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门口台阶上的叶帧楠的瞳孔剧烈的收缩起来。

他看清了这名少年的面容。

这名少年有着一张干净的脸,看上去有些稚嫩和青涩,然而却给他一种分外可怕和危险的感觉,让他体内的气血都不由得剧烈的奔腾起来。

在他的印象里,哪怕第一次看到净琉璃,也只有那种高山仰止的压力感和敬畏感,但却依旧没有这种浑身都感到危险的感觉。

这名少年是谁?

他的呼吸都开始停顿。

净琉璃和他不同,只是在看到这名少年的瞬间,她就明白了这人是谁。

整个长陵,除了丁宁之外,只有一个人会让她有这样的感觉。

“安抱石?”

她眉头微微蹙起,看着这名好像一朵云飘来般的少年,出声。

她身后的徐鹤山也完全呆住。

就和净琉璃出现在长陵足以震动整个长陵一样,灵虚剑门的安抱石出现在长陵,也只意味着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紫袍少年笑了笑。

这一笑他多了几分人间的气息,好像从云端落到了地上。

只是天上的人落在地上,却依旧不像在人间,所以虽然真实,但却更添妖异的气息。

“我就是安抱石。”

他看着开始不掩饰敌意的净琉璃,也没有什么礼数,很直接地问道:“你知道这些年为什么整个长陵将我们并列,但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灵虚剑门找你么?”

净琉璃肃冷的看着他,道:“不知道。”

安抱石说道:“因为我始终觉得你不如我,我想不需要特意去证明给人看。”

他说话的语气很普通,神情也很淡然,没有半分高傲的样子。

只是他的整个人却偏偏给人无比高傲的感觉,高傲的让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徐鹤山都觉得自己在仰视着他。

净琉璃没有动怒,只是看着他,道:“现在呢?”

安抱石看了一眼净琉璃的身后,“现在有了足以和我并列的人,所以你不再是我的对手。”

净琉璃笑了起来,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今后我连和你齐名都不配,所以特地来告诉我一声?”

安抱石看着她虽笑却寒峭的面容,认真的摇了摇头。

“我出灵虚剑门,原本是来看丁宁这一战。”

他摇了摇头之后,用一种很感慨的语气认真接着说道:“既然丁宁敢挑战容宫女,就是有获胜的可能,以他的修行境界,哪怕只是有获胜的可能,在我看来便已经值得特地来看看。但你也让我很意外,你手中无剑,但剑意却比以前强大了很多。”

“看来在长陵的这些天里,你进步很大,大到足以让我试你一剑。”

听着这样的话语,叶帧楠和徐鹤山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再次绷紧。

这无异于是挑战。

今日里已经有足够多震惊的事情发生,而现在当所有人认为大戏落幕时,安抱石这样传说中的人物却真实的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这一切和眼前黯淡的光线一样不太真实。

而且他们知道净琉璃绝对不可能回避这样的挑战。

只在一个呼吸之间,净琉璃已经点了点头,道:“好。”

嗤啦一声。

安抱石的紫袍袖子上突然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口,然而他的面色却是没有什么改变。

他就像是一名天国里的神子,依旧没有任何高傲的神色,却给任何人高傲道极点的感觉,他还是点了点头,对着净琉璃说了一个“请”字。

净琉璃微微眯眼。

她积蓄着的剑意,便很自然的发了出去。

她的身前风波不惊。

但是空气里的任何元气流通的自然符线,却都像是她的剑意。

天地之间,似乎到处都是她的剑。

她的剑似乎存在于天地间任何一道无形的符线里,随时可在任何一道符线里出现,落向安抱石的身体。

这便是真正的大自在剑的剑意。

无剑却安抱石周身尽是剑。

这无疑是净琉璃最强的一剑,强到令徐鹤山的身体都颤抖了起来。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被誉为长陵年轻一代中的怪物的净琉璃有多强大。

天地之中皆是剑。

又如何能挡得住这一剑?

然而安抱石只是站在那里,一动都不动。

他明明就站在那里,但是他的整个人却好像已经空了。

一切尽空。

一切尽是空虚,剑即便落下,也只是落入空处。

净琉璃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

天地之间的剑意就此消失。

“这就是无上灵虚?”

她又像是对着安抱石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

安抱石看着她很自然的点了点头。

两个人好像从来没有战斗过,但是胜负已分。

净琉璃的两截衣袖齐肩而断,露出两条白藕般的手臂。

安抱石神容依旧不变,自然散发着那种妖异般的非人气质,他没有再看净琉璃,只是越过净琉璃的身体,看了她身后的院落一眼。

然后他便转身离开。

这片空地上的光线又黯淡了一些。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叶帧楠和徐鹤山看着凝立不动的净琉璃,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这是因为他们觉得净琉璃此刻的心中会很难过。

只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当净琉璃转身,重新在台阶上坐下之时,却是真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没有任何难过的情绪。

第五卷:两地争

第一章 上都夜

一轮明月倒映在水井里。

燕上都,仙符宗的这口水井旁,张仪正在缓歇,按揉着有些肿痛的右肩。

担水对他这种修行者而言本身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仙符宗里有些地方的道路和外界的道路有着太多的不同,在那些地方担水,比起外面的普通人在山道上担水还要艰难得多。

“你为什么不难过?”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他的耳廓,他知道那是苏秦。

他缓缓转过身去,看着在夜色里走来的苏秦,有些不解。

苏秦冷淡的看着他,在水井的那头站定,然后又重复了一遍:“你为什么不难过?”

张仪有些愕然,但出于礼,他还是应声道:“我为什么要难过?”

“你在白羊洞也是修为最佳,最受师长的青睐,在岷山剑会也是获得了进入岷山剑宗学习的机会,在整个长陵而言也是出类拔萃,但到了这里,你却是不入流中的不入流。只是这个月,你便被罚担水七次。”

苏秦微嘲的接着说道:“和你一起入门的那些人,最差都进入了第三道殿,但是你连第一道殿的符意都没领悟清楚,你不要告诉我你不难过。”

张仪终于理解,但是他温和的面容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确信苏秦始终无法理解自己。

他很知礼,但是对于苏秦这种始终无法理解自己的人,他知道再多话也没有什么用处,所以他闭口不再说话。

有时候像他这样的人只是温和的沉默,落在有些人的眼睛里就是蔑视和反抗。

苏秦看着他,眉头慢慢的皱了起来。

“看看这道符。”

他对着张仪慢慢地说道:“这是仙符宗三十道上符之一。”

说完这句话,他的左手微动。

咔咔数声轻响从张仪身旁的木水桶上发出。

张仪看了一眼水桶,然后又转头看着苏秦的左手,他感到了震惊,面容微白。

他身旁的水桶里的水纹丝不动,但是木桶上却是出现了数道裂缝,有水从里面缓慢的流淌出来。

苏秦的左手依旧怪异的扭曲着,依旧是这一生都不可能再次握剑的废手,然而张仪却分明感知到那一道符意来自于他的左手。

看着张仪微白的面容,苏秦快意的笑了起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扭曲的血肉和经络不能再施剑,但是却能够施出与众不同的符意,你能不能理解柳暗花明的感受?”

“恭喜。”张仪说道。

他已经不喜欢苏秦这个人,哪怕对方曾经是他敬重的师弟,但是他现在的这句贺喜依旧很真诚,因为他想的是,若是苏秦反而因祸得福,这只废手能够因此让他施展出更厉害的符意,那么他对于自己喜爱的小师弟的恨意会少很多。

只是他还是太过善良,还是不够了解苏秦这样的人。

苏秦听着他的贺喜,笑容渐渐消失,终究化为一片冰冷的讥讽。

“现在仙符宗里就这副水桶。当你挑着上山,水会漏掉一半。所以你会比以往要挑一倍的水。”

“哪怕从现在开始不停的挑,你也要挑到半夜月到中天。你明天的早测将会精神不振,应该又不会通过…接下来你还要继续担水。”

“你说你不难过。但一直和这两桶水和这些山道过不去,我却不相信你不难过。”

冷讽的说完这些话,苏秦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张仪依旧不能理解苏秦。

但是他也并未就此去找师长申述。

他觉得为了多挑一些水便去找仙符宗的师长来争论这样的事情很没有意义。

只是时间会相应局促很多。

所以他不再休憩,开始继续担水。

清澈的井水顺着木桶的缝隙不断的渗透,滴落,落在长了些青苔的山道上。

苏秦说得不错。

月上中天,他还没有担完水。

他的两个肩膀都已经又红又肿,高高的鼓起,不用说扁担,就连衣服的接触,衣物的那一点分量都让他感到钻心的疼痛。

他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沉重得震落了山道上的一些干枯的青苔。

木桶上的水珠和他身上的汗水不断的洒落,浸润了这山道上很多干枯的地方。

他还在坚持。

面容温和而没有不耐。

但是突然间,他的眼睛里却充斥满震惊的神色。

他看到了许多古怪的银色光线。

银色光线很微弱,来自于这山道上最让他感到行走困难的数十级石阶。

这些淡淡的银色光线从干枯的青苔脱落的地方散发出来,每一级石阶的银色光线最终在他的眼睛里形成了一个玄奥难言的字符。

他依旧难以理解这些字符的具体含义。

因为无法深解,所以他自然看着的只是这些字符最表象的形状。

看着这些字符的形状,他体内被这些石阶上散发出来的古怪力量所压制的真元,却是好像自然随着这些字符的形状,在体内流转起来,形成古怪的循环。

他体内的真元,开始缓慢的流动。

在原本数倍于他的力量的禁锢下,他的真元也开始能够流动。

真元能够流动,便能使用。

他双肩担着的水,在他真元的承托下,开始变得没有力量。

然后张仪的呼吸停顿,心情越来越震惊。

这些石阶上散发的银光形成的字符明显结成了一篇真元流转的功法。

而且配合着这些台阶的力量,他可以感到自己的真元虽然流淌得缓慢,但却像是碾磨一样碾过自己的体内的很多地方,在令自己的身体发生着一些质的改变。

这篇真元功法,要比他在白羊洞所修行的真元功法强大许多倍。

他的脚步不由得停顿下来。

月过中天。

石阶上的银色光线开始消失,看上去那些字符好像从来不存在。

张仪开始明白是水桶里流淌出来的水和自己滴落的汗足够多,而月上中天时的月光足够明亮,这样才终于让这些石阶上的那些平时不可见的痕迹里闪耀出那些淡淡的银光。

只是这些石阶上怎么会有这些痕迹?

怎么会有这样的一篇功法,而平时却没有任何师长提及?

张仪想不明白。

他当然也并不知道,此时他所认识,但是却不知道身份的一名老人正在山道对面的一间草庐里看着他,眼神里充满欣慰和感慨。

仙符宗有很多道威力强大的上符,但实则这仙符宗的山水自然之间,才隐匿着数代宗主留下的最强真符。

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只是在那些典籍和教案里追寻强大的对敌手段,却连一道真符都没有发觉。

究其原因,是那些人的头颅太高,始终看着天上,想要飞到天上去,不肯低头看路,还是因为其它?

不管如何,连这一夏都未过,张仪便已经得到了仙符宗最重的真符之一。

这名老人很满意,同时也确信自己的决定没有问题。

月过中天之后,月光就开始黯淡。

上都的一条巷子里,发出了数声犬吠。

大燕王朝的这座都城历经百年,虽有变化,但是没有像大秦王朝的长陵那样经过大刀阔斧的整改,所以房屋高低不同,巷道宽窄变化,新房旧房错落,看上去新旧交织,百年的繁华和新生的气象令这个都城很有意境的同时,却是也让黑夜变得更加复杂。

一名外乡人带着一个随从就不甚熟悉这条巷子。

他踩到了一片积水。

污了鞋面。

他身后的随从却是轻巧的避开了一切能够污秽他新鞋的水坑,鞋子洁净无比。

犬吠声止,这条道路复杂的巷子两端,却是聚满了很多人影。

外乡人似乎早就已经有所预料,只是对着前方作揖行礼,声音有些疲惫,有些虚:“只是求口饭吃,请诸位当家行个方便。”

第二章 大意思

“上都城乱,外乡人要想在上都讨生活不易。”

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似是长辈对晚辈充满了同情,但只是在下一个呼吸,声音便骤然转厉,字字如寒冰折断,“这七街十六巷地方很大,要让出一小块地方说起来容易,只是要谁让…却反而会让我们几个很难办,说不定就会引起一场祸事。”

外乡人闻言淡淡一笑,道:“所以想来想去,索性还不如你们几个联手把我办了,这在你们看来就不难办。”

“倒是有意思。”

转厉的声音又迅速变幽。

随着前方巷子里人影的分开,一名在黑暗里都显得枯瘦的老人坐在一张轮椅上行至最前。

“我们知道你是过江龙,身后这名门客应是七境,否则戚老鬼那些人不会莫名其妙的连响动都没有发出几个就全部死了。”

老人幽幽的笑了起来,“不过七街十六巷这么大,一名七境就想把我们镇住…这种事情,总是也不太可能发生。”

“若是相商,不至于把后面的路都堵住,好歹给人条退路。”外乡人也笑了笑,道:“一路上连巡值的军士都没有见到一队,都已经通了这样的关系,看来接下来的事情就没意思了。”

老人有些意外的抬起头,看着这名外乡人,“你很聪明,只是你怎么会想不到没有张将军的意思,这七街十六巷今夜怎么会连一队巡值的军士都看不到?既然你已经明白了张将军的意思,为什么不连夜走,为什么还要来?”

“兴许是你们误解了张将军的意思,如果他不想让我留在这里,那今夜都不会给我来这里的机会。”外乡人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老人,叹了口气:“朝天门碧老鬼,你在这位子上呆得太久,都忘记了当年是怎么坐上这张位子的。”

“你应该换个想法。”

外乡人顿了顿,遗憾道:“你或许忘了,这张位子你坐得再牢,也是这上都那些真正的贵人让你坐的,你要做的事情便是首先让他们感到满意。我今夜能够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你的面前,或许就是那些贵人觉得你坐这张位子坐得时间太长,已经不懂得如何思考。或许是他们觉得你管得不够好,这里需要一个新的管家,或者只是他们想要看到一些有新意的事情?”

老人幽幽的声音没有马上响起。

他沉默了许久的时间,然后缓缓点头道:“如果贵人已经存在这样的想法,那让他们打消这样想法的唯一办法,就是证明我还可以坐这个位子,证明我比他们想象的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