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乾风风火火,眨眼不见人影。符非他们也没敢闹太久,身上还有差事,簇拥着卫桓回到营帐,不得不赶紧告别当值去了。

这群小伙一走,帐内立即就安静下来。

卫桓微微蹙起的眉心这才松开,他实在不是一个喜好热闹的人,方才这一阵,他甚是忍耐。

厚厚的营帐遮挡日光,帐内半昏暗着,身边重新安静下来后,他也没叫人点灯,自己把铠甲卸了,坐下随手拎起一瓶金创药,倒在掌心,往脖子抹去。

颈侧、手背、腰腿,一场大战下来,多多少少有些伤,大部分都是骑兵阵围困那会被箭擦过的。

不过很轻,他连军医帐都不需要去。

本来这点小伤,卫桓是毫不在意的,只是稍得闲暇坐下后,他却生了些苦恼。

身上的倒还好,衣裳一遮就是,只是这颈侧和手背位置一旦落疤,回去姜萱肯定会发现的。

她最见不得这些,只怕又要在意后怕了。

他苦恼,不过这种苦恼并让人厌烦。

也没办法,这位置她总要见到的,也不知勤点抹药,疤痕会不会轻些?

卫桓又倒了一回药,仔细给颈侧手背的划伤又抹一遍。

这才塞上瓶子。

做完这些,他又忆起姜萱。

也不知她早晚来回,可一直安生?

要说卫桓出征在外,这唯一记挂的就是姜萱。他不能每日去接送震慑,也不知有无宵小生出不好心思?符家的婆子和那个陈四,接送也不知尽不尽心?

但可惜的是,大军获胜后会原地驻扎一段时间,以防西羌卷土重来,班师回定阳遥遥无期。

卫桓蹙眉想了一阵,是越想越不放心。

他沉思许久,侧头往西边看一眼。

他想起那个被俘的觉吾。

……

卫桓不放心姜萱,姜萱同样在担心他。

有符舅舅在,她这边战事讯息还是很及时的,大前日便有战报传回定阳,定阳军和西羌正在平谷展开一场大战。

这可是一场正面大战,双方所有军马悉数投入,冲锋肉搏的厮杀。

这可是卫桓第一次战场,就遭遇上这种最高级别的战事。

她坐立不安,心里惦记着,粮行的事都有些心不在焉,匆匆打理好,每日急急赶回去等着,等符石下值带回最新战报。

一开始,战报并没详细到个人,只知道是胜了,大胜追截。

这不管是胜是败,都少不伤亡,姜萱的心也没放下多少,和姜钰两个继续眼巴巴等着。

终于今日傍晚,符石带了喜讯。

“桓哥好样的!”

符石喜形于色,一照面就哈哈大笑,“阿桓斩敌近千,破骑兵阵,又生擒先零大酋长之子觉吾,立下大功啊!”

他眉飞色舞:“府君大喜,当场擢阿桓为武卫将军,兼左护军!”

符石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好样的!果然有先祖遗风!桓哥好样的!”

姜萱登时大喜,和姜钰对视一眼,她又急问:“那阿桓可有受伤?”

“应无,若有也只是皮外伤,行走自如无碍。”

前线也有他的老友,知他记挂,将卫桓几个的情况也大体说了一遍。

“阿非阿白有他们表兄领着,我日后也可放心了。”

跟着卫桓,小伙子们并无损伤,还也得了功劳擢升,符石又喜又安慰,捋着长须,骄傲且自豪。

姜萱高兴了一阵,忙又问:“那大军何时回定阳?”

太好了,人没事,还立了大功。

辛苦他了。

既然大胜,那该班师回定阳了吧?到时候她多炖些调养羹汤,给他补益回来。

这连续行军四五天,必是累极了。

姜萱才忖度要炖哪些羹汤好,天热,得温补不燥的才行,怎知符石却摇了摇头:“大军会在平谷驻扎,暂不回师。”

他解释:“西羌虽大败,但主帅枯莫率羌兵遁入梁山,损伤虽大却不过分惨重。另外这先零羌,历来兵马众多,还有八.九万精兵留守未参战的。”

这得防止对方卷土重来要夺回失地,大军得留在平谷为收编保驾护航。

或许两三个月,或许半年,不出奇。

姜萱闻言失望,不过她很快打起精神,驻扎又不是持续作战,无甚危险,不用担心。

她问了符石,得知可以收拾些东西送去后,忙忙就回去整理了。

新裁的里衣、护腕、袜子,肉干肉肠,各种吃的用的,收拾了一个大包袱,然后交给符石,让他一起捎过去。

姜钰十分失落:“卫大哥还有好久才回来啊?”

这问题,他从早上问到傍晚,已经问了好几次。

以防伤了身子骨,小男孩十日休一,逢休息他都跟着姐姐去粮行的,今日也不例外。不过他手里帮着姐姐归置好柜台,人却无精打采。

他是十分想念他的卫大哥了,一想许久不能见,垂头丧气。

“两三个月,或许半年。”

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正收拾打烊的陈四奇:“不是大胜了?卫将军还不回吗?”

这几日,前线大胜的消息已传遍定阳,陈四等人也知道了。

“防止羌兵卷土重来,大军暂原地驻扎。”

说话间,姜萱往大门望了一眼。

斜阳橘红,映照在青白的石夯街面上,仿佛下一刻那“嘚嘚”的马蹄声就会响起。只不过,卫桓是短时间是回不来了。

其实姜萱也很有些不习惯,自变故以来,三人一直都是在一起的,这陡然少了个,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相依为命近一年,卫桓在她心中地位和姜钰已无差别了,记挂肯定会记挂的。

不过没办法,只能盼那个先零羌安分点,大军能早点回定阳。

呼了一口气,姜萱收回目光,正要吩咐搬门板按上,忽稍稍一顿,耳边似乎隐隐听见马蹄声。

乍一瞬,她下意识想到卫桓。

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这什么跟什么?这街上每天都不少牛马来往,尤其运货马车。

“行了,门板安上,小四和黄婶子留一下,其他人可以回去了。”

姜萱抛开思绪,继续吩咐。

她话音落下,那马蹄声也清晰了些,落地清脆,急促有力,不是马车的,倒很像军马。

不过姜萱也没太放在心上,吩咐弟弟去后头洗手,自己站起,把装东西的小藤箱提在手里。

“小四,……”

才开口,她又顿了顿,因为那马蹄声越逼越近,速度很快,到了街口却没有转弯,竟直直冲着这边而来。

“嘚嘚”几下响亮的马蹄声,那膘马骤长声嘶鸣,来人动作又急又快,不等姜萱整句话出口,他骤一勒缰,急奔的骏马倏地正在粮行大门前勒住,翻身下马。

怎么回事?

谁?!

姜萱一怔,立即转过身来。

她蹙着眉心,一转身,却对上一双微翘的凤目。

一双黝黑的瞳仁,清冷的眸光,剑眉斜飞刀锋般凌厉,乌发红唇,唇角却微微翘起。

“阿寻。”

来人轻唤,声音清冷,却十分熟悉,竟是卫桓!

卫桓回来了!

怎么回事?不是要驻守平谷吗?

姜萱一时吃惊,瞪大眼睛看他,他却逆着斜阳,已大步行来。

“怎么,怎么突然回了?”

姜萱瞬间回神,又惊又喜,快步迎上去,“不是说大军暂驻平谷吗?提前班师吗?怎没听说?

笑容乍现,一叠声地问。

卫桓站定,垂眸看一脸喜色的姜萱,他解释:“生擒那觉吾,府君遣人押回定阳。”

实际是他自动请缨的。

卫桓记挂姜萱安全,驻扎也无战事,他听闻丁洪决定将觉吾送回定阳关押,便自动请缨。

“原来如此。”

姜萱恍然大悟,又想起他生擒觉吾擢升为将,一时也顾不上夸他,忙上下打量,“战事凶不凶险?你可有伤着了?”

卫桓微微侧颈,他今天穿的中衣领子特别高,刚好挡住了那个结痂的划伤。

至于明天,那明天再说。

其实为防有人劫囚车,这押解一路是十分赶且紧绷的,又逢连续作战之后,人难免疲惫的,不过匆匆赶到一见面,精神一振,那些疲乏倒似全消了。

卫桓顺着姜萱转了个身:“无事,我无伤。”

姜萱打量一阵,见卫桓通身添了肃杀之气,少年青涩仿一下不见,整个人的沉稳了下来,如宝剑入鞘,藏锋,却无声摄人。

一时十分骄傲,又见他行动自如,无半点凝滞,这才信了,姜萱笑:“那就好。”

“战况激烈么?你怎么擒住那人的?”

卫桓来了,那不用陈小四和黄婶,便吩咐他们也回家,锁了门,牵着欢呼扑出的姜钰,三人并肩而行。

卫桓牵着马:“也没怎么样,就是冲锋厮杀,然后在卢丘,找到了那乔装的觉吾。”

言简意赅,一句结束,没丁点讲故事水平。

姜萱没好气:“你说详细些呗,怎么冲锋的,又怎么识破伪装的?”

“唔,就是听令……”

卫桓还是讲得没什么趣味性,且但凡涉及危险,他一律不说,只多两句冲上去,扮营妓。

姜萱却听得津津有味:“怎么扮的?”

“他一个男人,能像么?”

“他年纪不大,瘦削……”

斜阳映照,迎着夏风缓声细说,欢声笑语撒了一路,卫桓心下愈发畅快,微勾的唇角始终没下来。

……

卫桓心情很不错。

只可惜,他这种少见的愉悦心情并未能持续太久,才上饭桌,就被杨氏一句话破坏了。

先说两大一小回到家里,符石早在等着了。

他得讯外甥押觉吾返定阳,一下值就往家里赶,却没见卫桓,足足翘首半个时辰才把人等回来。

“桓哥好样的!”

符石欢喜又骄傲,外甥果然是天生将才,一鸣惊人,如今军职都比他高了,他笑得合不拢嘴,连声叫:“备宴,我们给桓哥庆功!”

符非符白跟随卫桓,自然也回来了,一桌人就差一个符亮。

人人兴高采烈,杨氏却实在笑不出来,符亮也努力建了功,只委实是差得太远,暂未能擢升军职,只记在功劳簿上攒着。

她盯着对面卫桓姜萱,桌下的手紧了又紧。

这小子抢了她儿子的大好机会,如今一步登天,只可怜她寒暑苦练十数年的亲儿子。

心下忿忿,却顾忌符石,忍了又忍,偏对面姜萱笑靥如花,刺痛她的双目。

她阿亮有点看上这个女人,可儿子定亲了,是门好亲,可不允许破坏。

杨氏本就膈应得厉害,又见卫桓侧头低低附在姜萱耳边说话,姜萱登时一乐,笑容更灿烂。

卫桓唇角也勾了勾,明显愉快。

可不想让这小子高兴了。

“二娘今年也十七了吧?”

杨氏突然开口,这话题跳得实在太远,众人一愣,欢快谈笑一下就停了下来。

一桌人都看过来,包括卫桓。

这是想说什么?

卫桓目光淡淡,冷看着杨氏。

杨氏忽觉心下畅快不少,她用帕子遮了遮唇,笑道:“我才想起二娘十七,明年就十八了。”

“是大姑娘了,该定亲了,明儿我就找官媒人来,给二娘寻户好人家。”

“年中定亲,年末正好出嫁了。”

杨氏话一出口,成功看见卫桓唇角微笑一敛,脸色顷刻就阴沉了下来。

“啪”一声脆响,他手中酒盏重重掼在案上!

第28章 第28章

卫桓本就不是一个多好脾性的人。

一愣, 陡然大怒, 眉目一厉,他倏地盯住杨氏, 一掼手中酒盏,就要站起。

“阿桓!”

一只纤手及时伸过来按住他,是姜萱, 她低声:“快坐下。”

卫桓侧头,姜萱蹙着眉,冲他微微摇头。

姜萱其实也很不高兴。

这杨氏怎么回事?突然就在桌上说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而且还是她的婚事。

这明显不怀好意的, 实在是太令人厌恶。

只不过,不管杨氏抱有什么目的,人此刻都是笑意盈盈, 翻脸不行。

毕竟她说的是事实,姜萱今年确实十七了, 一般女孩子到了这年龄, 确实该寻找夫家了。

杨氏不但是长辈, 还是好心收容了投奔而来的外甥外甥女的舅母, 如今一脸关切地关心适龄外甥女的婚嫁,卫桓若大怒翻脸, 这就完全是他的过错了。

大错特错。

一个不好, 忘恩负义帽子就要扣上, 对他影响是大大的坏。

姜萱自然不肯让他发作, 强自按住, 冲他使了个眼色。

听她的!

坐下, 让她来处理!

姜萱面上微笑依旧,是态度十分强硬,按住卫桓那只手使劲一掐,拧眉看他。

卫桓重重呼吸一口,僵了片刻,这才勉强按捺住勃发怒意,微起的身体慢慢坐了回去。

只他神色冷冽至极,目如含冰,瞥向对面的杨氏。

卫桓目光太冷,经战场洗礼过的肃杀之意有如实质,冷冷扑面而来,杨氏禁不住打了个突。

只瞬间她更恼怒了,这是怎么了?还想把她怎么样不成?

她暗哼,看了卫桓姜萱二人一眼,又看符石,“怎么了,莫不是妾身说错了不成?”

错肯定没错的,女孩子大了,自然要找个好归宿成家的,符石说:“没错,二娘确实大了。”

大男人平日没留神这个,一愣后,他立时懊恼。

看了姜萱一眼,满意点点头,符石又看了看卫桓,沉吟一阵,叮嘱杨氏:“回头你留神有适龄儿郎的人家,看仔细些,但先勿表露心思……”

“舅舅!”

姜萱提高声音打断,符石便看过来,他歉意:“是舅舅不好,舅舅一时想不起这个,险些耽误了你,幸好你舅母记得,你放心,舅舅舅母必给你选个好人家。”

姜萱感觉卫桓腿部肌肉又绷紧了些,忙掐住按住,面上却微笑,“谢舅舅费心。”

她站起,敛衽一福。

符石当得起她一拜,因为他是真心想给自己找个好归宿的。

这想法和行为是好的,完全没有任何差错。

可惜姜萱却并不打算成婚,最起码,目前完全没有这个计划。

只能婉拒。

既要婉拒,却不能说出真正原因。

姜萱便笑道:“只是阿钰还小,我年纪也不算太大,想着过一两年再说。”

一般女孩子都不自己谈论这个话题的,但没办法,姜萱没有至亲的长辈,只能自己出面拒绝。

她说的理由也非常合理。

如今并不兴过分的早婚,如非必要,一般就算名门贵女,基本也都是十五岁前物色好对象,而后及笄定亲,再待娶备嫁,一般留个两三年,等到十七八岁再正式嫁出门的。

晚一点的话,十九也不鲜见。

高门世家都如此,那轮到普通百姓和并州这种民风彪悍的边州,就只有更晚的。

十八.九岁成婚是常事,二十也不算晚,偶尔还能见二十一二的。

姜萱放在这里头,年纪完全不算大,说再过一两年才打算,太正常的了,毕竟姜钰确实还小。

至于一两年后的事,那就一两年后再说。

姜萱微微带些歉意:“劳舅舅为二娘费心了,”她瞥一眼杨氏,微笑不变,“也劳舅母费心了。”

姜萱的话有理有据,符石一想也是,军中好小伙多,二娘这般品貌,莫说一两年,迟三四年也不怕。

另外他看一眼卫桓,心里还有些其他想法,于是点头:“嗯,也不急。”

“出了门子总和家里是不同了,在家轻快一两年也好。”

符石温和嘱咐两句,又让姜萱平日如果见有合心意的,可告诉杨氏或卫桓,他给打听观察。

“听舅舅的。”

这事儿,便算告一段落了。

姜萱再次福身道谢,又笑着对大家道:“快快吃菜,勿要凉了。”

……

只是不管再怎么说,这庆功宴的气氛还是不大能回去了,哪怕符非符白心下不忿,一再卖力说笑。

卫桓的心情同样。

他唇角紧抿,眸光沉沉,神色冷峻比刚认识那会还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