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爰拿着此折去见太后,道:「母后,既然罪魁已认罪,母后近日颇多操劳,正该歇歇了。事不关太师太傅两家,请出天牢后朕下旨安抚,了结此案罢了。」

太后栽赃了这些日,虽是为了娄氏利益,也有些许是因为恒爰在朝堂上维护吕程两家,削了娄氏面子。

如今有个台阶下,却也心动。于是秘密捎话给大娄尚书,让他办了司徒暮归,结案。

娄予省却不松口,「司徒暮归认罪,正说明司徒氏牵扯此案,方便将司徒氏一遭办了,如果依皇上的意思,却中了司徒暮归的开脱之计。皇上已下旨不得擅动司徒暮归,放了其余人后,皇上一定想法保司徒暮归脱罪,到时候我们一番作为岂不尽落空?如今与吕程两家已势成水火,今日不将他置于死地,他日便亡我娄氏。」

太后其实不是个很有主见的妇人,被此一说,又有些犹豫。

娄予省道:「朝中争斗譬如两军对阵,鸣鼓交锋后,再不能说仁慈二字。」

于是司徒暮归关着,吕太傅关着,程太师关着,吕先与程文旺也关着。

朝中人心惶惶,中庸者索性称病不朝,冷眼做壁上观。皇上虽之前明显向着太师太傅党,但显然没斗过太后,眼睁睁看着抓人无甚作为,于是娄氏门下驱者众众。亦有直谏硬臣替两公鸣冤,大多被娄氏算做谋反同党,抓进天牢。

娄尚书喜欢抓人,还喜欢一抓抓上全家,刑部天牢人数暴增,几欲满员。只得将之前抓的一些他案要犯提前砍了一批,腾出地方。

司徒暮归进天牢后第二日,睿王恒商回京,直闯内宫。娄尚书亲自在皇城外拦截,赵谨请出恒爰的密旨,侍卫人等不敢挡路。娄尚书还要堵在门口,恒商冷笑道:「此是我恒家天下,你这奴才是何人,敢在皇门前拦本王!?」扬起马鞭重重甩下,娄予省脸边肩头顿时被抽出一条血痕。众侍卫忙拉着娄尚书后退。恒商催马入皇门,在马上眼角余光向下一瞄,「尔当庆幸,本王今日未带佩剑,不然你这奴才的狗头早落地了。可惜污了本王一条鞭子。」抛下马鞭在地,赵谨奉上新鞭,恒商驱马进皇城,内门外下马,迳自到御书房见驾。

恒爰看见恒商,惊喜且惊怒,向赵谨道:「朕命你们护卫睿王到龙安寺,大局未定前不可回宫,此是为何?」

恒商跪在御桌前道:「皇兄莫责怪赵禁卫,是臣弟执意回京进皇城。」恒爰弯腰扶他,恒商跪在地上,握住恒爰手臂,「臣弟请问皇兄,皇兄打算办了太后与娄尚书,还是杀了臣弟、太师、太傅、少师、文旺与慕远?」

恒爰不语。

恒商苦笑道:「太后是皇上生母,孝道为先,皇上如何下手。太后生出此事,其实还是怕臣弟会夺取皇兄的皇位。若要朝廷太平,请皇兄只赐死臣弟让太后安心,莫让其他人再受冤屈。」

恒爰扶起恒商,涩然笑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恒氏血脉,当如今只剩下你和朕。朕若无后,江山社稷定要由你来担。你若没了,朕一个人在世上,又有何趣味。」凝视恒商片刻,终于趁此情境,圆了多年的念想,伸手将恒商紧紧抱住,「你要记住,即使没了朕,也不能没了你。朕定会平下此案,你放心。」

再一日后,恒爰终于降下口谕,将司徒暮归提到思澜阁御审。

二月初二,圣旨下,中书侍郎司徒暮归意图谋逆,挟持睿王,罪无可赦。念司徒氏辅佐太祖开国,数代忠良,免其极刑,流配东渊。

太师太傅,程吕两家的其余人等,以及被大娄尚书攀附投入牢中的官员,却并没有得到赦令。[之梦制作]

程文旺问吕太傅道:「慕远以己身顶罪,皇上定了他的罪,为什么依然关我们在此处,小侄很不明白。」

程太师很不高兴,「小畜生长大了心向外,不来请教他的亲老子,反倒去问那吕老儿。」

吕太傅望着牢房角落里琳琅张罗的蜘蛛网道:「没什么可不明白的。皇上年岁日盛,司徒氏和娄氏两大外戚,我与你老子两大权臣,譬如四条桌子的腿,桌子面再怎么着,也比桌腿撑出的尺寸大不出多少。倘若一条腿断了,桌子放不得物事,两条腿三条腿断了,桌子不成形状。如果只是一块没有腿的木板,放在地上,那么这块木板想多大,就可以多大。」

程文旺默不做声。

程太师皱着眉头道:「喂,吕老儿,你在天牢里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怕立刻被拖出去斩了?」

吕太傅道:「我都进这里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一个虚名不能白白地顶着,总要有点东西对得住它吧。」

程太师摇一摇脑袋道:「你这句话我听着倒顺耳,说得好!可惜司徒家那小儿,那孩子神神叨叨花天胡地的,老夫一向看他很不顺眼,没想到竟肯出头顶罪,真是个好孩子,可惜可惜。皇上顾忌司徒氏手中的几万兵权,放了他一条生路,只怕太后那个婆娘又犯傻,非杀他不可。」

吕太傅用袖子捂住嘴,重重咳了一声。程太师睁圆眼道:「怎么了,不是你说的,要有点东西对得住这个虚名,老夫今天就豁出去了!太后这个婆娘——唉!人中间最难缠的是女人,女人中最难搞的是寡妇。尤其是这种年纪轻轻就死了老公做上小寡妇的老寡妇。啊,太后也不算老,比文旺他娘小了不少呢,嗯,算是半老寡妇。」吕太傅和程文旺齐声大咳,吕先在墙角里也清了清嗓子。

程太师便沉默了半响,忽然道:「司徒家那慕远,真能保住命么?」

天牢中寂寂,吕先望着破草席沉吟,这几天众人都受了些刑,吕先的手臂上斑驳是纵横的血痂,吕先新近时常有意无意握着一个破桶把儿,试一试伤了筋骨有没有恢复力气。他再握紧那截木头的时候,吕太傅开口道:「先儿你莫要指望十五殿下去救那司徒家的小儿,十五殿下此时,什么也做不得。」

恒商被恒爰一道旨意拘禁在睿王府。

看守睿王府的人,武功都在恒商之上,恒商欲强行出府数次,都被拦了下来。

朝中还有寥寥几个未被大娄尚书送进天牢的官员,齐齐聚在殿前,长跪于地,一言不发。

大娄尚书又向太后道:「皇上将司徒暮归定为谋逆,却只将他流放到东渊去,其实还是想替吕程两家脱罪,若不想让此事成真,就要趁早。」

太后已经听了大娄尚书无数次,但此次却有些踌躇了。有些内情,大娄尚书不知道,太后却不能不忧虑。原本司徒家的人就算砍断了根,太后的眼也不会眨一下,但是此时太后却在想,如果司徒暮归真的死了,皇上会怎么样。

太后从初二晚上思索到初三天明,她吃了早饭后,去见恒爰。

向乾清宫去的路上,有传报说,司徒夫人硬闯进宫,求见太后。太后想了一想,命人将司徒夫人带到万寿宫去。

司徒氏当年随太祖皇帝打天下,江山初定后,太祖曾赐司徒氏的女眷一块令牌,紧要时可凭此牌直入内宫。司徒夫人就是凭藉此牌,进了内宫。

司徒夫人到了太后面前,痛哭道:「太后与奴婢皆为人母,己子欣欣,何噬他人子?太后其实知道,我儿本没有罪,司徒氏愿从此到深山老林去做一门庶民,求太后饶了小儿的性命!」

太后心中的一点踌躇被这一哭哭得荡然无存,端正地坐着道:「你儿的罪分明是他自己认的,并没有人逼他,皇上念及司徒氏的功劳,已经饶了他性命,你又在此处哭得是为何?难道竟是要诬陷哀家害了你儿子?司徒暮归谋逆,你们司徒全家怎可能脱得了关系,不去家中待罪,还来宫中哭闹,有没有把皇上和哀家放在眼里?」喊来左右,将司徒夫人拖了出去。迳自去乾清宫。

恒爰正在乾清宫的回廊上,遥遥看远处的殿阁上挑的檐角。

昨天的这个时候,一副重枷,几个兵士,引着那人出了皇城门,从今后皇城内再也看不见了。

太监传报,太后到了,恒爰回过身来。

太后进了正殿内坐下,先道:「哀家昨日问过御医,杜妃的产期在八月里,八月乃丰兆之月,吉利得很。」

恒爰道:「母后今日来,不是来和朕说杜妃的吧。」站在桌前,注视着太后的双眼,「母后,事情已经如此,便就此止住吧。」

太后方才被司徒夫人哭出的火气,隐隐被勾了起来,「怎么,皇上的意思,难道哀家竟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么?哀家做了这许多,无非是为了皇上的社稷太平。难道哀家这个做娘的,还对自己的儿子起什么坏心么!皇上将一个定了谋逆罪的人只判了个流放,又把祖宗定来的法度放在何处?」

恒爰苦笑了一声,道:「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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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恒爰走到永德殿前,默谏的诸官依然跪在殿前,密而且齐的有序跪排着,从绛红到浅蓝。

晴日闲望,极目南山;南山郁郁,葱葱芥兰。

司徒暮归曾在喝酒的时候念过这么几句,句与句十分不搭,尤其是那句葱葱芥兰。司徒暮归当时答道:「皇上命臣念行酒令,本想要念两句诗以示臣的风雅,念到第三句的时候忽然想到众位官僚上朝时,排列的整整齐齐像一畦畦的芥兰菜,第四句便由不得地出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恒爰上朝的时候,看见御阶下整齐伏地的百官,总想到一块块的芥兰菜地。

恒爰站在菜地前,道:「众卿在此跪着,却不说你们有什么待谏之事,默不言语,难道要朕来猜?」

为首的几位红色官服的官员叩头道:「臣等此时,却也等于无话可说。」这几人都是司徒氏的门生。

恒爰负起手,笑道:「难道你们也觉得朕对司徒暮归判得轻了,所以都不做声来这里责备朕么?」众官急忙抬头,恒爰却已向内宫处去,只飘下了一句话,「既然你们都觉得轻了,朕就顺了你们的意,赐他死罪吧。」

二月初三午时,跪谏的众臣中为首的大学士高呼苍天无眼君王无道,一头撞在台阶上血流满地,其余谏臣脱官帽官服于地,四散离去。

三月初四晚入更时,恒商的护卫挖了条地道钻进了睿王府,护恒商潜出王府。护卫道,傍晚时皇上已经下了圣旨,司徒暮归谋逆之罪罪无可恕,念司徒氏一门忠义,准留全尸,恩赐鸩药。

恒商心中一片冰凉,恒爰那天信誓旦旦向他保证定会平定下此事,原来竟是这样平定。

恒商翻身上马,被护卫们拉住去路,其中一人道:「殿下何处去?」

恒商道:「进宫求见皇兄。」

那护卫道:「晚了,小人斗胆说一句,皇上已经被太后弄得毫无主意了,众官跪谏,血溅御阶,皇上都听不进去,殿下此时进宫有何用处,只是让太后抓罢了。」

恒商沉吟片刻,调过马头,「先与本王去救慕远。」

京城的城门已关,几个护卫喊出守城兵卒,点了穴道,夺过钥匙,打开城门。恒商纵马奔出京城,向东渊方向赶去。

马不停蹄,赶了两夜两天。

初六傍晚,恒商赶到青州驿馆,踢开跪在地上的驿丞,径自闯进驿馆内。

驿馆的院内放着一张竹榻,盖着麻色的布,院中跪着押解的兵士,还有两个蓝衫的官员和几个刑部的卒吏。卒吏跪下,两个蓝衫的官员向恒商躬身一揖。

恒商用余光瞧了瞧,道:「你们是谁家的奴才,难道不认得本王?」

两个蓝衫官员神色僵了僵,敛衣跪地:「臣,刑部卢麟,见过睿王殿下。」「臣,刑部樊帧,见过睿王千岁。」

卒吏手中捧着红漆的托盘,托着一个细瓷罐,一个酒杯。

恒商向那竹榻一步步去,伸手,掀下长布。

斜阳的余辉淡却温暖,恒商只觉得此刻应该不过是午后小憩时的一场浅梦。

待片刻后醒来,他还是那个刚从顾小幺身边回到森森皇宫的孩童,使着性子哭闹砸东西,但忽然间扔出门的玉雕没有清脆地匡当一声,只有脚步声进了门,抬头一看是一个手拿着玉雕的少年对自己不那么恭敬地笑:「十五殿下,臣是新来的伴读司徒暮归。」

眼前的这个人分明像随时都醒得过来,悠然拖着声音道:「臣若是帮殿下办成了此事,殿下能不能替臣从少师手中再讨一坛酒过来?」

次日,又黄昏时,恒商站在空旷的郊野,竟不知要往何处去。

树梢上悄然冒出新绿,土里也隐隐有露头的嫩芽,有护卫低声道:「殿下,司徒大人的墓碑上要刻些什么?」

恒商缓缓道:「慕远他想必也不爱刻什么,让它空着吧。」

二月十一,卢麟与樊帧在勤政殿里面圣。

皇上问:「司徒暮归已伏法了?」 书旗小说提供阅读http://.bookqi./

卢麟道:「禀万岁,司徒暮归那贼子自知罪无可恕,听完旨后即刻饮了鸩药,臣与樊大人在旁督视。确认已伏法无误方收放其尸。睿王殿下闯入驿馆,从臣等手中强夺那贼子的尸体,收棺掩埋,臣等拦阻不得,请万岁责罚。」

皇上淡如开水的声音只说了两个字:「罢了。」

卢樊两人很难从这两个字中揣测圣意,战战兢兢伏着,片刻皇上又问:「那司徒暮归,临死前没说什么话么?」

卢麟与樊帧摇头,「没有,什么话也没说,听了旨意后伸手接了赐药便饮了,片刻即伏法。」

皇上又默声片刻,方才恩准他们退下。「之梦论坛」

太后召见了这两人一回。他们回去后,又向大娄尚书细细汇报了一回,方才大功告成,得以回家吃顿洗尘饭。

太后想到恒爰,心中仍有些忧心。暗中让张公公等人好生留神伺候。

第一日早上,小太监们来报说,皇上批奏摺,批到天明。第二日早上,小太监们又来报说,皇上批奏摺,批到天明。第三日早上,小太监再来报说,皇上批奏摺,批到天明。太后慌了,含泪去劝,再一日,小太监们依旧报说,皇上批奏摺,批到天明。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八、九日后,终于,皇上半夜批奏摺,虚寒发作,晕在龙椅上,发起热来。

而此时,却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不知从哪座山哪道沟里冒出了一支军,人数甚众,吞却了几座城池,旗号是「诛娄氏,清君侧」。

大娄尚书紧急火燎地向太后道:「果然被侄儿逼出了原形,睿王乱党与江湖早有勾结。那支叛军乃一伙江湖流寇的乌合之众,题反联的程适正在其中,还是个头领。」

重熙十一年三月十五,春光正好,翠柳绿了江北江南,暖风中捎着懒洋洋的花香。

顾况站在平留府的城隍庙前,抬头看树梢上浓浓的新绿。

城隍庙前很热闹,庙里闹哄哄地挤满了人,有的站有的坐,都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小孩子在门槛内外钻进钻出,几个孩子滚在顾况脚边打成一团,有一个生得最壮的孩子给了另外一个孩子肚子上一拳,趁机抢走他手上的半块馒头干,拔腿就跑。剩下的孩子便扔下那个挨打的,追着抢馒头的孩子一窝蜂地跑了。剩下挨打的孩子在地上破口大骂,骂哑了嗓子,慢慢蹲到地上,眼睛里的水啪嗒啪嗒滴在地上。顾况低头瞧那个孩子,有那么一瞬间似乎瞧见十几年前,自己也揣着两个馒头惴惴不安地站在城隍庙门口,不知道能不能窝进一个屋角避避风雨。

顾况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铜钱,看了看四处无人留意,弯腰搁在那个孩子身边,孩子立刻擦了一把眼泪,迅速地将钱揣进怀里,眼巴巴望着顾况道:「多谢大老爷!」

顾况没看他,继续瞧着树梢,低声道:「我不是什么大老爷,你揣了钱就快些到别处去,被人知道你身上有钱越发要打你了。」那孩子抽了抽鼻子,用力一点头,哧溜跑了。

顾况小叹了口气,在庙前又站了站,负手离去。

他的人影刚走远,方才那个孩子便忽然从一堆破烂后转出来,两眼滴溜溜地转了转,将手指放进嘴里,打了个响哨。方才将他围住打的几个孩子从另一个墙垛边一窝钻了出来,为首的那个高壮男童大声道:「喛,四巷儿,弄了多少?」

被唤做四巷儿的孩子卷起裤脚,一屁股坐到地上,从怀中摸出那把铜钱,叮叮当当全堆在地上:「喏,就这么多,还不错。」

高壮的孩子蹲下来,抓起两个铜钱在手里掂了掂:「均分?」

四巷儿将手一比:「我抽大头份,剩下你们均分!」

高壮孩子斜眼道:「喛,不带这样的吧,我们几个也出了不少力。」

四巷儿横起眉毛:「有能耐你们几个明天轮流被爷爷揍一遍?下拳都下实的,我的胳膊现在还疼!这样吧,你们一人让我打三拳,就均分。」

高壮孩子立刻笑道:「你拿大份就大份吧,你出的力多,以后有这个好买卖大家再一起上!」

一堆孩子凑成一团分钱,城隍庙门口坐着一个老者,摸着胡子道:「这帮淘孩子,又诈那个顾军师了。」

这话顺着风,偏偏就被四巷儿听到了,梗起脖子道:「先生,这叫劫富济贫!他们那些当官的老爷们争什么天下不天下,闹得我们房子塌了又没饭吃,诈他点油水怎了?还抵不上当年我家的屋顶钱!」

老者叹气道:「唉,小不怕死的,小声点,不定被兵老爷听见就抓你砍头!」四巷儿伸了伸舌头,不说话了。

顾况沿着街道,慢慢向营帐中走,平留城和十来年前他见到的平留城一样,断垣残壁东倒西歪,流民处处,见顾况衣着齐整地走过,都伸出手来,乞讨声此起彼伏。

诛娄军的大营就设在南城门外,远远便看见营头的旗帜上飘着一个硕大的「程」字。

当日从蓼山县衙脱逃后,蓼山寨的人和段雁行的手下将他两人又弄到尚川城内的秘宅内藏身。藏了两三天后,有消息传来说,蓼山寨被娄尚书一声令下,剿了。

喽啰们死了大半,还好几个当家的都逃了出来。玉凤凰大怒,欲去半夜宰两个官兵头目泄愤,被段雁行挡了。

段雁行道:「江湖一向与官府两不相干,但自古民与官斗都没什么好下场,况且你逞了一时之忿,祸事可能更大。」

再后来,传来司徒暮归认罪的消息,众人都道司徒大人忠肝义胆,但都知道他担了罪后可能性命不保,都叹过几声惋惜的长气,惟独程适还看得比较开些:「那位司徒大人精得像鬼,不像做这种冤大头事情的人。我听旁人说,其实那个小皇上和司徒大人之间有那么一腿,就跟某些人眼中的我和小幺似的,私情稠得很,恐怕床头就把事情解决了,哈哈——」

话出口,众人众目睽睽,都盯在程适和顾况身上。顾况的脑中嗡嗡作响,觉得下下辈子的脸面也一起嗖地飞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程适一回味,觉出不对来,啪地往自家嘴上一扇:「乖乖,说错话了!」

回到房中,顾况再不多说,插上房门抡起拳头就向程适肚子上招呼,程适高举双手道:「慢来慢来——小幺你慢来——我说错了不成么?大不了我豁出去,躺倒让你啃个嘴儿成么?」

匡地一个凳子飞过来,程适向后一跳,凳子刚好砸上脚面,顿时抱起脚跳着吸了两口气,被顾况趁机按倒痛殴了一顿。

第二日,程适花红柳绿地晃进院中,迎面碰见蓼山寨的二当家,二当家望着他,欲吐还咽,含含混混地道:「程兄,你还好吧?」

程适擦了下嘴角的瘀青,抖了抖前襟道:「无事无事,不过后院起了把小火而已。正好这几日闲得太慌,权当情趣了,哈哈!」

顾况此时在后院,没有听到。

又数日后,有消息到,司徒暮归流放东渊,半途之中,被鸩杀于青州。就在当晚,宅子里来了位不知名姓的黑衣客,由蓝恋花引着,指明要见顾况程适段雁行与蓼山寨中人。

那人自报姓名,是程太师旧部,东威将军袁德。袁将军开门见山,互通姓名后便道:「在下今日来,是诚心结交各位义士,如今皇权旁落,外戚娄氏当权,天下乌烟瘴气。在下欲起兵诛清娄氏,不知各位义士可愿相助?」

造反的戏文程适和顾况都听过很多,但有人当面劝你造反,听在耳中还是有些惊骇。

顾况道:「司徒大人确实死得冤枉,但此事已了结,皇上英明,自然会慢慢盘查,最终还清者一个公道。起兵造反不是小事,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擅提为好。」

袁将军道:「这位顾兄,你还满心忠字眼巴巴地等,可知道外面局势已一时一刻都不得耽误了。此事既不是因那位程兄而起,也不是因十五殿下而起,其实就是外戚娄氏为除去十五殿下与太师和太傅一派,颠倒黑白,乱攀乱砍罢了。各地方官员与驻守将士,凡不是娄氏亲信者,一律攀出罪状来查办,朝中更是一片漆黑,顾兄还等什么皇上盘查,恕在下大逆不道一句,皇上桌上的玉玺有没有摆在太后案头都尚不可知,顾兄要公道,恐怕要向阎王要了。」

段雁行道:「在下等人乃江湖中人,寻常百姓,朝中权臣互相倾轧,与我等无干。我也大逆不道说一句,就算匡朝换了个姓,寻常百姓也是照吃照睡,没什么相干。」

袁德笑道:「段庄主看得甚开。」转目望向顾况和程适,「两位有一位算命的和一位说书的师父吧,你们那位算命的师父,似乎快要替两位找了一个师娘。在下若是告诉两位一个消息,两位的师父们已被刑部悬赏缉拿,生死未卜,那位未过门的师娘的尸首现在还挂在京城的城门上,不知道两位还看不看得开?」

顾况走到营帐前,兵卒替他打起帐帘,顾况弯腰进帐,看见程适半躺在座椅上,盔甲丢在一边,一双脚翘在桌上,抬眼见顾况进来,从桌上拿起盔帽,在手里转了圈:「顶了几个月,这玩意儿还是顶不管,一看见它他娘的颈子就不自在!」

顾况没说话,程适将脚从桌上收下,撑身站起道:「小幺,其实我这几天都在琢磨一件事,我进城之后,看见平留城里他娘的东倒西歪的,跟你我小时候没两样,我就琢磨,你说咱们现在做的事对不对。我怎么老觉着咱们和当年那些什么大帅差不多。」

顾况苦笑:「我方才出去走了一走,觉得心里在很不是个味儿,咱们当年被兵老爷闹腾得不人不鬼,现如今怎么换咱们将人家闹腾得不人不鬼了。」

程适道:「其实打到这里,老子早就想偷着跑路算了。但一来一切的罪头其实都在我,二来那时确实是一时糊涂觉得灭了娄氏就能还被栽赃的一个公道,都骑在老虎上了,跑也不好跑了。」斜眼看看顾况,「你也是吧,哀声叹气的,但只要那位十五殿下在旁边的大帐里蹲着,你忍心拔腿走路?」

顾况听了程适的话,轻轻咳了一声。「之梦出品」

程适手里转着盔帽,撇嘴想再说点啥,看看顾况,又咽了回去,改口道:「说到那位十五殿下,他方才四处走动,好像在寻你的样子,你要去瞧瞧么?」

顾况顿了一顿,道:「那你先在这里坐着,我去…去十五殿下的大营瞧瞧。」

顾况出了营帐,走动的兵卒迎面看见他,都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顾军师,顾况听了这三个字,心里老不自在。

这个名头还是当时聚众起兵时程适替他按的,袁德打着诛娄氏的名义起兵,程适和顾况与蓼山寨的人都追随其中,只有段雁行道他是江湖人,不掺和这浑水,还拦住了他的新婚娘子玉凤凰。玉凤凰因为此事和段雁行闹了个天翻地覆,最后段雁行道索性以刀剑论去留,玉凤凰气晕了头,张口答应,正中了段雁行的圈套。论武功段雁行比玉凤凰高出甚多,连让带哄轻轻松松赢了玉凤凰,将玉凤凰扣在了身边。

蓼山寨的其余人等,对寨主相公段庄主都颇为不满,程适当时也怪过段雁行,分明顶天立地一位豪杰,怎的临阵做了缩头乌龟,胆色还不如他程适,朝廷都昏成这个份儿上了,不反等着他将忠良好人都砍光么。

段雁行道:「依我一介江湖莽夫的眼看,朝廷的事情,没什么哪方好哪方坏,现在争来争去,无怪乎是争龙椅,一没盘剥百姓,二没祸及武林,三没碍到过我段某人的事,因此这浑水我不打算蹚。」

此话当时连顾况也不大爱听,道:「在下与程适的两位师傅和那位未过门的师娘,还有被娄氏无辜抓去严刑逼供的,都不是百姓?皇上复位十数年,太师太傅主持朝政,吏治清明乡野富庶,朝政一旦落进娄氏手中,万一奸佞当道,民不聊生,太师太傅吕将军等忠良落得惨死,岂不乾坤颠倒,不分黑白。」

段雁行笑道:「我知道此事与两位牵连甚大,你们定然要掺进去。我有几句话,可能你们此时听不进去。历朝历代,总要有那么几个人倒楣些,该做冤魂,但这几个人死,总比尸骨如山血流成河好。兵戈一动,无辜草民最先遭殃。再说句大逆不道的,龙椅上那位天子,任由亲娘摆布,朝政闹成这个局面,他其实是罪魁,索性不在那把椅子上坐,反而更好。大不了江山换个姓,到时候新坐龙椅的那位为龙椅稳固安定民心一定会施些仁政,平头小民们托福沾些实惠。不管跟了谁的姓,江山还是这片江山。」

顾况和程适当时都觉得,段雁行此人满嘴歪理,顶着个江湖侠义的名头,实则一个畏惧奸佞的缩头乌龟。

程适抱拳道:「段庄主,我程适得你仗义相救,方才能脱身捡了条小命,此恩此德,来日定报,但段庄主的话,恕兄弟我不能赞同,大家以后恐怕不再是同路,此时别过,山高水长。」顾况也拱手道了声别过。与蓼山寨的人马一起,同进了袁德军中。

袁德手下颇有不少兵马,而且此人很擅长拉拢,一路游说,又说动不少蓼山寨众人一样的江湖草莽,这些人集结一处,另立一路军马,众人都各自给自己起个头衔,程适在几场仗中逞勇立了几小功,于是袁德让程适在那路江湖草莽人马中的一支中做了头儿,程适自封为威猛大将军,顾况做兵卒无能,只能在军中写写文书理理伙食帐,程大将军自封为将军的当日,就指着顾况说:「兄弟我不才混了个将军做,顾况当然就是本将军的军师,你们日后就称呼他顾军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