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牵强一笑,轻轻哼了声,走人。

煌灼当日就是在落霞殿毁了她名节的,她莫名其妙地住在落霞殿,若不是为了纪念与煌灼之间的感情,他实在想不出,是为什么。唇边牵强的笑,终于在出了落霞殿后再维持不住。

“今晚的安胎药,给她换了。”

身后的宫人默应。

慢性毒药,针对孕妇有效。不伤胎儿,只致母体孱弱,孕不了腹中胎儿。不日可落胎。

坐在回春宫寝殿的地板上,夜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回想着皇后的话。

喝了大口酒,便有些呛。一声一声地咳着。

“皇上。”宫人近前。

夜问,“她喝了吗?”

宫人道:“药是连翘姑娘亲自煎的,公主未曾有疑。趁连翘姑娘离开的一会,奴才偷偷把药换了,后又看着公主喝下才来回禀皇上。”

夜点了点头,“退下。”

晚膳后坐在院里等昙花开放,然后连翘惊呼一声,“流星,公主,流星!”

我抬头一看,两颗星同时滑过夜空。便合手许愿。

蒲历师的府上,煌灼皱眉看着两颗流星,问蒲历师,“一是在内厨二星,紫微垣西南外;一是在须女四星,天之少府。如何?”

“将军所言甚是。”蒲历师道:“内厨二星,紫微垣西南外,这两颗星主六宫之内饮食及后妃夫人与太子宴饮。彗、孛或流星犯之,饮食有毒;须女四星,天之少府。按李淳风《乙巳占》中说,流星出入而色黄润,立妃后。”

煌灼神色不稳,“饮食有毒,立妃后?”

蒲历师道:“这两个兆示风马牛不相及,饮毒是大凶,纳妃纳后是大吉。真奇怪。”

夜摈退了所有的宫人,喝着酒,烈酒喝进腹中他还是感觉有些冷。不知何时他醉的睡在地板上。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他少年时候的事情。

梦里的少年煌灼在练剑,白衣翩跹风度雅然,他刚与龙景帝争执了一番,煌灼一见他的神情便了然于心底。收剑亦于他躺下的地方单膝着地,抿唇一笑,“我们去捉弄他泄愤。”

一拍即合。

两人皆是少年,到底身手出神入化,已臻来无踪去无影的境界。金銮殿上龙景帝在臣子面前座下衣衫尽湿龙颜大怒时,两人已在东宫对弈抚琴。

梦境继续转换地点转换事件,却皆是他们年少随性的往事。

睡梦中的夜,唇角始终溢着笑。

梦境里的画面一转,煌灼依是少年。不染纤尘的白衣上好些处竟有灰尘,煌灼倚坐在宫阙顶楼,神情忧郁哀伤。他一惊,忙问煌灼怎么了。煌灼睁眼看他,涩然道:“夜,你为什么要伤我的孩子。你不该,伤我的孩子”

夜一惊。蓦地醒来时已是大汗淋漓。

煌灼的孩子,那个孩子是煌灼的,那是煌灼的孩子

“煌灼的孩子,那个孩子是煌灼的”夜喃喃自语,衣衫不整地一提真气,飞掠而往昭阳宫。

皇后被夜扯起,睡梦中被扯醒的皇后问夜,“皇上?”

“那个孩子是煌灼的,是煌灼的!把解药给我,快把解药给我!”夜颤抖道。

皇后一见夜的神色,已知夜的来意。听夜问她要那慢性毒药的解药,已知自己猜对了。皇后道:“臣妾没有解药。”

“你胡说什么,药是你给朕的,那不是堕胎药,是慢性毒药,怎么会没有解药?”

“臣妾从一异人手中得药,只此药用,并无解药。”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为什么要献计害煌灼的孩子,要不是你的谗言,朕怎么会一时被你蛊惑!”

“臣妾并无蛊惑皇上的意思!皇上若非私心里不想留那个孩子,臣妾再是蛊惑,皇上又怎会意志动摇?充其量,臣妾只是做了回小人,替皇上做了回凶手,给皇上做了嫁衣。”

“你胡说什么?”

“难道皇上不是存的表妹再回不了将军的身边,想将她留在身边的心思吗。皇上爱表妹,臣妾爱皇上,臣妾只是促成皇上与表妹的好事而已。”

“你给我闭嘴,现在要紧的,是煌灼的孩子!”

皇后继续说道:“表妹是齐国人,若不用药让她这一次落胎,让她以后都不能身孕,难道皇上想要与她诞下齐国血脉的皇子公主吗?表妹日后为皇上诞下皇子,皇上定会册封那皇子为太子,难道要我大周未来的国君身上有一半的齐人血脉吗?皇上这是扰乱我大周皇室血统!”

夜一震。这些,他确实从来没有想过。怔神之间,捕捉到了皇后话中的重点,她以后,都不能有身孕?

“这一年,你变化了很多。”夜突然说了句。

皇后一怔,看着夜。

夜温和道:“入主后宫,朕一直疏忽了你。朕一直都对你很愧疚。”

“皇上。”皇后受宠若惊,眼中隐隐有了泪意。

“正因为对你愧疚”夜的声音一转阴霾,“朕什么都纵着你,对你信任有加,从不置疑你什么。朕一直以为你还是昔日闺阁中,朕善良贞淑的表妹,今夜听了你的见解,见识了你损人自娱的献策,才蓦地感觉昔日表妹慈悲的距离离朕越来越远了。朕容的下齐人血脉的妃子,却容不下,一个高深莫测心狠手辣的皇后。”

“即日起,皇后不得再执掌六宫事务。李昭容晋为淑妃,下个月正式受封。后宫所有事务,交由淑妃代为打点。”夜扬长而去。

“皇上”

早上一睁眼便见到了龙御夜,着实被他吓了一大跳。见自己的衣服还算整齐,心里已松了不少。

想起他昨晚离开落霞殿时似带着怒意,此刻也不敢含糊,我又睡在床上,正不知如何应对时,他已一改昨晚的阴霾,温和的道:“睡醒了吗,还要睡吗?”

诧异地看着他。

“先用早膳吧,你那天不是说想去狩猎吗,一会儿我们就去。”他看了万忠一眼,万忠心领神会,宫女们呈着早膳鱼贯而入。还没反应过来,早膳已被放在床上架着的折桌上。

“龙御夜?”摸了摸他的额头,并无发烧的迹象。直觉他今天不正常,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怎么感觉有点死囚被推出问斩前,吃喝一通,被侍候的舒舒服服的感觉?不过早膳在这里还是不要犹豫吧。

“都五个月的身孕了,没法和你一起去狩猎了。”调羹里的粥正要喂入口中时,竟被一股真气打落。抬眼一看,龙煌灼抱手在胸,好整以暇地倚在寝殿门口。看那样子,似乎比龙御夜更早就到来了我的宫中。不觉间有气,质问道:“你做什么?”

龙煌灼漫步过来,另取了调羹,就着我碗里的粥雅然地食用着,黑眸讳莫如深地看着龙御夜,唇边抿一缕笑,“我饿了。”

龙御夜亦是看着龙煌灼,眸色深沉。

“连翘,给公主另外做早膳。”龙煌灼道。

“是。”连翘笑着应下。

龙御夜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半夜。”龙煌灼道:“入夜的时候见着了内厨二星,所以不放心,半夜就过来了。”

说着话,龙煌灼看着龙御夜的目光越发地别有深意。

龙御夜避开了龙煌灼的目光,脸色有些黑沉。

龙煌灼心安理得地食用着龙御夜带给我的早膳,吃下两碗粥,又悠闲地坐一旁品着茶。“难得啊,十年后,再次尝到夜做的膳食。”

我一怔,敢情这早膳是龙御夜亲自做的?想起在漳州高粲家尝过了龙御夜做的鱼,今天这早膳他能做出来也不奇怪。看龙御夜闻了龙煌灼这话后,面容上泛了层不自然的红晕,该是真的了。

龙煌灼笑着看我和龙御夜目光交集,我撤走看龙御夜的目光,与他含笑温润的眸子对上时,他那雅然的目光分明是凌厉而危险的。我心里突然生起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怔了一怔,我心虚什么,是龙煌灼欠我的又不是我欠他的,他把龙御夜做给我的膳食吃了,该龙御夜火冒三丈才对。

“有本事,你也做一顿膳食给我看看。”龙御夜轻嘲淡讽。

龙煌灼并不逞强,“二十年来,我只在齐国魏国公府时,进过厨房。”笑看着我。

龙御夜自然知道他指的什么事,没有多留,“我去上朝了。”这一折腾,辰时已过半。

“或许,是我多虑了。”对着龙御夜离去的方向,龙煌灼喃喃。

“什么多虑了?”

龙煌灼看我,微微一顿后,应道:“昨日入夜时见着内厨二星,心里不踏实。”

“内厨二星?”

“主六宫之内饮食及后妃夫人与太子宴饮。彗、孛或流星犯之,饮食有毒。我怕有人在你的饮食中做手脚。”

我默然。

自那以后,龙煌灼便在落霞殿用膳。想了想他说的内厨二星的事,怕有人真会害我的孩子,便没拒绝他。

除了用膳,并不想与他多待。好在他政务繁忙,亦没时间多在落霞殿逗留。有时候亲自试了我的膳食,甚至赶不及自己用膳,便离了落霞殿。

这日胎动,孩子在腹中踢的我疼痛难忍。龙煌灼在感触到孩子的动静,喜悦之余,见着我的面色,也忧心了几分。御医诊脉,说孩子健康的很,只是母体孱弱,得好好调养,怕母体太过营养不良,难以诞下腹中胎儿。

“营养不良?”我失笑,我每天好吃好睡,帝王之家孕子还有营养不良的?

龙煌灼也觉诧异,只以为我没好好滋补,每日再忙,也是看着我用过膳食才离开的。

情况并没因此有什么好转,吃再多也不见长胖,肚子越发腆了,显得身形越见消瘦。

因为身子重,身体又弱,近日一直在落霞殿闭门不出。瞧着外面太阳好,想着出去走走,或许好些。于是外出散散步,当晚果然觉得健康了些。

翌日用过早膳,龙煌灼照常说政务繁忙,离了去。我见天气很好,膳后由连翘扶着,出了落霞殿,想去月桂宫折几枝桂花回来。

才一走出落霞殿,已见湖对面龙煌灼与慕容晴攀谈着。龙煌灼虽没有那夜那样轻浮,甚至与慕容晴保持了一丈的距离,脸色也不和善,不过一想起他们的前科,又一想这便是龙煌灼每日的政务繁忙,不觉好笑。

正要绕道而行,视而不见,祁修仪俏生生地叫住了我,“好久没见着公主了。”

“我整日闷在落霞殿,修仪想见我,过来找我便是。”

“皇上下令不允我们去打搅公主,我去了几次,都给拦回来了。”

见祁修仪似有心事,言辞也哀婉,知她找我几次必定有事,遂摈退了宫人,独留了连翘相扶,问道:“修仪何事不便启齿?”

祁修仪道:“堂姐不知何故惹恼了皇上,皇上罢了她执掌六宫的权利。”

“有这事?”近日闭门不出,倒是不知。

“还望公主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皇后堂姐”

见祁修仪有涕哭之势,我忙打断了她,“修仪勿慌,表姐的事,我尽力而为。”大夏天的知了到处叫,她这厢又想哭哭涕涕,我心里早烦躁死了。表姐一向谨慎,能惹恼龙御夜罢她执掌六宫之权,可见触到了龙御夜的极限。就算我费力进言,龙御夜也不一定听。

祁修仪见我应允,破涕为笑。转身看着湖对面时,惊异道:“那不是将军和慕容公主么,感情倒好。”

感情倒好?我微微一笑。

祁修仪偷眼看了看我,“公主不介意他们?”

我笑道:“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攀谈,又没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我介意什么。”

祁修仪面色一尴尬,“公主误会了,我不是说这事。慕容公主带着大燕皇帝的亲笔书信,携燕国使臣来我大周求亲,欲招将军为燕国驸马。”说着话,祁修仪偷眼看了看我。

再是想要维持颜面,也不禁脸色微变。

“公主难道不知?”祁修仪诧异。

“近日闭门不出,确实不知外事。”我勉强笑道:“多久的事了?”

祁修仪道:“有半个月了吧。”

今日龙煌灼说政务繁忙,与慕容晴私会。慕容晴求亲的这半月,龙煌灼都说‘政务繁忙’。敢情都繁忙到这来了。刚要离开,连翘拉了拉我,“子郁公子和慕容晴吵起来了呢。”

看去,龙煌灼似乎也察觉了我在湖对面,当下摔脱慕容晴拉扯着的他的衣袖,大步流星地过了来。

一时打发走了我身边的人,龙煌灼道:“燕王在魏国公府请贤不成,竟想出这等和亲的事招募人才。”

我也没指责龙煌灼什么,他的事本与我无干,再说,慕容殇本就有将龙煌灼拢为燕国臣子的心思,闻得我和龙煌灼不和,此番以和亲的方式拢得龙煌灼去燕国也不是不可能。

“出来走走,气色果然好些。”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腹中忽然抽痛了一下,不像是胎动,倒像是母体自身的痉挛。随即而来的,是抽搐带来的腰间阵阵坠疼。

龙煌灼有些慌神,“我我去叫御医。”

他那煞白的面色实在是小题大做了。疼了片刻便不疼了,不过我心里也有些慌,近日虽说身子弱,不过每日在他的逼迫下,补药安胎药不间断地吃着,当不至于身子还是孱弱吧。

御医把脉,还是说我身子弱。接下来的几日腹中依然不停地抽搐坠涨。龙煌灼道:“是不是喝药敷衍了?你身子弱,我只顾着给你滋补了,药你有没有好好吃?”说着就让宫人下去煎药。

哪里没好好吃药,当下气道:“管我那么多做什么,你不是政务繁忙么,陪你的未婚妻去。”

龙煌灼淡笑不语。

次日由连翘扶着散步,不觉间走到了慈宁宫外。想起里面住的不是我母亲了,正打算离开,太后已由几个宫女扶着,出了慈宁宫来。

若是依旧与龙煌灼夫妻情深,见着太后,我或许还会礼遇些。如今算是狭路相逢,没那必要了。一看太后看我的嫉恨神情,我已庆幸我先前没自作多情,把她以婆婆的礼仪待之了。她根本不屑,我也不屑。

见我无视太后而行,太后身边的老姑姑喝道:“哪个妃子如此大胆,见着太后,也不见礼?”

饶有兴致地看去,那老宫人真是狗仗人势狐假虎威。太后闻此微微笑道:“人家是公主,不是妃子。”

太后虽斥责着那宫人,语气里分明无一丝责怪之意,大有为虎作伥的样子。那宫人知道说错了话,猜出了我的身份,本面如土色,闻了太后庇护的话,不觉又有了些底气。

我实在懒得理会,正要离开时,太后却笑着说话了,“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和你有什么好谈的?”

太后笑道:“总归是一家人了,公主不该如此见外吧。”

她的话说的确实有理,我若再不予置之,也太说不过去了。太后意欲与我独行,连翘低声道:“那女人只怕图谋不轨。”

这么多年与太后斗法,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这么容易与我冰释前嫌,打心里没提防她才怪。“她奈何不了我。”安慰了连翘,独自与太后入了慈宁宫的后院。

果然,一单独相处,太后立即对我变了张脸。之前怕是顾忌着龙御夜,她不敢明里针对我,此刻没闲杂人,却不同了。

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靠在湖边的石栏上,眼见那离的我原本一丈远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身影倒影在湖中,没等她靠近我,我已道:“你想谋杀我么?”

见我揭穿,她也索性不伪装了,恶狠狠地道:“你这妮子,我早就恨不得除你而后快!”说着话,便来推我,力道大的直想把我推进湖里去。

我也来气了,冷笑道:“你把我杀了,我肚子里的你的孙子也活不成!你把我们都杀了,龙煌灼就会原谅你了!”

这话让太后醍醐灌顶,瞬时手中消了力道,我趁机往旁边挪移了几步,与她保持距离。可这退后的一步,竟没踩稳,不知踩中了什么圆滚滚的物事,迫的我停步间身形不稳,腰后撞上了石栏。

我半撑着身,只觉腰间坠痛难忍,渐渐欲要撑成破裂的痛楚。这十来日,这样的阵阵坠涨就没间断过,这一次比以往更剧烈难耐。

我定定地看着太后,想要她给我叫御医来,却嘴唇哆嗦,一个字都发布出来。太后见此也慌了,神情再无之前的狠毒,慌乱地摇头,“不是我,不是我,是皇后,是皇后”

腰仿佛断了一样,阵阵坠疼瞬间变成挂拉撕扯般的疼痛。一道暖流,迅速喷薄而出,飞速向外流失,似要将我的生命和鲜血掏空。

“啊”我依旧发不出什么声音,只听太后尖声叫了起来。“来人啊,来人啊,快救救我的儿媳妇和孙子啊,来人啊”

意识恍惚间见一个锦服将军飞跃而来,赫然是李展翼。我只看了李展翼一眼,又看着太后。太后几近癫狂,满脸泪水,“我的孙子啊,我的孙子啊”

“姑母,姑母,你不要叫了,快去请御医,去叫将军,我先送公主回宫。”

李展翼红着眼睛,沙哑着嗓子将我揽于怀中抱起,往落霞殿飞速而去。

最后的意识里,我往后撇了头,去看太后的哭天呛地。

这七八年,我与太后都是相看两厌的冤家,今日她害我,怕是受人指使。她虽是太后,实则龙御夜的傀儡,有龙煌灼的缘故,日子虽是好过,到底没有实权。这份上,她怎会致我于死地,要谋杀我?往日她作为贵妃权欲后宫时,都没要我的命。如今她日子过的安适,怎还行这等事呢。被人利用了吧。我说出我肚子里有她孙子时,她的杀意已尽去,只怕看在孙子的面上,只会希冀我好好地活着。皇后,她刚才说是皇后呢。

表姐与龙御夜大婚三天,慕容晴离开大周那日,就要我好好提防皇后呢。太后那关头,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冤枉皇后吧。

公主,公主,你不要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