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着她自有留着她的道理,别多问。”福妈妈这么热心地在她和渣男之间挖沟,她高兴还来不及,干嘛要把福妈妈赶走。恶妇这种不痛不痒的名声,她倒真是一点儿也不介意的。

隔两日天便晴了,雨珠儿还颤颤地从花瓣上打着滚滴下来时,沈端言就已经上了马车。顾凛川白日里要上衙门去,她领着六盏茶一干小丫头去雁鸣山,却把福妈妈留了下来。名义上是留福妈妈看着院儿里的丫头,别再丢东丢西,也趁便好好教教规矩,论起教规矩来没有人福妈妈您更合适。

福妈妈自然高高兴兴领了差事,她自然还另有打算。

六盏茶却不明白沈端言的用意,沈端言也不说,由着她们几个胡思乱想去。说起来,六盏茶各有千秋,青茶有股子书卷气,红茶温雅知礼做事不紧不慢,白茶爽利嘴皮子溜,黄茶婉约恬静,绿茶是个天真的小姑娘,说话做事再可爱不过,到花茶就是小萝莉的痴憨娇软,笑容都是嫩嫩甜甜的。

青茶拢总,红茶管着满园子的小丫头,白茶管着衣裳首饰,黄茶管着腾食进补,绿茶管理起居用度,到花茶就纯粹是陪太子读书。

虽然未曾谋面,也不可能再谋面,但土著正主的亲妈选这六盏茶是真正费足了思量,为女儿把一辈子都给布置安排好了。这六盏茶又忠心耿耿,眼界儿开阔——再直白点,六盏茶就没一个对顾凛川瞧上眼的。倒不是顾凛川出身草根,也不是品性样貌逊色于谁,而是六盏茶打小就被洗脑了,宁为寒门妻,莫作朱门妾。

沈妈妈深谋远虑呀!

第五章 我死后甘受业火,我生时绝不认命

雁鸣山位于长安城西郊,山势平整,整条山脉绵延数十里,有大大小小山峰百十来座。这里山低林秀,水质清澈兼之土地肥沃,栽果树的年头已十分长远,沈端言的嫁妆庄子小丰庄位于其中一处小山,据地契上写的这处山大约八十余亩,秋日里成熟的有粟、桔、柿,还有苹果、水梨等,其他三季还各有产出。

从雁鸣山脉主山雁栖山往左,沿着车马道再行一刻钟便到了小丰庄,小丰庄的管事早早就在外边侯着,见马车来赶紧迎上前致礼。管事叫孙家富,孙家富媳妇早年侍候过沈妈妈,后来便嫁了外庄管事,做了管事娘子。待仆从散去,只留丫头婆子后,孙氏才请了沈端言下马车。

“早前几日得了消息知道太太要来,奴和当家的喜得跟什么似的,总盼着早些儿停了雨把太太迎来。太太瞧瞧。今岁是个大丰年,果子把枝子都压得低了几分,清早打的果子这会儿还带着露水儿,太太待会儿拣喜欢的尝尝。”孙氏扶着沈端言进了庄子,六盏茶紧随其后,余下的小丫头负责搬东西。

孙氏这会儿又回头看了眼六盏茶,笑道:“几位姑娘如今出落得愈发水灵了,也是该说人家了,太太心里可有谱?”

诶,从前正主儿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还顾得上几盏茶。至于现在的沈端言,瞧着几盏茶配管事似乎都可惜了些,但除了黄茶和花茶,其余四个都是家生子,要脱籍也不是易事,配管事才是正途。黄茶和花茶一个出身杏林世家,是因着人情才过来的,花茶则是沈妈妈一个落魄亲戚家的孩子,说是大丫头其实就是个玩伴:“还没呢,她们几个伴我经年,总要寻好的才是,不急,慢慢寻着便是。”

孙氏点头,心中一动,说道:“太太要是不嫌弃,抽个空我把自家小子领来您见一见,若是瞅着人品德行还成,几位姑娘又有哪位能看得上眼,还请太太牵个线才是。”

在正主儿记忆里孙氏是个和气干练的,依稀听人说过孙氏的儿子读过几年书,如今也在小丰庄办差,管着漫山果子的买卖,倒是个能办事的。沈端言看了看身边几盏茶,见几盏茶都不动声色,便想着见一见也无妨,看不看中的另说:“也好,回头喊来看上一看。只是她们几个素来气性大,个个在我身边养得跟娇小姐一般,到底还是要看她们几个中意不中意。”

进了屋里,一通进进出出拾掇后,沈端言把孙氏打发了出去,坐在罗汉榻上一边剥着桔瓣儿往嘴里送,一边眉眼也不抬地问道:“孙妈妈说的事你们上上心,我从前是个不长眼的,你们可要自个儿睁大眼睛瞧。若是看得中就处处,看不中便罢了。”

她话音一落,青红二茶上前来,原来这二人都有婚约在身,至于剩下的四茶,黄茶说家里会有安排,花茶的身份到底不能算是丫头,自不能只配个管事。于是只有绿白二茶能相看,白茶爽爽快快地答应下来,绿茶则一下儿就羞红了脸,捏着衣角的小模样端是可爱得很。

这边小丰庄进行着热热闹闹的相亲大业,城中顾府书房里,顾凛川在一室清清寂寂里坐着。府中总管事已是满头大汗,却不敢伸手去抹,他方才不过是把太太去雁鸣山小丰庄休养几日的消息禀告给爷,没料想爷沉着脸到现在都没句话。

“派些人手过去。”顾凛川短短六个字,把管事从严重脱水的危机中拯救出来。

不过管事又不由得颇费思量,派人过去是继续看管着太太,还是派过去让太太使,又或是派人手过去保护太太的安危?从来上意难猜,有这么个事事都需要人费尽心思琢磨的爷,管事表示日子真的相当艰辛,更何况还有个不让人省心的太太,和四个更不省心的姨娘,管事难为呀!

“是,爷,小的这就去办。”最终管事决定派几个会工夫的护院过去,既可以看管着太太,还可以任太太使,顺便还能保护太太。不管自家爷是什么意思,他都算照顾到了。

“上同安堂找个大夫过去。”顾凛川又发下话来。

管事又得琢磨这到底什么意思,绝对不可能是为了太太的健康担忧,自家爷和太太不睦已久。不过太太这番病了许久,也是到该派个大夫好好瞧瞧的时候,府里这个三脚猫大夫实在不顶事,再病下去让沈家老爷子知道了,只怕爷也要吃排头:“是。”

“岳丈寿辰将近,备厚礼。”

瞬间管事悟了,请大夫去小丰庄是为了治好太太的病,治好太太的病是为了下个月月中沈老爷子的寿辰。做为独女和独女的夫婿,自然不能缺席,爷也不能让太太带着病去给沈老爷子贺寿:“是,小的明白。”

“嗯。”听到这个“嗯”字,管事如蒙大赦,躬身一句“小的告退”,然后麻溜地开门关门把自己关到了外边儿,总算不用对着自家爷那张被冰冻过的脸。

管事一走,书房便静得可怕,顾凛川望着不住跳跃的烛火,想起刚成婚那一段时间来。他与沈端言也曾有过几日甜蜜时光,她娇嫩得像一枝带着露珠的野蔷薇,香气浓烈,颜色艳丽不可方物。只她性子烈如火,目下不容纤尘,更何况府中四个通房。她一听说他有四个通房,便是一肚子可以烧尽一切的怒火,立刻便要冲过去把那几个通房打杀了。

其实,对顾凛川来说,那四个通房无足轻重,沈端言的身份背景在那儿,能好言好语说说未尝不会如她所愿。但她张口便是“我沈家如何如何,你顾凛川如何如何,我父亲如何如何,你顾家如何如何”,这些话顾凛川像刀子扎在软处,顾凛川二话不说,春节一过就把那四个通房接回府,又半哄半胁迫地让沈端言升了那四个通房做妾。

自此府中再无宁日,却全是沈端言一个人挑起来的,隔三五日便是一通大闹,顾凛川从不是有耐性的人。起先沈端言把那四个妾收拾得不成人形,后来或许是明白过来,她越收拾他便越不待见她。她一转身竟开始跟他闹起来,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

说厌恶?或许并不至于,只是如今沈端言于他而言不过一个不相干的人罢了。她病了,他送青蟹,也无非是指着她多病些时日,好让他有清清静静的日子可过。

最后一次吵闹,沈端言说“你顾凛川就是个负心薄幸小人,娶我时言道要待我一世好,如今娶过门得了我深家的势便过河拆桥。顾凛川,你且看着,如你这般反复小人,当横遭天理报应,死后也必将下十八层地狱业火焚身”。这不是沈端言最恶毒的诅咒,但说这句话时,她已近绝望,神情麻木,整个人仿如行尸走肉,竟无半点生机。

过后,她病了几日,待好起来到如今也没再吵闹过,那…就是绝望了吧。绝望吞噬了她,而他因为不肯死心,依旧被叫绝望的情绪一点点如虫蚁般啃噬着。沈端言,你到底只是个被宠爱着长大的娇小姐,这便能让你绝望,你还是趁早死了心罢。

“我死后甘受业火,我生时绝不认命。”男儿不可一日无权,被支配的滋味他已尝够。

他负心薄幸么,是的,他承认,他反复小人么,是的,他也承认,他会遭报应下地狱业火焚身么,不知道,他只管生时哪管死后。一个是火,一个是冰,要么一个烧干另一个,要么一个熄灭另一个,他们终了怕也不过两败俱伤的四个字。

若是个多情儿郎,或许有耐心陪着她,一点点温和圆融下来,但他顾凛川从来不是。如此,趁早各自为政,也是甚好。

为了权势找种种借口的毒草啊!如果沈端言知道顾凛川这时想的这些,只怕唯一的评价就是这句话。你为要死要活是你的事,把一个无辜的女子拖入沼泽,还看着她一点点被淹没,这算是什么事儿。再多的借口,也没能掩盖你顾凛川是株毒草的事实。

渣男如果是化学武器,毒草就是生物武器,都是被联合国明令禁止的存在。可能生物武器还更麻烦一些,化学武器不能自行繁衍传播,但生物武器可以,致命菌还能自我进化。

“正所谓渣男不可治也,毒草不可教也,睡觉!白茶,明日早些儿喊我起来打粟子。”人生就应当是吃喝玩乐,睡好觉养好身体,其他的一概不重要,沈端言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去改善她与顾凛川之间的关系。

第二天一早醒来,青茶说府里派了护院来,沈端言就恼火了,你丫自个儿玩你的权势爆你的菊花去,管我这么多做什么:“让他们回去…算了,留着还能当苦力使使。”

山上的果子要人摘,山里还有野味儿等着人去猎,这些个有功夫的护院正好出工出力,如此她也就不再嫌弃!

第六章 山楂惹祸,好比砒霜

顾凛川是永嘉四十八年的榜眼,如今在翰林院任编修,是个清贵又清贫的地儿。胜在顾凛川家中虽是草根,钱财却不缺,因而倒不怕在翰林院熬资历。一甲三名状元榜眼探花,多都是经由翰林院出六部,再外放后归六部,能到哪个份上就得各凭本事。

如果顾凛川没能攀上沈家这棵通天大树,不知道得熬多少年才能出六部任职,因有沈家这大树在,熬个五年七年也就成了。金榜折桂时娶亲,如今在翰林院正是第三年,一应事物都已了然于胸。

沈端言掐指算了算,如果没沈家,顾凛川至少要在翰林院熬个十年八年,没门路的熬十年八年后自己放弃,也可得个外放,只是品阶比出六部再外放要低上许多。这是个绝对不能容许自己在翰林院熬那么长久的时光,还无法出头的人,所以他果断选了原本就恶名在外的沈家独女为妻。

为前程,对自己都那么毒的人,真正值得敬佩,当然,必需敬而远之。

早晨被几只山鸟叽叽喳喳吵醒后,沈端言就想了这么一茬子事儿,然后黄茶和白茶就进来侍候洗漱来了。因昨日说过要早起去打粟子,黄茶挑了件红茶染的棉布裳子出来,穿在自家太太身上倒越衬得人似雪如玉。用过早饭出门去,孙氏安排了护卫去打猎,雁鸣山处处都是各家私产,打猎却不计在哪家山头,只要不冲撞了主人家便是。

粟子多种在东侧,走半刻钟就到了,所谓的打粟子,不过就是让身强体壮的粗使丫头上去支杆打了,小丫们喳喳呼呼地在下边拾,小丫头们只带刺儿的粟子球儿拾干净。等到沈端言被获准通行时,只剩下满地的粟树叶子和早已从粟球里熟落出来的粟子。

这具身子不怎么顶事,娇娇弱弱的,才捡拾一小筐粟子腰就酸了。沈端言揉着腰,把健身这项大事提上议程来,万一哪天自己需要逃跑呢,没得跑一会儿就跑不动了,那不等于把自己送入险境么:“诶,我不拾了,你们自去拾拣,待会儿莫忘了烤几粒熟的与我尝。”

“太太,婢子扶您过去歇着。”青茶把筐子一放,连忙过来扶着。

粟林不远处就有坐小亭,修得很有田园趣味,粗圆的木头随意砌成,上边盖着厚厚的茅草,可有趣的是这小茅草亭还有名字——小坐。再一问青茶,这山上得有二十几处亭子,名字都差不多,比如小歇、小住、小醉、小行、小息、小休,诸如此类,竟全是正主儿取的。

据说正主很有文化,可沈端言觉得特俗,看来她只能承认自己没文化了。

“那边的山是谁家的,一片红艳艳的果子真好看。”山楂!沈端言对酸酸甜甜的食物最没有抵抗力,在现代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山楂糕、酸枣粒一类的小零嘴。这会儿见着山楂,怎么也不肯错过。

“不很清楚,太太要是喜欢,便让孙妈妈去向主人家要几筐来。雁鸣山各家的果子也不全一样,自家没有的,跟主人家说一声既可。”雁鸣山都是富贵人,谁家也不缺这点儿,只是图个新鲜,所以孙妈妈一口应下,风风火炎地骑上马就去了。

完全成熟的山楂酸而香,粉脆脆的特别好吃,这只是对沈端言来说,六盏茶都忍不得这股子酸味儿,就是孙妈妈吃几粒也不再动手了。叫来小丫头们一人分几粒,小丫头们也没几个爱吃的:“太太要是爱吃,回头熬上糖奴给太太做冰糖红果。”

“不必,这样吃着味道正正好,给我留一筐就成,余下的拿糖熬煮化了做成山丹皮儿。”沈端言不算吃货,可为了自己喜欢吃的,她可以很卖力地研究怎么做。酸枣糕就算了,太麻烦,果丹皮却简单,山楂去蒂去核用冰糖煮化后抹到平盘上晾晒到差不多就成,又好吃又简单。

抱着一筐粟子一筐山楂回小丰庄,午膳吃的是野鸡、野雁和几样山菌时蔬,蒸的饭里放了鲜剥的玉米,香气扑鼻。农家为了节省粮食做的玉米饭,沈端言吃得香喷喷,饭后没忍住嘴,又吃了好一会儿山楂,本想着消食儿,却一时不察吃多了。

“太太,您这是怎么了,满头大汗的,可是哪儿不舒服?黄茶,黄茶,快些来瞧瞧太太这是怎么回事。”青茶见沈端言在床榻上缩成一团,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差点腿一软就晕过去。

黄茶应声小跑进来,一看这样儿就伸手切脉:“这是要命啊,太太,婢子不是跟您说了山楂不能多吃么。你就是这几天的信期,怎么还能贪嘴,早知道婢子就是抢也要把山楂抢走。本想说您今天吃多了些怕积食,这才让您吃几粒,您倒好这都吃了有半筐。”

“黄茶,别说了,快说怎么办吧。”绿茶见自家太太痛得在榻上缩成一团,疼得都快晕过去了,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还能怎么样,先喝一盏红枣红糖生姜茶,余下的等我配得汤药来。”黄茶说完没奈何地看了一眼,然后急步去配药。小丰庄的药又不齐整,末了还是得托顾府来的护卫回府里取药去。

沈端言疼得脑袋昏昏时,不免痛斥土著原主儿:“您这身子骨也太差了,想我在现代那铁打的身子,吃一整筐都没事儿。”

吃一整筐山楂都没事的人倒忘了自己是被一颗蕃茄放倒的。

顾府门前,护卫翻身下马恰遇上顾凛川回府,顾凛川一问便知,小丰庄里有个倒霉的女人因为半筐山楂疼得死去活来。挥手让护卫去找管家安排,同安堂的大夫正好一道过去,也省得她再折腾出个好歹来。

只不过谁也没料到这筐山楂惹出那么大祸事来,同安堂的大夫到小丰庄时,沈端言已经疼得昏过去了。大夫一伸手,没过多久眉头就跟打了死结似的:“山楂破气化淤,夫人原本就气血两虚,又逢着信期,你们侍候左右的也不看着些,尽赶着吃这么些山楂,简直是寻死。”

寻死还不如一碗砒霜,至少干脆,这半筐山楂对沈端言来说,比砒霜也好不到哪去。

大夫又是开催吐的药,又是开补气敛息的药,还扎了沈端言满身银针。好不容易止住汗,人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来,吐得那叫一个稀里哗啦,等吐完人就真只剩下半条命了。大夫一边收针,一边特毒舌地说:“得亏给拉回半条命来,要真是吃山楂死的连祭文都不好写。”

“大夫,我还是疼,又疼又冷。”沈端言发誓,以后再也不乱吃东西了,再喜欢吃的也不过量,摊上这破身子真让人憋气。

“体寒气血虚,信期本来就容易腹疼四肢冷,捱着吧。”大夫说完开了方子,又留下药来吩咐怎么煎药。

这回的大夫可不是上回顾府那庸医,黄茶一看方子就接了药去煎,等煎好药沈端言服下,折腾到半夜才不疼,然后才昏沉沉睡过去。六盏茶各自出一身冷汗,便留了个小丫头在门外守着,几人各自去洗漱用饭,青茶又吩咐黄茶今夜加她一个守夜,省得太太再出什么问题。

叫红霞的丫头蹲在门外,不时抬起头来看顾一眼屋里的情形,山里的凉风吹得人浑身发凉。小丫头想了想往里靠了靠,拢着身上的衣襟又用一侧的雕花门挡住风,这才舒服了许多。于是小丫头又回头看向床榻上安睡着的太太,等她再回转眼睛来时,眼皮子底下多了双云纹锻面锦鞋:“爷…”

“嗯。”

小丫头虽然没怎么见过这尊冷面神,却也知道冷面神的规矩,他冷冷“嗯”一声的意思不是应你,而是让你能滚多远滚多远。小丫头麻利地站起来跑到院门口站着,缩缩肚子看向冷面神,冷面神似乎满意了,转过身去就进了屋:“乖乖,幸亏我反应快,不过这都半夜了,爷不是…怎么这么晚过来。”

小丫头想不通,于是也不想了,只伸长脖子看向院门外头,盼着几位茶姐姐赶紧来才好,这里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收拾。

绿茶和花茶并着黄茶一道过来的,见小丫头伸头伸脑站在门外就喝了一声:“你怎么在这,不是让你守着太太吗?”

可怜的小丫头又瑟瑟地缩脖子,弱声弱气儿地答:“爷过来了。”

“谁?”

“爷。”

三盏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都是震惊:“黄茶姐,这…这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去告诉青茶姐吧。绿茶,你去准备茶和点心,白茶守在外边,我去告诉青茶姐。”黄茶安排好拔腿就跑。

青茶听罢,不由得敲了黄茶一记:“还用怎么办,上了茶果点心,在外边守着便是。爷有吩咐就去办,爷没吩咐就在安静待着。”

“是,我明白了。”

怎么做是明白了,可六盏茶谁都不明白顾凛川来做什么,还大半夜来,这里离京十几里,晚上没光骑马怎么也得半个时辰才成。六盏茶可不觉得是这位爷忽然发现了自家太太有多好,这才不分昼夜过来嘘寒问暖,顾凛川就不是那样的人。

“歇了吧,爷想什么,咱们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的。”青茶总结完毕,该睡的睡该守夜的守夜。

第七章 知君无意,原应罢休

静夜无声,床榻上沈端言睡得稀里糊涂,梦里也不甚安稳,不时低低哼一声,似是在耐着疼痛一般,额角不时有汗珠子冒出来。借着窗外澄清一片的月色,顾凛川神情莫明地站立在床榻前,月色落在她的脸上反射出清辉莹莹的柔光。

此刻,顾凛川想起梦境里那张滴着血的脸,如同在上好的白帛上泼满朱砂,她说“知君无意,原应罢休,但如何休得,思来只有如此方能消心头之恨。顾凛川,你要恨我便恨生生世世,只因我心中之恨想是生生世世永难消”。

那真实得仿如身临其境的梦时里,她说她此恨难消,逼死阖府上下所有妾室通房,且手持利刃亲手了结了那几个与他有血缘的孩子,然后自刎于他面前。或许因为那场面实在太过真实血腥,那张脸又太过于妖冶,他竟从梦中兀然醒来。

醒来之后,他胸中竟然涌起来看她一眼的想法,于是不及多想便一骑绝尘披星戴月而来:“终究此恨难消么,既如此,恨从何来?”

橙红帐幔里,睡梦之中的人似乎感觉到身边有人一般,眉眼微动之后睁开一双仿若蒙着一层薄雾般的眼睛,却不知目光落在何处:“绿茶?花茶…别管是谁了,我饿。”

那日她醒来说“我渴”,这回醒来她说“我饿”,她似乎总渴望从他身上索取,但每每求而不得,莫非就是因此而生恨。

沈端言一个呵欠打出来,两滴清泪同时被挤出来,她伸手把眼泪给擦去,颇有点儿起床起的不耐道:“诶,怎么还站着。”

“沈端言。”

怔忡片刻,沈端言脑子里那点稀里糊涂一下子全没了,睁大眼睛看向罩着自己的黑影,咽口唾沫哑着声说:“顾凛川?”

“嗯。”

有…有没有搞错啊,大半夜专程跑过COS“床前有只鬼”来吓人吗?做为一个经过专业训练的机密人员,她很快敛起种种情绪,脚一伸从被窝里坐起来:“三更半夜,不知夫君来此为何?”

“好些了?”

以问句对问句,这样的人真讨厌呀。捏着被角,沈端言告诉自己要沉住气:“劳夫君担忧,本也无事,只是贪吃几粒红果儿坏了肚子,现下已然无恙了。”

“嗯。”

“嗯”完这一声,人就转身走了,看着两扇门阖上,沈端言这叫一个莫明其妙,大半夜过来,就为嗯两声,叫她一声,再问她一句“好些了”,简直诡异到让人吐血:“绿茶,绿茶…”

“太太。”这下是她那几盏茶了,可不用再对着那个一出现气压都要变低的人。

“绿茶,给我找些吃食来吧,再不吃我就该饿坏了。”山楂消食儿,晚上也就喝药前吃了些垫肚子的,这会儿饿得肚子里直冒酸水儿。再被顾凛川一下,浑身都是虚脱无力的,再不吃点儿东西,她就真要当林妹妹了。

“灶上还温着粥,婢子这就取来,太太稍候。”绿茶出去,花茶和黄茶一道进来。

黄茶坐下切脉,片刻后才安心放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万幸太太好多了,日后婢子几个非得日日盯着不可,再不能让太太吃顺嘴坏了肚子。”

捧着粥喝上,哪管日后的事,先说说眼前的事吧:“那…顾凛川他走了吗?”

三盏茶互看一眼,心下戚戚然,白茶出声道:“爷在外间儿歇下了,看样子今夜不走了,太太,这到底是为哪般呐。”

我要知道就好了,沈端言比谁都摸不着头脑:“我哪儿知道,随他去吧,着两个人过去侍候着就是了,其他的等明儿早晨再说。”

三盏茶又伺候着她睡下,不过一时间沈端言还真是睡不着,在被窝里滚来滚去好一会儿,叹了好几口气后才揉着脑袋让自己别想了,这才折腾着慢慢睡着。

小丰庄的早晨,山鸟在枝头伪装叶子,只要人一去赶鸟一飞走便只剩下了干枯枯的树干。因沈端言怕吵,小丫头们清早起来就得去赶鸟,省得这些聒噪的鸟儿把自家太太的好梦给搅和了。六盏茶在院子里捧着一应洗漱用具,青茶指派了白茶和黄茶去顾凛川那里伺候,余下的四人都等在沈端言门前。

几声穿云而来的雁鸣声里,沈端言睁开了眼睛,她其实早就醒了,就是不想起来。一想到自己隔壁睡着个顾凛川,她就只想在床上挺尸:“算了…进来吧,我醒了。”

青红绿花四盏茶进来,平时你说我话的四盏茶今儿都没声息,沈端言也木着张脸,没心情跟四盏茶调笑。也是,一想起隔壁就有座万年冰山,谁还能有心情说话:“早饭备好了吗?”

“正在准备着,待太太洗漱好了便可用,只是…爷还没动静呢。”青茶这会儿特想去隔壁问问顾凛川,昨天晚上到底抽的什么风,居然披星戴月过来,一问自家太太,话都说句完整的,让人好生费思量呀。

“要么我先吃?”夜里垫的那碗粥早不知道消化到哪儿去了,现在不管在她面前摆点啥,她都能吃得下去。

青茶看她一眼,幽幽地道:“太太,您一个人就罢了,爱什么时候吃都随得您,可爷就宿在隔壁,您要先吃怎么着都不合规矩。太太要实在饿了,婢子先给您拿两块儿点心垫上一垫,早饭却需得与爷一道用。”

蔫蔫地应一声,沈端言忍不住哀声叹气,顾凛川一来,就算六盏茶也跟她似的不待见他,可该守的礼仪规矩一点也不能少,这就是她为什么不想跟顾凛川改善关系的原因。没顾凛川,她可以在礼法允许的范围内,由着自己喜欢的方式过日子。

所幸顾凛川不过片刻便醒来了,饭摆好没多会儿顾凛川便着一袭宽松青袍施施然而来,屋里所有人都尴尬地沉默着,他倒自如自若地坐下,伸手就端起煮得浓稠香软的粟子小米红枣粥喝起来,小碟里的金丝花卷儿他一口气吃掉五个。余下一个孤零零在盘里眼看就要保不住,沈端言支着筷子巴巴看着,大有如果它再被夹掉,我今儿就不吃早饭了的意思。

顾凛川不着痕迹看她一眼,把筷子转向另一边的虾饺,到底放过了那一个金丝花卷,一股子蛋奶甜香气,顾凛川并不喜欢。他之所以吃那么快,无非是那离自己最近,而且一口一个吃起来利落。

吃到心爱金丝花卷的沈端言终于满意了,再看满桌子荤素各异的小菜,胃口大好,连着吃了两碗粥,正想吃第三碗时,青茶说话了:“太太,您病才好,少用一些才好。”

可是我还没吃饱啊!沈端言叹口气放下筷子,再一看顾凛川吃得那么欢快,她特郁闷。等顾凛川吃完撤饭,红茶上了一盏茶来,沈端言想伸手接,结果红茶绕过她把茶递给了顾凛川:“爷,请用茶。”

沈端言看向红茶,用眼睛控诉着红茶对待她和对待顾凛川的不同,瞧这差别待遇:“我的茶呢?”

“太太,您待会儿要服药,不可饮茶。”黄茶解释道。

这个人还是赶紧滚吧,沈端言想了想,笑眯眯地看着顾凛川问道:“爷,不知您何时回城,可莫要误了去衙门的时辰?”

“明后日休沐。”话外音,爷想在这休两天,怎么你要赶爷走不成。

“府中事务繁忙,方妹妹又怀着身孕,府里一日都离不开爷。”话外音,您那么重要,还是早点儿回去吧,老娘这里不稀罕留你。

“有管家有大夫。”话外音,什么事儿都要爷去做,那还要他们做什么,爷就打算歇两天好好松泛松泛。

“哪也不如爷在府里安省。”话外音,您在这里我安省不了,您还是回府让他们安省去吧。

“嗯。”起身,一撩袍角走人,留下沈端言在原地特想追出去把顾凛川揍一顿。

六盏茶见自家太太苦着张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难道要宽慰太太说“横竖爷心里没您,过几日就好了,您再不顺心,至多不过忍忍就过去了”。沈端言大约也知道六盏茶心里怎么想的,干脆一摊手瘫在椅子上说:“爱咋咋吧,待会儿还是依着安排去摘桔子苹果。”

“是。”

顾凛川留下倒也不全是为那个梦,小丰庄附近多是京中权贵,在这歇几天倒也是件不错的事。四下里打打猎,有机会还能结识一二权贵子弟,多条人脉日后的路总要好走得多。沈端言自去采她的果子,他也不去过门,自领了几个护院向着雁鸣山脉深处去打猎。

第一天,顾凛川收获了十几只大大小小飞禽走兽,并着福王世子一个,京中纨绔若干,对此顾凛川十分满意。回小丰庄时,正巧沈端言也捧着颗半黄半青的桔子剥开,酸得眼睛一眯一眯的:“太太,酸就别吃了,莫又吃坏肚子。”

“这才吃三个,哪那么娇气…好了好了,不吃就不吃,吃完这颗就不吃了。”说完听到身后有马路声,回头一看果然是顾凛川,没奈何地轻叹一声跨进院门,心里后悔怎么没把福妈妈这挖沟的带过来。

第八章 人无信不立,请夫君谨记

晚饭摆在院子里,秋光一片和霁,院子里种着几株桂子花,正是含光乍现吐露芬芳的时候。凉风吹来,有山鸟还林,虫语低鸣,晚霞卷起一行雁子渐行渐淡,景致是七分高阔中带着二分空旷与一分萧瑟。

六盏茶无声无息地伺候饮食,黄茶还不忘小声叮嘱沈端言哪个菜要少吃,哪个菜可以多吃几口。晚饭特地做了粟子鸡汤,这一口要甜不甜要咸不咸的,但却是沈端言的最爱,那鲜香浓滑的口感,鸡肉嫩滑粟子软糯用舌一抵就便趴成一团粉。

黄茶说粟子不宜多吃,她就获准喝了一小碗就不许碰了,余下的多半被顾凛川吃了。看得出来,这人胃口极好,什么都吃,不挑食不说饭量还特大,八小碟菜并着一大碗粟子鸡汤多半进了他肚子里。沈端言不住看向黄茶,拼命眨眼,还不时用下巴冲着顾凛川,那意思是:“你怎么不去说顾凛川,光知道不许我吃这不许我吃那的,好是扫兴。”

这眼神黄茶只当没见着,继续驳回自家太太吃葱油菱角的请求,只夹了几片醋溜藕片放到太太面前的碟子里,藕片里有姜末儿,既合太太的酸甜口,又符合她身体的需求。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儿,吃过饭茶也没她的份,水果也没她的份,她能喝的就是半个时辰后奉上的乌黑黑汤药。

幸好,明天一过这异端就要回城了,也省得她看了他气不顺。至于顾凛川在外人看来强大的气场,她倒蛮能适应,且很快就忽略过去。职业原因,沈端言在现代没少见气场强大的主儿,如此倒也不觉得顾凛川如何如何,就是这人太沉默,话又不多,很容易冷场。而且他一出现,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达到清场的效果,对热爱热闹的人来说,简直是噩梦。

晚饭后,天边刮来一片乌云,金边闪闪的十分妖异,沈端云看一眼差点想说:“末日将要来临。”

不过红茶催着她去洗澡,她只能看一眼赶紧回屋去,浴汤是煮得滚烫又放凉到微热的玫瑰花香汤,据说是能养身养肤,大约真是保护得好,这具身子滑不溜丢的。比起现代各种保养品保养出来的要好得多,真正是吹弹可破,轻轻儿一掐就红成一片。如果不是自己现在在这具身体里,真想好好捏捏揉揉,太招人手痒了。

从浴汤里起来,黄茶拿来一盆浓稠的汁液,给她细细地揉了满身又用细棉布层层裹好,待到半个小时候才让她用清水沐浴。这一趟功夫做下来,浑身香喷喷粉嫩嫩的,看着就十分美味可口的样子。

“诶,等等,往日里也不见六盏茶这么待我,今儿什么特殊的…日子…”幸亏话没问出口,要不然就露馅了。她开始还想歪了,以为是为了“侍寝”才弄的,正主儿记忆里有,信期的时候最宜保养,差点她就闹笑话了。

被这么伺弄一番,沈端言困得不行,麻溜地缩进被窝,只露了眼部以上在外被子外边,没多会儿就大梦周公去了。顾凛川在一切停当过后才过来,昨天将就着在隔壁睡下,隔壁本不是卧室,昨天能将就是昨天沈端言病着,今日断没有将就的道理。

于是,顾凛川举步进了沈端方屋里,几个丫头正在熄灯,看样子是预备留两个守夜,其余的丫头就要去安歇了。他倒也没觉得自己进来有什么不对,只是几个丫头却一个赛一个瞪圆眼睛看着他:“爷,您这是要安置?”

其实话外音相当明显,摆明是在问“爷,您这是要安置在太太屋里”。顾凛川不置可否地挑眉,红茶领会到了精神,赶紧上前来替顾凛川更衣,青茶向另外四茶看一眼,示意她们各自做各自安歇去。今夜是青红二茶守夜,等到顾凛川上了床榻,二茶才想起来,今儿是太太的信期,按例不该同床,可…可都已经这样了,青红二茶决定,还是沉默吧。

相视一眼,二茶关上门守到廊下,至于里边怎么样儿,她们可不敢过问。

顾凛川倒真没想做什么,只是没道理再睡那冷硬窄小的罗汉榻,谁会好端端的放着薰阁暖被不睡,偏去睡冷床冷榻。掀开被窝,被子里有一股很淡的血腥气,这股血腥气里透着幽密的香气,顾凛川皱起眉头,到底还是没起身趿鞋,这会儿才想起来方才那俩丫头眼神里不清不楚的意味代表什么。

虽则他没想做什么,可信期不同房是规矩,若不是小丰庄里就这一间屋子整理得舒舒服服,顾凛川十成十要推门而去。灯花爆出一声“噼啪”,屋子里的灯火跳了跳,暗暗灯烛下,锦被里是一张缭绕在漆发之间的脸,暖光盈盈煞是撩人心。

她的身子绵软芬芳,温暖得如同一滩软水,便是有那丝血腥气也足令人心神失守。顾凛川不曾失守,却又记起那张滴血的脸来,究竟要有多深的恨与怨,才能让这具温软的身子硬起心肠来持刃浴血,眼下的她当真不像能下得去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