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乡人摇了摇头,真挚地说道:“这不是唯一的办法,我希望你能考虑温和一些的办法。”

“我已经老了。”

老人的声音又变得幽幽的,“我愿意,可是我身前身后的所有人不会愿意就将我的位子让给你这样的一个外乡人。我需要向那些贵人证明我的能力,但是你同样也得向我所有的这些兄弟证明你的实力。”

外乡人想了想,他想要开口说话。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他听到了数道凄厉的刺音。

“燕都城里的飞剑比起长陵还是差了很多。”

外乡人轻叹了口气,看着前方黑暗里的老人,更加认真地说道:“都已经这么老了,为什么还这么急躁,为什么做事还这么不留余地呢?”

轮椅上的老人没有应声。

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既然决定已经做出,那便不需要再说什么。

数道飞剑在黑暗里带着乱流飞向外乡人。

他身后的随从出剑。

数道飞剑在一个呼吸之间毫无办法避让的被拍飞。

轮椅上刚刚陷入沉静的老人也霍然抬头,心中的情绪震骇到了极点。

在他的感知里,这名外乡人身后随从的大剑,完全就像是一柄巨大的铁锤。

那几道飞剑已经不只是被击飞,而且是被彻底损毁!

这是何等惊人的力量!

他知道那名随从是七境,然而此时对方举手之间用出的力量却瞬间像他证明,这名随从并非是普通的七境!

“我希望你能改变决定。”

外乡人看了他一眼,又认真的说了这一句。

一片绿色的符好像自然飘落的树叶一样,落向他的身前,然后缓释出唯有七境才能拥有的气息。

有幽绿色的火焰在这道符上燃起。

这道符才是真正的杀招。

那数道飞剑虽然凶狠,但只是引开他身后的随从的剑一瞬。

然而也就在这时,再次令这名老人和黑暗里堵住巷道的很多人震撼莫名的是,外乡人的手中出现了一柄绯红色的剑。

剑光只是一闪,这名外乡人的身体猛烈一震,然而那道绿色的符却就此被这一剑挑飞出去,断成两半。

绿色的符的断面很薄,却是从中喷涌出令人难以想象的火焰。

所有引聚而来的元气,从这个断面喷涌而出。

天空中两条惊人的绿色火流冲撞着,将两片残符往两侧瞬间推出数十丈。

幽绿但明亮的火光照亮了这条巷道里所有人的脸,包括轮椅上的老人。

这名老人的轮椅也在剧烈的晃动着,他看着天空里的这两条火河,连皱纹内里都泛出幽绿的光芒,他无法相信的尖叫了起来,就像是小时候打架被欺负的孩童,“怎么可能,你怎么也是七境!”

也就在此时,一道剑光在这名老人的后方亮起。

剑光刚刚闪现时黯淡无光,但只是刹那间,这道剑光就如烧红的铁棍,亮热到惊人的地步。

老人身后的一名随从一声惊怒至极的厉啸,转身出剑。

他的剑很快,而且很强。

他周遭任何人,包括他保护着的这名老人都相信他能够阻止这一剑。

但也就在这一刹那,如烧红铁棍一般的剑骤然调转方向,刺向这名随从。

这名随从蓦然一惊,他感到了一种亡命的气息。

他直觉自己会死。

他回剑。

然而嗤的一声响,这名随从身体僵住。

他发现这亡命的剑意落向自己,但剑体本身却是并没有改变方向。

烧红铁棍一般的长剑从轮椅的后方插入了老人的身体,老人的胸口透出剑尖,冒出腾腾的热气。

这名随从疯狂而茫然的尖叫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拦不住这一剑。

老人也很迷茫。

他也醒悟了无论是那名随从惊天动地的挥剑一砸,还是这名外乡人骤然展现七境的实力也只是为这最后一剑掩护,只是他到此时也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名外乡人明明在之前不久的一次战斗里还不是七境,为何过了没有多少时日,就已经偏偏到了七境。他也想不明白这一剑明明力量不强,为什么会能够刺入自己的身体。

外乡人此时遥遥的对他躬身行礼,真诚致歉道:“你不死,会有很多人死。”

感知着街巷前后那些人震骇到无法动作的地步,外乡人身后的随从放下了手中的大剑,轻声道:“王太虚,你也很让我惊讶。”

“其实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个人特别和我说过的话。”

外乡人知道一切已成定局,他收剑负手而立,摇了摇头,回应道:“在我最后离开长陵之前,他和我说过,其实破境最关键的不再于天赋,而在于最为炽烈的情感。”

他身后的随从微微一怔,似有所悟。

外乡人轻声说了下去:“我初时并不理解,后来你随我同行,近身感觉你的剑意,距离长陵又是越远,我才渐渐明白。像你们这样的修行者,最后往往能够突破到很高的境界,是因为国仇家恨…你们的爱恨情仇远比一般的修行者丰富,你们的情感,远比一般的修行者炽烈,情感越是炽烈…连感知都似越加强烈。人之情感,始终才是这世间最强的力量。”

他身后的随从认真的想了想,想着那些年里赵地和长陵最出色和强大的修行者,想着似乎都的确没有一名曲意逢迎的人存在,都似乎是真性情到了极点的人物,他便觉得更加有理。

第三章 最后光亮

当月过中天时,夜色最浓,却是长陵鱼市里最热闹的时候。

燃着沉香的房间里,一株黑竹寂寥的生长,又悄然的消失。

身穿红衫的女子抱着琴站在窗前,目光被重重叠叠的阴暗雨篷遮掩,心绪却投向今日发生那数场战斗的地方。

她面色和平时一样带着淡淡的感伤,想着当日渭河上那两名苦战的国破家亡的女子,又想着那公孙家大小姐今日里施展出的一剑,她的情绪波动却是越来越剧烈。

又一株黑竹在她身后的空地上凭空出现,只是并没有和先前一样,随着她的呼吸而消失,而是突然开花,长出深红色的花朵。

随着这竹开花,她的身体里也同时出现了玄妙的变化。

她的肌肤迅速的变成和黑竹一样纯粹的黑色,然后又迅速的消退,和平时没有任何的区别。

她眼瞳中的黑色,却比平时扩大了一分,显得她的眼睛更黑,却更亮。

这间房间门外黑色阴影里的一株黑竹也开始剧烈的摇晃。

平日里一直追随在她身畔的那名老仆敲门入内,看着她,却沉默无言。

他知道她早就可以破境,然而她一直都不破境,便相当于是和长陵那些权贵的无形契约,使得长陵给她一处安身之地。

“当日渭河上白山水和赵四相争,我便有所感。”

这名商家老仆不说话,她却是开始说话,依旧是那种温柔到了极点,悲切的语气:“两人都是国破家亡,细想我还不是一样,家都不存,在这长陵也是孤魂野鬼,始终是眼中钉,今日出了这么多事情,想要独善其身,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

商家老仆继续沉默片刻,道:“小姐终究还是记着家里的仇。”

“既记着家里的仇,也记着受过的恩。”

红衫女子温声轻轻地说道,“在长陵安稳了这么多年,至少知道了当年如果不是那人急着赶了回来,商家也剩不下什么人来。我一孤女子,报仇倒是没有什么指望,这仇是淡了,恩倒是反而记着。今天心不静,终究还是因为九死蚕。”

她转头看着始终佝偻着身体的老仆,接着说道:“白山水、赵四,还有那公孙大小姐,这些人何等人物,若不是因为那九死蚕,我怎么都不相信会在今日里这样燃烧自己的真元。只要九死蚕在,这长陵便不可能静。我们便终究不可能安稳的留在鱼市里苟延残喘。是不是那一类人,郑袖都会把我们归于那一类人,毕竟对于她和元武而言,我们也只是当年的漏网小鱼而已。”

商家老仆又沉默了许久,终究长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有七境的宗师死去,有人却又悄然破境,成为踏入七境的宗师,风云变幻,无数恩怨,这便是真正的长陵。

墨守城走入虎狼北军大营。

黄真卫恭谨的跟在他的身后。

一些神都监的官员悄然散开,撤出了那些巨大铁矛坠落,又形成六境都无法进入的暴风雪的区域。

大营的中心,梁联的尸身没有收敛,依旧躺在死去的地方。

他身上的冰雪已经消了,在炎热的夏季里,那些冰雪变成了水流,渗入他身下的土地。

他的身体反而变得干瘪,而且幽黑的色泽沁入了他的身体内里。

他看上去完全不像一名刚刚战死的将军,而像是一名死了很多年,然后被从淤泥里拖出来的干尸。

墨守城站在梁联的尸身前也沉默了许久。

“终究是为我大秦打江山的人。”

他说了这一句,随手遥遥摄来一面大旗,将梁联的尸身覆住。

“是九死蚕。”

然后他转过身来,对着黄真卫点了点头,说道。

黄真卫的眼瞳里无比震惊,他知道若是连这名老人都如此肯定,便说明九死蚕不是虚妄,是真正的存在,而且已经成长到惊人的地步,甚至足以杀死梁联。

墨守城又点了点头,道:“杀死他的是一线天…是那人最强的剑意之一,在任何强大的力量之前都可以切出一线天地。”

黄真卫说不出话来,只能倾听。

墨守城接着说道:“杀死梁联的,未足七境。未足七境便能用出这样的剑意…当年的那人,也是直到七境才能领悟这样的剑意。”

黄真卫更是无法言语,他无法相信这世上还有比当年那人天赋更强的存在?

“或许那人在很多年前便有传人,只是那名传人始终未显露出来。”

“或许那人早就收了徒弟的事情,连皇后也不知道,他的事情,也并未告知皇后知晓。”

墨守城和往常不同,他并没有给黄真卫多少独立思考的时间,接着说道:“皇后会发疯。”

黄真卫霍然抬头。

他此时无法思考这句话里包含的所有意思,但只是皇后两个字,就似乎让他感觉到了那种冷漠的气息。

“九死蚕和九幽冥王剑同时出现,白山水杀徐焚琴,赵四引开皇后的一剑,包括九死蚕通过地下阴河进出这里,这些都不孤立。”

墨守城直视着黄真卫,缓缓地说道:“这世间唯一能乱皇后心神的,便只有九死蚕,若是知道这九死蚕的传人是谁,倒也不会有多少乱事,但现在这九死蚕的传人始终不明,而且远比她所想象的强大…我最担心的便反而是她,我担心她接下来会做出的事情。”

黄真卫的面容开始苍白。

他想到了元武皇帝登基前三年长陵的很多往事。

他终于开始真正明白自己的老师担心的是什么事。

“圣上已是八境,政通人和,大秦王朝前所未有的强盛,就算这九死蚕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哪怕白山水和赵剑炉的人越来越强,比起现今的大秦王朝而言,还是太过弱小。”

墨守城知道他已经明白,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鹿山会盟之后,其余三朝威胁尽去,皇后行事更无顾忌。她要冷酷起来,会变得更加冷酷。”

黄真卫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老师,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墨守城看着这名心爱的弟子,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怜爱和感怀的神色,轻叹了一声,道:“查,查出谁是九死蚕…”

微微一顿之后,他转头看着已经被大旗覆盖住的梁联尸身,接着说道:“到这里来杀他,终有进出之道,终有痕迹。只有查出谁是真正得到了九死蚕传承的人,皇后才不会发疯。”

黄真卫又感到不理解。

查这些难道不是神都监和监天司的事情么?

为什么自己的老师要自己查?

但是他毕竟是长陵最睿智的人之一,所以他很快明白了这名老人的意思,“老师,你不信任神都监和监天司?”

“在长陵,永远不要太过信任任何人。”

墨守城微苦的一笑,道:“而且我没有太多的时间。”

黄真卫看着他骤然黯淡而变得昏黄的眼眸,心脏瞬间抽紧,震惊的叫出了声来,“老师…”

墨守城摆了摆手,轻声道:“最多还有三月时光。”

听着这句话,黄真卫被莫大的痛苦萦绕,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不敢相信这名守城守了很多年的老人就真的要到了离开这座城的时候,但他却又知道这件事无比真实。

“就是因为我时间不够,所以一切都必须快。”

墨守城轻声而无比认真地说道:“就像一根残烛,总有人会想要办法利用它的最后光亮做些事情。”

第四章 在意

只是这一天一夜里,长陵发生了太多令人震撼的事情。

刚入五境的丁宁在决斗里杀死了修为到达六境巅峰的容姓宫女,而一直深居皇宫的皇后娘娘因此出宫,让许多人得见凤颜。

接着长陵所有的井中翻腾赤水,据说便是云水宫的那名大寇白山水又回到长陵,杀死了一名大秦宗师。

更令人震撼的消息在最后。

虎狼北军大将军梁联,在虎狼北军的大营里被人刺杀。

对于长陵的寻常百姓而言,这种事情只是意味着前所未有和不可思议。

然而对于长陵那些真正站在高处的人而言,梁联的死,意味着一直流传的某件事是真的。

那个人的九死蚕的确有了传承。

而且九死蚕已经开始复仇。

和墨守城不同,长陵的绝大多数修行者都没有他那么睿智,都没有他那么理智。

即便在元武皇帝登基前三年,大秦的史书里就已经开始将那人的所有痕迹抹去,但是在那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人在长陵绝大多数修行者的心中还是传奇,还是狂热崇拜的对象。

剑足以败天下英雄,百战百胜,坐拥世上最完美的女人,连败三朝,令大秦王朝成为世上最强大的王朝,这样的人物,却是因为一个简单的背叛,接下来漫长的血腥镇压,便消失在长陵。

很多人无法违抗,最终沉默的接受这样的事实,然而在很多时候,想起那个人的名字而敢提起那个人的名字时,那个人在他们的脑海里还是无敌的象征。

即便是最终战死,当时有多少七境的剑师殁于他手?

那人就是无敌。

让人觉得无敌,就会给人信心。

淡淡的月光在皎洁的晶石中折射,最终化为迷离的光线,落在站在灵莲池前的皇后身上。

一名身穿布衣的男子从她面对着的道中走来,一直走到她的身侧,和她一起看着灵气氤氲中的那些莲蓬。

在整个长陵,只有一名男子可以拥有这样的姿态。

他自然便是元武皇帝。

“不用在意九死蚕。”

“危险的不是九死蚕本身,而是带动的人心。”

“有一件事情想做却一直没有做过,我大秦所有这些修行地的修行者,可以随意征召入军,为国征战。”

“准备如何实施?”

“月氏已臣,尚余乌氏,若再平东胡,今后和燕、齐征伐便无后患。”

两人的交流极为平淡,就像是街巷里已经很多年的老夫妻最寻常不过的家常话,然而两个人的语气里却都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强大意味,所交谈的话语内容若是传出去,更是足以掀起无尽的风雨。

修行者是凌驾于世俗的存在,在尘世间也拥有一定的特权,尤其绝大多数并不和朝堂发生关系的修行地,更是拥有超然的地位,所以即便是令白羊洞并入青藤剑院,都引发了诸多的事情,甚至丁宁最终杀死容姓宫女,在很多人看来,也是白羊洞反抗的胜利。

有很多修行地的修行者会因为一些师门的原因,因为自己师门里的师兄弟,师叔伯在大秦的军队中任职,而进入军中历练,修行,甚至最终长留军中,成为军中的将领,建功立业。

大秦王朝军队和朝堂里的将领、官员,大多都是来自这样的途径。

当军功封赏和斩敌直接联系在一起,渐渐绝大多数修行者进入修行地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要建功立业,最终获地封侯。

尤其对于一些祖上没有战功,穷苦出身的修行者而言,这样的愿望就更加迫切。

所以这是一个习惯成了自然的过程。

然而此刻大秦有史以来最强大的这名皇后,却是在谈论彻底强行改变这个自然的过程。

以朝堂的命令就征召某一修行地的修行者入军参战,这和朝堂彻底掌控所有的修行地并无任何区别。

所有的修行地若是知晓,理应会惊惶和震怒。

然而这些修行地却并不知道,早在当年的巴山剑场消失之后,现在站在这灵莲池畔的男女,就已经有了将这样的政令贯彻到除了岷山剑宗和灵虚剑门之外的所有大秦王朝修行地的想法,而且这么多年来,这样的想法一直未曾停歇。

而且除了墨守城已经有隐忧之外,整个长陵恐怕没有人会想到皇后为了贯彻某条政令,不惜发动一场举国的战争!

然而她身旁的这名身穿布衣的帝王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想了想,依旧语气平淡道:“再等等?”

皇后也想了想,然后没有表示异议,点了点头。

元武皇帝执着她的手,安静的站了许久,在离开前和声道:“不要在意以前的事情。”

皇后沉默了片刻,道:“我只在意你是否始终站在我身边。”

元武皇帝笑了笑,道:“不用怀疑。”

皇后也笑了笑。

然而当元武皇帝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她的视线,她的笑容却消失无踪,她完美面容上犹如瓷样的清冷光泽,令人怀疑她的笑容从未出现过。

“若是不在意,又何必要提在意?”

她看着灵莲池里摇摆的莲蓬,在心中微讽地说道。

黑夜里,丁宁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又咳出了数口血。

九幽冥王剑和九死蚕同时现世,当彻底释放蛰伏许多年的力量,他的经络也遭受了难以想象的重创。