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瑜将如月抱侧过身,看她撅起嘴的模样格外可爱,忍不住飞快地在朱唇上啄下一个轻吻。

担忧被他这么一打岔,如月怎么也气不起来了,于是嗔道:“放开我啦!喏,家里头的书都快被我看光了,我去路口的书店翻翻看,买几本回来。”

“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啊,赶紧把汤喝了,听见没?”故意板起脸,如月从他腿上滑站下来。

江瑜笑笑:“好,你快去快回。”

头还在隐隐作痛,如月缓缓地睁开眼,试图挪动已经麻了的手臂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视线越来越清晰,这才看明白,原来自己竟是被五花大绑了起来,嘴也被贴上了胶布。

如月苦笑,这已经是自己第三次被人掳去了。

究竟是她太没有防备,还是其他人太聪明?

难怪前些日子起心里一直觉得有什么悬吊着难受,本以为是江瑜的安危,竟原来是自己的。

如月呆的地方狭小无比,地上积满了厚实的灰尘。粗糙的水泥墙壁咯得如月浑身生疼,屋子最顶端有一扇窗户,因为太高,既听不到风声也看不见外头的模样。

不知何人掳来了自己,也不知这是何地。多想却无益,到底,她还是要等待江瑜来救自己。

说不惧怕自然不可能,正在惶惶不安中时,忽然听到外头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这间狭小屋子的木头门就被人“吱呀”一声打开。

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刺得如月不由向后缩了缩,待微微适应了,来人却已经走到了如月跟前,一把抓起如月的胳膊就要带着她出去。

这是一个士兵模样的人,如月明白他定然不是幕后的主,硬是挣扎着试图不让自己被他拖走。然而,她的力气怎么会敌得过日夜操练的士兵,到底还是被来人连拖带拽地带出了门外。

外头,原来还有两间屋子。门外只是里间,里间之外,似乎才是一个大间。

一门之隔,外头的声音——

分明是江瑜!

“到底是名声显赫的江军长,单枪匹马地就过来了,好胆量!”

“瞿崶,当初你不来参加宴会也就罢了,上次居然还借兵给周仲晋!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怎么,被我灭兵了咽不下这口气?但你绑架我太太,这算什么!”江瑜怒气冲冲,若非怕对如月不利,早就恨不能直接冲进里间救出如月!

瞿崶的声音却听不出情绪:“呵呵,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话倒说得极好。你毁了我几乎全部的人马,而我,只是请你太太来做个客,有何不可?”

“好一个做客!”江瑜咬牙切齿,“你自愿借兵给周仲晋,那些人便都是我的敌人!现在,我杀了他们何错之有!”

“哦?”瞿崶古怪一笑,“这么说来,我们是谈不到一块儿去了。”

江瑜一个上前揪住瞿崶的衣领,力道大得连指骨都微微泛白。一切都那么的毫无预兆,让人防不胜防!如月说去路口的书店买两本书,就是这么近的距离、这么短的时间内都能让风云瞬间骤变!

如月在他手上生死未卜,江瑜虽然恨不得立马一枪毙了他,却只能强忍着怒气,凌厉到让人心惊胆战:“有什么冲我来!对女人下手,你还是男人吗!”

瞿崶却似乎不恼,只是摇头叹息:“这就是孟广南的手下重将?竟如此沉不住气,真是太令瞿某失望了啊…”

江瑜素来敏感,此时一听,瞬间明白过来。瞿崶的冷嘲热讽他也顾不得了,嘲讽笑道:“原来,是同孟将军有旧时的过节啊!”

“哈哈哈…”瞿崶阴鸷大笑,“啪啪啪”地鼓了几下掌,似乎很是赞叹,“到底还是有两把刷子,这么一句话就能听出来其中的曲折。不错,我同孟广南确实有过节,并且过节大了天了!”

“再天大的过节又关如月何事!”额头青筋暴起,江瑜早已捏紧了拳头。

“怎么不关?我同孟广南的过节,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便是一个女子。你,杀了我几乎所有的部下,又身为孟广南的手下重将,孟广南也是你从小最敬重的恩人。替恩人代过,不是理所应当么?”

“你——”江瑜再是心急如焚、再是毛焦火辣,而瞿崶一番话说得却无懈可击,让江瑜只能咬紧牙关,却怎的都无从开口。

“我晓得,江军长也曾经想暗地里调查过我离开新军的原因、调查这间屋子的来处,对么?”瞿崶不急不躁,慢慢说来,“现在我就亲口告诉你,我离开新军,是因为当年孟广南害死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个人!而这里,是我曾经和她共同生活了五年了地方!”

听到那个“死”字时,江瑜心头突地一凛,比上次同周仲晋对峙时更深更大的恐惧海草一般死死地缠住了他。若说那次他心里还有两分成竹,这次则是毫无头绪心乱如麻!

“来人!把莫如月——哦不,江太太,给我带出来!”瞿崶微微低头,笑中,藏刀。

听到瞿崶提到自己的名字,如月再一次地想挣脱旁边人的钳制。她拼命地扭转着胳膊试图甩开那人,然而同先前一样,力道的悬殊之大让她最终还是被拖拽到了外间。

门一打开,如月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江瑜饱含怒气和忡忧的脸。终于见到如月,江瑜下意识地一个大跨步就要上前,却被瞿崶伸臂一拦。

瞿崶语气轻飘,而其中的意味却让江瑜无法忽视:“诶,这么急做什么?”他也不回头看如月的方向,只是微微扬了扬手,钳制住如月的人立马对她拔枪相向!

一时之间,箭拔弩张——

眼前的形势让江瑜刹那间肝胆欲碎,他倏地拔枪对准瞿崶,扣住扳机的指骨因为太大的克制而泛白颤抖,怒吼道:“瞿崶你不要乱来!”

正中头顶的枪并未让瞿崶慌乱一分一毫,他似乎早已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嘲弄地笑道:“江瑜,你大可开枪啊!只不过,在你开枪的同时,你也将同我一样,永远地失去自己最心爱的人!”

进退维谷的境地恨不得要将江瑜逼疯。他最怕,就是瞿崶的生死罔顾!瞿崶这次既为报他的剿兵之仇、又为发泄积累了六年之久的失妻之痛,竟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

移目与如月相视,她身上的麻绳、嘴上的胶布,她明明惊惧害怕到极点却强装坚强、强忍泪水的眸子,无不如烧到最赤红的铁条狠狠地烙在他心口!

“下不了手?”眼见江瑜双眼通红悲痛欲绝却又无计可施,瞿崶满意地笑了,“你的枪足够快到杀了我和他,但绝对没有快到能救下莫如月!知道么,最痛苦的,莫过于心爱之人已死,而自己,却必须独活。”

江瑜呼吸粗重,冷笑怒言:“哼,你的独活就是这般么!我这人最讨厌的,并非自己被人用枪指着,而是自己的太太被人用枪指着!杀不了孟广南却来动如月,这算什么!”

“非也、非也。”瞿崶胸有成竹的表情让江瑜心里一阵咯噔,果然,只听瞿崶继续道,“你大概不晓得,孟莹莹昨晚和朋友在咖啡店时突然离奇失踪了,现在,孟广南大概正在疯一样地找着呢!”

尽管方才已经模糊猜到,但当真正从瞿崶口中听到这件事时江瑜的呼吸还是猛地顿住了,有如一颗巨石沉沉地砸在胸口——那个向来古灵精怪的小丫头…

江瑜恨恨咬牙,狠厉肃杀之意染上双眼,胸口因为强忍的怒气而急剧地起伏:“瞿崶,你也别再兜圈子了!你说,到底要怎样才会放过如月?”

“至少,你也要先放下枪吧?”瞿崶侧头望着江瑜,似笑非笑。

喘着粗气,江瑜忍了再三,终于还是缓缓地放下执枪的右手,而身侧左手早已因狠狠捏成拳头而青筋突暴。

瞿崶满意地点点头,又朝后面招了招手,道:“把莫如月带近点!”眼见江瑜已经紧绷到极限,瞿崶笑意更浓,似是讥讽,又似是自嘲:“后悔攻打我军了么江军长?男人哪,总希望用权势和地位来证明自己,但这永远在膨胀的野心,也许就葬送了你一生的幸福…”

说着,他缓缓转过身,笑容中带着一丝狠决,“真想看看这位让江军长爱得如此深切的江太太,是不是犹如天仙下凡哪?”

他从八仙桌旁站起身,而那士兵也已然将如月带到了江瑜和瞿崶跟前。

士兵的枪始终对着如月,而如月此刻已浑身尘土,方才走过来时的挣扎让零散的长发半掩去了她的脸颊。绑缚让她无法挥开瞿崶伸过来的手,而嘴上的胶布更是让她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江瑜从没有比现在更痛恨自己的无力!

心爱的女子就在跟前、就近在咫尺,他却除了紧扣枪机、分秒警戒,再不能做其他!任何的轻举妄动、行差踏错,都会让如月危在旦夕!

瞿崶的手已然拂到了如月的脸,他一把捏住如月的下巴将她的脸扳过来,又猛地撕开了如月嘴上的胶布,正欲讥讽地说什么时,却见他陡然间脸色突变!

意料之外的变化来得太快,江瑜还不曾想得明白,只见瞿崶原本居高临下而淡然嘲弄的神色早已不见,此刻的他满脸不可置信,异常的激动让他的手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瞿崶的动作忽然变得格外小心翼翼。他微微俯下身,因为不敢相信,只是用食指的边侧无比轻柔地触了触如月的左颊,仿佛在确定如月的温度是不是真的一般。感觉到手指上传递过来的温度,有如失而复得的狂喜刹那点亮了他整个周身。瞿崶嘴唇抖得厉害,蠕动了好久才异常轻声地开口,似乎怕太大声会吓着如月,道:“韵离…韵离是你回来了么?我就知道,你肯定放心不下我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如月不及反应,因为他的食指触碰微微向后缩了缩头。而瞿崶亮到狂喜的眼神更是令她大气不敢出,噤声而防备地看着他。

不仅如月,身后举枪的士兵更是被瞿崶的突变愣得摸不着头脑,怔怔地刚开口说了一个“瞿”字便被瞿崶厉声打断:“瞿什么瞿!给我把枪放下,放下!”

瞿崶的厉色让士兵一愣一愣的,讷讷了几下才缓缓地垂下手。瞿崶的视线早已移开,此刻的他一心扑在了如月身上,已经根本看不到其他任何人和事了。他连忙侧身到如月背后,一边开始替如月解开绑住手腕的麻绳,一边热切地说:“韵离,你看看这间屋子,还跟从前一模一样,我们以后还可以继续在这里住下去!”

那愣头愣脑的士兵不明所以,但聪敏如江瑜却是很快明白了:瞿崶将如月当成了他已经死去的爱人!也许是容貌的极度相像让瞿崶一时间意乱情迷,但这绝对不会维持太久…此时不行动,更待何时!

心下有了计量,江瑜悄然地重新拔出手枪,在其他人都未曾发觉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准那士兵拿枪的右手和胸前就是“砰砰”两枪——

快、狠、准!

在那士兵应声倒地之际,江瑜迅速地一个侧身跨步,以最大的力气推开如月身侧的瞿崶,另一只手飞快地捞住如月的腰将她一把带进自己怀里。这一切一气呵成、迅猛突然,瞿崶再定睛时已是被推倒在地,而江瑜的枪,正再次指着他的眉心!

愤恨震怒和心有余悸仍旧凝在江瑜的眉间,他怒极反笑,冰冰冷道:“瞿崶,看你这么思念你的韵离,那就去陪她吧!”

说罢,揽住如月的胳膊微抬,让她的脸埋进自己胸口,而右手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只听“砰”的一声,子弹直中瞿崶的眉心并贯穿他的后脑,血浆从脑后喷洒了一地!

见瞿崶终于倒地不再动弹,江瑜这才缓缓地放下枪,又忙大口地喘着气给如月松绑。

【拾捌】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

【拾捌】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痛惜地揉着她被麻绳缚红的手腕,江瑜的手指微微抖动,眼底漫过浓浓的心酸和不舍:“手还疼不疼?”不等她回答,手抚上如月满是尘土的脸颊,轻轻替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江瑜咬牙切齿:“这个瞿崶,简直是个神经病!”

从瞿崶唤她“韵离”开始,如月就有些懵懵的,哪怕是此刻被江瑜有力而熟悉的臂膀拥在怀里眼里都还是一片茫然无措和惊慌恍惚。江瑜只觉鼻头一酸,轻轻地摩挲着如月的肩头,不住地说:“安安,没事了,都没事了…安安,我是木鱼,你的木鱼…”

良久,如月的视线似乎才慢慢地有了焦点,后知后觉的眼泪汹涌地蔓延开来,如月如同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微微地缩动肩头,然而声音里却还是一片茫茫然:“木鱼…木鱼我好害怕,为什么总是要绑架我?我只是想和你一起简单地生活,可是为什么连最平凡的幸福都好像是偷来的…”

她的眼泪、她的惊惧、她的话语,让他的心也不住的刺痛起来。

他动容地轻轻揽过如月,那样温柔,仿佛面对的是世间最宝贵易碎的珍品。似乎不止是给她安定,也在给自己安定,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目光坚定,如此柔声:“安安,都过去了,所有的所有都过去了。往后再不会有谁来打扰我们,下个礼拜等把悔之和念之都接过来,我们就团圆了。记得么,我说过,一家团聚,永不分离。”

“一家团聚,永不分离…”她喃喃,双眸里的神采终于逐渐清晰。她仰头凝睇江瑜的双眼,乌黑的瞳仁里头映着她小小的倒影。

如月微微点头,肩头终于不再缩偎,轻轻道:“好,你说过的,永不分离。”

见如月到底回过神来,不再惊惧茫然,江瑜自然是大喜过望,激动道:“对,我们会一起相守到老,看着儿孙满堂、承欢膝下。”说着又轻柔地带着如月微微挪步转身,“安安,我们回家,好不好?”

如月点点头,将大半的重量都倚靠在江瑜身上。江瑜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紧执住她的柔荑,带着她慢慢地向屋子大门口走去。

快到门口时,感觉到右腿边的旗袍裾角有点绊着自己,如月于是停下来弯腰拉了拉褶皱的旗袍下摆。正要起身时,余光却瞥到了身后一把被举得颤巍巍的枪——

却是方才被江瑜射击两枪倒地的士兵!他居然还不曾死,趴在刚刚倒下的地方,努力地用未伤的左手举起手枪。

如月脸色突变,几乎是出于本能,陡然之间浑身仿佛充满了劲,她张开双臂竭尽全力扑挡在了毫不知情的江瑜背后!

“砰!”

伴随着惊心动魄毫无预警的一声枪响,江瑜只听身后一声闷哼,似乎有什么滚烫的液体喷洒了他一背!

江瑜根本不敢置信——他转过身一把接住正要向后倒的身躯,那样娇小而温软的身躯,此刻却汩汩地有鲜血朝外冒!一转头,他看到了不远处尽管已经失力却好像还在试图开出第二枪的士兵。

江瑜发指眦裂,如同一头狂怒的雄狮,举枪就开,“怦怦怦”连发子弹,一枪一枪如同雨点一般全都砸进那士兵的肉里!尽管他早已垂头断气了都不曾停下,江瑜似乎只会重复这样机械的扣动扳机的动作了,一直到枪里的子弹全数尽发只能射出空气,他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红着一双眼一把将枪摔掷!

恍恍惚惚地搂着如月,江瑜仿佛再也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地。

有一双无形的巨掌正在不留情地使劲捏着他的心,捏碎了都还不够,非要让他肝胆俱碎才罢一般!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抚过她腕上还残留的麻绳细痕。他摸得那样小心,恍若怕力气一重,她就会应声碎裂、她就会消失不见。然后,他轻轻捧起她的脸,小声而温柔:“安安,他们已经死了,全都死了,不会再来害你。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

一颗泪,从他眼角不易觉察地悄然滑落。

见她闭着眼苍白着脸,不启唇,他急了,微微摇晃她:“安安,你怎么不理我?方才你明明答应了的…”

一行的眼泪从脸颊一直流淌过下巴滴了下来,滴在了如月的脸上。也许是他眼泪滚烫的触刺,亦或是冰凉的触刺,她终于缓缓睁开眼。

羽睫颤动,犹如瑟瑟的秋蝶。凝睇已经恍惚迷乱的他,她的泪水也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模糊了视线里他的容颜。

颤抖着没有丝毫血色的唇,她努力扯出口型:“对不起…”

他不接受,他压根无法接受!

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如月用尽最后的力气抚上他已满是泪痕的颊:“和你相守过,为你而死,我一点都没有遗憾…木鱼,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今生缘,但求…来世再续。”

“我不答应!这一世还没有过完,何谈来世!”他踉踉跄跄地直起身,紧紧地将如月抱起来,“我真是糊涂了,去医院,现在就去医院…”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然而如月见他这般的模样,虽然感觉累极,好像整个身体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却还是强撑睁着眼,气若游丝,不依不挠:“木鱼,好好活下去,你必须答应我…江瑜!”

她的体力已经再支撑不下去了,江瑜顿住了脚步,注视着怀里那双焦急而逐渐光彩涣散的眸子,用力地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滴。

终于,在她愈来愈涣散而急切的眼神下,他咬牙,轻轻点了点头。

得到了他的应允,她终于放心了,唇边微微绽放出一朵浅笑,慢慢地闭上了眼。

就好像从前的那么多次,她在他身边躺下,浅笑吟吟,睡得香甜。等睁开眼之后,又是一个新的艳阳天。

悲恸的泪仿佛不会停止一般地从他眼角往下淌。他再也站不动了,弓身倚靠在门框边,紧紧地搂着她,用自己的脸颊去轻蹭她的。颊边传来的温度让他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如月只是睡了,只是因为累极而睡着了。

明天,等她睡饱了,还会再醒过来的。醒过来,她顾盼生姿,对他巧笑倩兮,和他温柔说话,给他忙活炖汤。

“安安,我们等下就回家…这江山这天下,我都不要了…我们回双梅老家,养点鸡鸭种点菜,过一世最平凡的日子,好不好…”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

瞿崶方才的话,此刻应证得让他痛不欲生。因为他攻打瞿崶,才会令瞿崶对此因仇生旧恨。是他意欲一扫重庆的野心害死了如月,也葬送了他自己一生的幸福!

他从没有这么恨过自己,恨自己的要强、恨自己的位置、恨自己的野心…

昏黄的夕阳覆盖了整片苍穹。

瞿崶的这座屋子,突兀地矗立在荒凉的立方山坡之上。

他就这么抱着她,倚立于杂草丛生的白墙灰瓦之下,倚立于仓皇昏暗的滚滚红尘之下,倚立于茕茕孑然的生死相依之下。

夕阳,将他抱着她的影子拉得格外空旷。长长的斜影,永远的依偎。

世界这么大,天那么高远,地那么广阔,而他和她只是天地间的一个小点。高了远了,甚至连小点都消失不见。

慢慢地,起风了。

山坡上荒远的大风吹扬了她的长发,落到了他的肩头,和他的短发彼此相接。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终于扣盖下来的黑暮,彻底吞没了他和她。

十年后。

今天的阳光很明媚,冬日里,很少会遇见这样的晴朗的天气。江瑜穿着一身灰色的毛衣,独自一人坐在如月从前经常悠闲地度过一个下午的读书时光的庭院里。

这十年里,他早已不再做军长了。自己做着不大也不小的生意,维持这家里头所有的生计。白发人送黑发人,莫世明当初得知消息时差点就大病不起,即使后来好了,人也苍老了十岁。江瑜将儿女和岳丈接来了重庆,一家团聚。

但这样的团聚里,再没有了从前那温软可人的身影。

因为还有年事已高的岳丈,还有年纪尚幼的儿女,还有…他曾经对如月的应允,所以,他努力地让自己好好活下去。

只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才风华正佳的年纪里,他却已经两鬓斑白、早生华发。现在的江瑜,很少会露出笑容了,似乎只有和儿女们在一起时,凝望着念之越来越和如月相像的脸庞,露出淡淡久远而遥思的笑意。

今天,莫世明带着悔之和念之回双梅老家去看看了。

而他,舍不得离开这里,舍不得离开这充满了和她曾经的欢声笑语的地方。

江瑜慢慢站起身,缓缓地走向里屋。

尽管过去了十年,然而太重的记忆,始终清晰如昨。

厨房里,留下她曾经为他洗手做羹的倩影。那个时候的她巧笑倩兮,因为第一次不太会炖汤而冲他吐吐舌头。

他转到沙发旁。

她很喜欢整个人都窝在沙发上,倚靠着他,一边眼亮如辰一边抬头说:“木鱼木鱼,快将我的活动靠枕送过来!”——他的胸膛,就是她的活动靠枕。

继续往上走,他来到书阁。

书阁是如月除了庭院外最喜欢的地方。有一回他回来晚了,半夜才到家,而她也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直到他轻轻将她抱起,她才睁开惺忪朦胧的睡眼迷迷糊糊道:“木鱼,你回来了啊…”

到最后,他终于跨进了他和她的卧房。

卧房的梳妆台,他曾经好几次为她绾青丝;坐在旁边的小凳上,她喜笑颜开地用他送的檀木香片扇子为他扇风;而那张柔软的床,又曾经度过了多少温柔的夜晚…

少了一个人的陪伴,整个卧房大得让他心慌。身侧不再有另一道温热的呼吸,半夜里醒来,手臂所伸空空荡荡,再也揽不到从前最爱往他怀里钻的她。她总是会在午夜梦回时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拼命呼唤,却永远只留下慢慢消散的雾影。

她的骨灰被他用青花瓷坛保管好,就放在床边,和她从前的日记本放在一起。

那本日记已经被他翻过千万遍了,边角早已磨黄,而里面的内容他也早已烂熟于心。她把他们之间的一点一滴都记录了下来。他从中一一体会从前她的雀跃或是失望、欢喜或是震惊。

她说,江瑜,我一直都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情景。天地间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茫茫人海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就是那么巧,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