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舒身份高贵,如玉君子,品貌俱佳人才了得,又近在咫尺,可谓情窦初开的少女的第一绮念对象。实话说,这些年徐州地界上的这些大小女郎们,基本或多或少梦中都曾肖想过他的。

任氏也不例外。

但是谁都明白,这其实不过成长期那些美好又朦胧的幻想罢了,谁也不会当真。

她也是。

她没想过有一天真的会实现。

一直到如今,她仍旧有些不敢置信。

不过时间一天天,几年过下来,当初虚幻渐渐已落回实处,她已经很好地接受了。

裴文舒很好,温熙和缓,敬她重她,将中馈完全托付,嫡长子乃她所出,极得父祖重视。

他虽不宿正院,但也无半个伺候的小星通房,不管是自家的还是外头各种名目送来的,一个不要一眼不看,身边伺候的清一色小厮。他不近女色,无妾室无姬女,严于律己,清心寡欲。

无一丝庶子忧虑。

她的儿子不但是嫡长子,还是独子,并非基本能预见将来一直会是。

这还不够吗?

上述这些,世间多少女子求而不得的,她都全拥有了,她已经是个很幸运的人,再奢求,就贪心太过了。

贪心太过,会反噬的。

任氏很惜福,她会更用心打理中馈,照顾孩子,对他恭敬如一。

或许偶尔会想,他真的就天生这般清心寡欲吗?

会忍不住想,若他娶的不是她,而是他前任未婚妻,如今九阙宫殿上那……

他会不会就……

这个念头一瞬闪过,不过很快就被任氏抛诸脑后,没有如果,假设的事情有什么好想的,要是纠结那就更庸人自扰了。

她惜福,内有高床软枕安眠,外有庇护无忧顺心,如今的日子来之不易,难道还不值得好好珍惜吗?

任氏失笑,她站起,吩咐:“洗漱歇罢。”

……

秋风寒凉,夜色更深。

裴文舒出了正院门直接往前,通过内仪门折返前院,回到他的外书房的。

三进的外书房,第三进是他起居之处。

揉了揉眉心,他平举双手,让贴身仆役解衣卸冠。

常春忙绞了热帕来:“公子,您早些歇了罢?”

沐浴明早不迟,反正天寒,明早练剑后肯定又要再洗的。

酒喝得多了,额角有些疼,裴文舒点了点头。

常春忙招呼人提洗漱用具上来,待主子梳洗躺下,他解了床帐拢好,吹了灯,才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挥手让人下去,他领着两个仆役在外间守着,三人会一直待到午夜,主子再无吩咐,才退出去。

以前亲卫队长王明还在时,王明守夜他会提早回去,不过自从王明得主子提拔外遣任职后,常春便一直亲力亲为,未曾懈怠。

才从后院回来,另外两个仆役难免有些眉眼官司,无声对视,一个忍不住轻叹摇了摇头。

常春瞪了这人一眼。

对方忙安静垂头,他才收回视线。

常春暗哼一声,他知道这人想什么。都是闲的,夫人日子好得不能再好了,还用你一个下仆来嗟叹?

需知除了陛下和徐侯寥寥几人,他就没见过不纳妾不碰姬女的男人,如他家主子般身份地位者,哪个不是内宠一院子,庶子庶女一大堆的?

远的不说,就说当今,当今起兵究其根本,就是因为妻妾嫡庶之间的斗争引发的。

这样还不好么?

夫人这日子,京中哪个女的不羡慕?

只苦了他家公子罢了。

想到最后,常春忍不住轻轻叹息。

……

屋内昏暗,静悄悄的。

裴文舒闭上双目。

任氏,能给的,他都全给了。包括身份地位,信任敬重,嫡长子,面子里子,由内到外。

给不了的,他也无能为力。

他终究是个人,他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即便今生无缘,他也想为她在心中保留一片净土的。

双手虚握在腹前,长长吐出一口气。

裴文舒也没再多想这些,他要干的事情太多了。

丈量土地的结果陆续抵京,新的土地法已拟定颁下,均田抚民,休养生息,泽以天下黎民。

他毕生之志,终有了实施的土壤,如今是第一步,他愿倾尽全力,盼在有生之年能够实现。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想到此处,一时雄心万丈,正要细细忖度,忽又想起一人柔声叮咛:“事多繁琐,切不可急,咱们年轻,日子还长呢。”

“需知,身体是一切的本钱,” 她俏皮一笑,“你说是不是?”

是。

他忍不住笑了。

好吧,她说得都对,裴文舒闭上眼睛,他休息,明日再想。

他本以为自己没这么快睡着的,只酒喝得多,亢奋精神一去,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

……

大宴宾客,完满将爵位传给儿子后,裴崇没有多留,他要赶在下雪前返到徐州。

宴客后第二日,裴崇就离开京城。

一大清早就出发,裴文舒亲自去送。

本来裴曦也该来的,但他太小,昨夜一场雨又寒了许多,怕冻着他,让他送到府门便罢。

裴文舒送父亲车驾出了东城门,送出五十里外。

眼看着都快中午了,裴崇让他回去:“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罢,好生照顾曦儿。”

“是,父亲。”

该说的离别话语,这两日都说全了,裴文舒翻身下马,深深一揖:“父亲保重,待回到徐州,记得给儿子来一封信。”

“嗯。”

裴崇拍拍儿子的肩,笑道:“你父亲还不老,待封地诸事理顺,我来京城住半年也不是不行,这般姿态作甚?快快收起来。”

裴文舒只好收了不舍,“儿子遵命。”

这孩子,多恭敬,不过也是挚孝缘故。

裴崇嘴里嫌弃着,实则心里极欣慰畅快。

父子又说了几句,临别前,裴崇最后拍了拍儿子的肩,“回家后,你便将曦哥接回前院罢。”

裴文舒讶异。

他也是三岁被父亲接到前院亲自教养的,不过换了曦哥,裴崇却不大赞同,说再过两年不迟。

这并不是因为裴崇年纪大了心软,而且他想着孙子放在后院,儿子好歹能多折返几次,哪怕不留宿,也见见面。

说不得,多见见会有突破呢?

当然裴崇费的心思不止这一处,只是暂时看来,是这桩算最有希望罢了。

裴文舒心知肚明,所以此刻听见,他才这么诧异。

裴崇看着他,暗叹一声。

日子终归是他的,旁人认为好的,实际未必真的好,终归还是要他过得顺心才是。旁敲侧击这么久毫无效果,老父亲终究不愿意强迫更多。

他是一个父亲,最终目的也只是想儿子日子过得开心罢了。

眼角已有了细密纹路,父亲的一双眼,温和,宽容,慈爱。

裴文舒喉头一热,撩衣跪地,深深叩首。

“儿子谢父亲体恤。”

裴崇扶起儿子,给他拍去身上尘土,最后拍拍他的肩,笑道:“好了,父亲也该走了。你旁的也不要再多想。男儿立于世,当一展其志,如今大乱初平天下一统,能干事情多了!”

勉励了儿子,裴崇登车,在一众簇拥下望东而去。

裴文舒驻足目送。

……

终究在分离前,得到了父亲的理解。

滚滚烟尘,渐行渐远,裴崇撩起车帘,冲后方挥手让他回去。

裴文舒跪下,深深叩首。

一起身,翻身上马,调转马头疾驰离去。

谢谢你,父亲。

第125章 三

【徐乾篇】

徐乾和裴文舒关系不错, 十分捧场, 承爵大宴头一拨来, 最后一拨走。等离开时,已暮色四合。

待回到家门, 天都黑全了。

新朝建立, 百废待兴, 昔日的一群文武心腹得封后俱留京任职。都是自己人, 卫桓当然是不吝封赏的。

这座位于京城的江陵侯府, 原是前朝权臣珙侯府邸,几次扩张修整,七进七出带大小花园,门庭高阔庭院深深,飞檐重脊连绵不断,在外看庄严宏阔, 内里则轩丽精致。

夜色下,嘚嘚马蹄声,侍卫牵着徐乾座驾, 马背上却没人, 双辕大车直接从侧门驰入,沿着内巷直入到第二道垂花门下

徐乾待在程嫣车上,他喝得太多了, 饶是海量也醺意甚浓,程嫣可不敢让他骑马,连拖带拽把他弄上了车。

就这样, 他还不乐意!

在车上歪了一路,下车时人清醒了些,皱眉推开搀扶的侍卫,嘟囔:“没事,我没醉……”

说着,就要往前走,可惜脚下不稳当,跄踉两步就一个趔趄。

好在程嫣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托住。

他人高大,习武多年身躯沉重,带得她蹬蹬退了两步,后背一撑墙才站稳了。

程嫣这才松了一口气。

徐乾真的喝多了,闭着眼睛满面潮红,趴在她肩膀上,酒息极浓重,鼻息很热,没有直接喷在她的脸上,那酒味儿就浓重得不行。

程嫣狠狠一指头戳在他脸上,气道:“喝死你算了!”

这么爱喝酒,整个酒缸一天到晚泡里头得了!

可和醉汉你说不清楚,骂他也听不懂见,程嫣运了一会气,只得赶紧招呼两个健壮仆妇来,合力一起把人扶进后院。

从垂花门到正院短短一段路,走得颇为艰难,好不容易到了地方,程嫣指了指床铺,三人合力直接把徐乾扔到床铺上。

沉死个人了。

大冷天的,程嫣一身大汗,撑床粗喘了一阵,才算喘均了气,直起身:“……让姐儿和哥儿回院子休息,早些歇下,不必过来问安了。”

又嘱咐乳母下仆仔细照顾,不得懈怠。侍女领命,匆匆下去传话。

吩咐妥当了,里头还有一个需要打理。

床上已微微起了鼾声,程嫣白了他一眼,才吩咐打热水来了。

这么重的酒味儿,不擦擦根本没法睡,吩咐诸侍女仆妇退下,程嫣撸起袖子跳了上床。

这人死沉死沉的,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徐乾扒干净了,拧了巾子使劲擦,连拖带拽,又推又拉,好不容易才算擦完了。

程嫣气喘如牛,实在没力气给穿衣服了,你就这么光好了。

随意把扯了一床被子出来,抖开一盖,就算完事了。

不过徐乾就算光着也气人得很。

程嫣一身热汗,休息了一会才撑着下去擦身换衣。有点饿,但累得很了,她也懒折腾,把巾子往铜盆一扔,就上床睡了。

一撩起帐子,酒息还是很浓,程嫣皱皱鼻子讨厌,偏偏徐乾被一番折腾似清醒了些,“嫣儿,快睡吧……”

嘟囔着,手习惯性拍拍身侧程嫣常睡的位置,招呼她上来。只可惜动作却恰好相反,翻了两个身,他直接斜躺在床上,愣着把刚才拍的位置给占了。

程嫣运气,磨牙一阵,勉强说服自己不和个醉汉计较,在另一侧躺下,另扯一床被子蒙住头脸,懒得理他。

她不和他计较,他还不答应呢。

徐乾闭着眼睛摸了两把,没摸着媳妇,朦朦胧胧睁开眼睛,见另一边被下鼓起一团,他忙蹭过去,“嫣儿……”

翻身过去搂住,这才感觉安心了,侧脸蹭了蹭,放心陷入黑甜乡。

他安心睡了,程嫣气炸了。

醉酒的人行为容易出现偏差,也掌握不好力道,他翻身搂过来,大半身躯直接把程嫣连人带被压在底下,程嫣险些被他压断了气。

没压断气,也被脸上的锦被闷着够呛,偏他放心睡过去了,一动不动,身体沉得和大石头似的,程嫣拼命挣扎,连退带蹬,这才将他踹翻。

就这他还不满意,还想再翻一遍。

程嫣赶紧给了他腰眼一脚,才勉强将他给蹬翻。

气死她了!

鬓发凌乱,大汗淋漓,方才在床板上拄了一下的胳膊肘疼得很,肯定是青了。程嫣揉了一下,“嘶”一声,气得狠了,恨恨又给了他两脚。

徐乾不痛不痒,呼呼大睡,甚至还开始打鼾。

他这鼾平时不打,就醉酒才有,偏程嫣睡觉喜暗喜静,有噪音她就睡不着了。

程嫣怒:“安静!不许打鼾!听见没?”

徐乾:“……zzZZ”

程嫣气的,抡起软枕给了他几下,可徐乾毫无感觉,继续酣睡雷鸣,任你打得手软不见丁点作用。

双手叉腰,她恨恨给他一脚。

啊啊,气死她了!

……

这一夜都睡不好,程嫣心浮气躁,正院仆役都格外放轻了手脚,可偏偏一大早还是有事情得来撞枪口。

大管事小心来禀,昨日又有人往府上送了人,问是如旧时一般处置吗?

什么人?

美人。

作为当今私交甚笃的铁杆心腹,委以重任,手掌权柄,徐乾可谓京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巴结他的人就从来没少过。

哪怕他铁面无情,重礼不收从不偏私;哪怕不是人人都阿谀献媚的,那随大流送礼表个态总要的吧?

徐乾正当盛年,作为不重又很能聊表心意的“礼物”,各色美人儿往府门送的就从来没断过。能歌善舞,燕瘦环肥,看得徐乾都眼花缭乱。

这都叫什么破事儿!

不收吧,他要走朝堂官场,一点轻礼都不收,那是混不开的。歌姬舞女什么的,如今就是这个风气。他只能吩咐无大碍人送的,就收下来,回头安排出去。

他敢对老天爷发誓,他就从没半点乱七八糟的心思!

需知徐乾如果是想,屋里早就添人了,也不用等到如今。他对媳妇的一片心那是日月可鉴啊!

程嫣不是不知道,可有些事情她即便是知道明白,那该气还是会气的啊。

当初为了这事儿,小夫妻两个可添了不少闲气。

徐乾哄人哄得废了老鼻子劲,一看不行啊,他也很烦,于是绞尽脑汁想了一个辙,于是京城就开始流传他畏妻如虎的惧内名声。

程嫣也是号人物。且她还挑几个阿谀送人送得最凶的狠狠整治了,双管齐下,这事才算歇了,后来送美人的就避开了江陵侯府。另外选礼物。

当然,上述的情况也不是绝对,总有那么一些人不信邪,认为男人没有不爱偷腥的,就守着婆娘一个这日子还有什么趣?

这不?又来了,借着阳都侯府的大好日子,往阳都侯府送了不算,京中新贵没一个落下,江陵侯府还是头一拨被招呼的。

程嫣本来就恼着,一听气得不打一处来,于是徐乾就悲剧了。

次日酒醒,他暗叫不好赶紧起身去哄哄媳妇,然后就被愤怒的程嫣劈头盖脸骂一顿并撵了出来。

唉,比以前还凶了啊,母老虎似的。

今天休沐,忙碌过一年渐渐他们也能有些假期喘口气了,徐乾好不容易腾了时间打算陪陪媳妇的,现在媳妇陪不成了,无奈之下,他最后去了马棚给爱马刷毛,蹲在马棚里头一边刷一边唉声叹气。

战马是陪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好兄弟,不管好不好开口的,都能和它说。

徐乾正抱怨自己倒霉,那送礼的不知所谓,连累他挨骂,今晚也不知能不能回屋睡?惨啊!

正嘀咕着,蹬蹬蹬一阵轻快脚步声,马棚外伸出两个小脑袋。

“阿爹!”“阿爹!”

正是徐乾和程嫣的一双儿子闺女,两小看着亲爹目露同情,很明显是已经得了消息了。

两小蹲在亲爹身边,徐乾抚着儿子的小脑袋,叹道:“儿子啊,咱们长大了要娶媳妇,可不能娶个太凶的啊。”

亲爹就是前车之鉴啊。

徐乾儿子今年才五岁,是个虎头虎头的健壮小子,极肖徐乾,正是崇拜父亲的年纪,小家伙还真应了一声,认真记下了。

大闺女吃吃笑着,乐不可支。

徐乾运气,反了天了,居然敢笑话亲爹!

他佯怒,板着脸威胁一通,可蓁姐儿一点不怕他,父女感情好得很,日常笑闹,闻言笑得更厉害。

折腾了一阵,最后爷仨碰头,商议对策。

在马棚开了个碰头会议,最后决定由两小打头阵,先把他们娘哄消气了,徐乾再来低头认错。

这策略不错的,以往成功率非常高,可偏偏这回撞上了铁板。程嫣铁面无情,把爷仨撵了出来,再使仆妇传话,太祖母下月大寿,大女郎去给太.祖母裁件冬衣;公子则去抄经,把法华经给抄一遍献给太.祖母祝寿。

徐乾儿子不但模样像爹,本事也十足十,不说喜文厌武,但总的来说后者天赋远超前者,这么一来,对于小孩子来说,读书写字那肯定是苦差事。

蓁姐儿倒生得娇俏,可骨子就是徐家人,不说爱舞刀弄棒,约束性子的针线之类的女儿家活她素来最不爱的。

两小垂头丧气,苦哈哈地走了。

留在徐乾一个孤军作战。

唉,他真不容易啊!

看他兄弟媳妇,多好哇,嫣儿怎就不能学学呢?

这说的姜萱,姜萱温柔婉转,最能体贴人,就算性子偏执如卫桓,也被她使出水磨功夫慢慢哄过来了。

徐乾十分羡慕,话说程嫣常跟在她身边,怎就不见温柔几分呢?不是说近朱者赤的吗?

徐乾深深叹气。

不过说曹操,曹操到。

徐乾正.念叨着卫桓夫妻两个,卫桓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