。她大吃一惊,倏然跳起,想要逃出去,可是有一股大力拉着她的头向后扯。

她急出一身冷汗,反足向后踢去,头发却被抓得更疼,她不敢再用力挣扎,生怕将头发连头皮一同拽下来,只得将两只手护在头上,颤声问道:“谁?”

却根本无人回答。

“那个…小的只是进来…嘘嘘…无意冒犯您…请您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头发…”

仍然无人开口。

朱灰灰壮着胆子,抱着头的手悄悄向后摸去,一寸、两寸、三寸…指尖终于碰到一个枯瘦的手指头,她呼吸都要停止了,突然用力一掰,“喀嚓”一声,那手指头竟然被掰断了!她抓着那节“指头”,在心里破口大骂:他妈的!原来是树枝,吓死xx的了!

刚要松一口气,又觉得为时过早——流玥兄没回来之前,她随时都可能有危险。

心中琢磨,刚才看到的那个绿影是谁?是不是扶桑乌龟杀了人之后没有走,在这里埋伏自己和流玥兄?不太像!扶桑乌龟都是穿黑衣服的…那么,这会是什么人呢?还有,杀死陈一郎的人是不是那些扶桑乌龟?能够在流玥兄面前,从容处置陈一郎尸体的高手,会不会就是捏自己脸的那个死风间夜?

正在思潮起伏,眼前突然一黑。她刚诧异天怎么黑了,便觉得不对,这种黑,与夜幕降临的黑完全不一样,就仿佛有人用一块大布,将那树丛连她一起打包起来,不但黑,而且令人窒息。

一股无形的压力袭过来,朱灰灰觉得呼吸困难,心跳也加快,她想跳起来,冲出去,逃离那种压抑恐惧的黑暗,却觉得四肢沉重,根本动弹不得。一瞬间,她感觉无比的恐慌,好像自己被活活地装进棺材,准备埋进土里一样,耳边甚至能听见“乒乒乒乒”钉棺材板的声音…

朱灰灰忍不住流出了眼泪。这一刻,她心里无比地痛恨自己,天下那么大,哪里都可以去得,偏要头脑发昏跑到见鬼楼来送死。骂完了自己,又骂流玥兄,什么小王爷,什么老江湖,却连人家的调虎离山计都不懂,自己找这么个保障,简直是眼睛瞎了…

便在此刻,她的眼前乍然又亮,仿佛那黑幕被什么东西劈开,罩在她身上的压力也消失了,她用力地眨着眼睛,看到一张温柔俊美的脸…

流玥看着面前那张脏兮兮的小脸,泪水犹未干,睫毛上的泪珠仍然一闪一闪的,屈辱突然绽开一朵灿烂的笑容,便像烈日下的芙蓉出水,耀眼而明丽。

他忽然有一种呼吸停滞的感觉,停了停,握住那只小脏爪,轻轻将她拉了起来。

“流…流玥兄!”朱灰灰抹去脸上的泪,“你总算回来了!”

流玥歉然道:“对不起!刚才只顾得和人打架,却吓到你了!”

“还、还好!”

朱灰灰看着自己藏身的那树丛,已经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树干,附近的林木建筑,夜都被打得乱七八糟,仿佛刚刚被飓风袭击过一样。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脖子,流玥兄和人打得这样天昏地暗么?连她藏身的地方都被涉及到了…

“流玥兄,你和谁打架呢?”朱灰灰问道。

流玥却缺乏叹了口气:“是见血楼的楼主!”

朱灰灰“啊”了一声,心中立刻涌出无数的问题。

流玥似是明白她想问什么,道:“这个见血楼主身上中了剧毒,人虽未死,但神智已失。他武功实在太高,我不察之下,被他所伤。为了自保,所以不得不…”他停住,叹了口气,轻轻整理了一下衣服。

朱灰灰望见他的黄衫在肋下裂了一道大口子,心中一惊:“你伤得重不重?”

流玥温柔地看着她,微笑道:“还好!”

“那个见血楼主,已经死了么?”

流玥默默地点头,满面的歉然之色。

朱灰灰心中好生失望,那位楼主一死,见血楼发生的事情,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但见了流玥的神色,打起精神安慰道:“流玥兄,事情就是这样子,你不伤他,他便伤你,你也不用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