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调,像是在低声哀求。

营帐里的炭火烧得很旺。

时不时还能听见噼里啪啦的细微声音。

第二天一早,白小七就站在白凤凰的营帐前,急着想要去探望。不过营帐前守卫的士兵却不是他认识的那两个,他好说歹说,这俩人都是一个回答:不许进。

白小七想,天啊,不会是陆文忠那个坏蛋想要害我哥吧。

他越想越觉得心里发凉,正在思索如何才能见到白凤凰之时,发现陆文忠披着厚厚的大氅从瞭望台上下来,正往白凤凰的营帐而来。

陆文忠这一夜不放心任何人,只睡了前半夜,后半夜他一直呆在瞭望台上。

白小七见了他,冲上去责问:“将军,为什么不让我见我哥?”

陆文忠白了他一眼,道:“皇上亲自派了御医前来给白统领治病,你还是别打扰,万一你这一打岔,御医失了手,可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情。”

“御医?”白小七哼了一声。

这时,一位御医从帐里走出,朝陆文忠招了招手。

陆文忠忙脱下大氅,拿布巾将脚上沾上的雪擦去,又正了正盔甲,这才抬脚进去。

皇上这时已经用完了早膳,他问:“徐大人…他现今安放在何处?”

陆文忠道:“一直停放在军医馆旁边的营帐里。”

“一会我过去看看。”

“是。”

陆文忠领着皇上离开后,白小七赶紧冲进去。

他发现自己的白大哥好端端地躺在床上,终于松了一口气。

“原来真的是御医。”白小七摸着脑袋,“怎么刚才那个御医架子那么大。哼,肯定是神医,神医才能有这么大架子。皇上果然还是看重我哥哥的,我哥他一定会没事的。”

皇上给徐秉谦行了礼,看着他冰冷的身体,想到大周朝百废待兴,又是惆怅了许久。等回到白凤凰的营帐中,已是用午膳的时候。

正好这时,白凤凰的药也被白小七煎好。白小七端着煎好的药立在门口,问:“大夫,这是我哥的药,你看我是不是可以喂给我哥。我哥他喝药没知觉,每次都要一勺一勺地喂…”

御医走到门口,接过药,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用指尖蘸了一点尝了尝。然后将药递给侍卫,让侍卫端进去,又从怀里掏出方子,这才对白小七说:“回头你再用这个方子煎药。”

白小七看着方子,困惑地说:“这是为什么?”

“小孩子家的,别问那么多。你随我来,我将这次带来的药材都分好给你,你记得按时煎药。”

白小七看了一眼营帐,心有不甘地跟着御医离开。

皇上试着用勺子喂了,可白凤凰双唇紧闭,压根就喝不进药。

他有些着急,想要掰开她的嘴,又爬自己用力不当,弄疼了她。

他望着白凤凰紧闭的嘴巴,突然喝一口药,然后将自己的嘴巴对准她的嘴巴,动作轻柔地撬开她闭紧的牙关。

下午的时候,皇上听陆文忠汇报完当前关城的局势,命他守好关城,然后便急急忙忙赶回京城。

他们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后,白凤凰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张了张嘴,想要喊人,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说话。

过了一会,白小七端着药进来,看见她醒了,惊喜万分,带着哭腔说:“哥,你可算是醒了。看来那御医的医术果真是比一般大夫高明。”

白凤凰动了动嘴唇。

白小七道:“哥,你是不是要喝水?来先喝口水,等一下药凉了凉再把药也喝了。”

白凤凰喝了些水,才觉得喉咙里不那么干,也能说出话的样子。

“你刚才说什么?御医?”

白小七道:“是啊,是御医。皇上担心你,专门派了两个御医来给你诊治。”

“那御医人呢?”

“刚走了。”

白凤凰哦了一声,闭上眼睛休息,没在说话。

她记得自己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师兄来找她,跟她讲了好多好多话,但是她一个字都没记住。她还梦到师兄抱着自己,亲吻自己,而且那个感觉特别真实,真实得仿佛根本不是梦。

不对,真是只是…御医?

白凤凰睁开眼,看着自己身上的干净衣服,问:“我这衣服谁给换的?”

白小七撇嘴道:“那个神医给你换的。先前军医说你伤势太重,不能翻动身体,我也就没帮你换衣服。偏偏这神医来了之后,就帮你换了。你都昏睡了十多天了,幸好这天气冷,不然你身上估计要长虱子的。”

“神医?”

“恩,也是一个御医。但是觉得他看起来特别厉害的样子,到那儿还都有侍卫跟着保护。”白小七想到这儿,又用力点了点头,“他一定是神医!”

白凤凰低下头,轻轻嗅着衣服上的味道,低声呢喃了一句:“原来真的不是在做梦。我当时竟然没醒过来。”

第 28 章

想到师兄小心翼翼替自己更衣的画面,白凤凰的嘴角微微翘起,但也只是一瞬,便再也开心不起来。她用手撑着,想要坐起。

白小七忙过去将她扶起,把放在塌边的软垫放在她腰部,同时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生怕她冻着。

“哥,喝药。”

白凤凰皱起眉头,咬着牙将这苦得嘴都要麻木的药一口咽下。

见白凤凰目光落在她身后软垫上,说:“这软垫是那神医留下的,他说你腰后面有伤口,半躺着的时候,垫着这个会舒服些。”

白凤凰挑眉。

难怪看着眼熟。

她叹气,对白小七说:“你扶我起来,我去看看师父。”

“哥,你这刚醒,外面还下着大雪…”白小七一脸犹豫地看着她,站在原地不动。

白凤凰想,小七说的也是,她多日不曾进食,现在也觉得身子虚弱了些。

“那你把帘子撩起,让我看看外面。”

“可是冷风一吹进来…”

白凤凰将被子朝身上用力拉了拉,看着帐门口道:“这不是盖着东西呐。”

白小七听此,将大氅披在在身上,才去撩起帘子。

帐外纷飞的大雪卷着冷风灌入帐中。

凉气直冲到白凤凰面前,她不由得打了个喷嚏,见白小七这就要去关上,忙阻止道:“我在这军帐里昏睡了这么多日子,又总是闻着炭火味,是要换些新鲜空气。我都裹成粽子里,你别太较真。”

白小七撇了撇嘴,说:“哥,那神医吩咐我了,一定要好好照顾你。”

白凤凰嘴角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道:“那你去给我弄些吃的。”

白小七领命离开,临走前拨了拨炭火,让它烧得更旺。

白凤凰目光追随着他出了营帐,落在那厚厚的积雪上。以前她只生活在东陵,东陵的冬天跟这儿一比,那可真是暖和多了。

她不知道是瞭城关城这一带每年都这么冷,还是今年特别冷。

反正她觉得很冷。

凉得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心暖和起来。

她微微抬眸,看着飘舞的雪花,看着帐前那一片几乎要看不到头的白茫茫,听着外面时不时传来的嘈杂之音,想起了在这样的天气里一路急赶回去的御医和“神医”。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去担心,可还是默默地念了一声:“师兄,平安。”

也不知道是被屋内的炭火熏得,还是被外面的冷气冻着了,她一时间觉得鼻子很酸,用力吸了几口气,眼圈便跟着红了。

眼泪沿着面颊流至下巴,滴落在被面上。她从瞭城冲出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中了好几箭,心里总想着自己可能也要跟着师父一起去了。但是她还是活了下来,她有时候真希望自己不要醒过来。

她总觉得师父还在,师父还是那个在东陵的小画师白益,自己还是他最疼爱的徒弟。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感觉师父真的从漫天白雪的远处慢慢走来,一身青色的长袍,微笑地望着她。

白凤凰屏住了呼吸,紧紧地看着正朝她走来的人。

“师父…”她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被子。

可对方的一声“白将军”生生将他拉回了现实。这时候立在她面前的,并不是她的师父,而是一身铠甲的陆文忠。

白凤凰抬手拭去眼泪,深深吸气,默默扭过头,回道:“陆将军。”

陆文忠听说她醒了,心里还在为皇上遗憾,若是他能多留一个时辰,就能亲眼看见白将军醒来。他本想立刻写信让人快快追上皇上,可刚一拿起笔,他便想着,皇上在关城多呆一刻,就多一份危险,万一皇上看了信又折回来,岂不是又平白让皇上陷入险境。毕竟这关城外客可是大宛国的五十万军马。

于是他丢下笔,决定先来看看白将军。

他远远走来,看着白凤凰头发披散,风吹进了帐内,她额前的发丝随风飞散,苍白削瘦的脸上似乎挂着泪珠。白凤凰她就那样怔着一双大眼看着自己走来进来。

有那么一刹那间,他差点要以为白凤凰是柔弱的女子,那样的楚楚可怜。

但是这想法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定。

他想,这大周朝应该没几个女子能百步穿杨?这天下又哪里有能一脚将大力士廖千户踹得踉跄在地的女子?

他所见过的白凤凰,分明就是那个性格刚烈睚眦必报敢冲敢杀的领兵之人。

“白将军,皇上为您亲自派来了两位御医,御医说了,您年轻力胜,加上身子骨底子本就很好。如今只要休养些日子,便可恢复。你后背所中那几箭,都不在要害之地,亦未伤及筋骨,是难得的幸运之事。想来也是徐大将军在天之灵在保佑你。”陆文忠看见一个堂堂的七尺男儿伤心落泪,自然是要安慰一下。

“属下谢谢陆将军的关切之情。”白凤凰摸了摸了脸,确认脸上没留下任何哭过的痕迹后,才又转过头来,表情严肃地看着陆文忠。

随后,陆文忠又将皇上对她的赏赐一一道明。

因她勇闯失地瞭城,杀了叛贼刘正,又取了大宛国大王子的命,立了两道大功,皇上封了她一个都尉的三品爵位,任命她为平乱右将军。

这大王子是个十分骁勇善战的人物,也是大宛国已经定下的未来国王。他和如今的大宛国国王一样,嗜血残忍,尤其是针对俘虏。在边疆的所有士兵心中,他几乎是一个恶魔一样的存在。

他年轻的时候,就曾多次带兵侵袭边境。这一次大宛国的入侵,他便是最高统帅,甚至有些决策都未禀告过大宛国国王。

白凤凰哪里知道自己无意中会立这功劳。

她回忆当时的画面,那个大王子似乎完全不想要她的命,还叫人放了她。

这样不正常的情况,一定是有原因,可惜他死了,不然白凤凰真想问一问原因。

“那日与我同去的将士们…”白凤凰这个问题问了一半,看见陆文忠的表情瞬间不自然,便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异常残酷的,“罢了…我都是因那大王子一时糊涂才死里逃生。他们…”

陆文忠目光定定地看着白凤凰,半晌不曾言语。

他挨着火炉坐下,习惯性地将手放在炭火前取暖。

白凤凰那晚带去的士兵,大部分当天就死在了战场中。余下的被大宛国抓了后,死状甚是惨烈。

大宛国国王亲自下令,将抓到的俘虏割头剥皮,挂在瞭城三天三夜,任由秃鹫前来啃食。

不仅如此,因为白凤凰同时烧了他们的粮草。大宛国于是用他们那支强悍的铁骑连日侵袭涿州幽州等地,抢了粮食不止,还大开杀戒,尚未撤离的百姓伤亡惨重,百姓身上的雪将白色的雪城都染成了红色。他派出去的探子回来后,吐了很久,才勉强将那副画面转述给他。

“白将军,他们都是烈士。”他握了握拳头,轻声对白凤凰说着。

“恩。”白凤凰想起跟着自己五千多人无一生还,又想起师父在瞭城里的那十几万士兵,心里不胜悲痛。

“如今朝中无人,皇上给了我们下的是死命令,若是守不住关城,也不用将脑袋带回京城了,直接自行了断在关城给那些死去的无辜百姓陪葬。”说完这句话,陆文忠起身,皱着眉头看着外面的鹅毛大雪,叹道,“这仗且不好打呐。白将军好生歇息吧。”

“陆将军。”白凤凰喊住陆文忠。

“恩?”

“大宛国军队残忍冷血,对周朝百姓烧杀抢掠无所不行,是占不住涿州幽州这么一大片地方的。”说完,白凤凰冷笑了一声。

陆文忠先是一愣,可顺着白凤凰的提示,他很快便明白。

于是,他立刻又坐回来,跟白凤凰好好讨论起了关城的防备,以及近期自己的守城方案。

这一聊又是一个多时辰。

已经熬好了粥的白小七等着很是焦急。

后来还是陆文忠自己发现白凤凰是刚醒来的人,说这么久想必是乏了,才起身离开。

临别前,他突然又想起一事,虽说他一直不愿意提,可这眼下,还不得不提。

“白将军,徐大将军如今还…”

白凤凰打断他的话道:“陆将军,烦请您将师父就地安葬。等打败大宛国,我再带着师父的棺椁回家。”她抬起头,目光直视前方,眼神里流露出的是绝对的坚定。

陆文忠第一次感觉到,在这朝不保夕的关城之中,从别人的眼神里得到了必胜的自信。

他突然觉得这白将军很是不错,自己像是找到了能真正并肩而行的战友一样。哪怕是为了守住关城,他也不必再听妹妹之言,对他起疑心,毕竟这女人家,终究是不懂战争的。

白凤凰又休息了十多日,便开始再次穿上戎装,真正开始了同大宛国军队进行一场拉锯战的对抗。

不过最近的天气委实太过恶劣,雪下个不停,根本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大宛国的骑兵在这样的天气下也无法真正发挥实力,战马此时都是一身的鬃毛,在厚厚的一层雪花上跑得也不是很利索。

这样的话,他们的战马冲到城下,根本就是活靶子。

大宛国国王命将士进攻过几次之后,也发现了,这鬼天气还真不适合打仗。

于是就将军队在瞭城安营扎寨,然后四处去抢粮食。

白凤凰也趁着这段时间,偷偷派人在被攻陷的涿州幽州一片地儿招募四处逃窜的流民。这些流民又一大部分原来都是农民,耕地种田,过着安稳的生活。只因为大宛国军队的几次大开杀戒,都变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成了孤苦的流民。

她知道这些人,心里有一颗复仇的火种。

这些火种,会在他们强大了之后彻底燃烧,成为大宛国强大骑兵的一道屏障。

不过,她招募来的这些流民也同时带来了问题。

军饷是有限的。

这些人想要让他们强大,就需要训练,也需要吃饭睡觉。所以,兵马粮草成了白凤凰最为头疼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