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甲也知道这事有多麻烦,骑上马就去追。

  冯丙和姜奔藏在船里,身上还盖着船家的旧麻布,看着冯甲在四周的船家中问。

  冯丙的从人看这样不行,对冯丙说:“主人保重!”说罢翻下船,游到远处上了岸,立刻被冯家其他从人发现了,呼喊着去追,那从人上了岸后夺了匹马,哒哒的跑远了。

  “在哪里?”冯甲在马上举目张望,见是一个头发衣服全都湿了的人骑马跑了,他带来的人不少都追了过去,冯甲突然转头看向岸边的船:“在船上!”

  冯丙看躲不了了,掷出一袋钱给船家,要他现在就开船。

  雨大风急,船家本想等河边平静一点再开,看在钱的份上,终于开船了。

  冯甲看到这船迎着风浪开了,策马下河,张嘴喊道:“阿丙!阿丙!你不能去!”

  冯丙见船已经开了,站起来,迎着风雨对冯甲一揖,喊道:“我必须去!”

  大王让来人口称“玉腕夫人”,就是为了让他记得,在宫中的是他的女儿。

  冯丙想到此,眼泪和雨水混到一块,对着河岸上的冯甲深深一揖,转身钻进船舱中去了。

  那个从人被抓了回来,冯甲望天而叹,回身解了这从人身上的绳子,把麻绳扔到了地上。从人见此,纵身投入河中,向那条船游去。

  冯甲浑身尽湿,伸手道:“取我箭来!”

  他射了那船一箭,箭越过风雨,钉在船舱上,冯甲回转道:“我们走吧!追不上了!”

  冯甲回到家,一身湿淋淋的来到冯营床前。

  冯营放下竹箭,看冯甲这样就知道人没追回来,他叹道:“半子在宫中,阿丙是舍不得女儿啊。”

  冯甲狠狠的把箭扔在地上!

  “如此心狠!豺狼心性!”他恶狠狠骂道。

  冯营道:“他不狠,怎么能熬了这么多年,辗转多地,保存自身?”他闭上眼,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太小心,现在看,还不够小心。

  蒋伟能闭门不出,任由蒋家小辈闹出满城笑话;他还是……太轻率了。

  冯甲满胸怒气吐不出来。

  姜元,从见到他的那一日就以为是一个懦弱到毫无骨气的人。没想到这是一条毒蛇!

  冯家将消息瞒了几日,但当冯丙和姜奔起出姜鲜尸骨,大张旗鼓运回莲花台的消息传来后,整个鲁国都震动了。

  无数的人涌到冯家,求见冯营,哪怕冯营称病也不行,仍有无数人涌到他的病床前。

  “冯公!大王这是何意!”

  “冯公!大王会追究我等吗?”

  “冯公!你为何不劝一劝大王?”

  蒋家大门还关着,蒋伟在房间里都能听到大门那里的吵闹声。

  从人道:“听说冯营那里也围了很多人。”

  蒋伟道,“冯营这老儿只怕是睡不成安稳觉了。”他挑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像笑的笑来,“大哥说得没错,冯营看似稳重,实则骨轻似羽,一吹就动。”

  蒋珍出现在门口,道:“二哥,我把蒋盛抓回来了。”

  蒋伟道:“关起来。”

  蒋珍没有二话,转身出去,蒋盛就被缚在廊下,他在樊城本有无数奴仆故旧,不料蒋珍偷偷过去,说有话告诉他,他就去了,一去就被鱼网兜住,缚成一只粽子,连夜带了回来,现在浑身又是泥又是水,任谁都认不出这是他蒋盛。

  蒋盛被堵住嘴,看蒋珍进了蒋伟的屋子又出来,就呜呜叫起来。

  蒋珍一挥手:“抬上。”

  从人将蒋盛手足缚起,以竹杆穿过手足之间,像挑猪般抬起,摇摇晃晃跟在蒋珍身后,来到蒋盛的屋子。他妻子已死,儿子虽在,却也没什么用。剩下的侍女、从人都不敢违抗蒋珍。

  蒋珍将他放进屋里,关上门窗,让人以木锲锁死后,道:“日后从窗口送进食水,衣物,谁敢擅入,死。”

  蒋盛在地上爬,他的手足还被绑着,嘴也堵着。听到蒋珍的话,努力爬到窗前,用头撞门,呜呜哀叫。

  他知错了!

  早在蒋伟传话让他回来时,他就该回来。不该不听爹爹的话。

  蒋珍在窗前看,蒋盛做磕头状,目露哀求。

  蒋珍叹了一声,取出怀中短匕,拔出鞘,扔进去,“自己解开。”

  听到蒋珍转身离去的声音,蒋盛呼呼喘了几下,挪过去趴着捡起匕首,割断麻绳,吐出麻布,站起松了松筋骨,在窗前大吼:“给我水和饭!”他嗅嗅衣服,“还有干衣!”

  蒋珍回到蒋伟这里,坐下道:“宫中现在情势如何?”

  蒋伟道:“大王已从冯家得回王玺,不日就要迎回姜鲜了。”

  蒋珍担心道,“大王如果想要立姜鲜为王,那我们该如何?”

  蒋伟道:“不如何。”

  蒋珍又道:“那如果大王要废先王怎么办?”

  蒋伟道:“人都死了,要废就废吧。”

  蒋珍一想,笑了,“也是,这是姜家人自己的事,我们操的什么心?”听着大门处传来的吵闹声,他大笑起来:“现在外面都是害怕大王秋后算账的人啊!我们蒋家都不怕,他们怕什么!”

  “我们怎么不怕?”蒋伟道,“等姜鲜归国后,我就辞官。”

  蒋家三兄弟,蒋淑和蒋伟都曾做过伪王的官,蒋淑是丞相,蒋伟是司马。两兄弟,一文一武。现在蒋淑死了,蒋伟这个司马是必须要辞的。

  蒋珍一怔,反应过来笑道,“该辞,到时,二哥可要赤足披发上殿啊?哈哈哈哈!”

第84章 设伏

  冯丙咳了两声,喝下了一碗药。那日顶着风雨开船,船舱中只有一只炭炉,下了船他就病倒了。跟随他的从人其实是他父亲的庶子,也是他的弟弟,两人同父,这个弟弟长得比他更像父亲。病得昏沉之时,他看着从人以为是父亲,握着从人的手痛哭:“爹,儿悔,儿不该再把半子送进去!”

  阿予是他最喜欢的孩子,他没有儿子,一生只养下了这两个女儿。阿予,他的阿予……就那么死了。他亲手把她送进宫,她那么年轻,他还记得阿予穿着粉衫绿裙回头对他笑,对他说:“爹爹,等儿生下小公子,就请你来看,你要给孩子起名啊!”

  等他再见到阿予,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她看起来那么小,躺在棺材里,她落下了莲花池被人捞上来,衣衫头发还是湿的,那里的人连衣服都没给她换就把她给送出来了。他跪在阿予的棺木前,握住阿予的手,无声的号啕。直到被冯营叫人给架起来,他都不知道他哭得衣襟都湿透了。

  阿予下葬时,他趴在棺材上想跟着一起去,还是冯营让人把他抬上来,关在屋里,数月后他才可以自己进食。

  他一直想报仇,想替阿予报仇!

  所以他才会去找大王,他想找到大王,推翻朝午王!

  可在半子进宫后,他每一晚都会梦到有人来报:“宫中送了具棺材回来。”

  他踉跄的跑过去,推开棺盖,眼前赫然是当年的阿予!如今的半子!

  他早就后悔了……

  从人是农女所生,生下他后,农女拿着布匹、首饰和金银回村嫁人了。他从小在冯丙身边长大,同吃同卧,比起从来没有看过他一眼的亲生父亲,冯丙才是他最亲近的人。

  他上床抱住冯丙,轻声说,“阿丙不哭,不哭。”

  冯丙哭了一夜,早上起来好多了,喝了从人送来的药,有些不好意思的对他说:“阿乳,昨晚是你吧……”

  阿乳这个名字是冯丙当年还不懂事时顺口起的。因为阿乳刚被送到他身边时还不足五岁,一直吃着农女的奶,在冯丙身边一天到晚喊着要喝奶。冯丙当时已经八岁了,早就不喝奶娘的奶了,只好叫奶娘喂他,之后就戏称他为阿乳。结果这个名字就这么喊了下来。长大后的冯丙觉得不妥,想给他改名,阿乳道:“我不过一介小人,主人知道是叫我就行,不必再改。”他笑道,“而且,小人更喜这个名字。这是主人给小人取的。”

  阿乳送水给他漱口,又端来粥汤,道:“昨晚上你烧得厉害,满口胡话。”

  冯丙沉默下来。

  两人都知道,那些胡话才是冯丙的心里话。他在昨晚不止骂了伪王、赵后、蒋娇,还骂了冯营。

  但现在醒来自然都不能认。

  冯丙喝了半碗粥就喝不下了,抱怨道:“一肚子都是水!”

  阿乳喝了剩下的,还当着他的面大嚼了一盘干饼,气得冯丙不轻。

  “我们就快到了。”阿乳说,他往后望,后面那辆车上正是姜鲜的棺材。“前面是樊城,我们要不要绕过去?”他问冯丙。

  冯丙说:“绕吧。现在樊城中的是不是蒋彪?”

  蒋家两子争城这事早就不是新闻了。

  阿乳说:“前两日听说蒋盛突然不知去向,也不知是不是被蒋彪害了。”

  “这没什么出奇的。”冯丙说,“蒋淑之子,就算学不会他的手段城府,也流着他的血。”

  这一列平平无奇的车队就这么绕过樊城,往乐城去。

  “天放晴了。”姜姬趴在栏杆上,看着穿过层层云海,投射下来的一道道光柱。

  蟠儿拿着一件虎皮袄给她披上,“公主,当心着凉。”

  这张虎皮袄是龚獠送来的,内衬织锦,披上一会儿就好像会发热一样,坐在风口都不觉得冷。

  那天姜奔来了以后就不见了,姜姬想打听一下,结果蟠儿走了几个地方,竟然没人知道姜奔去哪了。

  “宫里那些侍卫似乎和二兄不怎么熟悉。”蟠儿说的很委婉,其实那些人连姜奔是谁都不知道,他问了好几个人才有人认识姜奔,但还是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反倒是姜武,一提都知道。因为姜武在外建摘星宫,宫中竟然有不少侍卫提起姜武都好像跟他熟得不得了。

  “他说是要去冯家。”可冯家好像也没什么事,就是这几日,姜元那边和玉腕夫人形影不离,据说玉腕夫人想出去,都被侍女拦住了。大王如此深爱玉腕夫人,宫中的女人都羡慕的很,听说蒋夫人都躲在宫里不出来了,人人都嘲笑她长得漂亮又如何,还不是不讨大王喜欢?

  姜姬只觉得姜元“爱”上玉腕夫人也爱得太快了些。

  蟠儿去打听过,那个留在金潞宫的美人说大王确实不许玉腕夫人稍离左右,食卧都在一起,也不许她回照明宫。

  “这听起来不奇怪吗?”姜姬问蟠儿。

  可是蟠儿却不觉得奇怪,大王宠爱夫人,想怎么样都行啊,他还举例说蒋彪一开始得到赵氏时,赵氏连鞋都没有,去哪里他都抱着去。

  不过他接着就消沉的说:“……只是蒋公子这次去樊城,却把夫人留在了蒋家。”

  赵氏在蒋家得罪的人可不少,以往有蒋彪护着还好,现在蒋彪得罪蒋伟一逃了之,不知赵氏如何。

  “蒋家总还有其他人。”姜姬听过赵氏的故事,既同情她,又明白她帮不了她,而且就算现在救出赵氏,也早就晚了。如果是现代,还能换个城市重新开始。可在这里,去哪里找个新天地给赵氏重新来呢?

  蟠儿摇头,磕头道:“奴奴失言了。”赵氏恨着蒋彪,这种恨让她不会接受跟蒋彪有关系的任何一个人的帮助。

  天气好转,姜姬就让蟠儿再去摘星宫看看姜武他们,也可以听一听街上的人在说什么。她发现有时在街上听到的东西,她在深宫中是听不到的。现在的人好像没有为尊者讳这样的习惯,说起世家来,都毫不客气。

  蟠儿骑着轻云出了宫,在街上慢慢走着。天刚放晴,街上的行人一下子多了起来,车马穿梭不停。轻云身姿矫健,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如果不是蟠儿的打扮不错,让人一望即知是谁家宠儿,杀人夺马也有可能。

  突然蟠儿看到远处的焦翁,那时他跟在蟠儿身后进了宫,之后就再也不见踪影,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喝酒。

  他望了几眼,想起焦翁说的话,装做没看到。

  焦翁远远看到蟠儿,笑了一下,低下头,灌了旁边的粗汉一口酒。

  粗汉道:“那人我见过几回,十四五的年纪,脸上罩一块布。”他捂住左眼,“就这样。生得还不坏,娘肯定漂亮!”

  焦翁笑道:“下回再碰到他,你们几个撞上去。”他从怀里掏出一袋钱来放在手中颠了颠,顿时这附近或蹲或卧的十几个粗汉全都被吸引过来了。

  “那这袋钱就归你们。”焦翁道,“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想吃多少饼就吃多少!”

第85章 刺客

  摘星宫在蟠儿没来的这段时间又起了一座宫殿,只是连日大雨将好不容易堆起的土台打得零零落落,古石很沮丧,天一放晴就又开始堆土夯台。

  蟠儿看到那新起的土台,周围的地面泥泞不堪,姜奔却正带着姜旦在玩泥巴,姜礼几人也在泥里打滚,个个都像泥人一栗。

  姜奔扛着姜旦呜呜叫着跑,看到蟠儿就放下姜旦,迎着他跑来。与他相反的是姜旦,看到蟠儿掉头就跑。

  蟠儿不解,姜武却在笑,转身对姜旦吼:“快回来!姐姐要接你回宫了!”

  姜旦跑着不忘回头对姜武吼:“不回!!”

  蟠儿懂了,也笑起来。

  姜武道:“天天吓他不听话就送他去姐姐那里。”他看蟠儿干干净净的,他浑身是泥,就不走近,指着摘星宫说:“回去再说话。”

  “宫里怎么样?公主还好吗?”姜武问蟠儿。

  蟠儿说:“公主平时寂寞,你们都不在,公主也无心玩乐。”他看向外面笼中的孔雀,有心要带一只进去陪伴姜姬。

  姜武道:“我听说宫里的夫人为难公主,有这回事吗?”

  宫外的传言是冯家女子娇横,因为失了王后之位,就把气撒到公主身上去了,当着大王的面责骂公主,多亏大王是个慈父,护着公主,才没让夫人惩罚公主。

  蟠儿深思片刻,摇头道:“冯夫人确实向大王告了公主的状,但公主无碍,那夫人在大王面前说不上话,还被她妹妹夺了宠爱,不足为虑。”

  姜武听了第一句就开始皱眉,听完就站起来到处走,姜谷和姜粟都在,看他转来转去,姜谷说:“不如我回去吧,把公主一个人丢下,我实在是不放心……”

  姜武说:“你回去也没什么用……”他想回去,可他走了把女人和孩子留下也不行,只恨自己不能分身。

  蟠儿说:“公主身边确实少一两个护卫之人。”他再自大也不至于认为他一个人就能护得了公主。但这忠心的护卫也不是吹口气就能有的,如果宫外没有姜谷几人,姜武能进宫是最好的。蟠儿其实不太明白公主为什么宁可让姜武保护姜谷几人也不肯让他留在自己身边,还把自己的财产全都交给这些人,任他们花用。不过他知道公主对姜武他们的感情比对大王的更加深厚,所以他也把姜武几人当成公主信任的人看待。

  姜武转了几圈,实在想不出办法,一下下的锤自己的拳头。

  蟠儿说:“我想把姜礼几人带进去。”

  姜谷连忙说:“可以,可以,我这就去给他们收拾。”

  姜武坐下说,“他们能派上用场?”

  蟠儿:“也不要他们做别的,公主身边缺几个捧衣捧鞋的人。”以前姜姬贴身的事都是由姜谷和姜粟来做,现在公主都自己做了,他本以为公主会从那些常来吃饭的女人中挑几个来用,没想到公主还是让她们回照明宫。他猜公主可能是信不过宫里的人,这样的话,这些在外面买来的孩子就还算是可用。

  他虽然不能保证这些孩子都是一心一意跟随公主的,里面说不定也有别家送来的探子,但这些人进宫之后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放在外面反倒麻烦。而且探子也有探子的“好处”。

  姜礼是这八个孩子里最大的一个,他今年已经九岁了,只是生得瘦小,在摘星宫这半个月里吃得好了,已经又长高了一截。

  听说要进宫,他立刻出去挑了两桶水进来,对其他几人说:“快来洗洗干净!”

  哪怕是最小的姜智也慌忙脱掉衣服鞋子,挤到水桶前掬水泼在脸上,两桶水很快变成了两桶泥汤,八个人却都洗干净了手脸,头发上的污泥也被他们细心的彼此帮忙擦洗干净。

  八个人匆匆把自己的被褥都打了个包袱,衣服尽量都穿在身上,来到蟠儿面前。

  他们从一开始就最怕蟠儿,哪怕蟠儿没有打骂过他们,哪怕后来姜武对他们很好,他们一站到蟠儿面前,不由自主的就屏住呼吸。

  蟠儿还想带只孔雀回去,让姜武跟着送进宫去。

  姜武兴高采裂的,姜谷和姜粟也都赶紧把这段时间她们存下的好东西拿来,让他拿进去给姜姬。

  “跟姜姬说,我们在外面很好,叫她不要担心我们,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姜谷说。

  姜粟说:“把这里的箱子给她搬一些回去吧,她在里面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