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一个少年从门后探出头,见宋初一蹲在廊上,才推开门,招呼后面的人将东西抬进来。

“怀瑾先生,这里是管事给您的过冬物品,您看抬到哪间屋子?”少年语气恭敬,却忍不住偷偷打量宋初一。

宋初一看着少年身后有四名仆役抬着两个巨大的箱子,皱眉道,“这么多东西…柳管事做的主?”

“主曾经交代过,不过具体的东西是由柳管事做主的。”少年道。

“子雅。”宋初一扬声唤道。

子雅从屋里匆匆跑出来。

“拿两床被褥。”宋初一道。

“是。”子雅轻轻应了一声,垂头上前。

少年令人把箱子打开,子雅从中将被褥取了出来,送到寝房内。

宋初一道,“其余都抬回去吧。”

“先生?”少年满脸诧异,微微躬身问道,“先生不要,可有话说?”

作为门客,主赏赐东西,说明收到看重,也是证明自己才能的一种方式,一般人不仅不会拒绝,还生怕别人不知道。反而,拒绝主公赏赐是必须要给个说法的。

“怀瑾入府三日,无大功,实不应该受此赏赐。”宋初一一边眯着眼睛用勺搅动陶罐里的药,一边道。

这倒是事实,少年心道。

寒冷的空气中,药香袅袅,从陶罐里冒出来的热气几乎将宋初一的身影全部掩住。少年等了一会儿,见她已经没有说话的意思,便道,“奴告退。”

说罢,令人又将箱子抬了出去。

宋初一看了一眼,实在剜心剜肉的痛,心想这砻谷庆太不厚道,倘若私下给她多好!

“唉!”宋初一叹了口气,用布包着陶罐,将里面的药倒入碗中,端进屋内。

子雅铺好榻,连忙过来接药。

宋初一挨着火盆坐下,想着应该弄些本钱做点买卖。卫国刚刚经历战争,虽然国土沦丧了一半,但必定也死了不少人,卫国和魏国交界之处,应该有不少荒地。

所谓荒地,也不一定是没有主人,而是家里的男人战死,家里只剩下老弱妇孺,耕种不了大片的田地,很多无人耕种的地方,都渐渐变荒。只需要用极少的代价便能得到这些土地,倘若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收到一些人。

子雅给那个孩子喂完药,回身便看见宋初一出神,以为她是心疼那些东西,“先生为何要拒绝赏赐?”

宋初一收回神思,“方才不是说过?”

她来砻谷府才三天,之前替籍羽游说宋国,很多知道内情的人以为是她的功劳,然而事实上,不管是闵迟独自去还是她独自去,都能够办成事,这份功劳,宋初一不能独领。至于这次的计策,实在是一次庞大的动作,能不能成功都是未知数,且又是秘密进行,在众人眼中,是无故受赏。

宋初一暂时还不想做出头鸟。

子雅认定宋初一是个满心谋算之人,所以不管宋初一做什么说什么,她都不会觉得是事实。

宋初一垂眸,思虑究竟该怎么安排子雅。

火盆中偶尔传出噼啪声,子雅不敢打扰,把药给那孩子喂完,便悄悄的退了出去。

外面起了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在空中打着旋。

声讨魏国的声音,宛若随着这阵风,在列国之间刮起。

魏国王宫在白雪中巍峨矗立,铁甲军卫林立,书房中忽然传出一阵大笑。

“卫国好文章倒是不少,有趣。”主座上的魏王冕旈上的珠帘一阵晃动,显然乐不可支。

“我王。”上大夫姚政拱手道,“此事玩玩不可小觑,据说卫侯已然派特使去周天子处斥诉我们。”

“周天子,哈哈,也就是个摆设罢了,他能把我魏国如何?”魏王不以为意的道。

姚政再欲谏言,魏王却转而道,“这里有一篇文章,写的十分犀利,且文采斐然,你令人去查一查,倘若他愿意来我魏国,寡人欲以上卿之礼待之。”

说着,令内侍将竹简递给姚政。

姚政一听此言,心中一凛,连忙双手接了过来。

展开读罢,已经出了满身冷汗。通篇气势磅礴,言辞华丽却不虚浮,句句掐中要害,必定是透析世事之人才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啊!

“我王,在寻此人之前,一定要阻止此篇文章流传,否在对我大魏不利啊!”姚政连忙谏言。

“嗯,你说的有道理。”魏王微微颌首,从案上取了另外一卷丢过来,“这几卷也不错,尽力拉拢。”

第五十八章 姑婆南允祀

内侍将竹简卷好,双手奉给姚政。

“阻止文章流通之事?”姚政接过东西,不死心的追问道。

魏王隔着冕旒瞪着他道,“你是上大夫!寡人已然赞同你的说法,该如何办你就去办!不会连这点小事都要请我核准吧!那寡人要你这个上大夫有什么用!”

“王,这并非一件小事…”姚政道。

魏王抄手,正襟坐好,“那你详细说来,如何非小事?”

“臣隐隐觉得…”

姚政的开头便不能令人信服,魏王瞪眼,没耐心的截断他,“隐隐?觉得?”

姚政隐隐觉得这件事情不太对劲,但是一时又摸不透。就如魏王所说,眼下礼乐崩坏,像宋、卫等这样守礼的国家都没落了,就算这件事情捅出去,他们又能怎么样?

但是耗而一想,姚政心里忽然透过意思光亮,连忙道,“万一卫侯故意将此事闹得天下皆知,而后向赵国借兵,赵国便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向我们开战…”

“赵国。”魏王嗤笑一声,“他们现在连自己都闹不清,还有余力向我们开战?”

话虽这么说,魏王对此事却是上了心,毕竟以前被魏国吞掉比这次更大的土地,卫侯也都是从来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现在居然大肆声讨,事情实在有些不寻常。

按寻常来说,卫国从前依附赵国生存,此时也最有可能向赵国求救,但现在赵国内乱,自顾不暇,怕是一时半会也腾不出手来。周边的国家,也就楚国、秦国还有些可能…

“严密监视赵、楚、秦三国的动向。”魏王道。

“吾王圣明。”姚政躬身道。

魏王站起身,眯着眼睛看外面白雪的反光,心中想着稍后携哪位姬去踏雪。

阳光耀白一片,路上的行人贵人的脸都被映的极为通透,而面黄肌瘦者则是更加面色黑黄。

宋初一带了一个仆役到达卫国濮阳城外围的大片荒地,站在烈烈北风中缩成虾子状。

原野上的风比城中的大几倍,地上的积雪又是未经踩过,一阵大风呼啸而过,卷起积雪,打在人脸上刺痛,不一会儿两个人的脸颊都被拍打的发红。

仆役很想问问这大冷天的为何跑到荒郊野外喝风,但风太大,张嘴不但未发出声音,反而灌了一肚子的风。

宋初一心里也有些发苦,这个天气到郊外绝对是自找苦吃!但也只有这个天气,她的行踪才不容易暴露。

在仆役的带领下,盯着烈风走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终于在一处小土坡环绕的地方看见几家破败的茅草屋,简易的木板门被大风吹的吱呀哐当作响,屋顶有一块没一块,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宋初一走过去,随意选择了间屋子,伸手敲了敲门,“可有人在?”

里面没有人应声,宋初一再唤了一声,“屋内是否有人?”

停顿片刻,见依旧无人应门,她便推门进去了。

屋内传来一股淡淡的霉味,头顶上的阳光顺着漏洞一束束投入屋内,有一些被封卷起的雪顺着一束束光线旋转落下。在屋子一角的一堆草丛里,躺着两具衣衫仅能蔽体的尸体,是一个母亲蜷着身子抱住一个约莫六七岁大的孩子。

两具尸体都已经有些萎缩,显然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因为天气太冷而没有腐烂。

宋初一粗略看了看屋里的东西,只有几只陶具和一些简便的日常用品。

这母子二人,怕是因为家里的成年男人战死,冬日无食可吃,无人修葺草房,活生生的被冻死在这里。

“你去这附近看看,其余几间屋子里是否有人。”宋初一道。

仆役领命,咬咬牙顶着风雪冲了出去。

宋初一揣测,其他几间房子多半是没有人在,一位内这种聚居的地方,倘若还有其他人,必然不会任由这母子冻死饿死。

有些聚居的小氏族因为战争而举族迁徙或者举族灭亡,即便能剩下一两个侥幸活着,最终也守不住氏族的土地。

眼下这光景,宋初一猜测,应该是举族迁徙,而这对母子怕是执意要等家里的男人回来。也有老母老父在等候儿子回来,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宋初一就遇到过许多次。

宋初一今天决定过来,主要是想看看这边有没有荒地,那个砻谷府的仆役知道这边有,所以她让那仆役领着她过来,她从前未到过卫国,只听闻这里十分沃野千里,十分富庶,她以为会比别处稍微好一些,因此也没想到竟然第一次就遇到了,这倒远远出乎她的意料。

她手里也没有可信任的人,就算想办法占了土地,没几天便会被别人占去。

“先生。”仆役携风带要的冲了进来,“其余几间屋里均无人。”

“善。”宋初一沉吟。

要想办法将这一处荒地占下来,卫国本来国土便小,错过了这一处,不一定能找到下一处。

“先回去吧。”宋初一说罢出了门,看着外面茫茫不见边际的雪原,心想,也不知是不是属于这个小氏族的地方,还是别人土地。

迎着冷风,宋初一的头脑十分清醒,此事倘若下手,便要迅速,若国府排查到此处无人,便会将土地收回。在这中间有一个空子可以钻。卫国法不完善,所以制度也很松散。国府并不会太计较这土地的主人与从前记录在册的是否相同,他们会重新记录,保证田主每年能按规矩纳粮即可。

宋初一回到城中时,天色已经朦胧。子雅已经将浴汤准备好,宋初一泡了个热水澡,将体内寒气驱除,然后看了看那个孩子的情况之后,便舒舒服服的躺进了新的被褥。

一夜黑甜无梦。

次日清晨,宋初一便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外边是姬眠的声音,“怀瑾!怀瑾!听说你又捡了一个美人?我来瞧瞧。”

宋初一睡衣朦胧,也痛骂了南祈一通,看着一副清高的样子,没想到像个姑婆!又多事,又长舌!

第五十九章 带他一起去

“怀瑾!”姬眠有些耐不住,眼见便要抬腿踹门。

宋初一才从榻上坐起来,“姬寤寐!不许你踹门!”

虽然被踹坏了有姬眠负责再装上,但她也不想一天换一副门板。

门刚打开,姬眠便迫不及待的了进来,“美人在何处?”

“你和南允祀是这辈子没见过美人?”宋初一打了个呵欠,往内室走。

“正因见了美人之美,才思之如狂。”姬眠嘿嘿一笑,在宋初一之前跑进屋内。

姬眠看了一眼榻上那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转眼又在屋内到处找,“美人呢?”

宋初一跪坐在几前抬手给自己倒了杯水,用下巴指了指榻上。

“这就是美人?”姬眠不知道南祈根本未曾见过所谓美人,不可置信的道,“允祀最近喜好非同一般啊。”

“他何时一般过。”宋初一喝了水,冷的浑身一哆嗦。

姬眠自是听出了宋初一的讽刺之意,笑着认同,“说的倒是。对了,上次论证会咱们没去,今日的辩论会你可要去?你初来乍到,与濮阳的士子打个照面也好。”

“不去。”宋初一果断拒绝。

参加辩论者,一定要有自己的言论,不同意此论之人对本人提出辩论。她的灭国言论虽然只有那么几个人知道,但万一被人提出辩论,怕是会立刻传出去,到时候想捂也捂不住。

姬眠略想了一下,也明白宋初一的意思,“我就说,你太冲动了,此种言论不可公诸于众。”

宋初一淡淡一笑,懂的人便知她的意图,不懂之人觉她莽撞。

事实上,这件事情的确带有一定程度的赌,想谋大事,就算是步步为营也是带有一定风险的,哪有真正的万全之策?

灭国之道的言论一旦传开,宋初一必然能够扬名,可以预想,随之而来的便是各个学派的抨击,这些都还是其次,最重要的一点是,灭国论违背道义,纵然七国君主都藏霸心,但谁敢直言向天下宣布要灭了其他六国?倘若宋初一的灭国之道宣扬开来用她便等于将此心昭告天下。

“怀瑾,你拣个孩子做什么?砻谷府再过几日便会给你仆婢。”

姬眠以为宋初一是因为没有人伺候,所以想自己养一个。

宋初一看向榻上的孩子,沉默片刻才道,“因为他是美人。”

姬眠见她认真的模样也不像是开玩笑,仔细端详那张枯黄的小脸看来看去,都未觉得哪里好看。

宋初一之所以要救他,其实是因为他强烈的求生欲望。在那种绝境中,还有一口气的未必只有他一人,然而只有他保持最后一丝清醒,小手死死的扒住木板,纵然这么做无济于事,但至少他在死前努力过。

那种不到死地决不放弃的劲头,让宋初一为之动容。她喜欢顽强的人。

“当真不去?”姬眠问了一句,见宋初一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道:“那我也不去了。”姬眠正要说话,却听见门外有个少年的声音道,“怀瑾先生,将军有请。”

宋初一从榻边扯起衣物,边穿边往外走,“可有说何事?”

打开门房,宋初一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俊秀白净,却并非以前经常传话的那个。

“回先生的话未曾说。”少年躬身。

宋初一整了整衣襟,抬手将头发胡乱的梳理几下,顺手在廊上的桶里舀水漱口,洗脸。

少年只觉得是一眨眼的功夫,宋初一便已经神清气爽的站在他面前了。

姬眠听见宋初一要去前院,便走出来,“我出府游玩去了。”

宋初一颌首道,“一起走吧。”

姬眠仔细看了宋初一一眼,头发未经过梳理,还是十分蓬乱,长相还能入眼,但也称不上十分好看…

还好眼下看起来感觉十分正常!姬眠松了口气,此时近距离看宋初一,也无昨天那一闪而过的异样感觉。

宋初一自是不知姬眠心中所想,走到子雅和子朝的房门前,“子雅,好好照顾那个孩子。”

宋初一曾交代子雅莫要轻易出现在外人面前,因此她只在门内答道,“是。”

两人一起到前院,姬眠独自出府,宋初一则随着侍女进了正厅。

砻谷庆一身布袍,一贯严肃的表情此刻却带着淡淡的笑意,显得和善了许多。

“将军。”宋初一拱手施礼。

“请上楼。”砻谷庆道。

宋初一暗酌,对付魏国的计策一时半会看不出什么作用,砻谷庆对待她如此温和,大约是因为砻谷不妄之事。

果然,宋初一刚刚坐下,便听砻谷庆道,“听说昨日不妄那混竖子对你服服帖帖,实在慰我心怀。”

砻谷不妄倒并非顽劣不堪,他脑子灵活,却十分叛逆,总是违背长者的意愿,长辈认为是对他好的事情,他概不接受,请来的老师被他撵走了一个又一个,眼看就要蹉跎。这几乎成了砻谷庆的一块心病,昨日的事情,让他十分高兴,立刻命人赏赐了宋初一。

“公子天赋异禀,心中自有得失计较,将军放心,自然怀瑾与公子有眼缘,怀瑾必会倾囊相授。”宋初一诚恳的说了几句场面话。

“善。”砻谷庆略略敛了笑容,转而道,“怀瑾先生访秦的行李都已经备好,不知何时出发?”

宋初一毫不思虑便道,“越早越好。”

毕竟路上有无危险,尚且未知,光是行路便需要月余的时间,最好是能趁着这股声讨的热潮未曾过去说服秦国出兵。

砻谷庆也是这个意思,但他主要想说的并非此事,“我想让你带不妄一起去。”

“此事危险重重,不宜冒险。”宋初一委婉的拒绝。她虽然觉得自己一定能让砻谷不妄服帖,但她可没有时间和精力放在一个叛逆少年的身上。

“让他锻炼一下也好,还请怀瑾先生莫要推辞。”砻谷庆仿佛没有听懂宋初一的意思。

第六十章 我好生忧心

宋初一心知砻谷庆如此装蒜,必然是已经做了决定,她若继续拒绝,只能惹人不快而已,她暂时还不打算离开卫国,该妥协的事情还是得妥协。

想法一闪而过,便毫不犹豫的接口道:“既然将军如此说,我自是无异议。”

“大善。”砻谷庆神情更加和善,将几上的羊皮推向宋初一,“这是为先生准备的用物,请过目。”

宋初一起身将羊皮接了过来,垂眼粗略的浏览了一遍。

她之前交代过,不需准备太多,因此眼下这些东西用于邦交的话,的确算是少的,然而宋初一根本不打算送秦国财物,这些东西于行路来说,肆意挥霍也绰绰有余。

“这些够了。”宋初一将羊皮卷起来塞进袖袋里,道:“如此,我便两日后出发。”

“邦交礼尚往来,更何况,秦国新君刚刚即位,不送贺礼实在说不过去啊!”砻谷庆道。

“贺礼有,给秦国新君一个伐魏的最佳时机和攻魏之策,若是情形好的话,能花极小的代价一举攻下大片土地,有什么贺礼可比?”宋初一微微笑道。

砻谷庆再次仔细的看了宋初一几眼,心觉得夷师奎的确有伯乐之才,在他府内做区区族学老师,实在是太屈才了,他决定等宋初一的事情办成之后,向君上推荐他。

砻谷庆又简单的问了几句,便让宋初一回去准备了。

宋初一得了一笔横财,一出主厅便立刻开始计划如何用。

她看中了濮阳城外的那块荒地,如果能尽快占了最好,不过她身边没有可以信任之人来做这件事情,没有人,如何办事?

想来想去,宋初一觉得也只能靠机缘了。虽说是机缘,但她能得到的几率还是占六七成。一来近百年来各国征战更加频繁剧烈,每年都要死无数人,有些地方已经荒芜人烟,眼下能做到“民无地可耕”的国家屈指可数;二来,各国每年重新统计耕地的时间一般都是在开春,眼下正入寒冬,未来将有三个多月漫长的严冬,那块地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有人去管。

况且,她也不是必须在卫国有土地,倘若能在赵国更好。

宋初一也就暂且不再去想这件事情,去了学舍给砻谷不妄授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